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鹰人
盘旋的圈子越来越大,猎鹰听不见驯鹰人的呼声。
——叶芝
母亲是驯鹰人。
她站在山巅,警惕地巡视着,不让任何邪祟靠近她的孩子。她脑子里分别装着我们的头脑的复制版,所以,我们那些会惹麻烦的念头刚冒头,她就察觉了,就像水手们能从空气里嗅出即将到来的风暴一样。早在父亲离开阿库雷去外地工作之前,她就时不时地偷听我们说话。我们聚在哥哥们的房间里的时候,会派一个人溜到门边,看她是不是站在门外偷听。要是她在,我们会猛地把门拉开,揭穿她。然而,就像驯鹰人对他的鹰了如指掌那样,母亲总能掌握我们的动向。也许她已经感觉到伊肯纳有点儿不对劲,一看到被毁的M.K.O.日历,她就嗅到、看到、感觉到和了解到伊肯纳正在变形。她想知道变形是怎么开始的,所以会哄着奥班比说出遇到阿布鲁的细节。
奥班比没跟母亲讲阿布鲁离开后发生的事,即他告诉我们飞机飞过时阿布鲁说了些什么那一段。即便如此,母亲已是悲痛无比。在奥班比讲述时,她不时用发抖的声音叫道“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奥班比讲完后,她站起身来,咬着嘴唇,坐立不安,显然已经崩溃了。之后,她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我们的房间,像感冒了似的浑身发抖。奥班比和我留在房间里,想着要是哥哥们知道我们向母亲告了密,会有什么反应。这时,我听见她责问他们为什么把她蒙在鼓里,他们回应了几句。母亲刚离开他们房间,伊肯纳就怒气冲冲地来找我们,质问是哪个白痴泄了密。奥班比辩解说是她逼他说的。他故意说得很大声,好让母亲听见后进来干预。她来了。伊肯纳临走时发誓会趁她不在的时候惩罚我们。
大约一个小时后,母亲看上去好了点儿。她把我们都叫到客厅。她戴着头巾,头巾在脑后打了个结,像鸟尾巴一样支棱着——这说明她一直都在祈祷。
“我去河边的时候,”母亲声音嘶哑,“带着我的瓦罐。我在河边弯下腰汲水。我从河边往回走——”伊肯纳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接着叹了口气。母亲被打断了,瞪眼看他,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我走回——我的家,我的家。等我到家,我放下瓦罐,才发现它是空的。”
她环视我们,等着我们领悟她的意思。我开始想象她是怎么头顶瓦罐走到河边的。瓦罐下面一定用裹身衣垫了一圈又一圈。我被这个简单的故事和她的语调吸引住了,有些感动。至于故事的寓意是什么,我根本不在意。我知道在我们做坏事之后母亲讲的故事都是别有深意的。她的言语和思维离不开寓言。
“你们,我的孩子们,”她又开口了,“从我的瓦罐里漏掉了。我本来以为我拥有你们,我的瓦罐里装着你们,我的生命里都是你们”,她张开双手做环抱状,“可我错了。就在我的眼皮底下,你们去了那条河边,钓了好几个星期的鱼。如今,我以为你们安全了,有危险我一定会知道,结果你们还瞒着我一个要命的秘密,比钓鱼的事瞒得更久。”
她摇着头。
“阿布鲁施在你们身上的诅咒一定要清除掉。今晚你们都得去教堂做礼拜。就这样定了,今天谁也不许去别的地方,”母亲说,“一到四点,我们就去教堂。”
戴维和恩肯一起待在母亲房间。这时他咯咯地笑了起来,打破了母亲话音落下后的沉寂。母亲还在打量我们,以确保她的话被听进去了。
她起身朝自己房间走去,这时伊肯纳说了句话,让她脚下一顿,她猛地转过身来。“嗯?”她说,“伊肯纳,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今天不会跟你去教堂做什么心灵净化。”伊肯纳回答。接下来他改说伊博语。“要我站在那些会众面前,让他们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替我清除什么诅咒,我受不了。”他迅速从沙发上站起来,“我是说,我不去。我身上没有魔鬼。我很好。”
“伊肯纳,你昏头了吗?”母亲说。
“没有,妈妈,我只是不想去。”
“什么?”母亲叫道,“伊肯——纳?”
“真的,妈妈,”他答道,“我就是不想,”他摇摇头,“我就是不想,妈妈,求你了,我什么教堂都不想去。”
自从因为看电视的事跟伊肯纳吵过之后,波贾再没跟他说过话。这时波贾站起来说:“我也不想去,妈妈。我不要净化心灵。没人需要拯救。我不去。”
母亲想开口,但她想说的话像一个爬到梯子顶上却溜下来的人一样溜回了她的喉咙。她吃惊地一会儿看看伊肯纳,一会儿看看波贾。
“伊肯纳、波贾,我们难道什么都没教会你们吗?你们想要让那疯子的预言成真吗?”她张着嘴,唾沫在嘴边形成了一个脆弱的泡泡,等她再次开口时就破掉了。“伊肯纳,看看你都变成什么样了。要是你不相信你的弟弟们会杀你,你会变得这么粗鲁吗?现在,你居然站在这儿,站在我面前,告诉我你不需要祈祷——你不需要净化心灵?这么多年的教养,埃姆和我花了这么多心血,都白费了吗?啊?”
母亲像演员那样高举双手,大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然而,伊肯纳的意志坚定得能撞破铁门。他说:“我只知道我不会去。”波贾的话显然鼓励了他。他朝自己房间走去。他一关上房门,波贾也站起来朝相反方向走去——去我和奥班比的房间。母亲一言不发地倒在沙发上,陷入了纷乱的思绪。她双手抱胸,嘴唇翕动着,好像在无声地念叨什么,提到了伊肯纳的名字。戴维在抛球玩,噼里啪啦地追着球跑,笑着叫着,一个人模仿出整个足球场的观众的动静来。在他的叫声中,奥班比坐到了母亲身边。
“妈妈,本和我会跟你一起去。”他说。
母亲抬头看他,泪水盈眶。
“伊肯纳……和波贾……变成陌生人了。”她哽咽着摇头。奥班比挪近一点儿,伸出瘦长的手臂轻拍她的肩膀。她又说了一遍:“现在变成陌生人了。”
那天去教堂之前,我一直坐在那儿回想这整件事,回想那个预言如何让伊肯纳对他自己和我们做出那些事。我本来已经忘掉见过阿布鲁这回事了。波贾还在事后警告过我和奥班比,不让我们告诉任何人。我曾经问过奥班比,为什么伊肯纳不再爱我们了。他说是因为父亲赏我们的那顿鞭子。我信了。可现在,很显然我想错了。
后来,在等母亲换衣服带我们去教堂的时候,我的目光掠过客厅里的柱架。那根柱子上满是灰尘,柱脚黏着张蜘蛛网。这些都是父亲不在的标志。他在家的时候,我们每星期轮流擦这些架子。他调走后几个星期,我们就不擦了,母亲也拿不出什么有效的强制措施。父亲不在的日子里,房子的周长神奇地变大了,就好像有隐形的建筑工人像撑开纸板屋的墙壁那样把我们的墙往外移了。父亲在家时,哪怕眼睛盯着报纸或书,他的存在本身就足以维持最严格的秩序。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让我们“恪守礼仪”。想到两个哥哥拒绝去教堂清除魔咒,我强烈期盼父亲归来。
那天晚上,奥班比和我跟着母亲去了我们的教会:神召会,它横跨通往邮局的那条长马路。母亲一只手抱着戴维,恩肯则用裹身衣绑在她背后。为了防止他们长痱子,母亲在他们脖子上扑了粉,搞得他们像要去参加假面舞会一样闪闪发光。教堂很大,从天花板四角垂下一排排的灯。讲道坛上,一个穿白袍的年轻女郎正在唱《奇异恩典》。她的肤色比我们这边的普通非洲人浅得多,口音也不像本地人。我们侧身走在两排教众之间。他们中的大多数视线一直黏在我身上,弄得我疑心他们在监视我们。母亲走到讲道坛后面牧师和他的妻子以及长老们坐的地方,俯身在牧师耳边低语。我的疑心更重了。歌唱完后,牧师登上讲台。他穿着衬衫,打着领带,肩上挂着吊裤带。
“诸位弟兄。”他嗓音洪亮,一上来就震坏了离我们这排最近的扩音器,我们只好竖起耳朵听教堂另一边的扩音器里传来的声音。“今晚,在布道之前,我刚刚得知,那个被魔鬼附身、自命为先知的阿布鲁,那个给我们镇上的人带来极大伤害的家伙,去过我们亲爱的兄弟詹姆斯·阿格伍家。你们都认识他,就是这位亲爱的姊妹保利娜·阿达库·阿格伍的丈夫。你们有些人知道,他有好几个孩子。我们这位姊妹告诉我,那些孩子被人发现在靠近阿拉巴卡街的奥米-阿拉河边钓鱼。”
教众们吃惊地交头接耳。教堂里一片嗡嗡声。
“阿布鲁去找过这些孩子,向他们撒谎。”柯林斯牧师接着说道,他愤怒地朝麦克风喷出一个又一个字眼,嗓门越来越大,“兄弟们,你们大家都知道,如果预言不是来自上帝,那就是来自——”
“魔鬼!”教众们异口同声。
“对。如果预言来自魔鬼,必须要驳斥。”
“对!”他们齐声说。
“我没听见,”牧师挥舞着拳头朝麦克风吼,“我说了,如果预言来自魔鬼,必须要——”
“驳斥!”教众们的喊声嘹亮得像战斗口号。被带到教堂的小孩子们,包括恩肯,大概是被吓着了,纷纷大哭起来。
“我们准备好驳斥了吗?”
教众们大声应和说准备好了。母亲的声音最响亮,别人都静下来的时候她的声音还在回响。我看着她。她又哭了。
“那就站起来,以主耶稣之名,驳斥那个预言。”
人们一排排跳起来,狂热而又虔诚地祈祷。
母亲治愈她的儿子伊肯纳的努力白费了,因为那个预言像被激怒的野兽一样,已经发了狂,正在摧枯拉朽般捣毁他的神志之屋。它扯下屋里挂的画,推倒墙壁,扫落壁橱里的东西,掀翻桌子,直到伊肯纳的头脑和以往的教养陷入混乱。对我的哥哥伊肯纳来说,阿布鲁预言的横死把世界变成了一个无法逃脱的牢笼,这个牢笼外面什么都没有。
我听说,如果恐惧攫取了一个人的心灵,这个人就会身心俱损。我的哥哥就是这样。恐惧占据他的心灵之后,他失去了很多东西——平和、安乐、和他人的关系、健康,甚至他的信仰。
伊肯纳开始独自一人步行上学,尽管他和波贾同校。他早上七点就起床,不吃早饭,免得与波贾同行。要是午饭或晚饭是甘薯泥之类必须跟弟弟们从一个碗里挖着吃的食物,他就不上桌。这样一来,他日渐消瘦,锁骨和脖子之间出现了深深的凹坑,颧骨也突出来了。再后来,他的眼白变黄了。
母亲注意到了。她责怪他,恳求他,威胁他,但无济于事。快到期末时,七月第一个星期的某天早上,她反锁了家门,要求伊肯纳先吃饭再上学。伊肯纳很着急,因为那天他要考试。他恳求母亲让他去学校:“这难道不是我自己的身体?我吃不吃饭关你什么事?别管我,为什么不让我去?”他崩溃了,呜咽起来。母亲不为所动,直到他同意吃饭为止。他一边咬面包和煎蛋,一边抱怨她和我们所有人。他说家里人都恨他,发誓很快就会离开家,让我们再也见不着。
“你们等着瞧,”他一面用手背擦眼睛一面威胁道,“这一切会很快结束。你们会摆脱我;你们等着瞧。”
“你知道这不是真的,伊肯纳。”母亲回答,“没人恨你;我不恨你,你弟弟们也不恨你。你这样作践自己,是因为你害怕。你自己吓自己。伊肯纳,你选择相信一个疯子的幻觉。这疯子一无是处,甚至不该称之为人。他比——跟什么比好呢?——比鱼,不,比你们从那条河里捞上来的蝌蚪还不如。蝌蚪。前几天,市场上的人都在传,说他看见《古兰经》学者家的牛群在吃草,小牛在喝母牛的奶,他也挤到牛乳头下喝了起来!”母亲呸了一声,以示对男人吮吸奶牛乳房一事的反感。“你怎么能相信一个叼奶牛乳头的人说的话呢?伊肯纳,你在作践自己,明白吗?你不能怪别人。就算你不愿为自己祈祷,我们还是为你祈祷了。你的恐惧毫无道理,就别怪其他人了。”
伊肯纳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墙壁,似乎听进去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荒唐;母亲的话在他备受煎熬的心脏上切开了一个口子,黑色的恐惧之血流了出来。他安静地坐在餐桌前吃完了一顿饭,这可是很久以来第一次。饭后他对母亲嘟囔了一句“谢谢您”。我们在每顿饭后都要对父母表示感激,而伊肯纳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这么做了。同样,这几个星期,他一直把用过的餐具丢在饭桌上或留在自己房间。今天则不同。他按照母亲的教导,把餐具拿到厨房清洗干净。然后,他上学去了。
他出门后,刚刷完牙、正在等奥班比用完卫生间的波贾走进客厅,腰上围着他和伊肯纳共用的浴巾。
“我怕他会说到做到,真的离家出走。”他对母亲说。
母亲摇摇头,视线没有离开她正在用抹布擦拭的冰箱。她弯下腰,冰箱门遮住了她大半个人,只露出她的双腿。她说:“他不会的,他能去哪儿?”
“我不知道,”波贾回答,“但我很担心。”
“他不会的。这种恐惧不会持久,会消失的。”母亲的声调听起来很确定。我当时觉得她真心相信自己的判断。
母亲不懈地治疗他,保护他。我记得,某个星期日下午,我们正在吃用棕榈油酱汁腌制过的黑眼豆,伊亚波妈妈来了。我其实已经注意到了外面的动静,但我们一直被父母教导,不要像镇上其他孩子那样爱凑热闹。父亲总是警告我们,外面的人可能带着枪,可能会打起来,我们跑去看热闹,说不定会中枪。我们都乖乖地待在家里。母亲也在家。要是我们跑出去了,母亲会惩罚我们,或者向父亲告状。波贾第二天有两门课要考试——社会科学和历史。他讨厌这两门课,越复习火气越大,开始咒骂书上的历史人物(“一帮死鬼白痴”)。我和奥班比不想打扰他,也不想做他的发泄对象,所以,那女人敲门时,我们跟母亲一起待在客厅。
“啊,伊娅·伊亚波。”她一进来,母亲立即站起来,嘴里叫着她的名字。
“艾克妈妈。”那个因为告密而遭我憎恨的女人回应道。
“来,一起吃。”母亲说。
坐在桌边的恩肯朝那女人张开双臂。她立马把恩肯从椅子上抱了起来。
“怎么了?”母亲说。
“阿德荣珂,”那女人说,“阿德荣珂今天把她丈夫给杀了。”
“哦!”母亲惊叫。
那女人照例跟母亲说约鲁巴语。母亲听得懂,但从不觉得自己精通这门语言,几乎从来不说,总是叫我们替她跟别人用这门语言来交流。“比伊昨天晚上又喝醉了,回到家时光着身子。”伊娅·伊亚波改说蹩脚的英语。她把双手搁在头上,哀伤地扭动着身体。
“求你了,伊娅·伊亚波,镇定,镇定,告诉我怎么回事。”
“她的孩子奥尼拉顿病了。等她丈夫回来,她问他要买药的钱。他打了她,还打孩子。”
“天哪!”母亲倒吸了一口凉气,用双手捂住嘴巴。
“是真的,”伊娅·伊亚波说,“阿德荣珂说他打生病的孩子,还醉醺醺地说要打死为止,所以她就用椅子砸了他的脑袋。”
“噢,噢。”母亲结结巴巴地说。
“那男人死了,”伊娅·伊亚波说,“就这样被打死了。”
伊亚波妈妈坐在地上,头靠着门,摇晃着双腿。母亲惊呆了,双手因为害怕而抱在胸前。奥加·比伊的死讯让我忘记了吞咽刚送进嘴巴的食物,因为我认识这个废物男人。他就像一头山羊,虽然还没疯,但总是喝得醉醺醺的,跟人纠缠不清,步履踉跄。早晨去上学时,我们常常看见他往家走,那时他是清醒的。但到了晚上再看见他的时候,他又醉得站不稳了。
“你知道吗,”伊亚波妈妈一边抹眼睛一边说,“我觉得她杀人的时候脑子不清楚。”
“哦,什么意思?”母亲说。
“要怪那个疯子阿布鲁。阿布鲁跟比伊说,他最宝贝的东西会杀死他。这下好了,他老婆把他给杀了。”
母亲被刺了一下。她的目光扫过我们——波贾、奥班比和我——的脸庞,看到了我们吃惊的表情。有人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但不是在客厅里。他轻轻地推开门,走进客厅。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他是谁。显然,母亲和其他所有在场的人也都知道,那是伊肯纳。
“不,不!”母亲大声说,“伊娅·伊亚波,不要在我家胡说。”
“嗯,你说什么——”
“我告诉你了,别胡说!”母亲嚷嚷起来,“你怎么能相信疯子会预见未来?怎么能?”
“可是艾克妈妈,”那女人喃喃地说,“他们都这么说——”
“不对。”母亲说,“阿德荣珂现在在哪儿?”
“警察局。”
母亲摇摇头。
“他们逮捕了她。”伊娅·伊亚波说。
“来,我们去外面说话。”母亲说。
那女人站了起来。她俩走向门外,恩肯跟在后头。她们走后,伊肯纳站在客厅里,眼神像玩偶一样空洞。然后,他猛地捂住肚子,奔进卫生间,冲着洗脸池干呕。从此他就病了。恐惧夺走了他的健康。那个男人的死讯让他坚信自己无法逃脱阿布鲁的预言。东西还没烧着,烟已经冒出来了。
几天之后的星期六早上,我们围坐在餐桌前吃早饭,吃的是炸甘薯和玉米糊。伊肯纳端着他那份进了房间。之后他突然冲出来,一手捂着肚子,嘴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我们还没反应过来,一摊呕吐物就倾泻在蓝色沙发后面的地板上。我们管那个沙发叫“爸爸的宝座”。伊肯纳本来想去卫生间,但他身不由己地单膝跪地。他呕吐的时候,因为沙发的遮挡,我们只能看见他半个身子。
母亲叫着“伊肯纳,伊肯纳”从厨房里跑出来。她想抱起他,但他不要,说自己没事。事实上,他脸色苍白,一副病容。
“怎么啦,伊肯纳?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母亲等到他停止呕吐之后问道。他不作声。
“伊肯纳,为什么,为什么不回答。为什么?嗯,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含糊地说道,“请让开,我要去洗洗。”
母亲松开他的手。他朝卫生间走去。波贾说:“我真为你难过,艾克。”我重复了一遍。接着是奥班比。戴维也说了。伊肯纳没有回应,但也没摔门,而是轻轻地合上门,插上插销。
伊肯纳一进屋,波贾就跑去厨房拿来了一把扫帚——用绳子捆在一起的窄窄的拉菲亚树叶——和一个畚箕,手脚麻利地打扫起来。母亲被感动了。“伊肯纳,你一天到晚担心你弟弟会杀你,”她大声说道,这样伊肯纳在用水的时候也能听见,“可你过来看看——”
“不,别,求您别说了——”波贾恳求。
“别拦我,让我告诉他,”母亲说,“伊肯纳,来看看他们,来呀——”波贾反对,他说伊肯纳不愿意听到他正在打扫呕吐物,但母亲坚定不移。
“看看为你哭泣的弟弟们,”她继续说道,“看看他们怎么打扫你吐出来的东西。出来看看‘你的敌人’是怎么关心你的。就算你不要他们关心,他们也一样关心你。”
也许正因为如此,那天伊肯纳在卫生间待了很久,但最终他还是响应母亲的呼唤裹着浴巾出来了。波贾已经扫完了地,还拖了地板,擦掉了溅在墙上和沙发背后的呕吐物。母亲在每个角落都喷洒了“滴露”消毒剂。之后,她还强迫伊肯纳跟她一起去医院。要是伊肯纳不去,她就打电话给父亲。伊肯纳知道父亲非常看重健康,所以就投降了。
没想到,几个小时后母亲一个人回来了。伊肯纳得了伤寒,必须住院接受静脉注射。奥班比和我吓坏了。母亲安慰我们说,他第二天就会出院。
然而,我开始担心伊肯纳的厄运正在逼近。我在学校里闷头不说话,谁惹我我就跟谁打架,结果挨了训导老师的鞭子。这是件稀罕事;因为我不但一向在父母面前很乖,在学校也一直表现很好。我很怕体罚,愿意不惜一切代价避免,但是哥哥的状况日益恶化,让我感到伤心,我对什么都心怀怨恨,尤其是对学校和学校里的一切。我希望哥哥能得到救赎,但这个希望破灭了。我感到害怕。
恶意先是夺走了伊肯纳的健康,接着又夺走了他的信仰。接连三个星期天,他都借口生病没去教堂。还有一个星期天没去,是因为他在医院住了两晚。接下来那个星期天早上,也许是父亲不会回来的消息为他壮了胆——父亲去加纳参加为期三个月的培训课程,他宣称不想去教堂。
“我的耳朵没问题吧,伊肯纳?”母亲说。
“没问题。”伊肯纳肯定地说,“听着,妈妈,我是个科学家,我不再相信上帝的存在了。”
“什么?”母亲叫道,她像踩到了尖刺一样倒退了几步,“伊肯纳,你说什么?”
他犹豫了,眉头皱了起来。
“我刚才问你‘你说什么’,伊肯纳?”
“我说我是个科学家。”他的话里夹着“科学家”这个英文单词,因为伊博语里没有对应的词儿。他话里的挑战意味让人吃惊。
“所以呢?”伊肯纳不说话。她忍不住说道:“把话说完,伊肯纳;把你刚才说的可怕的话说完。”接着,她气冲冲地用一个手指头指着伊肯纳的脸:“伊肯纳,看着我——埃姆和我绝不会容忍我们的孩子变成无神论者。绝不!”
她口中啧啧有声,举起手在头上打响指,希望用这种迷信的举动阻止家里出现无神论者。“所以,伊肯纳,如果你还想做这个家的一分子,如果你还想在家里有饭吃,现在就给我从床上起来,否则你的屁股会肿得只能穿我的裤子。”
这个威胁把伊肯纳吓住了,因为母亲只有在愤怒到极点时才会说出“屁股肿得只能穿我的裤子”这样的话。她从自己房间拿来一条父亲的旧皮带,一头缠在手腕上,另一头垂下来,准备揍他。她以前几乎未这么干过。一看到皮带,伊肯纳就爬了起来,不情愿地去卫生间洗澡,准备上教堂。
做完礼拜后,伊肯纳抢先走出教堂,免得母亲在大庭广众之下挑他的毛病。另外一个原因是,母亲把家里钥匙给了他,让他为我们开院门和房门。她很少做完礼拜就直接回家;她一般会带着两个小的留下来参加女教众会议或者去探望某人。等母亲看不见我们了,伊肯纳立刻加快了脚步。我和两个哥哥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出于某种原因,他选了一条比较远的回家路线,得经过伊杰卡街。那条街上的居民都很穷,要么住在廉租房里——大多数连油漆都没上过,要么住在木棚里。在这肮脏的街区,到处都能看见玩耍的小孩。一群小女孩在一个方方的柱廊里跳来跳去。一个不到三岁的小男孩蹲在那里拉大便。黄褐色的大便像绳子一样垂下来,在地上堆成一座黏糊糊的金字塔。金字塔越堆越高,臭不可闻。一群苍蝇在小男孩的屁股附近盘旋。他却神色如常,拿着一根小棍在地上胡乱划拉。我和哥哥们都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后,完全出于本能,用凉鞋底蹭掉了地上的印子。波贾骂那小男孩和这里的居民:“猪,都是猪。”奥班比想把他的唾沫印子蹭得再干净一点儿,于是就落在了我们后头。我们吐了唾沫又蹭掉是因为,按照一种迷信的说法,要是有孕妇踩到了唾沫,吐唾沫的男人就会一辈子阳痿。那时我对阳痿的理解是,那个器官会神奇地消失。
这条街真够脏的。我们的朋友卡约德和他的父母就住在这里一幢烂尾的二层小楼里。里面除了铺过地板,完全是毛坯。粗糙的混凝土块和铁条从阁楼的位置刺向天空。院子里堆满了长了绿苔、没上过漆的木板。砖块的洞眼里,整幢房子的梁架里,有无数在此安家的蜥蜴和石龙子四下乱窜。卡约德有一次告诉我们,他母亲在厨房存放饮用水的桶里发现了一条蜥蜴,已经死了,浮在水面上好几天,直到水都变酸了才被发现。他母亲倒光了桶里的水,死蜥蜴滑落在地上的水洼里,脑袋有正常的两倍大,因为是淹死的,已经开始腐烂。成堆的垃圾几乎侵占了这个街区的每一个角落,还漫上了道路。有些就倒在露天排水沟里,像肿瘤一样堵塞了排水沟;有些像蟒蛇一样缠绕着人行天桥;有些像鸟巢一样堆在路边的报亭之间;有些在地上的小坑里和有人居住的空地上腐烂。陈腐的空气笼罩着整个地区,看不见的恶臭把所有房子连成一体。
阳光正烈,树冠投下巨大的阴影。路边的木棚里,有个女人在炉灶上煎鱼。烟气从炉灶两边升起,飘向我们。我们穿过马路,走在一辆停着的卡车和一户人家的阳台之间。我瞥见那家的褐色沙发上坐着两个男人,他们在打手势。一台立式电风扇缓慢地摇着头。一头母山羊和几只小山羊躲在阳台前面的一张桌子下面,脚下都是黑黑的羊屎豆。
我们来到自家院门前,等着伊肯纳开门。波贾说:“今天做礼拜的时候,我看到阿布鲁想溜进教堂,但因为没穿衣服被拦在门外了。”波贾参加了教堂的男童鼓队。队员们轮流打鼓,那天正好轮到他,他就坐在教堂前面靠近圣坛的地方,因此看得到阿布鲁从教堂后门进来。波贾说这话时,伊肯纳正从口袋里往外掏钥匙。钥匙跟线头和碎布头缠在一起,掏不出来,他只好把口袋翻了个底朝天。口袋里面脏兮兮的,有墨水印子,还有细碎的花生衣。这些东西像灰尘一样纷纷落地。他想把钥匙解开,但没成功,就用力一扯,结果把口袋扯破了。他把钥匙塞进锁孔,转动起来。正在这时,波贾说:“艾克,我知道你相信那个预言,但你知道我们是上帝的孩子——”
“他是位先知。”伊肯纳简短地回答。
他打开门,从锁孔里拔下钥匙。波贾又说:“是的,但他不是上帝派来的先知。”
“你怎么知道?”伊肯纳发作了,他转身面对波贾,“我问你呢,你怎么知道?”
“他不是,艾克,我确定。”
“你有证据吗?嗯,有证据吗?”
波贾不说话。伊肯纳抬头看天,我们也都顺着他的视线抬头:原来有一只用塑料纸做的风筝在远处的天空中飘荡。
“但是他说的不可能变成事实。”波贾说,“听着,他提到过一条红河。他说你会在一条红河里游泳。河怎么可能是红的?”他双手一摊,表示不可能,眼睛盯着我们,好像在请求我们肯定他说得没错。奥班比点了点头。“他疯了,艾克。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波贾靠近伊肯纳,把手搭在他肩上。他的勇敢出乎我们的意料。“你得相信我,艾克,你得相信我。”他一边说一边摇伊肯纳的肩膀,似乎要把矗立在哥哥心中的恐惧之山推倒。
伊肯纳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地面,显然被波贾的话感动了。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时刻,我们以前那个哥哥似乎就要回来了。我和波贾一样,也想告诉伊肯纳我不可能杀他,但奥班比抢在了我前头。
“他……说得……对。”奥班比结结巴巴地说,“我们谁都不会杀你。我们不是,艾克,我们不是真正的渔人。他说有个渔人会杀了你,艾克,但我们不是真正的渔人。”
伊肯纳抬头看着奥班比,一脸不知所措。眼泪在他眼眶里打转。轮到我了。
“我们杀不了你,艾克,你很强壮,而且个子比我们大。”我觉得自己一定得说些什么,还得尽力显得镇静一些。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我居然握着他的手说:“艾克哥哥,你说我们恨你,可这不是真的。我们喜欢你,超过喜欢其他任何人。”
我的喉咙有点儿发热,我尽量保持镇静:“我们喜欢你,甚至超过喜欢爸爸和妈妈。”
我往后退了退,看到波贾在点头。有那么一会儿,伊肯纳看起来很茫然。我们的话似乎产生了影响,因为我们的视线和他的视线相遇了。这是许多个星期以来第一次。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色苍白,但他的表情难以描述,非常陌生——我当时的记忆里可没有那样的表情。现在,每当想起他,这张脸就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们满怀期待地等着他做些什么。他好像被精灵拍了下,惊醒过来,转身急匆匆地进了自己房间,从里面大声说:“从现在开始,谁都不许打搅我。你们管好自己的事,别烦我。我警告你们,别烦我!”
恐惧摧毁了伊肯纳的快乐、健康和信仰,又把魔手伸向了他和别人的关系。论起和他亲近的程度,没人比得上我们几个。看起来,他内心已经挣扎了很久,现在就想快点儿了断。他开始用各种手段伤害我们,好像等不及预言实现。在我们试图说服他两天后,我们早上醒来,发现伊肯纳撕掉了我们的宝贵财富:一份登有我们照片的一九九三年六月十五日发行的《阿库雷先驱报》。伊肯纳的全身像出现在头版上,标题是“少年英雄带领弟弟们脱离险境”。波贾、奥班比和我的合影被放在伊肯纳照片上方、《阿库雷先驱报》报头下方的一个长方形小框里。这张报纸是无价之宝,是我们的荣誉勋章,比M.K.O.日历的地位还要崇高。有一段时间,伊肯纳为了保住它敢去杀人。那篇报道讲述了他是怎样在一场两败俱伤的政治暴动中护住了我们。那场暴动影响深远,整个儿改变了阿库雷居民的生活。
那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日子离我们见到M.K.O.不到两个月。当时我们都在学校。猛然间,学校外面汽车喇叭响个不停。我们班上的学生大多只有六岁,根本不知道阿库雷乃至整个尼日利亚已经陷入了动荡。我知道很久以前打过仗——父亲常常在讲别的事情时提到这事。他要是用到了“战前”这个短语,接下来的话往往跟打仗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有时会用“这一切都因为打仗而中断了”来收尾。有时,他训斥我们太懒或者意志不坚定,就会讲起他十岁时的壮举。战争期间,尼日利亚军队入侵他们村子,他们全家都逃进了巨大的奥布迪森林。在那里,他得寻找食物,打猎,照顾和保护他的母亲和妹妹们。只有这种时候,他会真的说些发生在“战争期间”的事。他有时也会用到“战后”这个短语,紧跟其后的句子跟打仗还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学校外面的骚乱和车喇叭声刚传来的时候,我们的老师就不见了。她一走,教室就空了,同学们跑着哭着找妈妈。我们学校是栋三层楼。学前班在底层,其他年级从低到高分布在二楼和三楼。从我们教室的窗口,我看到外面的汽车乱哄哄的——有的车门敞开,有的正在开走,有的停在那儿。我坐在教室里等父亲像别的父亲那样来接我。但他没来,反倒是波贾出现在教室门口,叫着我的名字。我回应后拿起书包和水杯。
“来,咱们回家。”他说着跳上课桌,朝我走过来。
“哎呀,咱们等爸爸过来吧。”我环顾四周。
“爸爸不会来了。”他说着在嘴唇前面竖起食指,叫我安静。
他拉着我的手,带我离开教室。我们在木头桌椅间穿行,这些桌椅在动乱开始前排得整整齐齐,现在已经乱了套。在一张翻倒的椅子下面,一个男孩的保温饭盒摔破了,里面盛的黄米饭和鱼散落在地板上。外面的世界似乎被锯为两半,我们正摇摇晃晃地走在裂口边缘。我挣脱了波贾的手。我想回教室去等父亲。
“你在干什么呀,傻瓜!”波贾叫道,“暴动了,他们在杀人。咱们快回家吧!”
“我们应该等爸爸。”我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跟上他。
“不,我们不能等。”波贾驳斥道,“要是这些人冲进来,他们会认出我们是‘M.K.O.四男孩’‘希望93的孩子’,是敌人。我们面临的危险比别人都大。”
他的话击碎了我的乐观想法,我害怕极了。一群高年级学生挤在校门口想出去,我们没朝那边走,而是跨过倒掉的栅栏,穿过学校外面的一排棕榈树,找到了等在灌木丛后面的伊肯纳和奥班比。然后我们一起跑了起来。
爬藤在我们脚下噼啪作响,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灌木丛尽头是条小路。几分钟后奥班比认出这是伊索罗街。
街上空无一人。我们跑过木材市场。平常我们经过时得捂住耳朵才行,因为锯木机的噪声震耳欲聋。许多快散架的大卡车停在堆得像山那么高的锯木屑前面。它们平时跑森林,运输厚重的木材,可现在它们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从这里开始,宽阔的马路被一列有我三只脚那么宽的长栏杆分成了两半。这条路通向尼日利亚中央银行。伊肯纳建议我们去那儿,因为那里是离我们最近的有武装警卫的地方。而且父亲就在那里上班,我们完全可以找到藏身之地。伊肯纳坚称,要是我们不去那儿,下决心要消灭M.K.O.在老家阿库雷的支持者的军政府武装一定会杀死我们。那天,那条路上散落着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是逃离大屠杀现场的人们身上掉落的,就像有飞机在阿库雷上空往下丢行李。我们穿过马路,走在一个种了许多树的高墙大院外面。一辆满载乘客的汽车从路上飞驰而过。它刚不见踪影,又有一辆蓝色的奔驰沿着我们的来路驶过来,前座上坐着我的同学莫吉索拉。她朝我挥手,我也朝她挥了挥手,但车子一点儿都没有减速。
“走吧。”等这辆车也不见踪影后,伊肯纳说,“我们不能留在学校;他们认出我们是M.K.O.四男孩,我们就危险了。咱们沿着这条路走吧。”他环视四周,好像听到了我们都没听到的动静。
我看到的暴动的每个令人心惊的细节,闻到的暴动的每种气味,都让我感到死亡是如此真实,我心中充满了恐惧。走到一段弯路上的时候,伊肯纳叫了起来:“不,不,停下。我们不该走大路;这样不安全。”
于是我们又穿过马路,来到一条重要的商业街上。街道两边都是商店,但全都关着门。有家商店的门被砸坏了,满是钉子的破木板挂在门上,摇摇欲坠。走到一家大门紧闭、门口堆着啤酒箱的酒吧和一辆周身贴满了星星牌窖藏啤酒、33啤酒、吉尼斯黑啤酒等品牌海报的卡车之间时,我们停下了脚步。从我们无法立刻分辨出来的方向传来一声约鲁巴语的“救命!”,一名男子从一家店里冲出来,奔向通往我们学校的马路。危险触手可及,我们更害怕了。
我们横穿垃圾场,走到一条街道上,那儿有幢房子着火了。一个男人倒在那幢房子的门廊上。我们跟着伊肯纳躲到着火的房子后面,浑身发抖。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人。我的哥哥们大概也一样。我心跳加速,感到一股热流渗透了我校服短裤的臀部。我朝地上看,才意识到自己尿裤子了。几滴余尿正在坠落。我抖个不停。
一群手持棍子和砍刀的男人一拥而过,眼神鬼祟地四下打量,口里唱着:“打死巴班吉达。阿比奥拉将统治国家。”我们像青蛙一样蹲着,不敢弄出任何声响,直到这帮人走远了才从房子后面爬出来。我们看见一辆卡车停在这幢房子后院对面,车上也有个死人,车子前门大开。
死人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塞内加尔长袍。他一定是北方人:M.K.O.阿比奥拉的支持者发起的袭击主要针对他们。阿比奥拉的支持者掌控了此次暴动,把它变成了支持他的西部地区和支持军人总统巴班吉达的北方地区之争。
伊肯纳把死人从车上拖了下来。真没想到他有这么大的力气。尸体砰的一声摔到地上,鲜血从脸上的伤口溅了出来。我尖叫一声,哭了出来。
“别出声,本!”波贾喝道,但我止不住,我太害怕了。
伊肯纳坐到驾驶座上,波贾坐到他旁边,奥班比和我在后座。
“咱们走,”伊肯纳说,“咱们开车去找爸爸。赶快关门!”他大声说。
车钥匙还插在大大的方向盘旁边的点火装置里。伊肯纳转动钥匙,引擎嘎吱了好一阵才运转起来。
“伊肯纳,你会开车吗?”奥班比哆哆嗦嗦地问。
“会。”伊肯纳说,“爸爸之前教过我。”
他加大油门,车子猛地向后倒去,接着就熄火了。他正想再发动一次,不料远处传来了枪弹声。我们全都僵住了。
“伊肯纳,求你快点儿开走。”奥班比紧张地拍着手,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是你叫我们离开学校的。现在,难道我们要死了吗?”
那一天,阿库雷变成了一片焦土,到处都有火堆和着火的汽车。我们开到城东的奥辛尔街附近时,一辆军车疾驰而过,上面满载身着战斗服装的士兵。有个士兵注意到我们这辆车是个小孩在开,拍拍他旁边的人,指给他看,但那辆军车并没有停下来。伊肯纳开得很稳,只有在看见车速表上的红色指针指向一个较大的数字时才踩一下油门。每次父亲开车送我们上学,他都坐在副驾驶座,经常看见父亲这么做。我们开到了主路上,尽量靠着路肩,直到波贾辨认出路牌上的“奥卢瓦图伊街”和下面的一行小字——“尼日利亚中央银行”,我们才知道自己安全了,从一九九三年的大选暴动中逃了出来。这次暴动,阿库雷死了一百多人。六月十二日发生的事对尼日利亚的历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此以后,每年这一天快要到来时,就好像有一千个武装到牙齿的隐形的外科医生带着手术刀、环锯、针筒和不同寻常的麻醉药品,随着北风降临到阿库雷。到了夜间,等人们入睡后,这些医生开始疯狂地给他们的灵魂做临时性前脑叶白质无痛切除手术,在破晓前又随风而逝。那时手术的效果还没有显现出来。等人们早上醒来,他们感觉满腔焦虑,心跳因为恐惧而加快,头因为模糊的记忆而低垂,眼中流着泪,双唇不断蠕动,吐出虔诚的祈祷,身体因为害怕而发抖。他们就像小孩揉皱的画图本上被抹糊了的铅笔画像,等着被橡皮擦掉。一片肃杀中,整个城市像感受到威胁的蜗牛一样缩进壳里。随着黎明第一缕曙光出现,出生在北方的居民离开镇上,商店关门,教堂举行集会祈祷和平。就好像到了六月,阿库雷常常会变成一位脆弱的老人,静候那一天平安度过。
报纸被毁,波贾受到很大的打击;他吃不下饭,一遍又一遍地跟奥班比和我唠叨必须制止伊肯纳。
“不能听之任之了。”他反复说,“伊肯纳失去理智了,他疯了。”接下来那个星期二的早上,晴空万里。奥班比和我赖床了,因为前一天夜里我们讲故事讲到很晚。房门猛地被推开,我们一下子就醒了。来人是波贾。自从第一次同伊肯纳打架后,他就睡在客厅里。他脸色阴冷,不停地挠着全身各处,一边咬牙切齿。
“昨天晚上我差点儿被蚊子咬死了。”他说,“我受够伊肯纳对我的态度了。受够了!”
他声音很大,我怕伊肯纳在他房间里也能听见,不由得心跳加速。我看向奥班比,他看着门。我感觉他和我一样,是在等着下一个推门而入的人。
“那也是我的房间。他不让我进。我恨他。”波贾还没说完,“你们能想象吗?他不让我进我自己的房间。”他用手捶胸,这是一个表示占有的姿势,“爸爸妈妈把房间分给了我们两个人。”
他脱下衬衫,给我们看蚊子咬的包。他比伊肯纳矮,但发育得跟伊肯纳差不多。他的胸口长出了一层淡淡的绒毛,腋窝下已经黑乎乎的了。一条阴影从他肚脐眼一直延伸到裤腰下。
“客厅有那么糟吗?”我问这话是为了让他平静下来。我不想让他继续抱怨,我怕伊肯纳听到。
“当然!”他的声音更大了,“全怪他,我恨他!没人能在那儿睡得好!”
奥班比警觉地瞥了我一眼。我注意到他跟我一样害怕。波贾的话说出口,就像一件瓷器落在地上,碎片四溅。奥班比和我感觉要出事,波贾似乎也意识到了,因为他坐了下来,一只手捂着头。没过几分钟,房子里某扇门被推开了,发出很响的嘎吱声。接着传来了脚步声。伊肯纳进了我们房间。
“你是不是说你恨我?”伊肯纳轻声说。
波贾不回答,眼睛一直盯着窗子。伊肯纳显然被刺痛了(我看见他眼里含着泪)。他轻轻地关上门,往里走了几步。接着,他鄙视地扫了一眼波贾,脱掉了衬衫。在我们镇上,男孩子们打架前习惯脱掉衬衫。
“你到底说没说过?”伊肯纳嚷道。他没有等波贾回答,直接把波贾推下了椅子。
波贾叫了一声,迅速站起来,愤怒地喘着粗气喊道:“说了,我恨你,艾克,我恨你。”
每当回忆起这件事,我就会疯狂祈祷我的记忆能发发慈悲,就此打住,但无济于事。我总在脑海里看见那个场景:听了波贾的话,有一会儿伊肯纳一动不动,他的嘴唇翕动了好久,才说出“你恨我,波贾”。他费了好大力气才说出这句话,说完后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他微笑着点头,借眨眼收回了一颗泪珠。
“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在犯傻。”他摇摇头,“所以你才会把我的护照扔进井里。”波贾露出惊恐的表情,他想说话,但伊肯纳提高了嗓门,从约鲁巴语切换到伊博语,“我还没说完!要不是你的恶意举动,我早就去了加拿大,在那里过上了更好的生活!”伊肯纳说的每个字眼、每个句子似乎都击中了波贾。他张大嘴巴喘着粗气,几次想开口都被“我还没说完”或者“听着”给打断了。伊肯纳说,后来他还做过几个怪梦,让他疑心更重了。在其中一个梦里,他看见波贾拿着枪追他。听到这里,波贾的脸抽搐了一下,因为震惊和无助而涨得通红。“现在,我知道你有多恨我了。我的守护神可以做证。”
波贾朝门口走去,脚步有些乱。他想离开,但伊肯纳的话让他站住了。“阿布鲁一把预言说出来,”伊肯纳说,“我就知道那个渔人是你。不会是别人。”
波贾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头低垂着,似乎很羞愧。
“所以,你现在承认恨我,我一点儿都不吃惊;你一直恨我。但你不会如愿的。”伊肯纳突然恶狠狠地说道。
他走近波贾,一拳打在他脸上。波贾摔倒了,头撞上了奥班比放在地板上的铁盒,发出很大的声响。他痛得大叫一声,跺着地板尖叫。伊肯纳吃了一惊,像发现自己正站在深谷边缘一样后退了一步。退到门口,他转身跑了出去。
伊肯纳一走,奥班比就朝波贾跑过去,接着突然站住了,叫道:“天哪!”一开始,我没看见伊肯纳和奥班比看到的情形,但这下我看到了:一大摊血已经漫过盒盖,缓缓流向地板。
奥班比惊慌失措地跑出房间,我紧随其后。我们在后院的花园里找到了母亲。她一手扶着锄头,拉菲亚树叶编的篮子里放着几个西红柿,正在跟向她告发我们钓鱼一事的邻居伊娅·伊亚波说话。我们高声呼叫。母亲和那个女人走进我们房间,也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波贾已经不哭了。他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脸被沾满鲜血的双手遮挡着。那种诡异的平静让人举得他可能已经死了。母亲失声痛哭。
“快,咱们送他去孔勒的诊所。”伊亚波妈妈朝她叫道。
母亲六神无主,匆忙换上衬衣和长裙。在那个女人的帮助下,她把波贾扛到了肩上。波贾一动不动,眼神空洞,无声地流着泪。
“要是他不好了,”母亲对那女人说,“伊肯纳会说什么?他会说是他杀死了他弟弟吗?”
“天,别这么说!”伊娅·伊亚波呸了一声,“艾克妈妈,就因为这个,你就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们还是小孩,打架是正常的。别胡说了,咱们送他去医院。”
她们一走,我才意识到地板上有东西在缓缓流动,是那摊血。我坐在床上,眼前的情形让我战栗,但更让我困扰的是伊肯纳所唤醒的记忆。我记得那件事,尽管那时我大概只有四岁。当时,父亲那个住在加拿大的朋友巴约先生回了尼日利亚。他曾经答应过,如果回尼日利亚,就会带伊肯纳去加拿大跟他一起生活。所以,他替伊肯纳办了护照,申请了加拿大签证。那天早上,伊肯纳准备跟父亲一起去拉各斯,在那里同巴约先生一起上飞机,但护照找不到了。之前,他把护照放在旅行外套的胸袋里,那件外套挂在他和波贾共用的衣橱里。但到了那天早上,护照不见了。行程被耽搁,父亲很生气,到处乱翻,想找到护照,但就是找不到。要是赶不上这趟飞机,伊肯纳就得重新走一遍流程,申请签证、办理旅行文件什么的。想到这个,父亲火气更大了。正当他要出手教训伊肯纳,惩罚他的粗心时,波贾承认是他偷的护照。他躲在母亲身后,避免父亲揍他。为什么,父亲问,护照在哪儿?波贾身体微微发抖,说:“在井里。”然后,他承认他前一天晚上把护照扔到井里去了,因为他不希望伊肯纳离开他。
父亲狂奔到井边,发现护照被撕成了碎片漂在水面上,没法拼回去了。他双手抱头,浑身发抖。然后,他像猛鬼附身般伸手折断一根橘子树枝,朝屋子的方向奔过去。他正要揍波贾,伊肯纳站了出来。他说是自己叫波贾把护照扔到井里去的,因为他不想抛下波贾一个人走;等他们两个都再长大一点儿,可以一起去加拿大。我后来才知道他撒谎了(连我们的父母也是后来才发觉),但当时父亲被伊肯纳的解释感动了。这种兄弟之情在伊肯纳蜕变之后却变成了他眼中极端的仇恨。
那天下午,母亲带着波贾从诊所回来。波贾看上去像是变了个人。他后脑勺上的伤口垫了棉花,用纱布裹了一层又一层,血还是渗了出来。我的心一沉,不知道他失了多少血,伤口又有多痛。我努力想搞明白已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事,但我做不到;算清楚这些事情可不容易。
那天下午波贾回家后,妈妈就像一条遍布地雷的路,谁不小心走进她周围三厘米以内的范围,她就会爆炸。做晚饭的时候,她开始自言自语。她抱怨说,早就叫父亲向上面申请,要么调回阿库雷,要么我们搬家去约拉,但他就是不申请。她还说,她再也看不懂伊肯纳了。摆晚饭的时候,她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张的。我们各自拉开一把木头餐椅坐下。摆好最后一样晚餐用具——一个供大家洗手用的大碗后,她呜咽起来。
当晚,家里一片寂静,空气里弥漫着恐惧。奥班比和我早早回了房间。戴维不敢跟着心情不好的母亲,也进了我们房间。入睡前,我一直竖着耳朵捕捉伊肯纳的动静,但什么也没听到。其实,等他的时候,我心里同时暗暗希望他第二天早上再回家。一个原因是,母亲正生着气,要是他撞在了枪口上,谁知道她会做些什么。另一个原因是,波贾从诊所回来后宣称他受够了。“我发誓,”他按我们那里发誓的惯例舔了舔食指,“我不会再让他把我关在我自己的房间外面。”之后他言出必行,睡在了他俩的卧室里。要是伊肯纳回来,在卧室看见他,会发生什么?我怕波贾会报复,因为他受了大委屈。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我的眼皮越来越重。我还在琢磨,毒液在伊肯纳身体里渗透到了什么程度,他最终会变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