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医生刚睡醒便打定主意,他也要发财致富。

在这之前,他曾经多次下过这样的决心,但从不认真付诸行动。他每从事一个新的行当,迅速致富的愿望使他有了力量和信心,而第一个障碍或第一次失败便会使他另觅他途。

他躺在温暖的被窝里静静盘算着。多少医生在短时期内成了百万富翁!只要懂得一点门道就够了,因为在学习期间,他对那些名教授十分赞赏,尽管心底里将他们视为蠢驴。当然,他自己的能耐绝不亚于那些人,甚至比他们更高明。他只要想点办法,将勒阿弗尔的名门和富商掌握在手中,每年赚取十万法郎就易如反掌。他精确地计算出必得的利润。上午,他可以安排出诊;最保守的估计,可以走访十位病家,每人收二十法郎,那每年至少可收入七万二,也许可达七万五,因为十个病人的数字低于实际可以达到的工作量。下午,他可以在诊所平均接待十位病人,按每人十个法郎计算,一年是三万六。两者相加,超过十万。老顾客和朋友之间,可按出诊十法郎,门诊同样减半收取。上列数额可能会打些折扣,因为还要刨去付给会诊医生的酬金,以及这个行业中流行的种种小优惠。

要做到这一点,再容易不过了,只需在《费加罗报》上登登广告,造造声势,向人们指出:巴黎的学术界正密切注视他的行动,对他这位普普通通的勒阿弗尔青年医生令人惊讶的医术颇感兴趣。不须多久,他会比他弟弟更有钱,更出名,他本人也更觉对得起自己,因为他是靠自身的力量挣得这份财富的。那时,他会在年迈的双亲身上出手更大方,他俩也为儿子有出息更感到自豪。他不想娶妻,因为不愿让自己一辈子受唯一而碍事的妻子的束缚;他要在最最漂亮的女病人中物色许许多多的情妇。

他自觉胜券在握,立即跳下床来,仿佛马上就要抓住成功的机会。他穿戴齐整,打算先在城里找一所合适的房子。

他一面想着心事,一面在大街小巷中转悠。能使我们采取决定性行动的理由,往往是多么微不足道,尽管这一次他是因弟弟接受遗产而突然下此决心,实际上他三周以前就应该想到并付诸行动了。

他在悬挂出租招贴的大门前一再驻足,那些木牌上虽然写有“漂亮”或“豪华”等字眼,但那不加修饰的文字总使他嗤之以鼻。于是,他摆出一副高傲的态度,参观了那些屋子,一会儿测量天花板的高度,一会儿在小本子上绘出房间陈设的草图;这儿该有几个通道,那儿应有几个出口,声称自己这位大夫要接待许多病人,所以楼梯必须宽阔;况且他本人总不能从别处爬上二楼。

他记下七八个地址,草草地写下两百来条有关的讯息,回家吃饭时已迟到了一刻钟。

刚踏进门厅,他便听到杯盘碰撞的声音。他们不等他回来,先自吃开了。这是为什么?家里吃饭从不这样准时的呀。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生出一肚子的闷气,因为他本来就很敏感。他前脚刚跨进餐厅,罗朗就催促他:

“皮埃尔,赶紧吃饭,真见鬼!你知道,我们得两点前赶到公证人事务所。今天可不是闲逛的日子。”

医生并不答话。他拥抱了母亲,和父亲、弟弟握了握手,便坐下用餐;他从餐桌中央的大盘子里取过留给他的排骨。排骨已经凉了,变得又干又硬。这准是最坏的一块,他心想,他们满可以把排骨留在炉灶上等他回来,总不该丢了魂似的将另一个儿子——何况还是长子——忘得一干二净。

此刻,他进门时打断的谈话又接上了话头。

“我要是你,”罗朗太太对让说,“我马上做这几件事:我要体体面面地把自己安顿下来,令人刮目相看;我要打进上流社会,再走马上任;我要选一两件令人感兴趣的案子为之辩护,在法律界争得一席之地,我要当一个非常挑剔的挂牌律师。天主赐福,你现在已不愁吃穿了,如果说必须从事一项职业,也无非为了不致荒废学业罢了,再说,一个男子汉也不该闲着什么事也不干嘛。”

罗朗老爹边削梨子,边说:

“去你的!我要是让,我会买一条漂亮的船,按我们这些船长设计的图纸打造。我要驾着它开往塞内加尔。”

轮到皮埃尔发表意见了:概括地说,显示一个人的精神力量,也就是他的聪明才智的,并不是财富。财富对于那些平庸之辈来说,反而是导致堕落的根源之一,它落入强者手中,会成为一支有力的杠杆,可惜这类人实际上并不多见。让已经不愁吃穿了,倘若他真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现在就该一显身手。不过,他必须比在平常情况下多做一百倍的努力。问题不在于替孤儿寡母作一般性的辩护,无论是胜诉或是败诉都会赚取大笔酬金,他应该成为杰出的法学家,成为司法界的指路明灯。

他还补充了另一个结论:

“我要是有了钱,我就找几具尸体,拿来切割!”

罗朗老爹耸了耸肩膀:

“得啦,得啦!生活中最明智的人,就是让自己活得舒心。我们是人,不是受罪的牲口。谁要是生在穷人家,他就得干活;咳,糟就糟在必须得干活;可是,待到手头有了利息收入,那就见鬼去吧!只有大傻瓜,才糟蹋自己的身体。”

皮埃尔高傲地说:

“人各有志!我么,在这个世界上,只敬重知识和智慧,其他都不在话下。”

罗朗太太往往要花很大力气,缓解这对父子之间不断发生的冲突。她立刻岔开话题,谈起上周发生在波尔贝克-努安托的一宗谋杀案。一家人的注意力马上转移到诱发暴力事件的社会环境上,被那些牵动人心的恐怖事件和犯罪的神秘手法所吸引。这些罪行尽管有伤大雅,非常可耻,令人发指,但对人类的好奇心却具有某种奇特和普遍的蛊惑力。

罗朗老爹不时掏出怀表。

“不谈了,”他说,“该出发了。”

皮埃尔调侃地说:

“还不到一点嘛。说实在的,真没必要让我吞那块冷排骨。”

“你去不去公证人事务所?”母亲问。

儿子生硬地回答说:

“问我?不,我去干什么?要我到场,完全多余。”

让保持着沉默,仿佛席间谈论的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只有当大家议论波尔贝克的谋杀案时,他才以法学家的身份发表过一些看法,并以各种罪案和罪犯为题,作过一些评论。过后,他又不言不语了。但他眼中射出的光芒、因兴奋而浮现在脸上的红晕,乃至胡须的光泽,似乎都在显示他的幸福心情。

家人都走了,只留下皮埃尔一人。上午没找到合适的房子,他要继续寻找。他花了两三个小时,跑了好几家的楼梯,终于在弗朗索瓦一世林荫大道物色到一套漂亮的房屋。那是中二楼的一个套房,有两道门,分别通向两条街道;还有两个客厅,一道镶满玻璃的明廊,病人在候诊期间,可以在此散步,并置身于鲜花丛中;尤其是,套房里还有一个美妙无比的圆形餐厅,进餐时可以饱览大海景色。

临到办理租赁手续时,三千法郎的价格使他望而却步。因为他必须预付第一期租金,而他却囊中空空,这会儿连一个铜板也拿不出来。

他父亲攒下的那笔小小的财产,按利息收入计算,不过八千光景。他也常常责备自己,由于长期以来在选择职业方面摇摆不定,还要学这学那,使父母一直陷于手头拮据的境地。为此,两天前,他还答应给双亲一个解释;此刻,他想到了向弟弟借贷,等他得到那笔遗产,先向他借三到六个月的租金,计一万五千法郎。

“无非是暂时借用几个月罢了,”他心中盘算着,“也许不到年终,我就可以如数归还。再说,这事非常简单,他也一定乐意为我做这件事的。”

时间还不到四点,眼下他无事可做,想也想不出,便来到街心公园闲坐;他在长凳上坐了很久,两眼盯着地面,头脑里空空如也,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没多久,疲倦竟变为忧伤。

自从他学成回家后,他每天也都是这样度过的,但还未像今天这样痛切感受到生活的空虚和无所事事的难耐。那么,他从起床到就寝究竟是怎么过的呢?

涨潮时,他去栈桥码头闲逛;他也逛大街,逛咖啡馆,逛马罗夫斯柯的小药房,到处都逛过。没想到顷刻之间,他过惯了的生活忽然变得可憎和无法容忍。倘若他自己手头有几个钱,他准会要一辆车到乡间去,找一个被山毛榉和老榆树的绿荫蔽盖的农庄,沿着一条条沟渠,做一次远游;可是,他连一杯啤酒或一张邮票的费用也得精打细算,那些异想天开的花费,对他来说是绝不允许的。他忽然想到,自己已是过了而立之年的人了,还常常红着脸向妈妈要一个金路易,这有多么难堪;想到此处,他用手杖的尖端扒着地上的土,自言自语地说:

“见鬼!我要是有钱就好了!”

这句话刚一出口,弟弟继承遗产的事,像一根黄蜂的刺立刻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但他迫不及待地排除了这个念头,因为他不愿在忌妒的斜坡上继续滑下去。

一群儿童在他身边嬉戏。他们都长着一头金发,一个个神情严肃、极为认真地堆着小土丘,堆成后再踢上一脚,将土丘摧毁,弄得道路上尘土飞扬。

皮埃尔近来正处于无比沮丧的日子里,人们可以直视他心灵的每一个角落,可以震撼它的每一条褶缝。

“我们正在苦心经营的事,很像这群娃娃所做的,”他心中琢磨着。他又问自己:人的一生中,生下两三个这类无用的小生灵,再怀着殷切和好奇的心情巴望他们长大成人,这样的人是否算得上最最明智。他忽然又动了结婚的念头。一个人不再打光棍了,就不会如此无所适从。至少,在他心烦意乱和茫然若失的时刻,还能听到身旁有人走动;遭受痛苦的时候,能用“你”字称呼一位女性。能这样过,也就满不错了。

于是,他开始回忆他认识的那些女子。

他结识的女人不多,因为在拉丁区,他和她们往往只有半个月的交情,当月的生活费花完,这种联系就维持不下去了,到下一个月才能接上关系,或另找一个。不过,世上总有不少温柔体贴的窈窕淑女。他母亲不就代表了这个家庭的理性和魅力吗?他多么想找到这样一位女性,一位真正的女性!

他霍地站起身来,决意走访罗赛米莉太太,和她叙谈叙谈。

他马上又坐了下去。这个女子,他并不喜欢她呀!这是为什么?她有一个颇为清醒的头脑,只是过于庸俗,品位不高;况且,她不是显得更喜欢让吗?虽说他现在还不能确认,但寡妇的偏向使他在很大程度上低估了她的智慧,因为他纵然爱他这个弟弟,也止不住将他视为平庸之辈并自命优越。

可是,他总不能在此待到深夜呀;于是,他又像前一天晚上一样,惶惑地问自己:“我要做什么?”

现在他发觉,灵魂深处他需要温情,需要被拥吻,需要受安慰。受何种安慰呢?他一时还说不清楚。皮埃尔此刻的心情,正如我们处于脆弱和疲惫之中,女人的出现,她的抚慰、她的触摸、那衣裙的轻拂、一双黑色或蓝色的眸子,对于我们的心灵,立刻就显得必不可少了。

他忽然想起一家啤酒店的一名女招待:有一天晚上,他曾经送这个小女仆回家,后来也不时去看她。

他又一次站起身来,打算和这个女孩一起喝一杯。他要告诉她什么?她又会对他说些什么?也许,大家都无话可说。那又有何妨?他可以捏捏她的手!那女孩似乎对他有点意思,他何不多去看她几回?

店堂里几乎是空的。皮埃尔见那姑娘正坐在一把椅子上打盹儿。只有三位顾客臂肘撑在橡木台板上抽着烟斗;收银员在读一本小说,老板身穿衬衣,干脆横在长凳上睡大觉。

姑娘见他走进店堂,迅即站起身来,迎上前去:

“日安,您好吗?”

“还不坏,你呢?”

“我么,很好。您真是稀客,是吗?”

“不错,实在没有时间。你知道,我是医生。”

“唷,您可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要是我早知道,上星期我有病的时候,满可以请您瞧瞧呀。您要点什么?”

“一杯啤酒,你呢?”

“我吗?也来一杯啤酒吧,既然是你请客。”

接下来,她就改用“你”称呼他了,仿佛请她喝一杯,就意味着对方的默许。就这样,两人相对而坐,边喝边聊。女孩子不时地抓住他的手,表现得十分亲热。不过,这类轻佻女孩的抚摸是有价钱的。这时,她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问:

“你为什么不多来来?我很喜欢你,亲爱的。”

此刻,皮埃尔已经在厌恶她了。他觉得,这姑娘很蠢很粗俗,身上一股市井气。他心想,女人应当像在梦幻中一样若隐若现,或者戴一道华美的光环,才能将平庸的一面加以诗化。

姑娘又问他:

“有一天上午,你和一个长大胡子的金发美男子路过我们店,他是你弟弟?”

“是的,是我弟弟。”

“真是个帅小伙子。”

“你这样认为?”

“当然啦。而且,他看上去很会过日子。”

他突然产生一种奇特的欲望,想把弟弟接受遗产的事告诉这个酒店的女仆。他怎么会产生这个念头的?当他一人独处的时候,他曾屡次将它排除,因为他害怕受它的困扰,乱了方寸;而此刻,他觉得话已经到了嘴边。那他又为什么需要找个人,像吐苦水似的对之一吐为快呢?

他跷起二郎腿,对那姑娘说:

“我弟弟真是鸿运高照,得到了一笔年息两万法郎的遗产。”

她立刻睁大那对蓝眼睛,射出贪婪的光芒。

“嗬,谁留给他的?外婆还是姑妈?”

“都不是,是我父母的一位老朋友。”

“仅仅是朋友关系?这不可能!而且,人家什么也没留给你?”

“没有,因为我和他不太熟。”

她略一思索,嘴角挂起一丝异样的笑意:

“嘿!你弟弟真走运,能交上这种朋友!说真的,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长得不太像你!”

皮埃尔真想掴她一巴掌,不过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于是,他诘问对方,但嘴角也痉挛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装出傻乎乎的神气,故作天真地回答说:

“没别的意思呀。我只想说,他的运气比你好嘛。”

皮埃尔朝桌上丢下一个法郎,出了酒店。

一路上,他反复咀嚼这句话的涵义:“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长得不太像你!”

她究竟是怎么想的?这句话暗示了什么?当然,这话一定含有恶意,包藏着坏心眼和污辱性的内容。对啦,这婊子准认为让是马雷夏尔的儿子!

一想到有人怀疑自己的母亲,他激动得停住了脚步,想找一个地方坐下。

对面也有一家咖啡馆。他走进去,找了一个位子坐定。侍者迎了上来。

“一杯啤酒。”他吩咐说。

他感到心跳得厉害,皮肤上直起鸡皮疙瘩。突然,他想起马罗夫斯柯前一天晚上那句话:“这样做不会有好结果的。”莫非他也是这样想的?他和那个女孩有着同样的怀疑?

他垂着头面对酒杯,望着不断泛起又不断溶解的白沫。他心想:“这种事能叫人相信吗?”

使人产生怀疑的理由在脑海里一一浮现出来,而且越来越清晰、明朗,令人恼火。一个没有继承人的老光棍,如果将财产留给朋友的两个儿子,倒也顺理成章,可他却把全部遗产给了其中之一。人们当然会感到惊讶,会窃窃私语,然后诡秘地一笑。他自己怎么会看不到这一点呢?他父亲又怎么会毫无觉察?母亲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层呢?他们是因为得到这笔横财,高兴过了头,因而忽略了。再说,正派人又怎么会往这类丑事上想呢?

可是,公众、左邻右舍、店铺、供应商,以及所有认识他们的人,能不反复议论这类丑事,拿它解闷、取乐,嘲笑他的双亲吗?

还有,酒店侍女已经把话挑明了。让一头金发,他是棕发,他们俩别说相貌,身材、举止,连智力也不相同。这些都会令人注目、促人深思。当人们谈到罗朗的某个儿子时,人们难免会问:“指哪一个,真的还是冒牌的?”

他站起身来,决意先找弟弟谈谈,要他对这有损母亲名誉的险情有所戒备。可是,让会怎样做呢?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拒绝接受这笔遗产,将它转送给贫苦人;对已经知道这笔遗赠的朋友和熟人,只需说:遗嘱里有些条款难以接受,因为那些条款并非将让视为继承人,而仅仅是一位保管者。

在回家的路上,他打算先单独和弟弟谈谈,免得当着父母的面,公开这样一个话题。

还未进门,他就听到客厅里笑语喧声;一进门,他就听出罗赛米莉太太和博西尔船长的声音。他们俩都是被父亲带到家中,并留下共进晚餐以此庆贺这一喜讯的。

餐前喝了味美思和阿布姆特开胃酒,主宾的心情都很兴奋。博西尔船长由于终年都在海上打滚,身体变得圆溜溜的,他想出的很多点子也很圆滑,就像海滩上的鹅卵石。他笑起来喉咙里发出许多[r]的颤音;他认为生活非常美好,天底下任何东西都可以拿来享受。

他和罗朗老爹碰杯对饮,让也给两位女士再斟上一杯。

罗赛米莉太太推让不饮,博西尔船长本来就和她亡夫相识,见状大声劝酒:

“喝吧,喝吧,夫人,bis repetita placent,我们这句土话的意思是:两杯不伤身。您瞧我,自从不再出海,我每天给自己定了量:晚饭前,来两三杯,这叫做‘横摆’!喝过咖啡再加一杯,这叫做‘纵颠’!那么这一晚我就恍惚身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了。可是,我喝酒绝不过量,所以不会遇到‘海上风暴’,因为我也害怕‘翻船’。”

老船长以此迎合罗朗的航海癖,逗得这位主人开怀大笑。他因为多喝了几口,脸已经红了,眼珠也有点浑浊。他腆着一个珠宝商的大肚子,如同那些长期坐着不动的人,这个肚子几乎包容了身体的其他部分,见不到臀部、胸脯、胳膊、头颈,椅子的坐垫几乎将他们全身的血肉都堆积在一处了。

博西尔正相反。尽管他又矮又肥,却饱满犹如鸡蛋,结实得像个皮球。

罗朗太太第一杯尚未喝尽,脸上已飞起了幸福的红晕。她两眼生光,凝视着小儿子让。

此刻,让也早已喜不自胜了。如今大功告成,字也签了,他获得了两万法郎的利息收入。人们可以从他的笑声里,从他更为洪亮的嗓门中,从他打量人的方式,从他更为果断的举止和信心十足的神情,感受到金钱的分量。

可以入席了,罗朗老头走向罗赛米莉太太,伸出手臂让她挽行。妻子见状,大声制止:

“不,不,孩子他爹,今晚,一切都由让做主。”

餐桌一派豪华,实属多年罕见。让取代了父亲的位置。一个巨大的花束耸立在他的盘子前面,花束里点缀着丝带,像一座圆柱形的屋顶,够得上庆典用的规格。花束周围是四个高脚盘:一盘上等蜜桃,堆成一座小山;第二个盘子装的是奶油夹心、以铃铛形糖面点缀的干点心,像一座饼干砌成的大教堂;第三个盘子盛着糖水菠萝;最后一个更是阔气——竟是一盘从热带国家进口的黑葡萄。

“哎哟!”皮埃尔边坐边说,“我们是在庆贺让登基,当了富贵大帝啦。”

上过汤,倒满马德拉葡萄酒;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博西尔叙述他和一位黑人将军在圣多明各共进晚餐的情形。罗朗老爹边听边插话,谈他的一位默东朋友举办的一次聚餐,那次饭局使每位参与者都病了半个月。罗赛米莉太太、让和他母亲计划搞一次郊游,去圣茹安吃午饭,好好享受一番;皮埃尔则后悔没在海边一家小饭馆里独自进餐,现在只得听他们又说又笑,刺激自己的神经。

这会儿,他心中正盘算着怎样将他的忧虑告诉弟弟,使他放弃业已接受的财产,尽管他早已满心欢喜,为之陶醉。当然,这建议对他弟弟来说,确实难以接受,但他必须接受;他不能再犹豫了,他们母亲的名誉正遭到威胁。

一条大鲈鱼上了餐桌,将罗朗老爹的话题又引向垂钓的故事。博西尔讲述了他在加蓬和马达加斯加的圣玛丽城所见的鱼类,那些鱼着实令人惊讶,尤其是中国和日本沿海的许多怪鱼,它们长相滑稽,和那里的居民一样。他还逐一描绘了那些鱼的形状,它们长着金色的眼睛,蓝色或红色的肚子,像扇子似的怪异的鳍,还有新月形的尾。他的动作和表情是那样逗人,竟使几位听众都笑出了眼泪。

只有皮埃尔显出不轻信的神态,还嘀咕着说:

“谁都可以找个理由说:诺曼底人就是北方的加斯科尼人。”

上过鱼,先后又有鱼肉香菇馅饼、烤嫩鸡、色拉、绿菜豆,还有一道比第维埃的云雀馅饼。罗赛米莉太太的女仆来当帮手;美酒一杯又一杯,欢乐的气氛愈来愈浓。第一瓶香槟的瓶塞一经蹦出,罗朗老爹就非常兴奋。他用嘴模仿开瓶的声音,还声称:

“比起手枪的枪声,我更爱听这个。”

皮埃尔越来越心烦,冷笑着说:

“不过,这声音对你更危险。”

罗朗刚端起满满的酒杯想喝,听了儿子的话又放到桌上。他问:

“为什么?”

很久以来,他一直抱怨身体不好,一会儿说反应迟钝,一会儿说眼冒金星、浑身乏力,可又说不清原因。

“因为手枪子弹可能在你身边飞过,”医生回答说,“而美酒只会进你的肚子。”

“还有呢?”

“它会伤你的脾胃,使神经系统变得紊乱,血液循环不畅,发生中风的危险。像你这种气质的人,都受到这种疾病的威胁。”

前珠宝商的醉意如同风中的轻烟,一下子消失了;他瞪着一双忧虑的眼睛,盯住儿子的脸,想弄明白皮埃尔是否说着玩的。

博西尔却嚷嚷开了:

“咳,这些可恶的医生,他们全都一个样!‘别多吃、别多喝、别恋爱、别跳圆舞曲。这些都给体质差的人带来危害!’可是我呢?先生,哼哼!这一切我全沾边。我走遍天涯海角,能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干得尽兴,可是从未影响我的健康呀!”

皮埃尔的回答也很尖刻:

“船长,首先,您的身体比我爸爸好;其次,会享乐的人都是这么说的,直到有朝一日……那时他们就等不到第二天了,急着回来找谨慎的医生:‘大夫,您那些话说得有道理。’现在,我眼看爸爸做这类最伤身体,最最危险的事,哪有不及时指出的道理?要不然,我岂不成了一个坏儿子啦?”

罗朗太太感到扫兴,出面干预:

“瞧你,皮埃尔,你怎么啦?就这一回嘛,这也不至于伤身体呀。你想想,今天对他、对我们大家,是多么值得庆贺的日子。你这样会扫他的兴,也会伤我们大家的心哪。你说这些话,太不应该啦!”

皮埃尔耸了耸肩膀,嘟囔着说:

“我有言在先了。他愿干什么,就干什么好啦。”

罗朗老爹倒是真的不喝了。他望着胸前的酒杯:杯子里盛满了晶莹透澈的酒液,杯底里泛起细小轻盈的酒花,看着就使人陶醉;它们紧紧挤在一起,快速地浮到表面,在空气中蒸发。他像一头多疑的狐狸,注视着杯子,仿佛发现了一只死鸡,又预感到这里有个陷阱。

他迟疑着问:

“你认为,这酒对我非常有害?”

皮埃尔有点内疚;他责备自己,不该让他人分担自己的恶劣情绪,于是便说:

“不,喝吧,就这一次,你可以喝;不过,千万别过量,更不能养成习惯。”

罗朗老爹这才端起酒杯,但还是不敢凑到嘴边。他痛苦地凝神细看,想喝又不敢喝。过了一会儿,他才闻了闻酒香,先抿了一口,再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品味,心中交杂着恐慌、怯弱和喝个痛快的欲望。当他咽下最后一口酒液时,又开始后悔不迭了。

皮埃尔突然接触到罗赛米莉太太的视线;这两道目光清澈、蔚蓝、严厉,富有洞察力。他立即感觉到了也看穿了对方的用意;他可以猜度出使这两道目光如此有声有色的真实思想:这位头脑简单而又直率的小妇人心中充满了愤怒,因为她的目光是这样说的:“你,你在忌妒他,真可耻。”

皮埃尔垂下头去,继续进食。

他并不饿,吃在嘴里的东西都没味道。他心神不定,只想早点离开。他不愿置身在这些人中间,不想听他们交谈、打趣和欢笑。

罗朗老爹有了三分酒意,脑子又开始糊涂起来,忘了儿子的劝告。他乜斜着眼,用柔和的目光看着碟子边几乎还是满满的那瓶香槟。他不敢碰,生怕再次招来一番训诫,他开动脑筋,想玩点手法,既不引起儿子的注意,又能巧妙地占有这瓶美酒。他终于心生一计——其实也是最简单不过的:他懒洋洋地拿起瓶子,握着它的底部,隔着桌子伸到对面,倒满医生的空杯;然后,他轮转过来,轮到自己的杯子时,故意提高说话声;就这样,即便他在自己的杯里倒上一点,别人也一定认为,这是出于疏忽大意。不过,人们根本没注意他的行动。

皮埃尔早就不再想这件事了,他喝了很多酒。他心情烦躁,肚子里窝着火,所以频频举杯,毫无意识地将盛满盖着一层气泡、晶莹透澈的酒液的高脚水晶玻璃杯送到嘴边。不过,他将香槟含了很长时间,为的是让舌头多多回味那种汽化了的、甜丝丝的又略带辛辣的滋味。

一股暖意渐渐充满他整个身躯。他觉得肚子像个火炉,热量在这个炉膛里生成,上升到胸腔,再遍及四肢,散布在全身血肉之中。它如同一股温热滋润的涌流,给他带来一阵喜气。他感到心情好多了,不再那么烦躁,那么苦闷;他本已打定主意,当晚就找弟弟谈话。现在这种决心正在减弱,但还不想放弃这个念头。他只是不愿这么快便搅了自身体验到的通体舒畅的感受。

博西尔站起身来:他要祝酒了。

他先向四座颔首致意,然后发表了祝酒词:

“雍容的夫人们,高贵的先生们:今晚我们相聚一堂,庆贺我们中的一位交上好运。古人云:财神爷是个瞎子。敝人以为,他不过有点近视,或者只是爱开玩笑。如今,他购得一架上好的海上望远镜,得以在勒阿弗尔港里找到了我们的好朋友——‘珍珠号’船长罗朗的公子。”

众人齐声喝彩鼓掌;身为一家之长的罗朗也站起来致答词。

他清了清嗓子,因为感到喉咙发毛,舌头有点沉。他结结巴巴地说:

“谢谢船长,我谢谢您,也替小儿谢谢您。我永远不会忘记您在这一场合的出色表现。同时,我也要为您干杯,祝您万事如意。”

他两眼噙着泪水,鼻子发酸,再也找不到其他词语了。他重新落座。

让一直笑个不停,现在该轮到他有所表示了:

“应该是我,要向在座的各位忠诚和杰出的朋友致以谢忱(他注视着罗赛米莉太太),因为他们今天用如此令人感动的方式印证了他们的友情。我本人已无法用语言向他们表示感激。我将在明天,在我的有生之年,向他们证明这一点,直至永远,因为我们的友谊绝不是过眼烟云。”

母亲激动万分,低声称赞:

“说得好,我的孩子。”

博西尔则嚷着说:

“嗨,罗赛米莉太太,您该代表女士说两句呀。”

罗赛米莉太太举起酒杯,用柔美而略带悲哀的声音说:

“我举杯,悼念并赞美马雷夏尔先生。”

晚宴上出现了短暂的宁静和合乎礼仪的虔敬,仿佛刚做完一场弥撒。博西尔一向善于恭维,当即指出:

“只有女士们才想得这样周到。”

他又转向老罗朗:

“那么,这位马雷夏尔先生究竟是何许人物?你们和他的关系一定非常密切,是吗?”

老头酒性发作,感情容易冲动,顿时哭开了:

“亲如兄弟……”他大着舌头说,“您知道,这样的人找不到第二个……我们形影不离……他每天在我们家吃晚饭,他也常常请我们看戏……总之……总之,我只能对您这样说:他真够朋友,是真正的朋友……是不是,路易丝?”

妻子回答得非常简短:

“是的,是个忠诚的朋友。”

皮埃尔看着父母的脸;由于话题转了,他便重新拿起酒杯。

晚间的聚会结束时,他已把白天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众人喝过咖啡,饮了利口酒,说说笑笑,痛痛快快地乐了一个晚上。午夜时分,他上了床,脑袋昏昏沉沉,思绪乱作一团。他这一睡,一直到翌日上午九点才醒来,睡得像个老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