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亮不久,那群舍监就叫醒我们,碰到他们已走到跟前而还在睡觉的人,就一棍打下去。我清醒,而且已经准备好,但还是挨了一棍。我愤怒地绷起脸,立刻跳起,但马希什再度拦住我。我们按照严格的形状规定折好毯子,在靠我们的这一端放置成堆。狱警从外面打开大钢门,我们鱼贯走出寝室,聚集准备刷牙洗脸。矩形格局的沐浴区有点像是高出地面的空游泳池,或是用石头围起而干涸的池塘,沐浴区一端有个铸铁大水槽。我们走近时,一名囚犯打开大槽基部的阀,立即有股小水流从水管流出,水管从水槽约小腿高度的位置伸出。他迅速爬上钢梯,坐在水槽顶上观看。众人冲向水管,捧着浅铝盘,在小水流下接水。水槽边挤了上百人,各自使劲往前推挤,想挤到水管前。
我看着那些人用少得可怜的水梳洗,想等人群变少时再上前。有些人有肥皂可用(二十人中有一人有肥皂),打算抹上肥皂后,再回去水管前取更多水。我靠近水管时,水槽几乎已经空了。我用盘子接下涓滴流下的一些水,却发现水里竟然有数百只像蛆的虫在蠕动。我赶紧把盘子里的水倒掉,一脸嫌恶,旁边几个人见状大笑。
“水虫,兄弟!”马希什说,拿着盘子接水,盘里满是蠕动、扭动的半透明虫子。他把满是这蠕动玩意儿的盘中水,往胸前、背后倒下,伸到管子下又接了一盘。“它们住在水槽里。水位低时,水虫就会从水龙头大量流出,兄弟!但没事。它们不会伤你,不会像卡德马尔寄生虫那样咬你。它们只会落下来,然后死在冷空气里,你瞧?其他人为了接到较少水虫的水,争先恐后抢着先用。但如果等人少再用,虽然水虫多,但水也多。这样比较好,不是吗?来吧。Challo!(动手!)你最好快接点水,如果你想在明天早上之前洗个澡的话。就是这样,兄弟,我们无法在大寝室里洗,那是舍监专有的特权。他们昨晚让你在那里洗,因为你身上有不少血。但你绝不可能再在那里洗。我们用寝室里的马桶,但不在那里洗澡。你只能在这里洗,兄弟。”
我端着盘子,在水量越来越少的水管下接水,然后把满是蠕动虫子的水倒往胸前和背后,就像马希什刚刚所做的。我和我认识的所有印度男人一样,在牛仔裤里穿了短裤,也就是普拉巴克在村子里跟我说的外内裤。我脱掉牛仔裤,把另一盘满是蠕动虫子的水,倒进短裤的前部。舍监开始用棍子打人,把我们赶回寝室时,我已在不用肥皂的情况下,靠着满是蠕虫的水,把身体洗得极尽可能地干净了。
在大寝室,我们蹲了一小时,等狱警来早点名。蹲了一段时间,我们的腿都痛得无法忍受。但任何人只要想伸展或伸直腿,都会招来巡逻舍监狠狠一棍。我在队伍中一动不动,不想让他们得意地看到我屈服于疼痛。但当我专注苦撑得满头大汗、闭上眼睛时,竟又没来由挨了一棍。我作势要站起来时,马希什再度出手拦阻,要我别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内,我耳朵又挨了一记、两记、三记,这下子我火了。
“过来!”我大叫,站起来,指着最后一个打我的人。那个舍监身形巨大且极肥胖,不管是敌是友都叫他大个子拉胡尔,他长得比这寝室里大部分人都高。“我要拿那根鸟棍子,把它插进你屁眼里,直往上捅,直到我在你眼睛见到那棍子为止!”
寝室里陡然间鸦雀无声,没有人动。大个子拉胡尔瞪着我。他那张大脸的表情,一副小人得志的盛气凌人样,叫人看了生气。慢慢地,所有舍监开始聚过来挺他。
“过来!”我用印地语大喊,“来啊,英雄!放马过来!我等着!”
突然间,马希什和五六名囚犯起身围住我,抓着我身体往下按,要我蹲下去。
“拜托,林!”马希什憋着嗓子说,“拜托,兄弟,拜托!坐下去,拜托!听我的话,拜托!拜托啦!”
顷刻之间,他们按着我双臂和双肩,而大个子拉胡尔和我四目相对,那是一种摸清楚对方凶狠程度的眼神对峙。他轻蔑地咧嘴,笑意渐渐消失,眼神颤动,显露败下阵的迹象。他和我心知肚明,他怕我。我不再抗拒狱友的拦阻,任由他们把我往下拉,蹲回地上。他急急向后转,出自本能反应地打了蹲在地上最靠近他的受刑人一棍。寝室里的紧绷化解,点名重新开始。
早餐是一大块用粗面粉做的薄煎饼,我们小口喝水配着吃,只有五分钟用餐时间。然后,舍监押我们出寝室。我们穿过几个干净得一尘不染的院子,到了一条宽阔的林荫道,林荫道两边是围篱环绕的场地。舍监要我们在那里,在早上的阳光下蹲着,等着理发。理发师的木凳摆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下。新犯人依序让一名理发师剪头发,然后让另一名理发师用折叠式的剃刀修剪门面。
等理发时,我们听到几声喊叫,是从理发师院子附近某个用围篱围住的场地里传出的。马希什轻推我,点头要我瞧。十名牢房舍监把一名男子拖进铁丝围篱另一头空荡荡的围场里。那男子两只手腕、腰部系着绳子,脖子上紧紧套着皮革粗项圈,项圈的搭扣和金属环上也系了绳子。两组舍监抓着系在他手腕上的绳子使劲往前拉,他则极力抗拒。那男子很高很壮,脖子和炮管一样粗,厚实的胸膛和背部上,一条条肌肉层叠凸显。他是非洲人,而且是我认识的家伙。他就是哈桑·奥比克瓦的司机拉希姆,那个我在皇家圆环附近从暴民手中救出的男子。
我们静静看着,感到十分紧张,呼吸急促。他们连拖带拉把拉希姆带到围场中央,附近有块高、宽各约一米的大石块。他挣扎、抵抗,但徒劳无效。更多舍监加入,带来更多条绳子。拉希姆的双腿叉开。每条系在手腕上的绳子,各有三人使出全身力气拉。他的双臂被人极力往左右两边拉,叫我担心会给硬生生扯下。他的双腿张得异常地开,显得很难受。其他男子拉着系在皮项圈上的绳子,把他的身体拖向大石块。几名舍监利用绳子把他的左臂拉得绷直,将手和前臂放在大石块上。拉希姆趴在大石块旁,另一手臂也被另一组舍监拉得绷直。然后,其中一名舍监爬上大石块,往拉希姆左手臂上一跳,两脚重重一踩,手臂被反向折断,软骨和骨头发出让人不忍一听的嘎吱声。
他无法尖叫,因为喉咙上的项圈勒得太紧,但他的嘴巴张开,然后闭上,而我们则在心里替他无声呐喊。他的双腿开始抽动、痉挛。一股剧烈颤抖传遍他全身,最后止于他头部的急速摇晃。若非刚刚的事太骇人,那急速摇晃的头大概会很逗笑。几名舍监把他拖转一百八十度,将他的右臂放在大石块上。同一个舍监爬上石块,边爬边和拉紧绳子的其中一个朋友讲话。停顿了一会儿之后,他用手指擤鼻子,抓抓自己的身体,纵身跳上右臂,右臂应声反向被折断。拉希姆昏了过去。牢房舍监用绳子缠上他的两只脚踝,把他拖离围场。他的双臂,在他身体后面,啪嗒啪嗒地在地上拖行,松垂无力,了无生气,像塞满沙子的黑色长袜。
“看到了吧?”马希什附耳低声说。
“为什么要那样?”
“他打了一名牢房舍监。”马希什小声回答,口气里带着惊吓。
“这就是为什么我先前会拦住你,他们会这样整人的。”
另一个人俯身靠过来讲话,讲得很快。
“而且,在这里,不保证会有医生来治,”他低声细气地说,“或许有医生,或许没有。那个黑人或许会活下来,或许活不了。打舍监,绝没有好下场。”
大个子拉胡尔朝我们走来,竹棍靠在肩膀上。他在我身边停下,竹棍往下挥,懒懒地打了我背后一棍,然后朝着等待的人龙另一头走去,边走边大笑。笑声响亮而残酷,但也软弱而虚假。那大笑糊弄不了我,我听过那种大笑,在世界另一头的另一个监狱里。我很了解那种大笑。残酷是懦弱的一种表现,残酷的大笑是懦夫置身人群时哭的方式,弄痛别人则是他们悲痛的方式。
蹲在人龙里等理发时,我注意到前面那人的头发里有虱子在爬,身体不由得往后一缩。从早上醒来,我一直觉得痒。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那是卡德马尔寄生虫的叮咬、铺在地上睡觉的毯子质地太粗糙,还有夹道鞭打时打出的许多伤口所造成的。但我往下一个人的头发上瞧,也看到白色蠕动的虱子在爬。这下我才知道我身上和头发为什么痒。我转头看马希什,他头发里也有虱子在爬。我伸手往自己的头发一抓,往掌心瞧,上面果然有白色、状如螃蟹的小虫,多到一眼数不清。
是体虱,他们逼我们用来当睡垫的毯子布满体虱。突然间,身上的痒变成像是有虫子在身上爬,教我寒毛直竖,而我知道那恶心的害虫布满我全身。理完头,走回大寝室时,马希什跟我解释,这些叫作谢普佩什(sheppesh)的体虱是什么样的东西。
“谢普佩什体虱超可怕,兄弟。这小小的鬼东西到处都有。因此,那些舍监才要求有专属毯子,睡在寝室专属的一头。那边没有谢普佩什体虱。来,看着我,林,我教你该怎么治它们。”他脱下T恤,把内里朝外翻,抓着领口处的肋状缝线,把缝线掰开,立即看到缝线、折缝处有体虱在爬。
“它们很难被看到,兄弟,但可以轻易感觉到它们在你身上爬,yaar?放心,很容易就能杀掉它们,只要用两个拇指指甲,把这小小的鬼东西轻轻一夹就可以,像这样。”
我看他沿着T恤领口如此做,把体虱一只只杀死,接着对付袖子缝线的体虱,最后对付T恤底部折缝上的体虱。几十只体虱,他用指甲一一夹死,手法非常利落。
“现在这T恤干净了。”他说,同时把衣服小心翼翼折好,放在丝毫没铺东西的石质地板上,折T恤时与他身体保持距离。“没有谢普佩什体虱了。接下来,像这样裹上毛巾,脱下裤子,杀光裤子里的体虱。清干净了,把裤子和T恤摆在一块。接着,换清理身体,腋窝、屁股、蛋蛋。衣服清干净了,身体清干净了,再把衣服穿上。这样,直到晚上,都很舒服,谢普佩什体虱少了很多。然后,睡觉时从毯子那里,又会有许多新的体虱跑到你身上。睡觉不能不用毯子,因为舍监一发现,会毒打你一顿,你非用不可。隔天,同样的事,重来一遍。我们把这叫作养虱子,我们每天在阿瑟路监狱养虱子。”
我往寝室旁边的露天院子里四处瞧,下过雨的地上湿漉漉的,上百个人正在那里忙着养虱子,从衣服里抓出虱子,利落地杀死。有些人不在乎,像狗一样抓痒,抖动身子,让虱子在身上繁殖。对我而言,发痒、恶心的体虱在身上爬,叫我抓狂。我猛然脱下衬衫,检查衣领处的缝线。衬衫里满是在扭动、乱钻、繁殖的体虱。我开始一只接一只、一条缝线接一条缝线,将它们杀死。那花了我几小时,而在阿瑟路监狱的每天早上,我都是近乎歇斯底里地仔细翻找,非把它们全杀光不可。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没清干净。即使明知已杀光体虱,我还是觉得它们在我皮肤上,恶心地蠕动、爬行。渐渐地,月复一月,可怕东西寄生于身上的恐惧把我逼得快要崩溃。
白天,清早点名后直到晚餐之间,我们在一个大院子里活动,那院子与我们的寝室相接。有些人玩牌或找其他消遣。有些人跟朋友聊天,或在石头步道上设法睡觉。许多人拖着细瘦蹒跚的腿,茫然走着,脸皮抽动,自顾自地疯言疯语,撞到墙仍不知道掉头,得靠我们轻轻拨一下,调整方向,他们才转身。
在阿瑟路监狱,中餐吃的是清清如水的汤,汤舀进我们的浅铝盘里。晚餐在下午四点半吃,除了跟中午一样的汤,还加了一块薄煎饼。汤用几种蔬菜削下的皮和废弃的末尾部位煮成,有一天用甜菜的皮,隔天用胡萝卜皮,然后是南瓜皮,诸如此类。从马铃薯上切下的芽眼与碰伤的部分拿来煮汤,密生西葫芦坚硬的末端、轻薄如纸的洋葱外皮、沾着烂泥的芜菁碎皮,也不浪费掉。我们从未见过结结实实的蔬菜,那些东西都落入狱卒、牢房舍监的肚子里。我们所喝的汤,清而无色,上面浮着碎皮或如茎的蔬菜末端。每到用餐时,舍监就推着大桶进我们的院子,桶里可舀出一百五十份汤,但寝室里有一百八十人。为填补不足,舍监倒两桶冷水进汤桶里。他们每餐这么做,每次行礼如仪地点名,还有,每次他们添水解决这问题时,总是一副亏他们想得出这妙计的夸张模样。然后,每次这么做之后,他们必定粗声大笑,没有例外。
晚餐后,六点时,狱警再点一次名,把我们关进长寝室。然后,我们有两小时聊天,抽向舍监买来的大麻胶。在阿瑟路监狱,受刑人每个月配发五张配给票。有渠道弄到钱的人,也可以另外购买配给票。有些人拥有好几捆数百张配给票,他们拿来买茶(两张配给票买一杯热茶),还有面包、糖、果酱、热食、汤、刮胡刀等相关产品,以及香烟和服务(帮忙洗衣服或做其他杂事的服务)。配给票其实是监狱里的黑市货币,六张配给票可以买一小球大麻胶,五十张可以买一针盘尼西林。有些贩子也卖海洛因,六十张配给票买一剂,但舍监坚决不让海洛因出现在监狱里。海洛因毒瘾是少数足以让人克服恐惧、挑战施虐者权威的事情之一。大部分人神志够清楚,懂得害怕舍监那近乎没有限度的权力,有合法的大麻胶可抽就满足了。寝室里常飘着大麻香味。
每天晚上,受刑人聚成数群唱歌。十二人或更多人围坐成一圈,把铝盘翻转过来,当成手鼓轻敲,唱起最喜爱电影里的情歌。他们用歌声诉说心碎,诉说丧失所爱的所有伤悲。某一圈人或许唱起某一首特别喜欢的歌,然后,由第二群人接着唱那首歌的下面几句,再由第三、第四群人接着唱,最后又回到第一群人。在每一圈十二或十五个人外面,围着二十或三十人,负责打拍子、伴奏。他们边唱边哭,坦然地哭,也往往一起大笑。靠着音乐,他们彼此帮助,使已被这城市抛弃、遗忘的爱,永远跃动于心中。
在阿瑟路监狱的第二个星期结束时,我与两个年轻犯人见面,那时他们再过不到一小时就可以获释出狱。马希什告诉我,他们一定会替我把话带到。他们是目不识丁的单纯乡村青年,来到孟买,碰上警方搜捕无业青年,糊里糊涂就被捕了。未受到任何正式起诉,他们在阿瑟路待了三个月,终于要出狱。我在一张纸上写下阿布德尔·哈德汗的名字和地址,告诉他我人在牢里。我把小纸条递给他们,保证我只要出狱,一定酬谢他们。他们双手合十表示祝福,然后离开,脸上带着灿烂、乐观的笑容。
当天更晚些,舍监要全寝室的人集合,口气比平常更粗暴,并要我们紧挨着排成数列蹲下。我们看着那两个想帮我的年轻人被拖进寝室,往墙边一抛。他们已半昏迷,挨过一顿毒打,脸上的伤口在流血,嘴肿,眼睛瘀青,裸露的双臂和双腿上,满是铁皮竹棍打的蛇皮状伤痕。
“这两只狗想替那个白人带信息到外面,”舍监大个子拉胡尔用印地语向我们咆哮,“凡是想帮那个白人的,下场就是这样,懂吗?现在这两只狗还得在牢里,在我的寝室,待六个月!六个月!你们谁敢帮他,谁就会有这种下场!”
舍监离开寝室去合抽一根烟,我们跑上前去帮那两人。我替他们清洗伤口,用布条包扎最严重的地方。马希什帮助我处理完后,他带我到外面抽线扎手卷小烟卷。
“不是你的错,林。”他说,看着外面的院子,一些人正在院子里,或走或坐或抓衣服里的虱子。
“当然是我的错。”
“不,老哥,”他很慈悲地说,“是这个地方,这个阿瑟路监狱的错。这种事每天都发生。不是你的错,兄弟,也不是我的错。但现在你真的麻烦大了。这下子没有人会帮你,就像在科拉巴拘留所一样。我不知道你会待在这里多久。你看那个老潘都,那边那个。他在这寝室已待了三年,还没有上过法庭。阿杰在这里待了一年多。桑托什没有任何罪名,在这寝室待了两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上法庭。我……我不知道你会在这寝室待多久。很遗憾,兄弟,这下没有人会帮你了。”
几个星期过去,马希什说得没错,没有人敢冒惹火舍监的风险帮我。这寝室每个星期都有人出狱,我竭尽所能找人帮忙,极尽小心地靠近他们,但没有人愿意帮。我的处境越来越危急。在那监狱待了两个月后,我想我掉了大概十二公斤。我看起来很瘦,身上到处是夜里被卡德马尔寄生虫咬后所造成的化脓小伤口。手臂、腿、背、脸、剃光头发的头上,则有舍监竹棍打出的瘀伤。每日每夜,每分每秒,我时时在担心,担心我指纹的鉴定报告会泄漏我的真实身份。几乎每天晚上,那忧心化为让我直冒冷汗的噩梦,梦里我在我逃出的澳大利亚监狱服十年刑。那忧心盘踞在我胸口,挤压我的心脏,往往肿胀得叫我难以忍受,几乎喘不过气,几乎窒息。如果说有把小刀是我们用来割自己的刀,愧疚就是那小刀的刀柄,爱则往往是利刃;但让刀永保锐利的是忧心,最终让我们大部分人吃不消的是忧心。
大个子拉胡尔多次打我,我都未反抗,而有一次,我的沮丧、畏惧、忧心、痛苦终于升到顶点。已在牢里关了十二年的他,把牢中所受到的仇恨和不幸全发泄在我身上。那时候,我正坐在寝室门口附近,寝室里空无一人,我打算把过去几星期在我脑海中浮现、酝酿的短篇小说写下来。在那之前,我日复一日,逐行逐句,在脑海里重述我所构思出来的句子,那是让我保持清醒的几种沉思方式之一。那天早上,我四处寻找,终于找到一支用剩的铅笔头,和一小张要丢弃的糖配给包的包装纸,我终于觉得准备就绪,可以动手写第一页。我抓了抓体虱,四周寂静无声,正提笔要写,就在这时,拉胡尔以心怀不轨者那种极尽可能的鬼祟(尽管他身形臃肿、手脚笨拙),偷偷走到我身后,举起铁皮竹棍,往我左上臂上狠狠一击。他出力很猛,猛到他骨头嘎拉作响。惩罚棍的末端开了花,我的臂上开出一条长口子,几乎从肩膀延伸到手肘。血从深深的裂口喷出,洒在我按着伤口的手指上。
我愤怒到红了双眼,猛然站起,从吓呆的拉胡尔的手上,伸手一把抢下棍子。我逼上前,逼他在空荡荡的寝室后退了几步。我旁边有个铁窗,我顺手把棍子丢出铁窗外。拉胡尔的眼睛因害怕和震惊睁得很大很大。他怎么也没想到我会这样反应,他的手在胸前慌张地找哨子。我腾空跳起,飞腿正踢,他也没料到这个。我脚的跖骨部位,踢中他的鼻、嘴之间,他踉踉跄跄倒退几步。街头格斗的第一条规则:坚守阵地,绝不后退,除非准备反击。我跟上去,逼他把重心放在后脚,连番送上几记直拳和下勾拳。他低下头,双手抱住头。街头格斗第二条规则:绝不低下头。我往他的耳朵、太阳穴、喉咙直直击下,以造成最大的伤害。他比我高大,起码跟我一样壮,但他不会格斗。他缩起身子,跪下,翻身侧倒,求饶。
我抬头看见几名舍监从外面院子朝我跑来。我后退到墙角,摆出空手道姿势,准备迎击。他们朝我冲来,其中一人跑得最快,冲进我的攻击范围。我迅速出脚,使出全身力气踢中他胯下,我又出了三拳,他倒下,脸上流血。他爬走时,血抹在擦得光亮的石质地板上。其他人也都畏缩不前,站成半圆围住我,惊吓而困惑,棍子举在空中。
“来啊!”我用印地语大喊,“你们能对我怎么样?你们能做出比这更狠的?”
我出拳打自己的脸,狠狠打,再出拳打,打得嘴唇开始流血。我举起右手揩我受伤左臂上的血,抹在额头上。街头格斗第三条规则:始终要比对手更疯狂。
“你们能做出比这更狠的吗?”我大喊,改用马拉地语,“你们以为我怕这个?来啊!我就要这个!我等着你们过来把我抓出这角落!你们会撂倒我,最后一定会撂倒我的,但站在那里的你们,会有一个人失去一只眼睛。你们其中一个人,我会用手指挖出他的眼睛,吃掉!放马过来!快点!别慢吞吞的,因为上帝知道我他妈的快饿死了!”
他们迟疑不前,一起后退,挤在一块讨论该怎么办。我像只准备跃起击杀的猎豹,绷紧每条肌肉,看着他们。经过半分钟窃窃私语的争执后,他们有了决定。他们更往后退,部分人跑出寝室。我想他们一定是去找狱警。几秒钟后,他们回来,却带着与我同寝室的十名犯人。他们命令这些人坐下,面对我,然后开始打那群人。棍子倏起倏落,那些人尖叫、哀号。一分钟后,他们住手,叫那十个人走开。几秒钟后,他们带另外十人进来。
“离开角落,立刻!”其中一名舍监命令道。
我看看坐在地上的狱友,再看看那些舍监。我摇头。那名舍监下令,棍棒一齐往第二群那十人身上砸下。他们的叫声响起凄厉的回音,在那石质寝室里绕着我们回荡,像一群受惊飞起的鸟。
“离开角落!”那名舍监大喊。
“不要。”
“Aur dass!”他尖声叫喊。抓另外十个进来!
又一群十个惊恐的人聚集,面对着我。众舍监举起竹棍。马希什在其中。那两个因为想帮我而遭毒打多关六个月的人,也有一人挤在里面。他们看着我,静默不语,但眼神在恳求我。我放下双手,往前跨一步,走出角落。众舍监冲向我,六只手把我抓住,连推带拉,把我带到钢栅门边,逼我仰躺下,头顶顶着钢栅门。他们在寝室的那一头放了几副手铐在锁柜里。他们拿出两副老旧的铁手铐,一头铐在我手腕上,另一头把我张开的手臂铐在钢条上与我头部齐高的位置,再拿椰子纤维绳,从脚踝处把我两条腿绑在一块。
大个子拉胡尔在我身旁跪下,把脸凑到我面前。他很吃力地跪下、弯腰,也很吃力地压下他那满腔的恨意,因此流着汗,喘着气。他的嘴破了,鼻子肿了。我知道我打在他耳朵、太阳穴那几拳,会让他的头痛上几天。他微笑。人心肠有多坏,要等到看那人的笑容才能知道。我突然想起莉蒂希亚谈毛里齐欧时所下的评论。她说,如果婴儿有翅膀,他会是那种拔掉他们翅膀的人。我想大笑。我双臂张开、铐在身子两侧,完全无反抗之力,但我还是大笑。大个子拉胡尔皱眉瞪我。他那嘴唇松弛、一副痴呆的不解表情,让我笑得更大声。
他们开始打人。大个子拉胡尔使尽力气连番猛击,重点在我的脸和生殖器上。他再也举不起棍子,停下来喘息,其他舍监上场,继续打。他们拿铁皮竹棍猛抽猛打,打了至少二十分钟。然后他们停下来休息、抽烟。我身上只穿短裤和汗衫。竹棍砍进我的肉,打破我的皮,从脚底到头顶,我到处皮开肉绽。
抽完烟,他们继续打。一段时间后,我听到身边有人在说另一间寝室的舍监已经到场。这批人有充沛的力气对我狂抽猛打。他们很狠,下手毫不留情。他们打完,换第三批舍监上场,又是一番狂风暴雨的蹂躏。然后第四批上场。接着是第一批,来自我寝室的那批,噼里啪啦地对我猛抽,下手之重像要置我于死地。早上十点半开始打,一直到晚上八点才罢手。
“张开嘴。”
“什么?”
“张开嘴!”有人要求道。我睁不开眼睛,因为眼皮被干掉的血粘在一块。说话的人语气坚决但和善,从我身后,从铁栅栏另一头传来。“你得吃药,先生!你得吃药!”
我感觉到有个玻璃瓶的瓶颈抵着我的嘴和牙齿。水流下我的脸。我的双臂仍然张开在两侧,仍给铐在钢栅栏上。我上下嘴唇分开,水流进我嘴里。我咕噜咕噜,大口迅速吞下。有人用双手扶住我的头,我感觉到有人用手指把两片药塞进我嘴里,然后有人再把水瓶拿到我嘴前,让我喝水。我呛到,水从鼻子里咳出来。
“你的镇静片,先生,”那狱警说,“你待会儿会睡着。”
我仰躺着,双臂张开,身体到处是瘀伤和裂口,无一处不痛。没办法判断伤得多重,因为到处都在痛。我眼睛张不开,嘴巴有血和水的味道。我在黏糊糊中慢慢睡着,感觉麻木恍惚。我听到齐声发出的喊叫,那是我压抑在心中、没有让他们听到、不愿让他们听到的疼痛尖叫和大声叫喊的声音。
隔天清晨,他们往我身上倒一桶水,把我叫醒。上千个痛得尖叫的伤口跟着我醒来。他们允许马希什用湿毛巾洗我的眼睛。我能睁开眼睛看时,他们解下手铐,扶着我僵直的手臂,带我走出寝室。我们走过几个空无一人的院子和扫得一尘不染的步道,步道旁有完美的几何图形的花坛,最后在一位高阶狱政官员前停下。那人五十来岁,灰白头发,唇髭修剪得很短,五官清秀得近乎女人。他穿着睡衣裤,外面罩着锦缎材质的晨衣。他坐在雕刻精细的高背椅上,有点像是主教椅,椅子摆在冷清清的院子中央。几名警卫站在他身旁和身后。
“这位老兄,我实在不喜欢这样展开我的礼拜天,”他说,举起戴着戒指的手捂住打呵欠的嘴,“你究竟以为你在玩什么游戏?”
他的英语说得字正腔圆,正是印度上等学校所教的那种英语。从这两句话和他说这两句话的方式,我知道他受的是后殖民时代的教育,且教育水平和我相当。我贫穷的母亲一辈子工作,每天累得不成人形,赚钱供我上跟他一模一样的学校。若不是在监狱里碰面,我们说不定已谈起莎士比亚、诗人席勒或布尔芬奇的《神话时代》。从那两句,我看出他的这些背景。那他呢,看出我什么?
“不说话,嗯?怎么了?我的手下打了你?舍监对你做了什么?”
我盯着他,不吭声。在老式的澳大利亚监狱,囚犯不告任何人的密。甚至不告狱卒的密,不告受刑人舍监的密。无论如何,绝不告任何人的密。
“快说,舍监打你?”
他问话之后,现场陷入静寂,突然,八哥鸟早晨的歌声打破那静寂。太阳已在地平线完全露脸,金黄光芒射穿雾茫茫的空气,驱散露水。我感觉到晨间的微风拂过我全身上下上千个伤口,每一次移动身子,伤口上的干血就绷紧、裂开。我牢牢闭着嘴,呼吸我所深爱的这个城市的清晨微风。
“你打了他?”他用马拉地语问一名舍监。
“当然,长官!”那人回答,一脸难掩的惊讶,“是你要我们打他的。”
“我没要你们杀了他,你这个蠢猪!看看他!他看起来就像是给剥了皮。”
那官员看了看他的金质手表,恼火地大声叹了口气。
“很好,得让你吃点苦头,你以后要戴着脚镣。你得学乖,不能打舍监,你得得到教训。从现在起,直到有进一步通知为止,你的配给食物分量减半。带他走!”
我仍是一声不吭,他们带我回寝室,我太了解这套把戏。我早从痛苦教训中知道,当监狱当局滥权妄为时,你最好保持安静:不管做什么,都只会激怒他们;不管说什么,都只会让事情更糟。独裁者最瞧不起的,就是以独裁受害者形象出现的正义。
替我装脚镣的人是个一脸开心的中年男子,因为干下双尸命案被判处十七年徒刑,这时已服刑八年多。他在他妻子和他最好的朋友睡在一块时杀了他们,然后到当地警局自首。
“很平和,”他用一组嘎吱作响的钳子,把钢圈套在我脚踝上时,用英语跟我说,“他们在睡梦中走掉。嗯!你可以说他是在睡梦中走掉。斧头砍上她时,她是清醒的,有点清醒,但没清醒多久。”
把脚镣装好后,他把会让我不便行走的整条链子提起来。链子中央有个较大的接环,呈圆形。他递给我一条长长的粗布条,教我将布条穿过圆环,环腰系紧。借此,脚链中央的圆环吊在布条下,垂到膝盖稍下方的位置,行走时脚链就不致拖地。
“你知道吗?他们跟我说,只要再有两年,我就是舍监了。”他告诉我。他收拾工具时,向我眨了眨眼,张开大口笑。“你放心,两年后,我当了舍监,我会照顾你。你是我非常好的英国朋友,不是吗?没问题。”
脚镣使我只能小步行走。要走得更快,就得采取拖着脚、摆臀的步态。我寝室里另有两个人也戴了脚镣,我研究他们的走路方式,渐渐抓到窍门。只过了几天工夫,以那摇晃、蹒跚如在跳舞的步法,我走得跟他们一样自然。事实上,借由研究、模仿,我渐渐发现他们拖着脚摇晃行走,除了脚镣的约束外,还有其他考虑。他们希望让自己的动作带有几分优雅,让扭着身子滑行的步伐带有几分美感,减少脚镣上身的耻辱。我发现,人即使在这样的处境下,仍会追求艺术之美。
但那是非常难堪的耻辱。人对人所做的最不堪的事,向来让人感到羞愧得无地自容。人对人所做的最不堪的事,是打击对方内心里想热爱世界的那个部分。而当人受到侵犯感到羞愧时,那羞愧中有一小部分是羞于为人。
我渐渐懂得如何在脚镣束缚下走路,但食物配给减半对我打击甚大,我体重直线下降:我想大约一个月内减少了十五公斤之多。我每天只靠一块手掌大的薄煎饼和一盘清清如水的汤填肚子。我变得很瘦,身体似乎每过一小时就更虚弱。有人试图用走私进来的食物帮我,因此挨打,但他们仍不放弃。一阵子后,我拒绝他们的好意,因为每次看到他们因我而挨打,我就感到愧疚,而那份愧疚的杀伤力就和营养不良一样凶狠。
白天、夜晚挨打所带来的数百个大大小小的伤口,使我痛不欲生。其中大部分伤口受感染,有一部分则肿胀,饱含黄色毒液。我用充斥着蠕动虫子的水清洗伤口,但洗不干净。每天晚上都有被卡德马尔寄生虫叮咬的新伤口。叮咬伤口有数百个,其中许多也已受感染、流出液体、发痛。身上还有无数体虱在咬啮着。我一如往常,每天杀掉无数肮脏、扭动、爬行的虫子,但它们却被引向我身上的伤口。它们不仅吸我的血,还在温暖潮湿的伤口里繁殖,让我睡不着。
那个星期天与监狱官员见面之后,我不再挨打。大个子拉胡尔仍偶尔拿棍子打我,另有一些舍监有时打我,但都是习惯性做做样子,未使出全力。
有一天,我正侧躺着休养,看我们寝室旁边院子里的鸟儿啄食碎屑,突然有个身强力壮的男子跳到我身上,双手掐住我脖子。
“穆库尔!穆库尔!我弟弟!”他用印地语向我咆哮。“穆库尔!被你咬脸的那个人,那是我弟弟!”
他大概是那个人的孪生兄弟,又高又壮。我认出那张脸,一听到这番话,我立即想起在科拉巴拘留所想抢走我铝盘的那个人。我太瘦,吃不饱和发烧使我太虚弱。他压在我身上的重量快把我压扁,掐住我脖子的双手快叫我窒息。他打算要我的命。
街头格斗第四条规则:随时保留部分实力。我猛然使出最后力气,灌注在一只手臂上。手臂在我和他的身体之间迅速往下伸,抓住他的睾丸,使出全身力气挤捏、猛扭。他咯咯尖叫,眼睛、嘴巴张大,想往旁边滚离我身上,我跟着他翻滚。他紧夹住双腿,提起双膝,但我的右手仍紧抓着他的睾丸不放。我把另一手的手指,插进他锁骨上方的柔软皮肤,四根手指和拇指掐住锁骨,以此为使力点,我开始用额头猛撞他的脸,撞了六到十次。我感觉到额头被他的牙齿撞出一道口子,鼻梁断裂,力气跟着失血渐渐流失,锁骨也脱臼。我一再用额头撞,我们两人都流血,他力气渐失,但不愿乖乖躺下。我继续撞。
若不是几个舍监把我拖离他身上,拖回大门边,我很可能已用头这个钝器把他打死。我两只手腕再度被铐上手铐,但这次他们改变做法,把我面朝石质地板铐在大门上。几只手狠狠地扯掉我背部的薄衬衫,几根竹棍举起落下,带着新的怒火。原来是舍监安排那个人来打我,原来那是个局。他们打累了休息,休息后再打,其中一次休息时,舍监自己说出这事。他们希望那人把我打得不省人事,甚至把我打死。
毕竟,他们这么做有充分的动机。他们放那人进我们的寝室,并准许他打我报仇。但他们的计谋没得逞,我反倒打倒那个人,这叫他们怒不可遏。因此,这一打打了我几小时,中间穿插数次休息,休息期间他们抽烟、喝茶、吃点心,还让来自其他寝室特别挑选的来宾,欣赏我血迹斑斑的身体。
打过瘾后,他们把我从大门放下。我双耳充满血,听他们讨论怎么处置我。那场打架之后的毒打,他们刚刚施加在我身上的毒打,打得太狠,让我流了太多血,以致舍监们不禁开始担心起来。他们知道,这一次打过了头。他们不能把这事报告给监狱官员,一丁点都不能报告。他们决定隐瞒,并叫他们身边的一名奴才,用肥皂把我伤痕累累的身体洗干净。可想而知,那个人抱怨地接下这讨厌的工作。舍监施以几棍,他才变勤快,做起这事才有点仔细。我能保住这条命,靠他,说来奇怪,还靠原想打死我的那个人。没有他的攻击和舍监的毒打,舍监不会让我洗这个有肥皂可用的热水澡,那是我在这狱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热水澡。我很确定,肥皂和热水澡保住了我的命,因为我身上许多伤口都已严重感染,让我一直高烧不退,伤口里的毒素就快要我的命。我身子虚弱得无法动。那个替我洗澡的人(我从不知他姓甚名谁),用肥皂水和柔软的布清洗我的伤口和脓肿的痛处,大大减轻了我的疼痛,我不禁流下宽慰的泪水。泪水落下,和石头地板上的鲜血混在一块。
高烧减轻为隐约的颤抖,但我仍然吃不饱,越来越瘦。每天在大寝室的那一头,舍监享用丰盛的三餐。有十二个人当他们的奴才,替他们洗衣服、洗毯子、擦地板,在用餐区备好饭菜,用餐后收拾餐盘。哪个舍监突然需要按摩时,他们就给那人按摩脚、背或脖子。他们得到的回报,则是挨比我们其他人较少的打,得到一些线扎手卷小烟卷,和每餐的残羹剩饭。用餐时,舍监围着石质地板上一张干净的被单而坐,以手取用丰盛菜肴:米饭、木豆、印度酸辣酱、刚煎好的拉饼、鱼、炖肉、鸡、甜点。他们喧闹地吃饭,不时把吃剩的鸡肉、面包或水果往外丢,丢给蹲坐在外围的众奴才。众奴才露出一副猿猴般的巴结神态,睁大眼睛,流着口水,等主人赏赐。
那食物的香味令我痛苦万分,我这辈子从没闻过这么香的食物。在长期吃不饱的情况下,他们的饭菜香,简直就代表了我已失去的那个世界的全部。大个子拉胡尔,每次用餐总喜欢拿食物逗弄我,乐此不疲。他总会拿起一只鸡腿,在空中挥舞,假装要丢过来给我,同时用眼神和扬起的眉毛引诱我,邀我当他的狗。偶尔他丢来一根鸡腿肉或甜糕,并且警告等着的奴才把那留给我这个白人,鼓励我爬过去拿。见我没有反应,不愿回应,他即向那帮奴才下指示,然后那批人即前来争抢,大打出手,同时发出那没有骨气的邪恶大笑。
我不愿爬过地板,接受那种食物,但我的身体却是每天、每小时虚弱下去。最后我的体温再度上升,升高到双眼不分日夜都热得灼痛。要上厕所时,我一跛一跛地走过去,或者因为发烧而走不动,只能爬过去,但上厕所的次数变少。尿是暗橘红色,营养不良使我没有力气,甚至连最简单的动作——身体从一边翻到另一边或坐起身子——都要耗去许多有限的宝贵力气,因而总是再三考虑才决定去做。夜以继日,我大部分时间都是躺着不动。我仍想除去身上的体虱,仍想洗澡,但光是这些简单的事就让我难受、气喘吁吁。即使躺着,我的心跳仍异常得快,我的呼吸变急促,常伴随不自主的轻声呻吟。我就快要饿死了,我渐渐知道那是最残酷的杀人方式之一。我知道大个子拉胡尔的残肴剩饭可以保住我一命,但我爬不到房间另一边,爬不到他大餐桌的边缘。而且,我也无法望向别处,每一餐,他都在我垂死的眼睛之下,大快朵颐。
我常坠入高烧引起的幻象,看到我的家人,还有我在澳大利亚所认识而永远无法再见面的友人。我还想起哈德拜、阿布杜拉、卡西姆、强尼·雪茄、剌子、维克兰、莉蒂、乌拉、卡维塔、狄迪耶。我想起普拉巴克,很遗憾无法告诉他,我很欣赏他那坦率、乐观、勇敢、宽厚的为人。每个白天与黑夜,每个我用灼热的眼睛计算的小时里,我往往涌起一些思绪,最终都流向卡拉。
神志恍惚之中,似乎是卡拉救了我。当有人用强壮的手臂抬起我,解下我受伤脚踝上的脚镣,狱警押着我到监狱官员办公室时,我正想着她。
狱警敲门。有人应门后,狱警开门让我进去,他们留在门外等。在那小办公室里,我看到三个男子围坐在一张金属桌边,分别是留着灰白短发的那名监狱官员、一名便衣警察,以及维克兰·帕特尔。
“哇!”维克兰大叫,“哇,老哥,你看起来……真惨!你们对这家伙做了什么?”
官员和警察面无表情地互换了眼神,没有回答。
“坐下。”那名官员命令道。我仍然靠着日益无力的腿站着。“请坐下。”
我坐下,盯着维克兰,吃惊得说不出话。他那系在喉咙上、垂在背后的黑扁帽,他那黑色背心、衬衫、带涡卷饰的弗拉明戈长裤,似乎非常突兀,却也是最令我安心的熟悉打扮。他的背心上绣着精细的旋涡纹和涡卷纹,令我渐渐头昏眼花。我把视线焦点拉回他脸上,他盯着我,脸上挤出皱纹,脸上肌肉抽动。我已四个月没照过镜子。透过维克兰摆出的怪脸,我相当清楚,在他眼中,我正在逼近死亡。他拿出饰有套索图案的那件黑衬衫,也就是四个月前在雨中,他脱下来给我的那件衬衫。
“我带来……我带来你的衬衫……”他说得结结巴巴。
“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有个朋友要我来,”他答,“你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哇,林,你看起来像是被狗啃过似的。我无意惹你生气,但你看起来就像是被人杀死埋了之后,又给挖出来的样子,老哥。没事了。我在这里,老哥,我会把你救出这个鬼地方。”
那官员听了这话,立即咳了一下,以肢体动作向那警察示意。那警察跟着也咳嗽一声表示收到,随即对维克兰讲话,脸上的微笑把他的眼角挤出皱纹。
“一万,”他说,“当然是美元。”
“一万?”维克兰突然厉声说,“你疯了?一万美元,我可以买走这里五十个人。太荒唐了,老兄。”
“一万。”那官员以冷静而权威的口吻复述。动刀打架时,知道在场只有自己一人带枪的人,说起话就是这种口吻。他双手平放在金属桌上,手指此起彼落,好像在跳墨西哥小波浪舞。
“免谈,老兄。Arrey(嘿),看看那个家伙。你们把他整成什么样子,yaar?你们毁了那个家伙。你想在这种情况下,他还值一万吗?”
那警察从薄薄的塑料公文袋里取出一份活页夹,滑到桌子的另一头,维克兰的面前。活页夹里有一张纸,维克兰迅速看过后,噘起嘴,眼睛睁大,露出不敢相信的惊讶表情。
“这是你?”他问我,“你从澳大利亚监狱越狱了吗?”
我若无其事地望着他,发烧的眼睛定定不动。我没回答。
“多少人知道这件事?”他问那便衣警察。
“不多,”那警察用英语答,“但够让你花上一万美元,封他们的嘴巴。”
“啊!你够狠,”维克兰叹气,“我就不跟你讲价了。真荒唐,半小时内我会筹好钱,把他弄干净,准备好,让我带走。”
“还有别的事,”我插嘴,他们全转头看我,“在我大寝室里有两个人,他们曾帮过我,舍监或狱警要他们多待六个月,但他们已服完刑期。我希望他们跟我一起走出大门。”
那警察望向官员,露出询问的眼神。他轻蔑地挥挥手,点头表示同意。小事一桩,那两人将获释。
“还有一个人,”我平淡地说,“那人叫马希什·马尔霍特拉。他付不出保释金。不多,只要大概两千卢比,我希望你们让维克兰付钱保释他,我希望他和我一起出去。”
那两人举起手掌,互换了一模一样的不解表情。这种贫穷小人物的死活,从未进入他们功利野心或精神醒悟的考虑。他们转向维克兰。那官员伸出下巴,好似在说,他疯了,但如果那是他想要的……
维克兰起身要离开,我举起手,他随即又坐下。
“还有一个。”我说。
那警察出声大笑。
“Aur ek?”他边大笑边含糊不清地说。又一个?
“那是个非洲人,关在非洲院区,名叫拉希姆。他们折断他两条胳臂,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如果活着,我希望他也跟我一起出去。”
那警察转向官员,耸起双肩,举起一只手掌,露出疑问的神情。
“我知道那案子,”监狱官员说,左右摇头,“那是个……与警方有关的案子。那家伙和某个巡官的老婆干了不可告人的事。巡官设计了一下,把他抓进这里。这个畜生,一关进这里,就打我一名舍监。实在办不到。”
办不到这字眼,像廉价雪茄的烟,在房间里盘旋,大家陷入短暂的沉默。
“四千。”那警察说。
“卢比?”维克兰问。
“美元,”那警察大笑,“美元。另外加的四千美元。两千给我们和我们的同事,两千给娶了那个骚货的巡官。”
“还有没有,林?”维克兰小声说,神情认真,“我只是问问,因为我们这样谈下去,可以跟他们谈个团体折扣,你知道的。”
我回头望着他。发烧使我的双眼刺痛,挺直背坐在椅上很费力气,让我流汗、发抖。他伸出手,俯身过来,把双手放在我裸露的膝盖上。我想起,可能会有体虱从我的腿爬到他手上,但我无法推开那让人安心的碰触。
“没事的,老哥,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一小时之内,会把你带离这鬼地方,我保证。我会叫两辆出租车来,给我们和你的朋友坐。”
“叫三辆来。”我答,这时我开始相信,我会恢复自由之身,讲话的声音高昂,听来像是发自一个幽深而正逐渐敞开大门的新地方。
“一辆给你坐,另两辆给我和那些人坐,”我说,“因为……体虱。”
“行,”他的身子瑟缩了一下,“三辆出租车,就照你说的。”
半小时后,我和拉希姆坐在黑黄色菲亚特出租车的后座,车子行走在建筑堂皇而行人争奇斗艳的孟买市区。拉希姆显然受了某种程度的治疗,两只手臂裹上了石膏,但身子很瘦且有病,眼神里有着惊惧的神情。光是望着那眼神,我就觉得作呕。除了告诉我们想去哪里,他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我们在董里区,哈桑·奥比克瓦拥有的一家餐厅放他下来,他下车时在哭,轻微而无声地哭着。
我们继续坐出租车,途中,司机一再透过后照镜,盯着我憔悴、瘦削、挨过打的脸瞧。最后,我用粗俗的印地语俚语,问他车上有没有印度电影歌曲。他瞠目结舌,回答有。车子一路按喇叭行驶于车阵里,引擎运转声浪轰轰传来。我点了我最爱的歌曲,他找到录音带,放进卡匣,把音量开到最大。就是那首,在大寝室里一批批囚犯接力唱的那首歌。他们几乎每晚唱。当出租车载着我,回到我的城市的气味、颜色、声音中,我出声唱着这首歌。司机也跟着一起唱,还不时往后照镜里瞧。人唱歌时都不会说谎或隐藏自己的秘密,而印度是个爱唱歌的国度,印度唱歌的人最喜欢的歌,是那种让人在光哭还不足以发泄情感时求助的歌。
当我脱下衣服丢进塑料袋以便扔掉,站在维克兰的淋浴间,让强力热水柱冲刷身体时,那首歌仍在我脑海中回荡。我把整瓶滴露消毒药水往头上倒,用粗硬的刷子把药水搓进皮肤。上千个大小口子和叮咬处大声喊痛,但此时我脑海里想的是卡拉。维克兰告诉我,她已于两天前离开孟买。似乎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我要怎么找她?她在哪里?她现在恨我吗?她会不会觉得,我和她上床后就甩掉她?她会不会把我想成是那样的人?我得待在孟买,她会回来的,会回这城市。我得留下来等她。
我在浴室待了两小时,想事情,刷洗身体,咬紧牙关忍住痛。我走出浴间,环腰裹上浴巾,站在维克兰的卧室里,我的伤口很痛。
“哇!老哥。”他以低沉而难过的声音说,同情地摇摇头,缩起身子。
他衣柜正面有面全身大镜子,我往镜子里瞧。先前我已用他浴室里的体重秤计量过体重,四十五公斤,等于是四个月前我被捕时的一半。我瘦得像是从集中营历劫归来的人,全身形销骨立,甚至脸部底下的颅骨都突出可见。身上到处是伤口和痛处,而伤口和痛处底下是呈龟壳纹状遍布全身的深层瘀伤。
“哈德拜是从两个离开你寝室的人得知你的消息。那两个人是阿富汗人,说曾在某个晚上,你去欣赏盲歌手演唱时,见到你和哈德拜在一块,因此记得你。”
我在脑海里勾勒他们的模样,试图回想他们,但就是想不起来。阿富汗人,维克兰刚刚说。他们想必很能保守秘密,因为关在那寝室的几个月期间,他们从没跟我讲过话。不管他们是谁,他们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们出狱后,跟哈德拜谈起你,哈德拜找上我。”
“为什么是你?”
“他不想让人知道是他把你弄出来的。那价码已经高得离谱,yaar。如果他们知道是他付的钱,价码大概还会更高。”
“但你怎么认识他的?”我问,仍然一脸惊骇,着迷地望着自己所受的折磨和消瘦的身躯。
“谁?”
“哈德拜,你怎么认识他的?”
“在科拉巴,谁都认识他,老哥。”
“是没错,但你怎么认识他的?”
“我替他做过一件事。”
“哪种事?”
“说来话长。”
“我有的是时间,如果你不急的话。”
维克兰微笑,摇头。他站起身,走到卧室另一头,在充当他私人吧台的小桌子旁,倒了两杯饮料。
“哈德拜的一名手下在夜总会打了一个富家公子哥,”他开始说,递给我饮料,“把他打得很惨。据我所听到的,那个公子哥是自找的。但他的家人坚持要起诉,还有警察当他们的后盾。哈德拜认识我爸,从我爸那里得知我认识那个年轻人,我们上同一所大学,yaar。他找上我,要我去打探,他们要多少钱才肯撤掉官司。他们狮子大开口要很多钱,但哈德拜照付,而且付了更多的钱。你也知道,他大可以好好教训他们,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他大可以杀掉他们,yaar。杀光那一家人。但他没有,他的手下做错事,na?因此,他想做该做的事。他付了钱,大家皆大欢喜。他是个很好的人,那个哈德拜,真正的狠角色,如果你知道我意思的话,但他人很好。我爸尊敬他,欣赏他,那可不简单,因为能让我老爸尊敬的人不多。你知道吗?哈德拜告诉我,他希望你为他卖命。”
“做什么?”
“别问我。”他耸耸肩。他开始从衣柜里拿出干净烫平的衣服,丢到床上。短衬裤、长裤、衬衫、凉鞋,我一件件收下,开始穿。“他只告诉我,等你觉得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带你去见他。林,我想过,如果我是你,我会怎么做。你得先养壮自己,得快快赚些钱,需要像他那样的朋友,yaar。关于澳大利亚那件事,老兄,那可真是个精彩的故事。你逃亡这事,真的很不简单。只要有哈德拜当靠山,你在这里就会没事。有他挺着,没有人敢再这样对你。你有了一个很有势力的朋友,林。在孟买,没人敢惹哈德拜。”
“那你为什么不替他卖命?”我问。我知道自己说话的口气很不中听,我其实无意这样,但那时候,挨打的回忆仍挥之不去,体虱仍在撕咬我全身的皮肤,叫我处处发痒。我不管说什么,都是那样的口气。
“哈德拜从没邀请我,”维克兰平淡地回答,“即使他真的邀请我加入,我想我也不会接受,yaar。”
“为什么不?”
“我没像你那样需要他,林。那些帮派分子,全都是相互需要,你懂我意思吗?他们需要哈德拜,一如哈德拜需要他们。我没有那么需要他,但你需要。”
“你讲得很笃定的样子。”我说,转头看他。
“我是很笃定。哈德拜告诉我,他找出是谁让你被捕,关入牢里。他说有个有势力的人,很有影响力的人,害你被关进牢里,老哥。”
“谁?”
“他没说,他告诉我他不知道,或许他只是不想告诉我。无论如何,林,我的好兄弟,你正蹚进一摊神秘莫测的浑水。在孟买,坏蛋不乱搞事,这点你目前已有深刻了解,而你在这里如果有了敌人,就得竭尽所能找靠山自保。你有两条路可走,不是离开这城市,就是找火力支持,就像电影《OK镇大决斗》里那些人那样,你懂吧?”
“你会怎么做?”
他大笑,但我的表情没变,他迅速收回大笑。他点起两根烟,递一根给我。
“我?我会很不爽,yaar。我穿这个牛仔玩意儿,不是因为我喜欢牛仔,而是因为我喜欢过去那些牛仔家伙的行事作风。我,我一定会查出是谁整我,会狠狠报复那个家伙。当我准备好时,我会接受哈德拜的提议,去为他卖命,报仇。但那是我,我是个印度坏蛋,yaar。印度坏蛋会这么做。”
我再度看着镜中的自己。新衣服穿在身上,像在裸露的伤口上撒盐,但也盖住我身上最惨不忍睹的地方,我看起来没那么吓人,没那么突兀,没那么丑陋。我对镜子微笑。我练习着,想回忆自己微笑的样子。那有点效果,我差不多回想起怎么微笑。然后,一个新表情,根本不属于我的表情,钻进我灰暗的眼神里。绝不再有。我不要再受那种痛,不要再受那种饥饿威胁。我流浪的心不要再受那种恐惧撕扯,我的眼神告诉我,无论如何。从今以后,无论如何。
“我已准备好见他,”我说,“我现在就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