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在二〇五教室复活 14

星期一,我要发表这份声明。教室里会出现哼哼声和低低的嘘声,以及对我母亲的小声评论,但是,我必须像其他所有尽心尽责的老师那样回到正道上来。

我要提醒学生,这所学校的使命就是帮助他们进入最好的学院和大学,这样有朝一日他们才能毕业,并为这个国家的福祉和进步作出实实在在的贡献,因为如果这个国家动摇并失败了,世界上的其他国家又能有什么希望呢?你们在前进的过程中担负着重大责任。作为老师,我如果用朗诵菜谱来浪费你们的青春年华——尽管你们是如此喜欢这项活动——我就是在犯罪。

我知道我们在和着背景音乐朗诵菜谱时都很开心,但这不是我们来到地球上的目的。我们得继续前进。这就是美国方式。

迈考特先生,为什么我们不应该朗诵菜谱?做肉饼的菜谱和那些没人能懂的诗歌难道不是一样重要吗?你的生活可以没有诗歌,但不能没有食物。

我试图对沃尔特·惠特曼和罗伯特·弗罗斯特以及肉饼和菜谱进行一个总体比较,但是讲着讲着,我的话越来越含糊。

当我宣布要背诵一首我喜欢的诗时,他们又哼哼了。那让我很恼火。我对他们说:你们把我惹毛了。他们都讶异得说不出话来——老师说话这么不讲究。不要紧,背诗吧。


小鲍·皮普的绵羊丢了

不知道到哪儿才能找到它们

不要管它们,它们会回家

摇着尾巴回家


嘿,发生什么事了?这不是诗。这里是高中。他在给我们讲鹅妈妈吗?他在同我们开玩笑吗?在和我们玩小游戏吗?

我又背了一遍,并鼓励他们抓紧时间挖掘更深层的含义。

喂,得了。这是个玩笑吧?嘿,这里是高中!

这首诗或者说是儿歌,表面上看起来很简单,一个小女孩丢绵羊的简单故事,但是,你们在听吗?这很重要。她学会了不去管它们。鲍·皮普很酷,她相信她的绵羊。当它们在牧场、峡谷、溪谷和山坡吃草时,她不去打扰它们。它们需要草,需要粗饲料,还需要偶尔到潺潺的山溪里喝口水。另外,小羊羔在和伙伴们嬉闹一整天后需要时间来和母亲黏在一起,它们不需要别人闯进来破坏它们的心情。它们可能是绵羊,可能是羊羔,可能是母羊,可能是公羊,但是在它们被转变成我们吃的羊肉和穿的羊毛之前,它们有权享有这小小的、同样的快乐。

呀,上帝!迈考特先生,你非得这样结尾吗?为什么你就不能让它们,绵羊和羊羔,留在那儿,相亲相爱、快快乐乐的呢?我们吃它们,我们穿它们。这不对。

班上有些素食主义者,还有严格的素食主义者。他们在那儿感谢上帝,现在,他们和利用这些可怜的动物毫无关系。我们可以回到鲍·皮普上来吗?他们想知道我是不是想说明某个重要道理。

不,我不想说明某个重要道理,只是想说我就是因为这首诗的简单寓意而喜欢它。

什么寓意?

就是人们应该停止彼此打扰。小鲍·皮普没去打扰它们。她会整晚不睡,守在门边等候、抽泣,但她很明白。她相信她的绵羊。她没去管它们,而它们回家了。你能想象那欢乐的重聚场面。羊儿们开心地咩咩叫着,嬉闹着,公羊们表现出深深的满足感。今晚,它们可以安顿下来,而鲍·皮普在篝火旁编织。她很高兴地认识到,在她每日照看绵羊及其后代的过程中,她没有打扰任何人。


在斯特伊弗桑特高中我的英语课上,学生们一致认为,在暴力和恐怖方面,电视节目和好莱坞电影比不上格林童话中汉塞尔和格雷特尔的故事。乔纳森·格林伯格说:我们怎么能让孩子们看关于一个受制于新妻子,以至于愿意将孩子扔在树林里饿死的笨蛋父亲的故事呢?我们怎么能告诉孩子们,那个想把汉塞尔和格雷特尔养胖然后吃掉的女巫,是如何将他们关起来的呢?还有比他们将她推入火中这个场景更恐怖的吗?她是个卑鄙的食人老女巫,罪有应得,但是难道这一切不会让孩子们做噩梦吗?

莉萨·伯格说这些故事存在了上百年,它们陪伴着我们长大。我们喜欢它们,而且活了下来,所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罗斯·凯恩同意乔纳森的观点。她小时候就因为汉塞尔和格雷特尔的故事而做噩梦,这也许是因为她的继母就是个坐在轮子上的女巫,一个想都不想就会将她和妹妹丢在中央公园,或者纽约地铁某个偏远车站的真正女巫。在听一年级老师讲了汉塞尔和格雷特尔的故事后,她拒绝和继母去任何地方,除非父亲同她们一起去。这让她父亲很生气,以至于他威胁要给她各种惩罚。罗斯,你和你继母一起去,否则,你就会被永远罚站。而这恰恰证明他完全受制于继母。和所有童话故事里的继母一样,罗斯继母的下巴上有个长着细毛的红斑。她不得不经常拔这些细毛。

班上每个人对汉塞尔和格雷特尔的故事似乎都有看法,但主要的问题是:你会给你的孩子讲这个故事吗?我建议赞成者和反对派分开,站在教室两边。结果很明显,全班分成了势均力敌的两派。我还建议这场讨论应该有个仲裁人,但是他们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人中立,因此我不得不自己担任这个角色。

我花了好几分钟才让教室里的吵闹声停了下来。反对汉塞尔和格雷特尔故事的那一方说他们的孩子会受到严重伤害,那会导致精神治疗上的巨大开支。哦,胡说,支持者说,别胡扯。没有人因为听了童话故事而接受治疗,美国和欧洲的每个孩子都是伴随着这些故事长大的。

反对者提到了《小红帽》中的暴力:大灰狼甚至没有嚼一嚼祖母就把她吞下去了,还有《灰姑娘》中继母的卑劣行为。你很纳闷,听了或读了类似故事的孩子怎样才能活下来。

莉萨·伯格说了些非同一般的话,教室里突然安静下来。她说孩子们的头脑里有一些我们无法理解的黑暗而深刻的东西。

哇呀!有人说。

他们知道莉萨说到点子上了。他们自己的童年刚刚过去,尽管他们不愿意听到你这么说。在那阵沉默中,你可以感觉到他们回到了童年的梦幻世界。

第二天,我们唱从我小时候就流行的童谣。这项活动没有目的,没有更深的含义,也没有考试来影响我们的吟唱。我感到阵阵内疚,但又很开心。从他们(这些犹太孩子、韩裔孩子、华裔孩子和美国孩子)吟唱的方式上看,他们也很开心。他们知道基本的童谣。现在,他们知道了这些童谣的旋律。


哈伯德老妈妈

来到壁橱前

给她的小狗拿骨头

当她来到壁橱前

壁橱里空空的

可怜的小狗什么也没到手


如果我是地方教育委员会(地址:纽约市布鲁克林区利文斯顿街110号,邮编:11201)的教学助理副主管,我就会这么写听课报告:


亲爱的迈考特先生:

三月二日,我走进你的教室时,你的学生正在唱童谣集成曲。我得说,他们唱得声音很大,而且相当令人不安。你让他们一首接一首地唱,中间没有停下来作解释、研究、辩护和分析。实际上,这项活动似乎根本没有内容,也没有目的。

像你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师想必已注意到,穿着外套的学生人数和懒洋洋地倚在座位上、双脚伸到过道里的学生人数。似乎没有一个人有笔记本,你也没有提到要用笔记本。你清楚笔记本是任何一个高中生学英语的基本工具,而忽视这个工具的老师就是对他们的学习不负责任。

令人遗憾的是,黑板上的板书没有提到这节课的性质。这或许说明了为什么笔记本会躺在学生的书包里、没有被用过。

在作为教学助理副主管的职权范围内,我在课后询问了一些学生,问他们那天学到了什么可以带回去的东西。他们挠挠头,含糊其辞,完全无法领会这个吟唱活动的目的。有一个学生说他过得很愉快。那是个恰当可取的意见,但肯定不是高中教育的目的。

恐怕我得将听课报告交给教学副主管,她一定会亲自向教学主管汇报。你也许会被传唤到地方教育委员会出席听证会。如果这样,你得由工会代表和/或律师陪同。

蒙塔古·威尔金森三世


好了,铃声响了。你们又是我的了。翻开书,翻到西奥多·罗特克写的《爸爸的华尔兹》这首诗。如果你没带书,抬头看看别人的书,这个班上没有人会吝啬到不让你抬头看一眼。斯坦利,你能朗读一下这首诗吗?谢谢。


爸爸的华尔兹

你呼吸中的威士忌

足以令小男孩昏迷

但我拼命抓着不放

这华尔兹跳得真不易

我们轻快地跳着

直到锅盘从橱架上滑落

母亲紧绷着的脸

始终不能舒展

握着我手腕的手

有个关节被撞伤

你每走错一步

我的右耳就会擦到纽扣

你用糊着泥块的手掌

在我的头上打拍子

然后跳到我床边

依旧紧握着你的衬衣


再次谢谢你,斯坦利。花几分钟时间再看一遍这首诗,理解它。好了,你们在读这首诗的时候,有什么事发生?

有什么事发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读了这首诗。有些事发生了,有些东西在你们的头脑中、身体内和午餐盒里移动,或者什么也没发生。你们不需要对宇宙中的每一个刺激作出反应,你们不是风向标。

迈考特先生,你在说些什么呀?

我说你们不需要对老师或任何一个坐在你面前的人作出反应。

他们看上去很疑惑。哦,好了。把那句话告诉这儿的老师。他们事事当真。

迈考特先生,你想让我们谈谈这首诗的含义吗?

围绕这首诗,我想让你们谈谈你们的任何观点。如果你们愿意,那观点甚至可以关于你们的祖母。不要担心这首诗的“真正”含义,即便是诗人也不知道这首诗的“真正”含义。你们阅读时,有些事发生了,或者什么也没发生。如果什么也没发生,你们能举一下手吗?好,没人举手。那么说,在你们的头脑中或心里或思维深处,有些事发生了。你们都是作家。你们听音乐时,有什么事发生?室内乐?摇滚乐?你们看见一对夫妻在大街上争吵,你们看到一个孩子反抗他的母亲,你们看见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在乞讨,你们看见一个政客在发表演讲,你们邀请人与你们约会。你们观察对方的反应。因为你们是作家,你们总是不停地问自己:宝贝,发生什么事了?

嗯,比方说,这首诗讲的是一个父亲和他的孩子一起跳舞,但那并不令人愉快,因为父亲喝醉了,感觉迟钝。

布拉德?

如果那并不令人愉快,为什么他拼命抓住不放?

莫妮卡?

这儿发生了很多事。这个孩子被拽着在厨房转圈,他可能是所有爸爸喜欢的那种布娃娃。

布拉德?

这儿泄露了天机——“轻快地跳”。这显得很快乐,对吧?我是说他本可以用“跳舞”或者其他一些普通的词,但是他用了“轻快地跳”。正如你经常对我们讲的那样,一个词可以改变一个句子或者一个段落的气氛。所以,“轻快地跳”营造了一种快乐的气氛。

乔纳森?

迈考特先生,你可以说我脑子坏了,但是,你父亲和你在厨房跳过舞吗?

他从来没和我们在厨房跳过舞,但是他会在深夜把我们从床上叫起来,让我们唱爱尔兰爱国歌曲,让我们发誓为爱尔兰献身。

耶,我猜这首诗和你的童年有关。

猜对了一部分,但是,我让你们读这首诗是因为它抓住了一个瞬间、一种心情。也许,对不起,也许有更深层的含义——你们当中有些人希望为教育而纳的税能有所回报。那母亲怎么办呢?希拉?

这首诗的内容很简单。这个家伙工作很辛苦,是个煤矿工人什么的,带着被撞伤的指关节和糊满泥块的手回家。妻子坐在那儿,很生气,但是她对此已经习惯了。她知道在他拿到工钱后,这种事就会每周发生一次。就像你爸爸,对吧,迈考特先生?这个孩子爱他的父亲,因为你总会被疯子吸引。母亲操持家务没什么大不了,孩子认为那理所当然。因此当爸爸回家时,哦,他一喝酒就像充了电似的,让孩子感到很兴奋。

这首诗的结尾部分发生了什么?戴维?

爸爸和他一起跳到床边。妈妈把锅盘放回到厨房的架子上。第二天是星期天,爸爸起床后,感觉很不舒服。妈妈做了早饭,但是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孩子夹在他们中间。他大概只有九岁,因为他的个子只够让耳朵擦到纽扣。母亲想离家出走,想离婚,因为她厌倦了丈夫酗酒和糟糕的生活。但是她不能,因为她被困在西弗吉尼亚中部地区。没有钱,你哪儿也去不了。

乔纳森?

我喜欢这首诗在于它有一个简单的故事。或者,不,等等。它不是那么简单,发生了很多事,有前因和后果。如果你想将这首诗改编成一部电影,拍起来将很难。在母亲和孩子等候父亲的开机镜头中,你会让孩子出场吗?或者你只是展现孩子闻到威士忌后皱眉这个开机台词?你怎样让孩子抓住不放?向上伸出手紧紧抓住衬衫?你怎样让母亲紧绷着脸而不让她看上去很丑?你得决定这个爸爸在清醒时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如果他一直这样醉醺醺的,你就绝不会想拍一部有关他的电影。我不喜欢他用脏手在孩子头上打拍子。当然,那只脏手是他努力工作的证据。

安?

我不知道。你讲过之后,这儿就有很多事情了。为什么我们不能不去管它呢?只是接受这个故事就好了,为孩子和紧绷着脸的母亲感到难过,也许还包括爸爸。但是不要把它分析到死。

戴维?

我们不是在分析。我们只是作出反应。如果你去看电影,看完后你会谈论它,是不是?

有时候是这样,但这是诗歌。你们知道英语老师会怎样对待诗歌——分析,分析,再分析,挖掘更深层含义。就是这个让我对诗歌很反感。应该有人挖个坟,将更深层含义埋了。

我问你们,你们读这首诗时,发生了什么?如果什么也没发生,那不是罪过。当我听到重金属音乐,我的眼睛就变得呆滞无神。你们中的一些人可能会给我解释一下,而我也想努力听懂点那种音乐。我只是不在意。你们没有必要对每一个刺激都作出反应。如果《爸爸的华尔兹》让你感到扫兴,那么它就是让你感到扫兴。

迈考特先生,那是一码事,但我们得认真点。如果你对任何事说了些负面的意见,英语老师会当真,会生气。我姐姐就因为解读莎士比亚一首十四行诗的方式,而招惹了康奈尔大学的一个英语教授。他说她完全跑题了,可她说十四行诗可以有一百种不同的解读方式,要不然,你为什么会在图书馆书架上看到一千本关于莎士比亚的评论书籍?他很恼火,让她到办公室见他。这一次,他对她很好,而她也放弃了原先的观点,说也许他是对的,还和他一起到伊萨卡吃饭。对她那么样就屈服了,我感到很恼火。现在,我们的关系只限于彼此打打招呼而已。

为什么你不把它写下来呢,安?这故事很不寻常——你和你姐姐因为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而互相不说话。

我可以把它写下来,但那样我就得了解十四行诗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说了些什么,她又说了些什么。因为我讨厌了解更深层含义,而姐姐也不再和我说话,所以我不知道整个故事。

戴维?

编个故事。有三个人物:安、她姐姐和教授,还有那首引来所有麻烦的十四行诗。你可以花很多时间在那首十四行诗上。你可以变换名字,脱离十四行诗,就说这是一场关于《爸爸的华尔兹》的争论。接下来,你就有了一个他们愿意改编成电影的故事。

乔纳森?

我不是想冒犯安,但我想不出什么会比一个大学生和教授争论十四行诗的故事更无聊了。我是说,上帝——对不起,我用词不当——这个世界正在四分五裂,人们处在饥饿之中,等等等等。这些人却除了争论一首诗外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我绝不会买那本故事书。即使他们让我带着全家人免费看这个电影,我也不会去。

迈考特先生。

嗯,安?

告诉乔纳森他得巴结我。

对不起,安,这句话得你自己去说。下课了,但是记住,你们没有必要对每一个刺激都作出反应。


每当课程变得乏味、学生的思想开起小差、太多的人要求得到出入证时,我就会借助“晚餐讯问”这个游戏。政府官员或者有关长官也许会问:这是有效的教学活动吗?

先生们、女士们,是的,因为这是节写作课。每件事对我们都有用处。

另外,这种讯问让我觉得自己像个戏弄目击证人的检察官。如果班上学生被逗乐,那么我就有功了。我站在舞台中央,扮演老教师、讯问者、木偶操纵者和指挥的角色。

詹姆斯,你昨天晚饭吃了什么?

他看上去很吃惊。什么?

晚饭,詹姆斯。你昨天晚饭吃了什么?

他似乎在搜索记忆。

詹姆斯,还没过二十四小时呢。

哦,耶。鸡肉。

它从哪儿来?

你什么意思?

詹姆斯,是买的还是它飞到窗户上的?

我母亲买的。

那么,你母亲买东西?

嗯,对。只是有时候牛奶之类的用完了,她就派我妹妹到商店去买。我妹妹总是抱怨。

你母亲工作吗?

工作,她是法律秘书。

你妹妹几岁?

十四。

你呢?

十六。

那么,你母亲工作、买东西。你妹妹比你小两岁,还得跑到商店买东西。你从来没被派到商店买东西吗?

没有。

那么,谁做的鸡肉?

我母亲。

你妹妹跑到商店买东西、你母亲在厨房累得要命时,你在干什么?

我好像在自己的房间。

做什么?

赶家庭作业,或者听音乐。你知道。

你母亲做鸡肉时,你父亲在干什么?

好像在客厅看电视新闻。他得跟上潮流,因为他是个经纪人。

谁在厨房帮你母亲?

有时候,我妹妹会帮忙。

不是你,也不是你父亲吗?

我们不知道怎么做饭。

可是得有人摆桌子。

我妹妹。

你从没摆过桌子吗?

嗯,我妹妹到医院治阑尾时,我摆过一次,但摆得不好,因为我不知道该把东西放哪儿。我妈妈很生气,让我滚出厨房。

好吧。谁把食物端上桌子?

迈考特先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问我这些问题,而你知道我要说些什么。我妈妈把食物端上桌子。

除了鸡肉,你们昨晚还吃了什么?

好像还吃了沙拉,你知道。

别的呢?

我们——我和爸爸——吃了烤土豆。我妈妈和妹妹没吃,因为她们正在减肥。土豆是杀手。

就餐环境怎么样?你们有桌布吗?

你在开玩笑吗?我们有草编的餐位垫和餐具垫。

吃晚饭时,发生了什么?

你什么意思?

你们说话吗?有好的佐餐音乐吗?

我爸爸一直在听电视,我妈妈对此很生气。因为她费了老大的劲做饭,可他却不专心吃。

哦,晚餐桌上的冲突。你们没有说说一天中发生的事吗?你们没有说说学校的事吗?

没有。然后妈妈开始收拾桌子,因为我爸爸接着看电视去了。我妈妈又生气了,因为我妹妹说她不想吃鸡肉,她说鸡肉会让她长胖。迈考特先生,为什么我们要做这个?为什么你问这些问题?这太无聊了。

回到课上来。你们在想什么?这是节写作课。你们从詹姆斯和他的家人中学到了什么?有没有故事?杰西卡?

我妈妈绝不会容忍那个废物。詹姆斯和他爸爸得到了国王般的待遇。妈妈和妹妹干所有的活,他们只是混日子,吃饭还要人伺候。我想知道谁打扫卫生谁洗碗。不,不用问就知道:妈妈和妹妹。

所有女孩子的手都在挥舞,我看得出她们想揍詹姆斯。等等,等等,女士们。在你们向詹姆斯发起集体进攻之前,我想知道是否你们每个人都是这间屋子里的道德典范,总是乐于助人,总是体贴周到。在我们继续讨论之前,告诉我,你们当中有多少人在昨天晚上吃完饭后感谢你们的母亲、亲吻她并赞扬她做的晚饭?希拉?

那很虚伪。母亲们知道我们感谢她们所做的一切。

一个持不同意见的声音响起:不,她们不知道。如果詹姆斯对他母亲道谢,她会晕过去。

我对着这群人表演,直到丹尼尔打乱了我的计划。

丹尼尔,你昨天晚饭吃了什么?

用白葡萄酒酱浇汁的小牛肉圆薄片。

还有什么?

芦笋和一小份用醋油沙司拌的沙拉。

有开胃小吃吗?

没有,只是晚饭。我母亲认为开胃小吃会破坏胃口。

那么,你母亲做的小牛肉圆薄片?

不,保姆。

哦,保姆。你母亲在做什么?

她和我父亲在一起。

那么,保姆做的饭。我猜饭桌也是她摆的吧?

不错。

你一个人吃饭吗?

对。

我想是在擦得锃亮的红木大餐桌上吧?

不错。

在枝形水晶吊灯下吗?

对。

真的?

嗯。

有背景音乐吗?

有。

我猜是莫扎特吧?与餐桌和枝形水晶吊灯相配。

不。泰勒曼。

然后呢?

我听了二十分钟泰勒曼,他是我父亲喜欢的作曲家之一。一曲结束后,我给我父亲打了电话。

他在哪儿,如果你不介意我问?

他得了肺癌,住在斯隆——凯特林医院。我母亲一直陪着他,因为他要死了。

哦,丹尼尔,对不起。你应该事先告诉我,而不是让我逼得你做完这个晚餐讯问。

没关系。不管怎么说,他快要死了。

教室里安静下来。现在,我该对丹尼尔说些什么?我已经玩过小游戏了——聪明而风趣的老师兼讯问者。丹尼尔也很耐心,教室里到处都是他那优雅而孤独的晚餐细节。他的父亲就在这儿。我们和丹尼尔的母亲一起在床前等候。我们会永远记得小牛肉圆薄片、保姆、枝形吊灯,还有擦得锃亮的红木餐桌旁孤独的丹尼尔,而他的父亲去世了。


我告诉全班同学,他们应该在星期一把《纽约时报》带来,这样,我们就可以读米米·谢拉顿写的酒店评论。

他们互相看了看,用纽约的方式耸了耸肩膀:竖起双眉,举起双手,掌心向外,胳膊肘抵着肋骨。这表示耐心、顺从和疑惑。

为什么你让我们读酒店评论?

你们也许会喜欢它们。当然,这会扩大加深你们的词汇量——那就是你要对从日本和其他地方来的重要访客说的话。

喂,噢,喂,下次你会让我们带讣告了。

这是个好主意,迈伦。你会通过阅读讣告学到很多东西。比起米米·谢拉顿,你是不是更喜欢讣告?你可以带一些生动有趣的讣告过来。

迈考特先生,还是让我们紧扣菜谱和酒店评论吧。

好,迈伦。

我们研究了一篇米米·谢拉顿写的评论的结构。她给我们介绍了酒店的氛围和服务的质量,或者服务质量的欠缺。她汇报了一顿饭的每一个步骤:开胃小吃、主菜、甜食、咖啡和葡萄酒。在最后的总结性段落中,她为自己授予或不授予酒店星级称号进行辩护。这就是结构。哦,芭芭拉?

我认为这篇评论是我读过的最让人讨厌的东西之一。我似乎看到鲜血从她打印机的纸上或者任何她所用的写作工具上流下来。

如果你要在这么一家酒店花大价钱吃饭,难道你就不愿意让米米·谢拉顿这样的人来警告你吗?

我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到评论上来,关注语言的使用和细节。但是他们想知道她是否每天晚上都在外面吃饭,她是如何做到的?

他们说你得为拥有那么一份工作的人感到难过。你不能只是待在家里,吃块汉堡包或者一碗拌着香蕉的谷类食物。她或许会在晚上回到家,告诉她的丈夫她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鸡肉或者猪排了。她丈夫本人从来不能有幸准备点小吃,以便让她在一个漫长的工作日后振作起来,因为她或许已经吃了足够让她生存一星期的食物。想象一下所有这些美食评论家的丈夫或妻子所处的两难境地。丈夫从来不能邀请妻子外出吃饭,只是因为无论到哪儿吃饭,你都会让食物滑过味蕾,判断用了哪些调味料,或者那个酱里有些什么东西。谁愿意和一个对美酒佳肴了如指掌的女人一起吃饭?你会等着看她在吃了第一口后会做出什么样的鬼脸。不,她也许拥有这么一份酬劳丰厚、令人向往的工作,但是你会对这种不得不吃最好的美食、一成不变的老套路感到厌倦。你能想象它对你的内脏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吗?

接着,我生平第一次用了那个词。我说,即便如此,然后重复了一遍。即便如此,我打算让你们都成为米米·谢拉顿。

我让他们就学校自助餐厅或者附近地区的餐馆写篇评论。没有一个人正面评论学校自助餐厅。有三个人在文章结尾处用了同一句话:它令人讨厌。有人赞扬本地比萨店和在第五大街卖热狗和椒盐卷饼的小贩。一个比萨店老板对学生们说他想见我,感谢我让人们关注他的生意并给他的工作带来荣誉。想到这个有着爱尔兰名字的老师鼓励他的学生欣赏生命中较为美好的事物,这真是好极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想吃比萨(不是一片而是一整个),大门总是向我敞开。我可以在比萨上添加任何我想吃的东西,即便他不得不派人到熟食店购买他可能没有的额外饼料。

我对他们在评论学校自助餐厅时表现出的煞有介事和刻薄尖酸提出质疑。我说:不错,氛围是有些凄凉。米米会同意你们的观点——自助餐厅可能会被误认为是地铁车站或者军队食堂。你们抱怨服务态度:端饭端菜的女人们态度粗鲁,她们笑得不到位。哇呀,哎呀!那伤害了你们的感情。不管是什么食物,他们都只是简单地倒在盘子上。好了,你们想要什么?让你们自己干些没有前途的工作,我们就会看见你们是否笑得出来。

我对自己说:停!不要说教。几年前,你没完没了地讲法国大革命时就曾经这样。如果他们想说“它令人讨厌”,就让他们说去吧。难道这不是个自由的国度吗?

我问他们,当他们说自助餐厅的食物令人讨厌时,他们想表达什么意思?你们是写作者。提升一下你们的词汇怎么样?米米会怎么说?

哇呀,上帝!迈考特先生,每次我们写关于食物的文章都必须提到米米、米米吗?

好吧。你们想通过“它令人讨厌”表达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你知道的。

什么?

比方说,那东西,你无法下咽。

为什么?

味道就像垃圾或者根本没味。

你们怎么知道垃圾的味道是什么样?

你知道,迈考特先生,你是个好人,但你会把人气得要命。

杰克,你知道本·琼森说过些什么吗?

不,迈考特先生。我不知道本·琼森说过些什么。

他说:语言揭示一个人。从你的言语中,我可以了解你的为人。

哦,那是本·琼森说的?

对。

很聪明,迈考特先生。他应该和米米共进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