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叶连娜低垂着头,眼睛牢牢地直视,向前走着。她什么也不害怕,什么也不顾忌;她只要再见英沙罗夫一面。她向前走着,没有注意到太阳早已隐入浓黑的云端,风在树间阵阵怒吼,吹乱了她的衣衫,尘阵也突然飞扬起来,在路上回旋滚动……大滴的雨点落下来,她也没有注意;可是,雨下得更骤、更猛了,天空打着闪,响着雷。叶连娜停下来,环顾四周……幸而在离开暴风雨袭击她的地方不远,一口荒废的井旁,有一座年久颓败的小教堂。叶连娜向教堂奔去,躲在低矮的檐下。大雨洪流般倾泻着;整个天宇完全暗澹。以无言的绝望,叶连娜凝睇着那急雨的密网。和英沙罗夫再见一面的最后希望,在她的心头消逝了。一个贫苦的老乞妇也走进小教堂里来,自己抖了抖身子,鞠了一躬,说道:“来躲雨啦,好姑娘,”于是,叹息着,呻吟着,坐到井台旁边。叶连娜探手到自己的口袋里;老妇人看出这个动作,于是,她那皱缩而惨黄的、然而曾经是美丽的脸,就闪出光彩来。“多谢你,善心的小姐,我亲爱的,”她开始说。不巧,叶连娜的口袋里没有带着钱袋,可是,老妇人的手已经伸出来了……
“我没有带钱,姥姥,”叶连娜说,“可是把这个拿去吧,也许会有点儿用的。”
她把自己的手绢给了她。
“啊—啊,我美丽的姑娘,”老乞妇说,“你把你这小手绢儿给我作什么呢?给我孙女儿做陪嫁用么?上帝报答你的好心!”
一阵暴雷响过。
“啊,救主耶稣·基督,”乞妇喃喃着,给自己画了三次十字。“可是,我不是在哪儿见过你的么?”略略停顿之后,她又说。“你不是曾经用基督的名义给过我布施的么?”
叶连娜瞅了老妇人一眼,认出她来了。
“是的,姥姥,”她回答说,“你还问过我为什么那么忧愁。”
“是的,亲爱的,是的。我就是这样认识了你的。此刻,你好像也有点儿忧伤吧?瞧,你的小手绢儿还是湿的呢,可不是泪花儿浸湿了的?哎,你们年轻姑娘们呀,全都有这种忧愁,这种可怕的苦难!”
“什么忧愁呢,姥姥?”
“什么忧愁?哎,我的好小姐,你可瞒不了像我这样的老婆子的!我知道你心里为什么难受;你的忧愁可并不特别。真的,我亲爱的,我自个儿也年轻过来的呢,我自个儿也亲自尝过那种苦恼。真的,为了报答你的好心,我给你说说吧:你找着个好人啦,那不是个轻浮男子,你就靠定他一个人吧;比死还要靠得紧。如果成,就成啦;不成,那也是上帝的旨意。是的。你望着我奇怪吗?我就是个算命的呢。我就把你的苦恼跟你这小手绢儿一齐带走吧,好吗?我把它带走,也就完啦。瞧,雨小了;你再待一会儿吧,我可得走啦。我给淋得精湿,这也不是第一回。记着吧,我亲爱的:你有忧愁,那忧愁可是完啦,你会再也记不起它啦。啊,慈悲的上帝,怜悯我们吧!”
乞妇从井边站起来,出了教堂,就缓缓走上了自己的路。叶连娜迷惘地目送着她。“这是什么意思呢?”她不自主地喃喃着。
雨渐渐稀了,停了,太阳一时也从云端里显露出来。叶连娜正要离开自己的避雨处……忽然,在离开教堂十来步远近的地方,她看见了英沙罗夫。他裹着一件外衣,正在叶连娜走过来的路上走着;他好像是在赶回家去。
她用手抓住阶台上腐旧的栏杆;她要呼唤他,可是,叫不出声来……英沙罗夫头也不抬,已经走过去了……
“德米特里·尼卡诺雷奇!”她终于喊道。
英沙罗夫猝然止步,回头一看……在这第一个刹那,他并没有认出叶连娜来,可是,马上,就朝着她的身边走了过来。
“是您,您在这儿!”他也叫了。
她默默地退回到小教堂里。英沙罗夫跟随着她。
“您在这儿!”他又说道。
她仍然沉默着,只是以一种悠长的、温柔的目光,凝视着他。他垂下了眼睑。
“您从我们家来?”她问他。
“不是……不是从你们家来。”
“不是?”叶连娜重复说,想要作出一个微笑。“您就是像这样履行您的诺言的么?我从清早起,就等着您。”
“我昨儿并没有答应过您,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如果您还记得。”
叶连娜再一次勉强地微笑了,于是,用手摸了摸脸。她的手和脸都是那么苍白。
“看起来,您是安心跟我们不辞而别?”
“是的,”英沙罗夫粗声地,几乎是厉声地说。
“什么?在我们既已成了朋友,在我们已经谈过那些话,在所有这一切以后……那么,要是我今儿没有恰好在这儿碰上您(叶连娜的声音开始发抖了,她停止了片刻)……您就真会那么样就走了,连跟我最后一次握握手也不会,并且,您心里也不会难过……”
英沙罗夫转过头去。
“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请别那么说,我求您。就是您不那么说,我也够难受的了。相信我吧,我的决定费了我很大的气力。要是您知道……”
“我不要知道,”叶连娜突然感到恐怖,打断了他的话,“我不要知道您为什么要走……看起来,那是必要的。看起来,我们是不能不分别的。您不会无端地叫您的朋友们心里难过。可是,既然是朋友,难道能够像这样分别的么?我跟您是朋友,不是么?”
“不是,”英沙罗夫说。
“什么?……”叶连娜喃喃地说。她的双颊不自主地罩上了淡淡的红晕。
“就因为我们不是朋友,我才不能不离开。请不要逼我说出我不愿意说的、我也不会说出来的话吧。”
“往日,您对我可是坦率的,”叶连娜略带嗔怒地说,“您记得吗?”
“那时候我可以坦率,那时,我没有什么要隐瞒的;可是现在……”
“可是现在?”叶连娜问。
“可是现在……现在我得走了。再见!”
如果在那一瞬间,英沙罗夫抬起眼来望一望叶连娜,他就可以看出,当他自己蹙眉苦恼之际,她的面容却变得越来越光彩了;可是,他却一直固执地注视着地面。
“唔,再见了吧,德米特里·尼卡诺雷奇,”她开始说。“可是,我们既然已经碰见了,现在,至少,请把您的手给我吧。”
英沙罗夫正要伸出手来。
“啊,不,连这,我也不能,”他说,于是,再一次转过身去。
“您不能么?”
“不能。再见吧。”
他于是朝教堂的出口走去。
“等一等,”叶连娜说。“您好像害怕我。可是,我却比您勇敢,”她补充说道,一阵隐隐的颤栗突然掠过她的全身。“我可以告诉您……可以吗?……您怎么会在这儿碰见我?您可知道我要上哪儿去?”
英沙罗夫愕然注视着叶连娜。
“我正要上您那儿去。”
“上我那儿去?”
叶连娜掩住了自己的脸。
“您是要逼着我说:我爱您,”她低语着。“现在……我说出来啦。”
“叶连娜!”英沙罗夫喊道。
她垂下手来,望了他一眼,就投入了他的怀抱。
他紧紧地拥抱着她,沉默着。他用不着告诉她说他是爱她的。单从那一声叫唤,从他整个人的立刻变形,从她那么信任地偎依着的那胸脯的起伏,从他的手指在她的发上所作的爱抚,叶连娜就可以感到自己是被爱着的。他保持着沉默,而她也不需要言语。“这里是他,他爱我……还需要什么?”完全的幸福的平静,在暴风雨之后获得了安全港似的平静,达到了最终目的地似的平静,就是对于死亡本身也能赋予意义和美丽的那非人间的平静,以其神圣的波澜,充溢着她的整个灵魂了。她什么也不要求,因为她已经获得了一切。“啊,我的兄弟,啊,我的朋友,啊,我的爱人!……”她的嘴唇轻语着,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一颗在她的怀里那么幸福地跳着而且溶化着的心,到底是他的,抑或是她的。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在自己的强有力的怀抱里拥着这向他委身的青春的生命,在心头感觉着新奇的、无限珍贵的负荷;一种强烈的柔情,一种不可言说的感激,将他的坚强的灵魂碾成了粉末,他从来还不曾体验过的眼泪,在他的眼里弥漫着了……
但她却不曾哭泣;她只是不断地重复道:“啊,我的朋友!啊,我的兄弟!”
“那么,你会随着我,到任何地方?”一刻钟以后他对她说,仍然把她拥在自己的怀里,支助着她。
“任何地方,天边,地极!你到哪里,我也到哪里。”
“你不是在欺骗自己?你知道你父母永远也不会同意我们的婚姻?”
“我不是在欺骗我自己;父母不会同意,我也知道。”
“你知道我贫穷,几乎是个乞丐?”
“我知道。”
“你知道我不是俄国人,我的命运不容我住在俄国,你将不能不和你的祖国、你的亲人,断绝一切联系?”
“我知道,我知道。”
“你也知道我已经献身给那艰苦的、不望感激的事业,我……我们不仅要经历危险,也许还要忍受贫困、屈辱?”
“我知道,一切我都知道……我爱你!”
“你知道你将不能不抛弃你所习惯的一切,在那边,独自一人,生活在陌生人中间,也许不能不亲手操作……”
她用手掩住了他的嘴唇。
“啊,我爱你,我的亲人!”
他开始火热地吻着她的纤细的、蔷薇色的手。叶连娜并不把手从他的唇边拿开,只是以孩子般的欢喜,以好奇的微笑,看着他热烈地亲吻着,一时吻在她的掌上,一时吻着她的指尖……
忽然,她感觉羞愧了,把自己的脸藏到他的胸前。
他温柔地托起她的头来,直视着她的眼睛。
“那么,欢迎呀,”他对她说道,“我的妻,在人们和上帝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