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四

奥里维埃踏着小步,向住处走去;他心里很乱,如同获悉了一宗家丑。他试着探测自己的内心世界,希望能认清自我。他要阅读心里的那本书上记有隐情的那几页:它们似乎全粘在一处了,只有偶尔来自外界的一个手指才能将它们翻开。当然,他并不认为自己爱上了安内特!伯爵夫人因为心头蒙着忌妒的阴云,时刻处于戒备之中,很早就预见到危险的苗头,所以不等它成形便向他指出。可是,这种危险是否真的存在,无论是明天、后天,还是一个月后?他想坦诚回答的,正是这个坦诚的疑问。诚然,那女孩的确触发了他那多情的天性,而在男人身上,这种天性又何其之多,它们有的很可怕,有的不伤害他人,所以不该将之混为一谈。比如说,他喜欢小动物,尤其爱猫,见了它们丝绒般的皮毛,总会难以遏制地产生一种肌肤相亲的欲望,非得抚摸一下波浪似的柔软的后背,亲一亲电光似的毛皮。将他推向姑娘身边的那股引力有点类似这种不可告人却又无伤大雅的欲念。这种欲念在人的神经系统中,本身就是那些持续不断、难以平息的震颤的一部分。他身为艺术家,又是一个男人,面对着浑身散发出璀璨的生活气息和青春活力的纯情少女,目光自然会被她吸引过去。他心中本来就装满了和伯爵夫人长期私通的种种回忆,如今因母女俩相貌酷似,渐渐地唤起了往日的情愫,找回了沉寂多年的、定情初期的那份激情,这颗心也就如梦初醒似的怦然跳动。那么是旧情复苏?是的!确实是这么回事吗?这个念头使他心里忽然一亮。他感到沉睡多年后猛然清醒过来。如果说,他是不知不觉地爱上了这个女孩,那么,他在她身边的时候,本当有一种返老还童的感觉,一旦发觉心中重新燃起欲火,这种感觉会使一个男子判若两人。可是不,这孩子无非是煽起他的旧情罢了,他所爱的人,还是那位母亲;只是由于女儿的介入,他对她的爱无疑胜似当初,较之仅仅恢复旧情尤有过之。于是,他借助这一自我宽慰的诡辩,肯定了这一发现:人只能爱一次!人的心可以常常因为遇见另一个人而感动,因为每一个人可以在不同的人身上对之产生好感和反感。所有这些影响都有可能分别发展为友谊、短暂的爱、占有欲、强烈但不持久的热情,而不会是真正的爱。要使这种爱得以延续下去,这两个人必须都是为对方而生,在许多方面必定是互相依存;他们要有相同的趣味,在肉体、精神、性格等方面有着巨大的亲和力,时刻感觉到被许多不同性质的事物联结起来,成为捆绑在一起的一个集合体。总而言之,人们所爱的,不仅是某某夫人或某某先生,而是一个源于大自然的无名女人或男子;而这个伟大的女性以其生就五官、形体、心灵、思想、作风吸引着我们的感官和思维,吸引着我们的七情六欲,想要成为她的情人。我们爱的是某个具有典型性的人,这个人就是人类各种优点的集合体。这些优点集中在这个人身上,足以在众多的人群中独独吸引住我们的心。

对他贝尔坦来说,德·纪约罗瓦伯爵夫人就是这样一个典型人物;他乐此不疲地和她保持如此漫长的亲密关系,就切切实实地向他证明了这一点。安内特又恰恰酷似她的母亲,像得可以乱真,那么,他作为一个男人,偶尔被她迷住心窍——当然还不至于被她驾驭——也就不足为奇了。他曾经崇拜一位女子!另一位女性又从她身上脱颖而出,并且几乎像同一个人。他也确实难以把握自己,将热恋前者时留存下来的一份感情转移到后者身上,这并没有什么坏处,也没有任何危险。他只让自己的眼睛和记忆被这个替身引出种种幻想,他的本性可并未坠入迷津,因为他从未对姑娘产生丝毫欲念。

尽管如此,伯爵夫人仍然责备他忌妒侯爵。当真如此?他再一次严肃地反躬自问,并果然发现,他对此人确实怀有一丝醋意。话又说回来,这又有什么奇怪呢?男人嘛,见了别人向任何一位女性大献殷勤,不就每时每刻都在产生忌妒心吗?无论在街上、在饭店、在剧院,只要有位先生挽着漂亮姑娘进进出出,人们难道不对他产生一丝敌意?凡是拥有女人的男子,都是其他男人的情敌。他既是一个心满意足的男性,也是令其他男性眼红的征服者。其次,先不考虑心理方面的因素,像他这样出于对安内特母亲的偏爱,从而对女儿也表现出超常的好感,如果也算合乎情理的话,那么对这个未婚夫萌发出一丝兽性的忌恨,岂不也很自然吗?对于这种猥琐的情绪,他一定会轻而易举地加以克服。

尽管如此,他在内心深处仍留有一丝酸楚,使他对自己和伯爵夫人都怀有不满情绪。他感到,伯爵夫人对他起了疑心;他们之间的日常联系会不会因此而受到妨碍?难道他非得百般小心、受苦受累,在姑娘面前注意自己的言行和眼神,甚至最微不足道的姿态,就因为他的一言一行在她母亲看来都值得怀疑?他心情烦躁,一回寓所便开始抽烟。他动作急促,像气恼中的男人,划掉了十支火柴才点燃香烟。他试着作画,但成了徒劳之举。他的手、他的眼、他的脑子,都对绘画显得那样陌生,仿佛早把它忘得一干二净,既不熟悉,也从未以此为业。有一幅画已经画了一半:小小的画布上,一个盲人站在街角卖唱。他打算完成它。可是,他眼睛看着画面,精神却怎么也难以集中;他感到无能为力,实在画不下去,只好托着调色板呆坐在它前面。他目不转睛又心不在焉地盯着它,不一会儿竟忘了要做什么。

稍停,他突然感到时间过得太慢,每一分钟都长得没有尽头,焦虑噬咬着他的心,使他越来越难以忍受。他无法工作;那么去俱乐部晚餐前,他还能干什么?一想到上街,他先感到腻味:那些人行道、过路人、车辆、店铺,无不使他恶心。他想到外出访友,随便找一家走走;这个念头又使他对所有的熟人生出一股无名之火。

那么,他该做什么?难道非得在自己的画室里徘徊走步,走一个来回,先看看钟上的指针移动了几秒?啊!这间大屋子的旅程,他太熟悉了!每当他兴致正浓、情绪高涨、精力充沛、出工又出活的时候,在这赏心悦目、生机盎然、工作得热火朝天的画室里,从门口到摆满小工艺品的柜子间踱踱步,确是一种美妙的休憩;而在握笔踟蹰,心中生厌或百无聊赖、什么也不想干的时候,这种走步简直是囚犯在牢房里蹀躞,令人憎恨。要是他能在长沙发上躺一会儿,睡上一小时,倒也罢了。可是他做不到,他不可能入睡,他会焦躁不安,气恼得浑身发抖。那么,这种突如其来的坏情绪又是从何而来呢?他想了想:我真是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变得心绪不宁,落到如此境地。

他想找本书读读。安内特放在铁条椅上的《历代传奇》还在老地方。他打开诗集,读了整整两页,居然不知所云。他不明白诗句的涵义,仿佛那是用某种外国文字写成的。他强打精神,再从头开始,看看是否真的一句也领会不了。“算了吧,”他心想,“我算是丢了魂啦!”他灵机一动,居然想出了消磨晚饭前这两小时的办法,心里顿时踏实了。他吩咐仆人准备了洗澡水,然后伸展、放松地泡在温水里昏昏欲睡。不一会儿,他感到好多了,直到贴身男仆送上洁净的内衣,才将他从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惊醒。他即刻去了俱乐部,几位老朋友早已齐集。他受到了拥抱和欢呼的接待,因为他已经多日没有露面了。

“我刚从乡下回来。”他解释说。

这些人中,除了风景画家马丹,其他人对农村无不嗤之以鼻。洛克第亚纳和朗达倒是常去打打猎,但他们认为,在乡下能找到的乐趣,只有在原野上或树林里,望着中了他们的枪子儿、像一团蓬松的羽毛掉落下来的山鸡、鹌鹑或鹧鸪,瞧瞧被击中后连翻五六个跟头、露着尾巴上一簇白毛的小兔子。除了秋、冬两季才有的这类趣事,他们把乡下称为“闷死人的地方”。洛克第亚纳常说:“我宁要小女人,不要青豌豆。”

晚餐和往常一样,热热闹闹,快快活活,朋友们有时争得不可开交,却从不发生意外。贝尔坦为了提高兴致,说得很多。伙伴们夸他风趣,却没料到,他喝完咖啡,和银行家利凡尔第打完一局“六十分”的台球,径自溜了。他从玛德莱娜教堂闲逛到泰布街,三次经过滑稽歌剧院,考虑是否进去,还几乎坐上一辆马车去跑马场,改变主意后直奔新杂技场,却突然来了个向后转,往北沿着马莱伯林荫大道走去;他一无计划,二无目的,也没有借口可找。当他走近德·纪约罗瓦伯爵夫人府邸时,他放慢了脚步:“她看到我又来了,也许会感到奇怪。”他转念一想,再一次向她问个好,也不值得大惊小怪,所以心里也踏实了。

伯爵夫人正在尽头的小客厅里为穷人织毛毯,身边只有安内特。

她见他进来时只说:

“唷,是您?我的朋友。”

“是我,我有点不放心,所以来看看,您好吗?”

“还好,谢谢……”

她略等片刻,显然有所指地说:

“您呢?”

他洒脱地笑了:

“喔!我很好,很好。您丝毫不必为我担心。”

她抬起眼睛,停止了手中的活,两道视线缓缓移到他的脸上,目光中充满祈求和疑虑。

“真的。”他说。

“那就太好啦。”她略显勉强地露出一丝微笑。

他刚坐定,突然产生一种难以排解的拘谨。他感到脑子已经瘫痪,什么意念都没有了,比起白天面对画布发愣的情况更加严重。

伯爵夫人对女儿说:

“孩子,你可以继续弹奏;这不会妨碍他的。”

画家问:

“她在做什么?”

“她在研究一支钢琴幻想曲。”

安内特站起身走向钢琴。画家总觉得她长得美,所以像平时一样,不假思索地用目光追随着她。正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女儿母亲的视线已落在他的脸上;他猛地转过头去,好像是在客厅的某个暗角找过什么东西。

伯爵夫人从工作台上拿起一个金质的烟盒——那是他送给她的礼物。她打开盒盖,递上香烟。

“抽一支,我的朋友。您知道,这里要是没有外人,我喜欢您这样。”

他顺从地做了,钢琴也开始响了起来。这是一支古雅的曲子,旋律优美、节奏明快。艺术家创作这一类作品时,想必都是在春日夜晚的皎洁月光下获取灵感的。

奥里维埃问:

“这乐曲谁写的?”

“舒曼。这支曲子熟悉的人不多,但很动听。”

奥里维埃很想看看安内特。这种欲望越来越强烈,但他不敢造次。他只能做个小动作,将头颈稍稍转动一下,这样就可以从眼稍里瞥见映照着乐谱的两支蜡烛的火舌。但他心里很清楚,也看得出伯爵夫人正在紧张地窥视他的一举一动。他只得呆呆地抬起眼睛,装作饶有兴味地观赏烟头上升起的袅袅青烟。

德·纪约罗瓦夫人轻声问:

“您要对我说的就是这些了?”

他淡然一笑:

“先别怨我。您知道,音乐这玩意儿太使人入迷。它会化解我的思维。过一会儿我再和您谈别的。”

“想起来了,”她说,“妈妈去世前,我专为您练过一首曲子,我还从未为您演奏过。等女儿练完琴,我就弹给您听。您一定会说,这曲子非常古怪!”

她确实具有这方面的才能:对于蕴藏在各种声响里的激情一听就能理解。这种才能甚至也是她得以触动画家心弦的几种最有效的手段之一。

待安内特弹完梅于尔的《田园合奏曲》,伯爵夫人取代了她的位置。于是,一阵奇特的旋律很快从她的指尖缓缓流出。它的每一个短句都像声声哀怨。它们式样繁多,变化莫测,又非常和谐,每一句的末尾都落在同一音符上。这个音符反复出现,在乐章中间将它们分割,使之铿锵有力,仿佛受了某种无法排解的困扰,不断地发出单调和恼人的呼喊。

奥里维埃却望着刚坐到他对面的安内特;他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当然不会理解乐曲的涵义了。

他看着她,脑子里没有思想,仿佛对待一件平日看惯了的、刚被人剥夺了的好东西;他两眼贪婪地望着她,像喝水的人毫无邪念地饱餐她的秀色。

“嗨!”伯爵夫人发话了,“这曲子好听不?”

他如梦初醒,大声回答:

“令人赞叹,美妙绝伦。谁写的?”

“您不知道?”

“是的。”

“怎么,真的不知道?”

“是不知道嘛。”

“舒伯特写的!”

他以深为信服的神情说:

“那我就不觉得奇怪啦。真是美妙绝伦!劳您的神再弹一遍吧。”

她从头开始弹了起来,他则转过头去凝视安内特。这一次,他没忘了听琴,以便同时领略这两种乐趣。

当伯爵夫人回到原先的座位时,他也只能听从男人生来具有的伪善本性,不再让眼睛盯住年轻金发姑娘的倩影。那姑娘正坐在母亲对面,凑着另一侧烛光编织毛毯。

但是,如果说他没有看她的人,心中却颇能感受有她在场的温馨,仿佛身边有个温暖的火炉。他也很想飞快地、偷偷地看她一眼,再将视线收回到伯爵夫人身上。这种欲望困扰着他,使他像一个中学生,瞅住老师转身的机会,搭上窗台向大街看上一眼。

他早早地告退,因为舌头和脑子同样不听使唤,持续的沉默又可能露出马脚。

上了大街,他油然生出闲逛之心。方才的乐章仍久久地在他耳边回荡,使他有点想入非非,这梦幻般的感觉仿佛就是那一阵阵旋律的延续,而且更为理想,更加精确。那些音符余音缭绕,时而断断续续,时而难以捉摸,有时节拍失去连贯,音量减弱,像远方传来的回声,不一会儿又戛然而止,仿佛要使他的思绪将某种涵义赋予乐章的主题,让他在寻找一种柔美和谐的理想境界中神游天国。他向左边拐了个弯,走上城基大道的外侧,猛见得蒙梭公园内仙境般的灯彩。他进入公园,走上挂满了小月亮似的电灯泡的环形干道。一名警卫踱着方步四处溜达;偶有一辆迟归的出租马车在此经过;一名男子坐在青铜电灯柱下的长凳上,就着头顶上明光灿灿的园球射出的蓝色灯光,阅读一份报纸。另一些光源散布在草坪上、树丛中,向青草地和绿荫丛射出一道道清冷的光芒,用苍白的活力,为这座巨大的城市公园增添了一分生活的气息。

贝尔坦背着双手,沿着人行道缓步向前,忽然想起和安内特在园中并肩漫步的情景。就是那一次,他从她的嘴里,他听出了她母亲的声音。

他颓然地坐到一条长凳上,深深吸了一口浇过水的草地蒸发出来的清新湿润的空气。他忽然感到,自己已身陷诸多困扰之中,那种期待足以使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在脑海中编制一份艳情小说的提纲,虽然结构松散,却可以使正文无穷无尽。从前,他将这里的夜晚视作行云流水,可以让轻浮的思绪游离于想象中的艳遇之间。他惊讶地发现,这种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感觉居然又回归他的心田。

可是,对于安内特的思念、她埋首灯光下的脸蛋,还有伯爵夫人异样的怀疑目光,都像舒伯特曲子里执拗的音符,每时每刻都能攫住他的心。他不由自主地将心思放在这个命题上,去探测人类的感情处于萌发期的不可捉摸的底蕴。这种执着的探求使得他心神不定;对于姑娘持久的牵挂,似乎在他心灵上开辟了一条通向温柔之梦的道路;他已经无法将她从记忆里驱除;他的脑海里对她有一种类似招魂术的功能,正如从前伯爵夫人和他话别后,他总会产生一种奇特的感觉,感到画室的四壁处处留有她的倩影。

这种驱之不散的记忆使他焦躁不安,并突然站起身。他嘟哝着说:

“安妮真蠢,居然对我说这些。她反而又要使我想起那个女孩了。”

回到住所时,他已为自己担忧了。上床后,他没有一点睡意,一股激情在血管里翻腾,一个美梦在心中酝酿。他害怕失眠——这类因心烦意乱而引起的失眠使人难以忍受,他想用阅读加以排解。有多少次,这短短的阅读对他起到麻醉剂的作用!他下了床,来到藏书室,打算选一册既写得好又能起催眠作用的书。可是,他的脑子怎么也静不下来,而且还渴望某种激情;他在一排排书本中寻找作家的名字,希望他的作品能符合他目前这种激奋加期待的精神状态。巴尔扎克是他崇拜的人,这一次他觉得无济于事;他蔑视雨果,瞧不起拉马丁——不过,他的诗还能使他感动。最后,他的目光贪婪地落在青少年心目中的诗人缪塞的作品上,他取了他一本诗集,回卧室信手翻阅。

他上了床,像酒徒豪饮似的阅读起来。缪塞的诗句行文流畅,充满灵气,宛若一只小鸟用自己的歌喉迎来生命的曙光。它唱到清晨才缓缓气,待到烈日当空才收住歌喉。写下这些诗句的人首先是位热爱生命的男子。他善于天真嘹亮地吹响爱情的号角,宣泄心中的情痴,表达了渴慕异性的年轻小伙们的心声。

贝尔坦从未像现在这样理解这些诗章对于人体所具有的魔力。它们振奋人的感官,很少迷乱人的心智。他两眼盯着这些铿锵有力的诗句,胸中涌起希望的浪潮,恍若重返二十年华;就这样,他怀着青春期的兴奋,几乎读完了整卷诗集。时钟敲了三下;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毫无睡意。他下了床,打算关上窗子并将诗集放到卧室中间的桌子上。不料,他一接触夜空中的寒气,腰间突然一阵疼痛,在爱克斯浴季疗养中得到缓解的这一旧病对他是一个提示、一道通知。于是,他以烦躁的动作抛弃了他的诗人,嘴里嘟哝着说:“咳!我都成了老疯子啦!”他重新上了床,吹灭了灯。

翌日,他没去伯爵夫人的府邸。他甚至下了决心:两天内绝不上她的家门。然而,无论他做什么,想做什么,无论是散步,或闷闷不乐地沿街溜达,脑海里总没完没了地牵挂着那对母女。

他禁止自己前去探望,靠思念聊以自慰,任凭自己的思想和心灵充塞着她们的音容。他用离群索居来欺骗自己,却常常在幻影中看到那两张不同的脸。它们慢慢靠拢,起初和他相识的并无二致;它们渐渐重叠,互相渗透,最后融为一体,成了一张略显模糊的脸蛋:它既不是母亲的,也不完全是女儿的,而是一张他从前、现在,乃至永远狂热地所爱的女人的脸。

他感到内疚,不该如此放任自己在感情的斜坡上滑下去;他也意识到,这种感情颇为强烈,也很危险。为了驱散这种情绪,将之置诸脑后,摆脱这甜蜜诱人的梦想,他将自己的思绪引向一切可以虚构意念或能使他沉思默想的主题。这一切都白费心机!他为分散注意力而选择的每一条道路最终无不将他引向同一个去处,他又必然看到一位金发少女的脸,而这张脸似乎早就埋伏在那里守候他的。这模糊而又无法躲避的形象始终萦绕在他的脑际,盘旋在他的四周,无论他怎样试图回避,总被它挡住去路。

那天黄昏,他在隆西埃尔邸园里漫步时,曾因将母女俩混淆而感到强烈的不安;现在,他一经停止思考和推理,头脑又开始模糊起来。他追忆她俩的音容笑貌,力图弄明白一个问题:是何种奇特的激情操控着他的躯体?他思忖着:“瞧我这人,莫非我对安内特怀有超越常理的感情?”他进而探查自己的内心世界,果然感到对某个青年女子怀有强烈的依恋,那女子的容貌具有安内特的全部特征,却又不是安内特。他只能怯懦地安抚自己:“不,我并不爱这个女孩,我只是受她外表的蒙蔽罢了。”

然而,隆西埃尔两天小住始终留存在他的脑海里,那情景如同一股暖流,一道令人陶醉的幸福源泉。一个个细节精确地先后浮现在他眼前,较之当时当地更耐人寻味。他顺此思路想下去,眼前突然浮现出如下景象:三人从公墓回来,走在那条道上,年轻姑娘不时地跑去采摘野花……他猛然想起,他曾向她许下诺言,一回巴黎便送她一枚用蓝宝石做的矢车菊首饰。

原先所下的决心,一下子丢在了九霄云外。他不再作思想斗争,当即戴上帽子出了家门,想想这事将为她带来多少欢欣,自己的心情也十分激动。

他来到纪约罗瓦的府邸,听差回答说:

“夫人外出了,小姐在家。”

他喜出望外:

“请通报一声,我想和小姐说几句话。”

说着,他轻移脚步,溜进客厅,仿佛担心被人听到。

安内特很快就露了面。

“您好,亲爱的老师。”她庄重地说。

他放声笑了,和她握过手,坐到她的身旁:

“猜猜我的来意。”

姑娘想了想:

“我猜不着。”

“我来带你和你母亲去珠宝店,挑选我在隆西埃尔答应你的蓝宝石首饰。”

姑娘的脸蛋顿时绽出喜悦的光芒。

“喔!可是妈妈出去了,”她说,“不过,她很快就会回来的。您在这儿等她,是吗?”

“是的,如果时间不会太久。”

“嗨!这话真叫人受不了!‘太久’,和我在一起?您把我看成不懂事的孩子啦。”

“不,”他分辩着,“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感到心中涌起一股取悦于人的欲望,要像在青年时代最潇洒的日子里,善于调情,妙语连珠。这是人类诸多本能欲望之一。这种欲望足以超乎寻常地激发人的全部魅力,使孔雀开屏,诗人赋诗。他侃侃而谈,千言万语泉涌般地脱口而出,像在从前最最辉煌的时刻。女孩受他热情的激励,也使出全部的狡黠和萌生中的嘴皮功夫同他巧为周旋。

双方正为某一观点争得不可开交,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这话您先前常对我说起,我也早就给了您答案啦……”

姑娘放声大笑,打断他的话:

“怎么,您不再用‘你’称呼我了!您把我当成我妈妈啦。”

他的脸一红,顿时语塞,稍停才支支吾吾地说:

“那是因为你妈妈一贯支持我这个观点。”

他的口才一下子枯竭了;他不知该说什么;现在,他真有点惧怕这个小女孩了,怕得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妈妈回来了。”姑娘说。她听到大厅的门被打开。

奥里维埃有点慌乱,仿佛正在做错事的时候被当场逮住。他解释说,他忽然想起许下的诺言,特来带她们母女去珠宝店。

“外面有一辆双座马车,”他说,“我可以坐加座。”

三人立刻出发,几分钟后进了蒙塔拉珠宝店。

奥里维埃在和女人的亲密关系中度过了大半辈子;他观察她们、研究她们、关心她们,总把她们挂在心头;他摸清了她们的爱好,像她们本人一样熟悉她们的服饰,通晓时装方面的各种议题,了解她们和生活方面的种种细节。有鉴于此,他得以经常分担她们的某些感受,每当走进一家专为她们的美貌提供精致可爱小物件的商店时,他总会高兴得为之动容,简直和她们同样激动。每见一样不值钱的小饰物,他会和她们一样趋之若鹜;衣料会使他赏心悦目;花纱诱使他伸手抚摸;最不起眼的奢侈小摆饰会吸引他的注意力。在任何一家珠宝店,他都会对它们的玻璃柜台产生宗教般的虔敬之情,仿佛面前是一座代表富足的充满诱惑力的圣殿;当首饰匠在铺着墨绿呢料的台面上灵巧地转动宝石、使之闪射出奇光异彩时,总使他不由得肃然起敬。

他请伯爵夫人和她女儿坐到这张威严的柜台前,那两位便十分自然地将手搭在台面上。奥里维埃说出了所要之物,店员便取出一盘花形饰物的样品。

紧接着,有人将各种蓝宝石摊到台面上,他们将从中挑选四枚。这一挑便花了很多时间,两位女士用手指甲将它们在呢垫上拨来拨去,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上察看它们的光泽,以行家的姿态饶有兴味地研究了好一会儿。店家将她们挑出的东西归拢在一边;做这枚胸针需要三枚碧玉,用以制作三片叶子,并以一颗经过磨琢的小钻石镶嵌其间,使之产生晶莹欲滴的露珠般的效果。

奥里维埃完全沉浸在赠予的喜悦之中。

“能否再赏个脸,另选两枚戒指?”画家对伯爵夫人说。

“要我选?”

“是的。一枚归您,一枚给安内特!请允许我送你们这点小小的礼物,作为隆西埃尔两天小住的纪念。”

她婉拒,他坚持。接下来是一场长时间的争论。两人你来我往,各自摆出大量论据。最终,他不无困难地取得了胜利。

店员取出许多指环,最名贵的配有专用锦盒,其他分门别类安放在正方形的托盘里。它们在丝绒衬垫上列成一个个方阵,展示出奇巧的构思。画家坐在两位女士中间,怀着和她们同样的好奇和热情,从底盘的锁孔里取出一枚枚金指环,放在自己面前。他在绿呢上将之分成两组:一组看过后弃之不顾,另一组则可供她们进一步选择。

时间不知不觉慢慢流逝着。挑选戒指真是一份好差使,比起上流社会的各种娱乐更使人爱不释手。它像变幻莫测的美丽景色,使人愉悦,扣人心弦,几乎给人以肌肤之亲的感觉。总之,为了获得女人的心,这是一种回味无穷的享受。

三人一起作了比较,情绪也愈加高涨。经过一番迟疑,三名裁判终于选中一款蛇形金戒,它首尾相连,小小的蛇嘴和蜷起的蛇尾拖着一颗美丽的红宝石。

奥里维埃容光焕发,站起来说:

“我还要去买点东西,先走了,我把车留给你们了。”

安内特说今儿天气好,要求妈妈步行回家。伯爵夫人答应了。她谢过贝尔坦,和女儿上了街。

她们品味着礼物带来的喜悦,默默地走了一程。过了一会儿,母女俩开始议论方才看到并摆弄过的那些首饰,只觉得脑海里光华闪烁,声音清脆,心头一片欢欣。时值夏日傍晚,她们快步穿行在人行道上五点钟归家的人群之中。一路上,许多男子频频回首,向安内特注目,含糊其词地发出一声声赞叹。伯爵夫人自服丧以来,在巴黎偕女儿外出还是第一次;女儿身上的黑袍反而使她艳光四射。那天晚上,在她的客厅里,人们拿她女儿和她的肖像作比较时,她的心情就十分压抑。今天,她眼见一个美女行走在大街上能获得如此的成功,招来众人注目,引出一片赞美之声,甚至掀起一个个讨人喜欢的感情小旋涡,她那种压抑感又一次渐渐攫住她的心房。她不由自主地偷眼窥视安内特引来的一道道目光。她感觉到,那些目光大多来自远处,虽然也接触到她的脸,但都是一掠而过,最后落在和她并肩而行的金发女儿脸上。她全明白了;她在那些眼神里清楚地看到,那快速和无言的赞美都投向了花样年华和清纯魅力。她心想:“早些时候,我和她一样美,甚至还更胜一筹。”蓦地,奥里维埃的言行举止又一次掠过她脑际,如同在隆西埃尔城堡,她真想立刻逃之夭夭。

她不愿再有这样的感受:在明亮的日光下,在滚滚人流中,受那些男人视而不见的对待。她要寻找、引发和女儿争妍斗艳的机会,这样的日子既遥远又临近。那么,时至今日,在这些行人中究竟有谁会将她们母女作一番对比呢?也许只有一个人,就是方才同去首饰店的他?喔!多么令人难受!他的头脑里能否不总想将她们母女作这一番对比!显然,只要他看到她俩在一起,他是不会不往那儿想的,也不会不想起过去的日子;那时,她是那样姣艳,那样美丽;她每一次踏进他的寓所,总是抱着被爱的信心!

“我有点不舒服,”她对女儿说,“我们找一辆马车吧。”

安内特担心地问:

“妈妈,你哪儿不舒服?”

“不碍事的,你知道,自从你外婆去世以来,我常感到这样浑身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