第八章

午夜时分的地平线上,巨大的乳白色星轮湿漉漉地自波涛中颤巍巍地升起;凸月的银黄色清辉洒在海上,波光粼粼如镶了金箔般闪闪发亮。那是个热而无风的夜晚,天空万里无云。虽然果阿渡轮的甲板上挤满了人,我还是在一大群年轻游客中找到了空隙。他们大部分都因吸食大麻干花叶、大麻胶、迷幻药而陷入恍惚状态。一台手提式音响轰轰播放嘶吼的黑人摇滚乐。他们坐在背包之间,跟着节奏摇摆、拍手,不时呼喊对方、大笑,连音乐声都被盖过。他们很开心,在前往果阿的路上。这些第一次造访印度的游客,正前往他们憧憬的梦想之国。而去过梦想之国的人,正要返回他们觉得这世上真正自由的地方。

我在航向卡拉的船上,看着星斗,听着那些坐在甲板上的年轻人笑闹,我理解他们为何能那么乐观、天真地兴奋着,我甚至隐隐且淡淡地感染到那股兴奋。但我的脸部僵硬,眼神冷峻。那种冷峻让我的心情和他们的心情泾渭分明,就像甲板上那一米宽的空间,把我和吵闹、亢奋的他们区隔成格格不入的两个世界。坐在左右摇晃、微微前后颠簸的渡轮上,我想着乌拉,想起她在出租车后座跟我讲话时,她宝石蓝眼睛里闪现的恐惧。

那晚,乌拉需要钱,一千美元,我给了她。她要我陪她去饭店房间,取回她留在那里的衣物和个人物品。我们一起去那里,她害怕得发抖,但我们收拾了东西,付了住房费,平安无事走出饭店。她因为某个交易惹上麻烦,那交易和莫德纳、毛里齐欧有关。一如毛里齐欧的无数个快速诈财伎俩,那笔交易已经走不下去。那些赔了钱的人并不像先前的受骗者那样摸摸鼻子自认倒霉,走人了事。他们想要回钱,想砍人,而且未必在要回钱之后才砍。

她没告诉我对方是谁,没告诉我那些人为何把矛头指向她,没说那些人如果抓到她打算怎么处置她。我没问。当然,当初我该问。如果问了,大概会省去我不少麻烦。长远来看,或许还能少死一两个人。但我那时对乌拉没兴趣,我只想了解卡拉。

“她人在果阿。”我们办完退房手续时,乌拉说。

“在果阿哪里?”

“我不知道,某处海滩。”

“乌拉,果阿有好几处海滩。”

“我知道,我知道。”她呜咽道,我恼火的口气让她瑟缩了一下。

“你说你知道她在哪里。”

“我知道,她在果阿,我知道她在果阿。她从马普萨写信给我,我昨天才又收到她的信。她在马普萨附近某处。”

我稍稍宽心,把她的东西放进等候的出租车,让司机载我们到布里奇肯迪区阿布杜拉的住所。我仔细查看了附近的街道,确认没有人在监视。出租车开动时,我往后靠坐,沉默片刻,看着车窗外黑暗的街道往后飞逝。

“她为什么要离开?”

“我不知道。”

“她一定跟你说了什么,她话很多。”

乌拉大笑。

“离开的事,她什么都没跟我讲。你如果要知道我怎么想,我想她是因为你才离开。”

这话使我对她的爱陡然退缩,但话中肯定了我在她心目中的分量,又使我扬扬得意。我以更严厉的口吻掩饰这矛盾。

“一定不只因为这样,她在怕什么?”

乌拉再度大笑。

“卡拉什么都不怕。”

“每个人都有怕的东西。”

“你怕什么,林?”

我慢慢转过头去,盯着她,在暗淡的光线中寻找恶意的迹象,寻找这问话中隐藏的意义或影射。

“约好在利奥波德跟我碰面的那晚,你在干什么?”我问她。

“那晚我没办法到,有人不让我去。莫德纳和毛里齐欧,他们在最后一刻改变计划,他们不让我去。”

“我记得没错的话,是你要我去那里,因为你不信任他们。”

“是没错。你知道,我信任莫德纳,相当信任,但他碰到毛里齐欧就软了。毛里齐欧要他做什么,他不敢有异议。”

“那仍无法解释你的爽约。”我抱怨道。

“我知道,”她叹口气,明显沮丧,“我正努力解释给你听。毛里齐欧,他安排了一桩交易——哎,其实是设计了一场骗局,而我是那交易的中间人。毛里齐欧利用我,因为他打算让被骗钱的那些人喜欢我、信任我,你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对,我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噢,拜托,林,那晚爽约不是我的错。他们要我一个人去见那些客户。我怕那些人,因为我知道毛里齐欧打的算盘,所以我才请你以朋友的身份陪我去。然后,他们改变计划,把会面地点改到别的地方,我无法脱身通知你。隔天我有去找你,想跟你解释、道歉,但……你消失不见了。我到处找,我发誓真的到处找。我很抱歉那晚没有照约定到利奥波德跟你碰面。”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人在狱中?”

“你出狱后。我见到狄迪耶,他告诉我你情况很糟。那是我第一件,等一下,你……是不是认为我和你入狱的事有关?你是不是这样认为?”

我定定盯着她好几秒才答话。

“你有没有?”

“哇!天啊!”她呜咽,可爱的脸皱成一团,极度悲伤。头左右急晃,仿佛想阻止某个念头或感觉深植脑海。“停车!司机!Band karo! Abi, abi! Band karo!”立刻,立刻!停车!

司机把车靠到人行道边停下,旁边是成排拉下铁门的商店。街上空无一人。他熄火,从后照镜里看着我们。乌拉使劲想开门。她在哭。因为激动,门把被她弄得卡住了,门打不开。

“慢慢来。”我说,轻轻把她的双手从门把处扳开,握在我手里,“没事,别急。”

“什么没事,”她啜泣,“我不知道我们怎么会卷入这趟浑水。莫德纳不擅长做生意,他和毛里齐欧搞砸了一切。你知道吗?他们骗了不少人,而且一直以来平安无事,但碰上那些人就行了。他们不一样。我很害怕,不知道怎么办。他们会杀了我们,我们全部。而你认为我和警察串通好陷害你?因为什么理由,林?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我有这么坏,让你觉得我会干这种事?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了?”

我伸手过去开门。她跨出车门,靠着车边。我下车站在她旁边。她在颤抖、啜泣。我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哭个够。

“没事,乌拉。我不认为你和那件事有关,我从来不认为与你有关联,真的没有——就连那晚你没依约出现在利奥波德时,我都没这么认为。问你……只是想把这事做个了结,那只是我不得不问的问题,你懂吗?”

她抬头看我的脸。街灯呈弧形映在她的蓝色大眼睛里。她的嘴因疲累和恐惧而松垂,但眼睛里泛起一抹遥远而固执的希望。

“你真的爱她,对不对?”

“对。”

“那很好。”她失神地说,别过头去,一脸愁容,“爱是件好事。而卡拉,她需要爱,非常需要。莫德纳也爱我,你知道吗?他真的真的爱我……”

她失神了好一会儿之后,猛然转过头盯着我。我扶着她,她双手抓紧我的双臂。

“你会找到她的。先去马普萨,你会找到她。她还会在果阿待一阵子,她在信中这么告诉我。她就在那处海滩的某个地方。她在信中告诉我,她从前门就能看到海。去吧,林,去找她。找她,找到她。你知道,这整个世界,就只有爱,只有爱……”

乌拉的泪水泛着光,一直留在我的脑际,直至消融于渡轮外波光粼粼的海水里为止。在乐声和大笑轰然炸响于我身边的时刻,她的那句“只有爱”像捻着念珠的祈愿,带给我一丝希望。

那个漫漫长夜的灯光转为黎明之际,渡轮在果阿首府潘吉姆靠岸,我是第一个坐上开往马普萨的巴士的人。从潘吉姆到马普萨(当地人念成穆普萨)的十五公里路程,会穿过蓊郁的树林,经过的一座座豪宅,反映了葡萄牙人殖民统治四百年间的多样风格与品位。马普萨是果阿北部地区的运输暨交通重镇。我抵达的那天是周五市集日,早上聚集的人群已忙着做买卖、讲价。我直奔出租车与摩托车招呼站。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终于有个店家同意以合理的价格租给我恩菲尔德子弹款的摩托车。讲价过程中,我们召唤了至少三种宗教多位庄严的神祇(即骂脏话),也以淫猥的语汇激动地问候了各自的朋友与熟人的姐妹。我付了押金,预付一星期的租金,发动摩托车,穿过拥挤喧闹的市场,朝海滩驶去。

恩菲尔德牌印度350CC子弹款是单汽缸、四冲程的摩托车,按照英国皇家恩菲尔德摩托车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原始款的设计图制造。子弹款以独特的操控性和可靠耐用著称,是款很有脾气的摩托车,需要骑士以包容、耐性、体谅之心和它建立良好关系。然后,它会回报以风驰电掣、乘虚御风、人间少有的快感,间或濒临死亡的体验。那绝对是鸟儿才能懂得的快感。

那一天,我从卡兰古特到查波拉,跑遍各处海滩,查过每个饭店和宾馆,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撒下一些金额虽不多但足以让人心动的贿金。在每处海滩,我找了当地的外币兑换商、毒品贩子、导游、小偷与舞男,几乎大部分人都见过符合我描述的外国女子,但没有人能确定见过卡拉。我在各海滩的主要饭店停留,喝茶、喝果汁或吃点心,询问侍者和经理。他们都很热心帮忙,或者说,有心想帮忙,因为我用马拉地语或印地语跟他们说话。但他们没一个见过她,我得到的少数线索,最终都没有结果。我寻人的第一天在失望中结束。

安朱纳的海岸餐厅老板名叫达什兰特,是个体格粗壮的年轻马哈拉施特拉人。他是那一天最后一个和我交谈的当地人,当时太阳已快要落下。他为我准备了丰盛的一餐,有包了马铃薯的甘蓝菜卷、姜末拌菜豆、印度绿色酸辣酱茄子与煎得脆爽的秋葵。饭菜都上桌后,他端着自己的盘子过来,坐下跟我一起吃。他坚持要我喝完一大杯当地酿制的椰子芬妮酒才可以下桌,然后又递上同样一大杯腰果芬妮酒要我喝完。难得碰上一个会讲他家乡话的白人,达什兰特坚持不肯收我的饭钱,然后锁上餐厅门,坐上我的摩托车后座当起导游,跟我一起离开。他认为我寻找卡拉的行为很浪漫,或者照他所说,很印度。他希望我在附近住下,接受他的招待。

“这地区有一些漂亮的外国妞,”他告诉我,“如果老天作美,其中一个可能就是你苦寻的爱人。你先睡个觉,明天再找——带着清净无垢的心,是不是?”

我跟达什兰特骑在摩托车上,两脚往外伸,像划船般划过一条满地细沙的大道。道路两侧林立着高大的棕榈树。我尾随他来到一间方形小屋,那屋子是用竹子、椰子树干和棕榈树叶搭成的,从海岸餐厅里就可以望见,从屋子里往外则可看到一片黑黝黝的大海。我走进屋内,里头开了灯,点着蜡烛——只有一间房间。地板是沙子,有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一张床和一个挂衣服的铁架,床上铺了光秃秃的橡胶垫,还有一只大水罐,里面装满干净的水。他骄傲地说,那是他当天从当地水井里打来的。桌上有一瓶椰子芬妮酒和两个杯子。他要我放心,摩托车和我在这里都很安全,因为当地每个人都知道那是他的房子,然后他递给我门上链条与挂锁的钥匙,要我待到找到那女孩为止。他眨眼对我一笑,告别。我听他一路唱着歌,穿过细长的棕榈树,回到餐厅。

我把摩托车牵进小屋靠墙停放,找来一条绳子,一端系在摩托车上,另一端绑在床脚,再用沙盖住绳子,心想若有人想偷车,移动时会惊动我。疲惫又沮丧的我躺上床,一下就睡着了。那是无梦的一觉,大大补充了我的元气,却只有四小时。因为太不放心、太不安,我无法再入睡。我套上靴子,带了一罐水,到小屋后面上厕所。就像果阿的许多马桶,那只是个蹲式的钥匙状孔,孔下方是平滑的陡坡,排泄物顺着陡坡滑落窄巷。毛茸茸的黑色野生果阿猪在小巷里四处晃荡,吃这些排泄物。我走回屋子洗手时,看到一群黑猪在巷子里小跑。如此处理排泄物,有效率又环保,但看到那些猪大快朵颐的样子,倒让人不由得想弃荤从素。

我往下走到海滩上,坐在沙丘上抽烟,海滩距达什兰特的小屋只有五十步。将近午夜,海滩上空无一人。几近满月的月亮像钉在天空胸膛上的一枚奖章。为什么而颁的奖章?我心想。作战受伤,或许。紫心勋章。月光随着每道奔流的海浪滚滚涌至岸边,就好像是月光在推动海浪,又像是月亮撒下银辉大网,捞起整座海洋,透过海浪一波一波拖到岸上。

一名妇人走近,头上顶着篓子,臀部随着脚下的浪花左摇右摆。她转身背对海洋,朝我走来,在我脚边放下篓子,蹲下来盯着我的眼睛。她是个西瓜贩子,约三十五岁,显然很了解游客和他们的习性。她使劲嚼着满嘴的槟榔,指向大篓子里剩下的半个西瓜。这时还待在海滩上,对她来说已经很晚了。我猜她是临时去帮人照料小孩或亲戚,此时是在回家的路上,然后看到我一人坐着,心想或许走运,可以做成今晚最后一桩买卖。

我用马拉地语告诉她,我很乐意买一片西瓜。她既惊又喜,问我在哪里学会,又是如何学会马拉地语等例行问题。得到解答后,她切了大大一片西瓜给我。我吃了甜美多汁的西瓜,把籽吐在沙地上。她看着我吃。我把一张纸钞而非一枚硬币硬塞进她的篓子,她几番推辞才接受。她起身,把篓子提上头顶时,我唱起一首悲伤的老歌,一首出自某印地语电影的脍炙人口的歌曲。


Ye doonia,ye mehfil

Mere kam,ki nahi...

全世界,世上所有人

对我毫无意义……


她尖声叫好,利落地手舞足蹈一番,然后慢慢沿着海滩走去。

“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你知道吗?”卡拉说,突然在我旁边坐下,动作优雅。听到她的声音,见到她的脸,我肺里的空气瞬间被抽光,心怦怦直跳。自上一次见到她,自我们第一次做爱以来,发生了太多事,激动炽热的情绪让我的眼睛一阵刺痛。我如果是别的男人,更好的男人,大概会哭出来。真那样的话,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我以为你不相信爱。”我回答,竭力压抑内心的感受,决定不让她知道她对我的冲击,她如何教我魂牵梦萦。

“什么是爱,你所谓的爱?”

“我……我想就是刚刚你说的。”

“不是,我说的是‘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原因’。”她说,大笑,抬头看月亮,“但我相信爱。每个人都相信。”

“我倒没那么笃定。我想有些人已不再相信爱。”

“不是不再相信爱。他们仍然想陷入爱河,只是不再相信会有美满结局。他们仍然相信爱,陷入爱河,但他们知道……他们知道,几乎所有浪漫情爱结束时,都没开始的时候那么好。”

“我想你痛恨爱,你在天空之村不就是那么说的?”

“我的确痛恨爱,一如我痛恨恨,但那不表示我不相信爱与恨。”

“这世上没有人像你这样,卡拉。”我轻声说道,朝着她凝望黑夜与海洋的侧脸微笑。她没回答。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怎样?”

“你为什么喜欢我,你知道的,你刚刚这么说。”

“噢,那个啊。”她微笑,面对我。与我四目相对时,她扬起一边的眉毛。“因为我知道你会找到我,我知道我不必给你任何音讯,不必通知你我在哪里。我知道你会找到我。我知道你会来。我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但我就是知道。然后,我就看到你在海滩对着那女人唱歌。你是个很怪的人,林。我喜欢你这样。我想你的好就来自那里,来自你的怪。”

“我的好?”我问,发自内心地吃惊。

“没错,你人很好,林。那是很……很难抗拒的东西,硬汉身上不折不扣的好。在贫民窟一起工作时,我没告诉你,我以你为荣。那时候我知道你一定很害怕,很担心,但你从头到尾都以笑脸待我。每次我醒来,每次我睡觉,你都在身边。你在那里的所作所为让我佩服,就像这辈子所见过让我佩服的任何事物,而让我佩服的东西并不多。”

“卡拉,你在果阿做什么?为什么要离开?”

“问你为什么留在那里还比较有道理。”

“我有我的理由。”

“正是,我也有我离开的理由。”

她转头看着海滩远处一抹孤单的人影。那似乎是个云游僧,带着一根长杖。她看着那云游僧,我看着她,想继续问她,想了解她为什么要离开孟买,但她脸上的表情那么紧绷,我决定待会儿再说。

“我在阿瑟路监狱的事,你知道多少?”我问。

她的身子瑟缩了一下,或许是海风吹来使她哆嗦了一下。她身穿宽松的黄色背心、绿色腰布,裸露的双脚埋在沙里,屈膝坐着。

“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离开你的住处去见乌拉那晚,警察把我抓到警察局。就在我离开你之后,他们逮捕我。我迟迟没回去时,你觉得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那个晚上,我猜不出来。”

“你是不是觉得……是不是觉得我把你甩了?”

她没有反应,懊丧地皱起眉头。

“最初我的确那样想,差不多是那样想。我想我那时恨你。然后我四处去打听,发现你连贫民窟诊所都没回去,也没人见到你,以为你是去干……什么重要……的事。”

“重要。”我大笑。那不是开怀的笑,而是苦笑,生气的笑。我试图抛开这些感受。“对不起,卡拉。我没办法放话出去,我无法通知你。我担心得精神错乱,担心你……你……因为我那样离开而恨我。”

“当我得知那事,得知你人在狱中时,我的心简直碎了。那是一段叫我难熬的日子。我的……生意,我在做的生意……开始出问题。那段日子真是事事不顺,真是难熬,我以为我绝对挨不过去。然后,我听到你的消息。我非常……嗯……一切都改观了,在一瞬间。一切。”

我不懂她说的话。我确信那很重要,想再追问,但那个孤单的人影距我们只有几米,他以缓慢而庄严的步伐走近。时机消逝。

他的确是个云游僧。高而瘦,皮肤晒成土褐色,缠着腰布,身上戴了许多项链、护身物和装饰性手环。头发纠结成一条条长发绺,长及腰间。他把长杖安稳地靠在肩上,拍手打招呼兼赐福。我们回礼,邀他与我们同坐。

“你们有没有大麻胶?”他用印地语问道,“这美丽的夜晚,我想抽抽。”

我从口袋拿出一块大麻胶,将它连同一根带滤嘴的香烟丢给他。

“愿神赐福你的好心。”他以吟诵的口气说道。

“也愿神赐福你,”卡拉以地道的印地语回答,“在这月圆的晚上看到一位湿婆神的虔诚信徒,何其荣幸。”

他咧嘴而笑,露出齿间明显的缝隙,开始准备水烟筒。陶土烟管准备好时,他举起双掌要我们注意。

“现在,抽之前,我要回赠你们一件礼物,”他说,“懂吗?”

“懂。”我说,微笑呼应他炯炯有神的眼睛。

“好,我要祝福你们两人。我的祝福会永远陪伴着你们,我用这种方式为你们祝福……”

他双手举过顶,弯身跪下,额头触到沙地,双臂前伸;接着再度跪起,挺直身子,双手高举,如此重复几次,嘴里同时念念有词地说着模糊不清的话。

最后,他坐回沙地,对我们微笑,露出那有着明显齿缝的牙齿,点头示意我点燃烟管。我们静静抽着。抽完那管烟,他把那块大麻胶还给我,但我拒绝了。云游僧郑重低头鞠躬,收下礼物,起身离去。我们抬头看他,他缓缓举起长杖,指向快要满月的月亮。他的意思,我们立即心领神会:月球表面的图案(某些文化称之为月兔)突然看起来像一个举起双手、跪地祈祷的人。云游僧咯咯笑了起来,沿着缓缓起伏的沙丘走去。

“我爱你,卡拉,”又剩下我们两人时,我说,“见到你的第一秒,我就爱上你了。我想我已经爱你很久,像世上有爱以来那么久。我爱你的声音,爱你的脸庞,爱你的手,爱你所做的每件事,爱你做每件事的方式。你碰我时,我感觉像被施了魔法。我爱你心思运转的方式,爱你所说的话。但即便这些感情真实无比,我仍无法理解,无法向你或向自己解释。我就是爱你,就是全心全意爱你。你做了上帝该做的事:给了我活下去的理由。你给了我爱这世界的理由。”

她吻了我,我们在柔软的沙滩上躺下。我们十指交扣,手臂伸到头顶上方,做爱。正在祈祷的月亮在引诱海洋,勾引海浪撞击永恒而狂喜的海岸,碎成浪花。

接下来的一星期,我们在果阿当起游客,走访阿拉伯海岸的海滩,从查波拉游历至罗摩角;在不可思议的白金色科尔瓦海滩上睡了两夜。我们看了旧果阿聚落区的所有教堂,恰逢圣方济各·沙勿略节,我们置身于欣喜若狂的信徒人海中。那是每年在这圣徒忌日举行的节庆活动,街道上挤满了人,个个穿出自己最体面的服装。商人和街头摊贩从果阿各地涌来;祈求神迹的跛子、瞎子、身有病痛者,形成数条行列,缓缓走向供奉这圣徒的大教堂。沙勿略是西班牙僧人,耶稣会的七名创始会士之一,创立该会的罗耀拉是他的朋友。沙勿略死于1552年,只活了四十六岁,但他在印度和当时所谓的远东传教,成就斐然,赢得不朽的名声。经过多次埋葬及迁葬后,出土多次的圣方济各遗体终于在十七世纪初期安息在果阿的仁慈耶稣大教堂。遗体每十年开放一次,供民众瞻仰,仍旧保存得相当好,有人会说那是奇迹。他的遗体看似不腐,但在过去几百年间,已遭数次截肢和器官切除。十六世纪时,有个葡萄牙妇女咬下他一根脚指头,想作为圣物私自保存;他的右手被分割成数块,分送到几个宗教中心,肠子也是。卡拉和我拿出高得吓人的重金,想贿赂大教堂的看管人,让我们一睹那神圣的尸体,他们一直大笑,但就是不同意。

“你为什么要去抢劫?”在某个夜空如缎、浪涛声声悦耳的炎热夜晚,她问我。

“我跟你说过了,我的婚姻完蛋,失去了女儿。我崩溃并迷上了毒品。然后,为了买海洛因止瘾,我就去抢劫。”

“不,我是问为什么是去抢劫,而不是去做别的事。”

问得好,司法体系里的警察、律师、法官、精神病专家或典狱长,都没人问过我这个问题。

“我想过这问题,用力想过。我知道你听了会觉得奇怪,但我认为这和电视大有关系。电视上的英雄个个都有枪。持械抢劫这种事给人……有种……的感觉。现在我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有种,拿枪吓人根本是懦夫的行径,但那时候,那似乎是最有种的抢钱办法。往老太婆头上一敲,抢她们的手提包或闯空门偷东西,那种事我不屑做。抢劫似乎光明正大,好像我每次抢劫时都冒着极可能被人射死的风险,不是被我抢劫的对象射死,就是被警察射死。”

她静静看着我,将呼吸调到几乎和我一致。

“还有别的原因,澳大利亚有个很特别的英雄……”

“说下去。”她催促。

“他叫奈德·凯利,年纪轻轻就惹上当地执法人员。他很顽强,但称不上凶狠。他年轻,狂放不羁。他被陷害,主要是被那些对他怀恨在心的警察。有个喝醉的警察看上他妹妹,想调戏她。奈德制止了这事,他的麻烦就此开始。但原因不只这么单纯。他们有好几个理由恨他,而最大的理由在于他所代表的精神,一种反叛精神。我和他惺惺相惜,因为我是革命分子。”

“他们在澳大利亚闹革命?”她问,大笑,带着不解的神情,“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不是革命,”我纠正她,“只是革命分子,我是他们的一员。我是无政府主义者。我学射击,学制作炸弹。我们准备好,革命一来就上场战斗——当然,革命没发生,而我们想阻止政府派兵参与越战。”

“澳大利亚人有参加越战吗?”

换我大笑。

“对。澳大利亚以外的人大部分不知道这事,但我们参加了那场战争,从头到尾和美国站在一起。在越南,澳大利亚士兵在美国大兵旁边死去,澳大利亚男孩被征召上战场。我们有些人拒绝,就像美国那些拒服兵役者一样。有很多人因为拒绝参战而入狱,但我没有。我制造炸弹,组织示威游行,在拒马边和警察交手,直到政府改变政策,把我们拉离战场。”

“你现在仍是?”

“仍是什么?”

“仍是个无政府主义者?”

这问题不好回答,因为那逼迫我比较过去的我和如今我让自己变成的我。

“无政府主义者……”我才开口就陷入犹豫,“我听过的政治哲学,没有一个像无政府主义那么博爱。其他看待世界的方式,都说人得被掌控、被不断驱使与管理。只有无政府主义者够相信人,愿意让人自行解决问题。我过去是那么乐观。过去我相信那说法,也那么认为;现在却不再是这样。所以,不是了,我想我现在不是无政府主义者。”

“而那个英雄……你持械抢劫时把自己当成那样的英雄?”

“把自己当成奈德·凯利那样的人?没错。我想我那时是这么认为的。他有一个年轻小伙子组成的团伙——他弟弟和两个最要好的朋友,他们一起干抢劫的勾当。警方派出一支打击小组追捕,但被他撂倒,两个警察被杀。”

“他最后怎么了?”

“被捕了。发生枪战。政府向他宣战,派出了像一列火车那么长的警察追捕他,把他的党羽围困在bush里的一间旅馆。”

“灌木区的一间旅馆?”

“我们澳大利亚人用bush这个字指‘乡下’。总而言之,奈德和他的手下被一大群警察包围。他最好的朋友被射中喉咙,死掉了。他弟弟和另一个叫史蒂夫·哈特的年轻小伙子不肯落入警方之手,用最后的子弹互射自杀。他们都才十九岁。奈德穿着钢制盔甲,有头盔和护胸板,冲向那一大群警察,手持双枪猛射。最初他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四处逃窜,但警官逼他们回去。他们从下方射中他的腿。经过一场装模作样的审判,凭着证人的不实证词,奈德·凯利被判处死刑。”

“处决了?”

“对。他死前最后一句话是,人生就是这样。那是他最后说的话。他们吊死了他,把头割下来制成镇纸。他死前告诉判他刑的那名法官,他们很快会在更高级的法庭见面。不久,那法官死了。”

我说这故事时,她专注地看着我的脸。我伸手抓起一把沙子,让沙从指缝间泻下。两只大蝙蝠飞过我们头上。飞得很近,近到我们可以听到振翅声,像枯叶般沙沙作响。

“我小时候很喜欢奈德·凯利的故事。不只是我一个人喜欢,艺术家、作家、音乐家、演员,全以某种方式阐释这故事。他把自己放进我们心里,澳大利亚人的集体心灵里。他是我们所拥有最接近于切·格瓦拉或埃米利亚诺·萨帕塔的人物。我沉迷海洛因、脑子一团混乱时,我想我开始陷溺在一个掺杂了他的一生和我的一生的幻想里。但那个故事由我演来根本乱了套。他是个窃贼,后来成为革命分子,而我是个革命分子,后来成为窃贼。每次我抢劫时,都深信警察会出现,然后把我杀死。我希望那样的事发生。我在脑海里预演那一幕,想象他们要我停下,我伸手拔枪,他们开枪把我射死。我希望警察把我射死在街头,那是我想要的死的方式……”

她伸手揽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托住我的下巴,把我的头扳过去,面对她微笑的脸。

“澳大利亚的女人怎么样?”她问,用手梳我的金色短发。

我大笑,她一拳打上我胸膛。

“我是说真的!告诉我她们是什么样的女人。”

“噢,她们很漂亮,”我说,望着她漂亮的脸蛋,“澳大利亚有不少美女。她们喜欢讲话,喜欢一群人狂欢作乐,相当狂野,也很直接,讨厌废话。澳大利亚女人取笑你的本事,世界一流。”

“取笑你?”

“取笑人,”我大笑,“你知道的,让你泄气,嘲笑你,让你不至于把自己看得太了不起。她们很善于此道。她们如果戳破你,让你泄气,你可以说是活该自找的。”

她躺回沙滩上,双手交握枕着头。

“我觉得澳大利亚人很怪,”她说,“我很想去那里看看。”

日子本来可以永远快乐、轻松、美好,就像在果阿那几个两情缱绻的日夜一样快乐、轻松、美好。我们本来可以在与沙、海、繁星为伍的天地里共筑爱巢。我本该听她的话。她几乎什么都没说,但的确给了我暗示,如今我知道她在话语和表情里所给的暗语,知道得就和我们头上的繁星一样清楚。但我没听进去。恋爱中的人常未注意爱人所说的话,而只陶醉在爱人说话的方式中。我爱上她的眼睛,却没有读出她眼神的意思;我爱上她的声音,却没有用心去倾听她话语里的恐惧和痛苦。

最后一夜来临,结束。我大清早就起床,收拾行李回孟买,却发现她站在门口,凝望珍珠般闪闪发亮的大海。

“别回去。”我双手搭上她的肩,吻她的颈子时,她说。

“什么?”我大笑。

“别回孟买。”

“为什么?”

“我不希望你回去。”

“你想说什么?”

“就是我说的,我不希望你走。”

我大笑,因为我觉得她一定是在开玩笑。

“行,”我说,微笑,等她道出笑话的关键语,“那你为什么不希望我走?”

“我得有个理由?”她质问道。

“嗯……对。”

“的确,我的确有理由,但我不想告诉你。”

“你不想?”

“对,我不觉得有必要告诉你。我告诉你我有我的理由,应该就够了,如果你爱我,像你所说的爱我的话。”

她的口气很强硬,姿态很坚定,很出乎我意料,让我吃惊得不禁恼火。

“好,好,”我用讲道理的口气说,“要不这样:我得回孟买,所以,你何不跟我回去,然后我们会厮守在一块,永远厮守,这不就得了?”

“我不回去。”她说,口气平淡。

“到底为什么不能?”

“我不能……我就是不想回去,也不想你回去。”

“哎,我不了解问题出在哪里。我去孟买办我该办的事,你在这里等,办完了我就回来。”

“我不希望你去。”她以同样平淡的口吻重复道。

“拜托,卡拉,我得回去。”

“不,你没必要回去。”

我的微笑转为皱眉。

“我有必要回去。我答应乌拉十天内回去,她的麻烦还没解决,你是知道的。”

“乌拉自己会解决。”她低声说,仍不愿转头看我。

“你在吃乌拉的醋?”我问,咧嘴而笑,伸手想抚摩她的头发。

“噢,别蠢了!”她厉声说,转过头,眼神中满是怒火,“我喜欢乌拉,但我告诉你,她会照顾好自己。”

“放轻松,怎么了?你知道我要回去的,我们谈过这事。我正在做护照生意,你知道那对我有多重要。”

“我会替你弄本护照,会替你弄来五本!”

我的顽固脾气开始发作。

“我不要你替我弄本护照,我想弄懂护照如何制造和修改。我想把那全学会,竭尽所能地学。他们会教我如何修改、伪造护照。我如果学会,就自由了。我想要自由,卡拉。自由,那是我想要的。”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听?”她质问。

“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能得偿所愿,”她说,“没有人能得偿所愿,没有人。”

她的愤怒消退为更糟糕的东西,我从未在她身上见到的某种东西:无奈而无力的悲伤。我知道,让这样的女人,让任何女人,出现这样的心情是个罪过。而且,看着她的浅浅微笑渐渐淡去,终至消失,我知道自己迟早要为那罪过付出代价。

我轻声细语慢慢跟她说,想博得她的同意。

“我把乌拉送到我朋友阿布杜拉那里,他在照顾她。我不能把她丢在那里,我得回去。”

“你下次来找我时,我已经不在这里了。”她说,转身再度靠着门口。

“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

“那是在威胁?最后通牒?”

“你想怎么说,随便你。”她有气无力地说,仿佛刚从梦中醒来,“事实摆在眼前,你如果回孟买,我就对你死了心。我不会跟你去,不会等你。现在留下来,跟我在一起,在这里,不然你就一个人回去。你看着办。但是你如果回去,我们之间就完了。”

我望着她,困惑、愤怒又满怀爱意。

“你得跟我说清楚一点,”我说,口气更轻柔,“你得跟我说为什么。你得告诉我,卡拉。你不能只是给我下最后通牒,却不说理由,然后希望我照做。选择和最后通牒有差别:选择表示知道怎么回事,为什么发生,然后做出抉择。我不是那种你可以下最后通牒的人。我如果是那种人,大概就不会逃狱。你不能叫我做什么,卡拉。你不能命令我做,却不说明原因。我不是那种人。你得告诉我怎么回事。”

“我没办法。”

我叹口气,语气平和地说,但咬紧牙关。

“我想我没把……这件事……解释得够清楚。我并没有把自己看得很重要,但仍保有一点点自重,那是我仅有的自重。人得尊重自己,才会尊重别人,卡拉。我如果让步,完全照你的意思做而不问理由,我就不尊重自己。你如果不说出实情,你就是不尊重我。因此,我再问你一遍,到底是为什么?”

“我……不能说。”

“你是说你不愿意说?”

“我是说我不能说,”她语气轻柔,直直望着我的眼睛,“而且我不愿意说。事情就是这样。刚刚你告诉我,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我要你留下来,我不希望你回孟买。你如果真的回去,我们之间就完了。”

“我如果照你的意思做,”我问,努力想挤出笑容,“那我算什么?”

“我想那就是你的回答,你已做出抉择。”她叹口气,从我身旁挤过,走出小屋。

我收拾行李,绑上摩托车。一切就绪,我往下走到海边。她从波浪中起身,朝我慢慢走来,拖着脚划过不断漂移的沙。背心和长腰布紧贴着她的身体,湿滑的黑发在升起的太阳下闪闪发亮。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我爱你。”当她走进我的怀里时,我说,然后我们相吻。我贴着她的唇、她的脸、她的眼睛,对她说这几个字。我紧拥着她。“我爱你,会没事的。你等着,我很快会回来。”

“不,”她木然地回答,身体虽不僵硬,但一动不动,已失去生气和爱意,“绝不会没事,绝不会没事。到此结束。今天过后,我不会在这里出现。”

我凝望她的眼睛,感觉自己身体变硬,被骄傲给掏空。我的双手从她肩膀落下,转身,走回摩托车旁。骑上最后一个能看见我们沙滩的小悬崖时,我停下,用手遮阳,寻找她的踪影。但她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像调皮的小海豚的弧形背脊般裂开的海浪,还有凌乱、空荡、不留痕迹的一片片沙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