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一点钟以后,叶连娜,一手挽着帽子,一手搭着披肩,缓缓地走进别墅的客厅里来。她鬓发微乱,两颊各有一朵小小的红晕,微笑仍然不愿离开她的唇边,她的眼睛眯着,半隐在睫毛底下,它们也在微笑。由于疲倦,她几乎走不动了,可是,这疲倦却使她感觉愉快:老实说,所有一切,全都使她感觉愉快。一切她都觉得是那么可爱,那么温存。乌瓦尔·伊万诺维奇正坐在窗前;她走上前去,把手搁在他的肩头,微微俯下身去,不知道为什么,不自主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他感到奇怪,问道。
她不晓得要说什么。她心里想吻一吻乌瓦尔·伊万诺维奇。
“扑通……”她终于说了。
可是,乌瓦尔·伊万诺维奇连眼也不眨,只是一直奇怪地盯着叶连娜。她把帽子和披肩全都放到了他身上。
“亲爱的乌瓦尔·伊万诺维奇,”她说道,“我要睡啦,我倦啦,”于是,又笑起来,沉到他身边的一张安乐椅里。
“哼,”乌瓦尔·伊万诺维奇咕噜着,开始扭动着手指。“那么,就该,是的……”
叶连娜却望了望自己的周围,想道:“不久以后我就得和这一切分别啦……也真奇怪:我没有恐惧,没有疑惑,也没有惋惜……不,我是舍不得妈妈!”于是,那小教堂又在她心里浮现了,他的声音又在她心里回响了,她感觉着他的手臂拥抱着自己。她的心快乐地跳着,可是,却是那么疲弱:她的心也感到幸福的困倦。她记起那年老的乞妇来。“她真把我的忧愁全带走了呢,”她想着。“啊,我是多么幸福!多么过分地幸福!幸福是来得多么快啊!”只要她稍稍地放任自己一点儿,她就会倾流出甜蜜的、无休止的眼泪来啦!她只能用笑来抑制它们。无论她做出一个怎样的姿态,她都觉得那是最自然的,最安适不过的;她好像是躺在摇篮里了。所有她的动作全都是缓慢的、温柔的;以前的那种急躁,那种僵硬,到什么地方去了?卓娅进来了:叶连娜觉得她确实从来也没有见过比这更迷人的小脸儿;安娜·瓦西里耶夫娜也进来了:叶连娜感到一阵心痛,可是,却用怎样的柔情拥抱了她善良的母亲,并且,吻了她那已近斑白的鬓发旁边的前额啊!于是,她回到自己的房里:在这里,一切也是怎样在向她微笑啊!她是以怎样的羞赧的胜利感,以怎样的平寂的心情,落座在那张小床上了啊!不过三小时以前,也就是在这张床上,她还经受过多么苦恼的瞬间!“唔,就在那时候,我也晓得他是爱着我的,”她想着,“是的,就是在那以前……啊,不!不!那是罪过。‘你是我的妻……’”她低语着,用手掩住面孔,跪下了。
向晚的时候,她变得更为沉思。想到不能很快再看见英沙罗夫,她就感到悲哀了。他不能留在别尔谢涅夫那里,那是会引起怀疑的,所以,他和叶连娜就像这样决定了:英沙罗夫先回莫斯科去,在秋前,再来看她们两回;而她呢,她也约定了给他写信,如果可能,就和他在昆采沃附近的地方约会。在喝茶的时候,她下到客厅里来,发现全家的人和舒宾都在那里;当她一出现的时候,舒宾就目光敏锐地望了她一眼;她想和以前一样,跟他朋友似地说说话儿,可是,她却害怕他的锐利的观察,同时,也害怕她自己。她觉得,这两星期来他不来打扰她,决不是没有缘由的。不久,别尔谢涅夫也来了,转致了英沙罗夫对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的问候,并且,代达了他不及辞行就回莫斯科去的歉意。在那一天,这是叶连娜第一次听到英沙罗夫的名字;她感到自己的脸红了一红,同时,她也觉察到对于这么好的一位相识者的突然离别,自己也应当表示一下惋惜;可是,她不能勉强自己装假,只好继续不动也不言地坐着,而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却不断叹息着,并且感到遗憾。叶连娜只想挨近别尔谢涅夫;她不怕他,虽则他甚至知道她的一部分秘密;在他的翼护之下,她可以逃避舒宾的执著的盯视——虽然那盯视并不是嘲笑的,却是关切的。别尔谢涅夫,那天晚上也迷惘起来了:他本来料想着叶连娜会更忧郁一些的。幸而在他和舒宾之间发生了一场关于艺术的争论;她坐开一些,听着他们的声音好像是从梦里透了过来的一样。慢慢地,不只他们,连整个房间,她周围的一切,也都恍如一梦了——所有的一切:桌上的茶炊,乌瓦尔·伊万诺维奇的短坎肩,卓娅的光泽的指甲,墙上康斯坦丁·帕夫洛维奇大公的油画肖像,所有这一切都遥远了,一切都迷失在雾里,一切都不再存在了。只是,她对这一切却感到矜怜。“这一切存在是为了什么呢?”她想。
“你要睡了吧,列诺奇卡?”她母亲问她。
她却听不见母亲的问话。
“半真半假的暗示么,你可是说?……”这几个字,被舒宾尖锐地叫了出来,忽地引起了叶连娜的注意。“咳,”他继续说道,“整个趣味就在这里呀!完全真实的暗示叫人丧气——那是说不过去的;完全不真实的暗示,别人不睬你——那是傻的;可是,半真半假的暗示那才叫人不耐烦,叫人生气呢。比方说吧,如果我说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是爱上了咱们俩中间的某一个,那算是怎样的一种暗示呢,呃?”
“啊,麦歇保尔,”叶连娜说道,“我倒真想跟您生生气,可是,老实说,我可没有那份气力。我疲倦得很呢。”
“那你干吗不去睡觉呢?”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说。她自己一到晚间就老爱打瞌睡,所以,也总想把别人打发去睡觉。“跟我说晚安吧,上帝祝你安睡;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会原谅你的。”
叶连娜吻了吻母亲,和大家行过礼后,就走了。舒宾陪着她走到门口。
“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在门口,他对她低声说,“您尽管折磨麦歇保尔,尽管把麦歇保尔无情踩践,可是,麦歇保尔却祝福您,和您的小脚儿,和您的小脚儿上的小鞋儿,和您的小鞋儿上的小鞋跟儿。”
叶连娜耸了耸肩膀,没奈何地向他伸出手——不是英沙罗夫曾经吻过的那只手——就回到房里,马上解衣上床,睡着了。她的睡眠是深甜的、宁静的……就是小孩子也少有像那样安甜的睡眠,只有病后复元的婴孩,有母亲守护在摇篮旁边,凝视着他,谛听着他的呼吸的时候,才能够像这样睡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