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午休时,茄子田太郎坐在办公桌前,打开了饭盒。

结婚十年来,妻子绫子每天都会为他准备便当。绫子做得一手好菜,还会动脑筋翻花样,饭盒里总有茄子田爱吃的东西。

但是那天中午,茄子田一打开盒盖,就抱起了胳膊,连筷子都没有动。

他心想,果然不太对头。

他早就起了疑心,但今天的便当才是致命一击。

绫子从来没有在他的饭菜上偷过懒。可现在呢?他低头看着铝制的大饭盒,陷入了沉思。

今天的配菜是他最讨厌的冷冻肉扒,还有些昨晚吃剩的炖菜。

变化是从几个月前开始的。当时他就发现,绫子开始连着好几天用同样的配菜,有时还用冷冻食品充数。不过他并没有多想。毕竟他们已经做了十年的夫妻,绫子再喜欢做菜,也差不多该腻了。然而,他无法从今天的便当中感受到丝毫爱意。

茄子田并不生气,只是困惑。

问题不仅出在便当上。绫子最近的确不太对劲。她好像不如原来那样开朗了。

前些天,他当面问过她,“你好像不太精神嘛?”绫子微笑着回答,“我有点感冒。”还真是,她近来经常吸鼻涕,眼睛也有点红。但茄子田再迟钝,也能看出那并不是感冒,而是偷偷摸摸流眼泪造成的。

是不是妈又说她了?茄子田皱起眉头,哼哼起来。

女人为什么总要对着干?既然大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为什么不能搞好关系?成天针锋相对有什么意思。有什么不满就摊开来说,把问题解决掉不就好了吗?

莫非爸又跟她要钱了,还是慎吾惹她不高兴了?那她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呢?

“真是愁人……”他合上饭盒,自言自语。

结婚后,他让绫子吃过许许多多苦,但她都忍了。她也知道丈夫整天在外花天酒地,但大概觉得,有出息的男人都是这样。

绫子为什么要偷偷抹眼泪,她到底有什么烦恼?既然她有心事,为什么不跟我这个做丈夫的商量?

茄子田心想,也许是过年那阵子把她累坏了。过年期间,她也是任劳任怨,忙前忙后。仔细想来,对家庭主妇来说,“过年”绝不是休息。大扫除、大采购、做年菜……元旦一过,还要为家人和客人准备各种餐食。

也许得偶尔给她放个年假。

去年黄金周,他把两个老人留在家里,带着妻子和儿子们露营去了。那真是一次愉快的旅行。绫子好像也很高兴。要不明年过年的时候再出去玩玩吧。但过年期间是旅游旺季,去哪儿都很贵。四个人跑去住旅馆,天知道要花多少钱。

茄子田用红格餐巾包好纹丝未动的饭盒,叹了口气。

到处都要花钱。想让家人过得更好,就得花更多的钱。

话说回来,建新房的事还没敲定呢。格林建设的佐藤好久没上过门了。

要不干脆不建了。说句难听的,两个老人再怎么样都活不了二十年。等他们走了之后再建也行。慢着,如果真要这么办,那还是先给他们买个寿险为好。倒不是我冷血……

“茄子田老师,中午好。”

突然,有人在他身后说道。回头一看,原来是绿叶人寿的销售员。他笑着起身说:“哟,这不是小真弓嘛。”

“您正要吃饭呀?”她看着桌上的饭盒说道。

“不,呃……你吃午饭了吗?”

“还没呢。”

“哦,那正好,陪我一起吃吧。”

茄子田心想,她来得正是时候。他今天下午第一节课没有课。没人陪,他就只能自己去吃荞麦面。但有真弓相陪,就能去餐厅吃个套餐了,反正她肯定能报销。

“可您下午不用上课吗?”

“没事、没事,我不用上下午第一节课。你知不知道公车道对面开了一家新的法餐?听说那边的午市套餐还挺不错。走吧走吧。”

茄子田把没动过的便当塞进包里,快步走向办公室门口。


真弓下定决心,一定要让茄子田从她手中买保险。

整个十二月,她每隔三天就去找他一次,一次又一次自掏腰包请他喝茶吃饭。她明知茄子田不会认真听,却还是一遍又一遍介绍公司的保险产品。

开始做这份工作后,真弓深刻意识到,越是费事的客人,她就越不甘心放弃。这顿三千块的午饭肯定是要她请的。既然这样,无论如何都要拿下这个客户。

“怎么啦,小真弓,表情好吓人。”

茄子田用叉子叉住一只虾,笑嘻嘻地问道。

“没、没什么……”

“我本来还不太喜欢来这种装模作样的餐厅,尝过才发现这儿的东西还挺好吃的。店里的装潢也……怎么说呢,挺时髦的。下次我们一起来这儿吃晚饭吧,晚饭。”

真弓闭上眼睛,自我暗示:别生气,别生气,一发火就输了。其实这也是个好机会。

“茄子田老师,您家的新房子有着落了吗?”

她不动声色地问道。茄子田用刀叉的手势很僵硬。听到这句话,他立刻停下手。

“唔……呃,就那样吧。”

“图纸都画好了吗?”

真弓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呃……嗯,就是……要考虑考虑预算……”

见茄子田想搪塞过去,真弓心想,丈夫秀明肯定也被这个客人耍得团团转。茄子田似乎还没下定决心要建新房。

“也是,反正房子什么时候都能建,慢慢考虑好了。”

“嗯,是啊,慢慢考虑……”

“反正格林建设最近也有点……”

真弓故意没把话说完。

“有点什么?”

真弓尝了一口醋腌瑶柱,盯着茄子田的脸看。

“哎呀,您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哦……我听说了一个跟格林建设有关的小道消息。您也知道,绿叶人寿跟格林建设是同一个集团下面的,所以有些消息会传到我们这里。据说他们的经营状况有点……”

“不太好吗?”

“不好说……但绿山铁道最近的业绩也不太好,听说上头觉得集团的业务太多,想关掉一些业绩低迷的部门……”

茄子田放下刀叉,眨巴着眼睛,看着真弓问道:“真有这回事?”

“哎呀,只是小道消息啦。不好意思啊,茄子田老师,是不是吓着您了?”

他顿时坐立不安,视线飘忽不定,还咕哝道:“绿叶人寿呢,会不会被关掉?”

“您放心,别看我们是保险公司,其实已经连续盈利十多年啦。这也从侧面体现出,大家非常理解保险这个东西是必要的。”

“哦……”茄子田喃喃道,又吃起来。见他突然变得沉默寡言,真弓一边撕面包,一边仔细观察。

这招也许还挺有用。茄子田完全没想到,真弓扯了个弥天大谎。

“所以嘛……茄子田老师,您不妨把新房的事情放一放,先考虑考虑咱们的保险?”

真弓使出浑身解数,用谄媚到极点的口气说道。正在往面包上涂黄油的茄子田抬起头回答:“是呀……”

他点点头,伸出舌头舔了舔沾在手指上的黄油,把真弓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说得还挺有道理,呵呵。”

茄子田笑了笑。

“那您是答应我要好好考虑一下啦?”

“嗯,我会考虑的。我的确在考虑要不要买份保险。”

真弓心想,太好了,我的努力没有白费!一定要让他签一笔大单子!

“不过嘛……嗯,保险也不能白买啊。”

“啊?”

“在那之前,你要是能跟我约次会,就更好啦。嗯,一次。一次就行了。”

说着,茄子田慢慢啃了一口涂满黄油的面包卷。一看到他肥厚的嘴唇,拿着叉子的真弓就僵住了。


这才下午三点,但茄子田四郎已经窝在被炉里喝起了日本酒。

他今天有点感冒,没有去上班。反正他是返聘的,去了也是干点杂活。就算不去,也不会像原来那样备受负罪感和焦躁感的煎熬。

方才绫子给他做了些蛋酒。喝完蛋酒后,他起了再喝点热热的日本酒的念头。

儿子和孙子们都在学校,奶奶窝在房间里没出来过。绫子去邻居家拿合作社送来的东西了。

他懒得开电视,就这么呆呆地仰望着天花板。

他发现,灯罩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灰,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这八成是因为灰还没积起来,绫子就会把灯罩擦干净吧。

绫子近来着实不对劲。他一边小口小口地喝酒,一边思索。

最近,他就算搬出“带孙子们出去玩”的借口,绫子也不给他钱了。她原本是默许老人赌马的。莫非是太郎明令禁止她继续给钱不成?

无论是赌马还是赌赛艇,他都不是趟趟都输。赌赢的时候,他也会多还绫子一些。

而且,她最近总是没什么精神。

以前,她会兴高采烈地做着各种家务,可最近无论做什么事,她都一脸倦怠。奶奶冷嘲热讽,她也就随口应付一句而已,动不动就坐着发呆。正月里最忙的时候,她倒是一直在笑,但四郎总觉得那是装出来的笑容。

到底是怎么了?他用醉醺醺的脑袋思考着。

他真的很喜欢绫子。如果她不是自己的儿媳妇,他再年轻个二十岁,早就穷追猛打了。

这么好的女人,太郎就不能对她更好一点吗?他就这么介意那件事吗?

“啊,爷爷在喝酒。”

背后传来孩子的声音。不等他回头,慎吾就钻进了暖桌。

“回家了怎么不打招呼啊。”

被爷爷这么一说,背着书包的慎吾尴尬地说道:“我回来了……”

“回来啦。”

“妈妈呢?”

“去合作社了。”

“哦……”慎吾噘起嘴,伸手去拿桌上的烟熏墨鱼,“爷爷,感冒好点了没有?”

“嗯,没事了。反正没发烧。”

慎吾咧嘴笑了。比起弟弟小朗,哥哥慎吾跟爷爷更亲。当然,小朗也是他的心头肉,无奈这孩子太精明了,他更喜欢迟钝又单纯的慎吾。而且慎吾特别聪明,棋艺已经和他不相上下了。

“今天要去补习班啊?”

“嗯,每天都要去。”

“真够呛的,当小孩也不容易。”

“还好啦,实在懒得去上课的时候,我会躲到朋友家去。这件事可别告诉太郎哦。”

“知道啦。”

“我们哪天再一起去赛马场吧,我再帮你下注。”

爷爷点了点头,喝光了杯子里的酒,把空杯子递给孙子,给他倒了小半杯。

“爷爷,你觉不觉得妈妈最近很奇怪?”

慎吾一口喝光,开口问道。

“你也发现了?”

“嗯,我的便当里装的都是冷冻食品。”

“哦……话说回来,她前一阵子煮饭的时候也没加对水,做了一锅特别硬的饭。”

“我泡澡的时候,她还会突然跑进来盯着我看。”

祖孙俩面面相觑。

“我也问过她到底出什么事了,可她就是不停地掉眼泪,什么都不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孙子低下头来,一脸的担心。爷爷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说:

“我改天问问她吧,你别太担心了。”

“是不是因为太郎又惹她不高兴了,还是奶奶又说她了?”

慎吾私下对父亲直呼其名。四郎为此教育过他很多次。慎吾平时老实听话,唯独在这件事上不肯让步。四郎想了想,觉得也在所难免,他现在懒得劝了。

“不,肯定有别的原因。”

他温柔地说道。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是谁啊?”

“我去看看。”

家里人进屋时是不会按门铃的。慎吾爬出被炉,跑到玄关。爷爷想再热一瓶酒,便也站了起来。

“爷爷,家里来客人了!”

慎吾边说边往回走。

“谁啊?如果是推销员,你就直接打发走吧。”

“是房产公司的人。”

无奈,爷爷只能走到玄关。只见格林建设的销售员正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


见绫子不在家,秀明有些失落,却也松了口气。

天还没黑,可出来应门的老爷子已经喝红了脸,身上一股酒味。这种状态下真能和他谈合同的事吗?不,兴许他会趁着酒劲一口答应。

“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不用了,我是开车来的。”

“哦……那我就再喝点儿吧,你别介意啊。嘿……”

老爷子坐进被炉。这时,慎吾用托盘端了一小壶酒过来。

“爷爷,喝完这些就差不多了。”

“好好好……”

“那我去补习班了,你帮我跟妈妈说一声,我大概九点多回来。”

“好,路上小心。”

慎吾看了秀明一眼,腼腆地笑了笑,然后快步走开了。

“好可爱的小伙子。”秀明有感而发。

“嗯,他是个好孩子。”

老爷子笑了,秀明也跟着笑了。

“我今天之所以上门拜访……”

秀明正要切入正题,只见老爷子缓缓摇头。

“你是要谈房子的事吧。”

“没错。”

秀明心想,我是房产公司的销售员,不谈房子还能谈什么?

“这种事你就不用问我了,我儿子会全权负责的。”

“嗯,可是……”

老爷子抬手打断了秀明。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太郎肯定让你吃了很多苦头吧?但这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

这话倒是没错。秀明只得闭嘴。

秀明本想借此机会说服老爷子,让他签下合同。毕竟新房的钱有一半是他出的。

然而,一看到老爷子那双毫无精神可言的眼睛,他便大失所望。他为什么要任由那个傻儿子摆布呢?讨儿子的欢心就那么重要?

“呃,您别怪我多嘴……”

秀明已经很久没有怒气上涌的感觉了。这家人为什么要这么捧着茄子田太郎?

“你想说什么?”

“茄子田老师真的有要建新房的打算吗?”

老爷子缓缓转向秀明,干巴巴的脸颊已经染上了浅浅的红色。

“为什么这么问?”

“说句不怕冒犯您的话……我觉得茄子田家的人都有些不对头。既然要建新房,为什么大家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为什么所有事情都是茄子田老师说了算?他跟我说,他无时无刻不在为家人的幸福着想,可他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大家真的幸福吗?大家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自己有什么不满意的?”

老爷子愣愣地望着他。见状,他连忙打住。

只见老爷子抽了一张纸巾,擤了下鼻涕。把纸巾丢进垃圾桶后,他整了整身上的棉袍前襟,缩着头,好像很冷的样子。

“你误会我儿子了。”

“……啊?”

老爷子边倒酒边说:

“他的确是个任性妄为、无药可救的人。我这个当爹的也没什么好说的。那就是个人渣。”

秀明盯着老爷子的脸看。

“但他绝不会丢下我们不管。因为有他在,我们才能每天吃上饭,才能安安心心地过日子。”

“可那是……”

“全家上下正儿八经在工作的人只有他。我跟退休的人也没什么区别。”老爷子自嘲道,“你有个孩子是吧?”

秀明跪坐在被炉前,默默点头。

“是儿子吗?”

“不,是女儿。”

“哦……那你最好让老婆再生个儿子。”他醉醺醺地说道。

“呃……我家实在是养不起第二个了,”说完这句话后,秀明补充道,“不过看到慎吾这么可爱的孩子,我的确有想再要个儿子的念头。”

“是吧,是吧。”

“怎么说呢……他长得像妈妈,一看就是聪明的孩子。”

“不,他更像爸爸。”老爷子一边撕扯烟熏墨鱼,一边说道,“慎吾不是太郎的种。”

秀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啊?”

“他不是太郎的孩子。跟太郎结婚的时候,绫子已经怀了其他男人的孩子。”

老爷子的口气是那么轻描淡写,那表情仿佛在说:你连这件事都不知道?秀明瞠目结舌,脑中响起刺耳的响声。

“……茄子田老师知不知道这件事?”

“当然知道。”

“那、那慎吾呢?”

“天晓得,那孩子聪明着呢。”

不知不觉中,老爷子把一瓶酒都喝完了。他伸了个大懒腰,趴在被炉上呼呼大睡起来。


从绿丘站出发,走上五分钟,就能看到一家职业介绍所。职介所门口有个小公园。真弓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喝着罐装咖啡。

北风掀起了衣角。真弓把脸埋在围巾里,瑟瑟发抖地喝咖啡。

她必须尽快拉四个人进公司。总部给的截止时间原本是去年年底。支部好说歹说,才争取到了更多的时间。支部长和真弓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到处找人。

真弓给所有亲戚朋友打了电话,问遍了街坊邻居,还上街寻找看似悠闲的家庭主妇。然而,她还是找不到一个愿意去卖保险的人。

无奈之下,她只能来这儿碰运气。来职业介绍所的人肯定是想找工作的,但每家保险公司都是这么想的。保险公司潜伏在职介所里拉人曾一度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所以真弓不能进去,只能等在门口,跟那些从里面出来的人搭话。

她今天一大早就过来了,接触了三个家庭主妇模样的女人。可真弓一提“卖保险”三个字,她们便绷着脸走开了。

这个小公园只有秋千和沙坑,但她还是看见公园里有个带着孩子的家庭主妇。今天的天气真不错,万里无云,但一刮风依然很冷。

喝完咖啡后,真弓起身把空罐子扔进垃圾桶,然后坐回长椅,蜷起身子,呆呆地看公园里的风景。

那你就跟他睡呗,多简单啊。

支部长的话在她耳边挥之不去。

前些天,茄子田表示“你要是跟我约会,我就在你这儿买保险”。真弓着实犯了愁。他所谓的“约会”必然不是看个电影、吃个饭那么简单。

换作半年前,她绝不会如此犹豫。要跟那种男人开房,她宁可不要什么合同。

但今时不同往日。要是能从茄子田和他的家人那儿拿到一笔大单子,下个月的工资就很可观了。和秀明的这场比试会直接决定她今后的人生走向。即便只输掉一块钱,她也会永远失去在外工作的机会。

然而,她实在无法鼓起勇气和那个茄子田上床。但转念一想,茄子田也是结了婚的人,既然他老婆忍得了,她或许也能忍得了。

可是……可是……

开始跟秀明交往后,真弓就没有和其他男人睡过。她对性爱本来就不太感兴趣。她虽然喜欢和爱人相拥而眠,但不会主动要求进一步的亲密举动,除非对方想要。她这辈子从来没有主动宽衣解带的念头。

一想到要在别的男人面前脱光衣服,真弓就毛骨悚然。她的熟人里的确有脚踏好几条船的女人,她也不歧视对方,只是纳闷:你们就不害怕吗?

真弓鼓起勇气,找支部长商量了一下。她也觉得这种事没什么好商量的,只是希望支部长能说一句,你没必要做到这个份上。

“那你就跟他睡呗,多简单啊。睡一觉就能拿到合同,不是很好吗?”

支部长说话的时候脸上竟然还带着笑。真弓惊得合不拢嘴。支部长继续说道:

“没结婚的年轻姑娘有顾虑也就罢了,可你都有孩子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真弓只能点头。她彻底懵了。结婚前,她在这方面也有不少经验,也不觉得自己多么冰清玉洁。可支部长也太看得开了吧。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也许是因为支部长没有亲眼见过茄子田,才说得出这种话——真弓起初是这么想的。后来她逐渐意识到,支部长以前肯定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正因为跨过了这样的难关,她才能出人头地。

真弓捧着胳膊,拉紧大衣的衣领。套着薄丝袜的双腿冰凉冰凉的。她心想,明天开始一定要穿厚丝袜,不能再要风度不要温度了。

抱着宝宝的母亲坐在她眼前的秋千上,一脸百无聊赖。

这位母亲比真弓还要年轻,说她是还没结婚的白领估计也有人相信。她就这样抱着宝宝,轻轻荡着秋千。那落寞的侧脸看得真弓隐隐心痛。她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她并不认识那位母亲,自然不清楚她有什么心事。但她看上去真的一点都不幸福。

想当年,真弓常常故意带丽奈去离家比较远的公园,还专挑没有家庭主妇三五成群的那种冷清的小公园。待在家里固然郁闷,和街坊邻居聊些不痛不痒的话更让她难受。

丈夫休假在家,她也郁闷。丈夫回家晚了,她更郁闷。没有一分钟是开开心心的。

只有婚礼结束到女儿诞生的那几个月幸福得跟做梦一样。可女儿出生后,她就像被推进了地狱。

旁人肯定觉得她过得顺风顺水。她怀上了爱人的孩子,奉子成婚,自愿辞去了工作,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女儿是很可爱。她也觉得自己对女儿的爱无人能及。然而,带孩子意味着她不得不和一个根本无法用语言沟通的生物成天黏在一起。这种状态带来了超乎想象的痛苦。她简直成了孩子的奴隶。

丈夫秀明总是很晚才回家。真弓跟街坊邻居也聊不到一块儿。“你们自己想办法”是母亲的口头禅。偶尔给朋友打个电话,人家也很忙,不能老听她抱怨。

每天都过得郁闷极了。而这种郁闷也带来了沉重的负罪感。她应该很幸福才对,根本没有资格抱怨自己不幸福。

郁闷与愤怒日积月累,真弓忍无可忍,终于下定决心出门工作。而此时此刻,她正坐在隆冬季节的公园里瑟瑟发抖,苦苦等候走出职业介绍所的家庭主妇。

如果当初老老实实做她的家庭主妇,就不用在大冬天挨冻了。觉得冷,回家钻进被炉就是了。

然而,坐在秋千上的年轻妈妈并没有要回家的意思。她一手抱着宝宝,呆呆地仰望天空。

枫树的叶子早就掉光了。流浪汉模样的老人抱着膝盖,坐在树下。他对面的长椅上坐着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婆婆。他们都是无处可去的人。正因为无处可去,才会聚集在这座冷清的公园。

真弓感觉到了与社会脱节的危机,毅然决然地找了份工作。她不断告诉自己,我的选择没错。

应该没错。

至少,她现在能切实感觉到在用双手养活自己,不用看别人的脸色。如果她能战胜秀明,事情一定会有转机。

刚结婚的那几个月,她幸福极了。她感觉到自己被人爱着,被人保护着,什么都不用担心,等待她的是美好的未来。

事到如今,她逐渐意识到,正因为有过那段幸福的时光,现在才会如此痛苦。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会为幸福的过往而后悔。

突然,秋千上的母亲站了起来。她瞥了真弓一眼,就把宝宝放进婴儿车,朝公园门口走去。

真弓实在无法鼓起勇气问她,“你有没有兴趣来卖保险啊”,也不好意思对人家说,“这份工作一定能带你走向幸福”。

她起身去买今天的第三罐咖啡。


森永祐子翻看着放在职业介绍所里的资料夹。

工作的种类多得数也数不清,架子上贴满了招聘启事。然而,祐子并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她在年底辞掉了格林建设的工作,奖金也到手了。存款虽然不多,但不至于立刻揭不开锅。听说她辞职后,父亲一脸凝重,母亲却说,休息半年也不错。

她本来没有必要急着找工作,但听说辞职后能拿到失业保险,就想过来看看情况。

要不去留学吧——她也有过这样的念头。她并不是特别想学外语,就是想做一件需要“狠下决心”的事。她总觉得这辈子从来没做过这样的决定。不对,也许对她来说,辞职就是一件需要狠下决心的事。

她再也不会去那栋样板房了。换言之,她再也不会见到佐藤秀明了。

一想到秀明,祐子的胸口就像灌了铅一样重。

他居然跟臭茄子的老婆有一腿……祐子紧咬下唇。

她还以为秀明是个为家人着想的老实人,以为他一定有个温柔可人的妻子,还有惹人怜爱的孩子,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不给孩子洗澡,我老婆会生气的”,在祐子听来,这句话就是在显示自己的夫妻关系是多么恩爱。

然而……

说实话,她的确是失望透顶。她也不知道秀明是怎么勾搭上茄子田太太的,反正他眼里从来就没有过祐子。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祐子忽然想起在格林景观酒店见过的佐藤太太——我一点都不喜欢她。她的眼神特别高傲,满脸都写着“我是有工作的人”。娶了这么强势的女人回家,也难怪秀明要出轨。唉,为什么他的情人不是我呢?

想到这儿,祐子不禁苦笑起来。她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自相矛盾的。

她合上资料夹,站起身来。她本以为失业保险很好办,谁知工作人员盘问了半天,搞得她很郁闷。

回去吧。回去吃点东西,睡一觉,干脆冬眠算了。一路睡到春暖花开,睡到心满意足,把不开心的事情都忘掉。

她边想边往外走。眼前的小公园里有通往车站的近路。

“啊……请问……”

走着走着,她忽然被一个女人叫住了。对方脖子上缠了好几圈围巾,像是非常冷。

好眼熟的脸……是不是原来的客户?祐子挤出一个微笑。就在这时,记忆浮现在脑海中——这不是佐藤太太吗?

“你是格林建设的吧?我们之前在酒店的寿司店见过一次。”

祐子一不小心笑了一下,对方立刻嬉皮笑脸起来。她连忙换回冷冰冰的表情。

“好巧呀,多谢你一直照顾我家秀明。”

“您客气了。”

“我上次都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不好意思。”

佐藤太太的态度十分热情,搞得祐子有点恶心。

“……森永祐子。”

“哦,你叫祐子呀。之前你上司说你想辞职是不是?不会已经辞了吧?”

祐子很是窝火,真想扭头就走。

“你要是有时间,不如跟我一起喝杯茶聊聊天?能在这里碰到多不容易。”

什么叫“能在这里碰到多不容易”……我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碰到了秀明的老婆?祐子诅咒着自己的霉运。

不过……见真弓面带微笑,祐子转念一想,喝个茶也行,反正有“话题”可聊。于是她点了点头。


“就这儿吧?”

森永祐子站在车站前的茶室门口问道。她和茄子田来过这里。不等真弓说“这间店太吵了,换一家吧”,她就快步走进了店堂,真弓无奈只能跟上。

“我能点这个‘热带特色芭菲’吗?”

祐子一坐下便问。

“可以啊……但这么冷的天,吃芭菲对身体不好吧?”

“我还年轻,不碍事。”

真弓心想,呵,那你就吃吧。为什么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总喜欢在年长的女人面前强调自己“年轻”?这不是在承认她们除了年轻一无是处吗?

真弓点了杯咖啡。芭菲的价格是咖啡的三倍。她不禁在心里啧了一声。这丫头真没常识。

“你已经辞职啦?”

“嗯,十二月底走的。”

“这样啊,我老公从来不跟我说公司的事,我都不知道。是因为工作太辛苦了,还是人际关系出了问题?”

“两方面的因素都有吧。”

“新工作有着落了吗?”

“还没呢。”

森永祐子冷冷地答着。真弓开始有些不快。

这时,服务员送来了芭菲和咖啡。祐子连一句“我开动了”都不说,拿起勺子就吃。真弓真不想拉这种人进公司,但还是强颜欢笑:“那你对卖保险的工作感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做着做着,就觉得这份工作很有意思。”

“哦。”祐子大口大口吃着芭菲,没好气地答道。

“你就没有梦想吗?”

真弓思考片刻后,如此问道。听到“梦想”这个词,祐子停住了。

“梦想?”

“嗯,每个人心里肯定都有一个梦想。那你有没有为梦想做些什么呢?”

祐子凝视着吃到一半的芭菲。为什么大家对“梦想”这个词这么缺乏抵抗力?真弓觉得好笑。只要抛出这个词,听者就会动心。

“无论你有什么样的梦想,都需要金钱和时间来支持,对不对?与其干坐着,还不如跟我一起卖保险……”

“那你呢,你的梦想又是什么?”

祐子反问道。真弓不禁语塞。

“啊?”

“在问我之前,你先说说你有什么梦想呗。”

“我、我……”

“说呀。”

祐子问得这么起劲,搞得真弓一头雾水。她真不知道这个小姑娘在想什么。

“唔……我的梦想就是一家人开开心心地过日子。我希望女儿能健健康康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再给我生个外孙。做个可爱的老奶奶也挺好的。”

真弓随便敷衍道。话音刚落,祐子扑哧一声笑了。

“你傻啊。”

“啊?”

“我说,你是不是傻啊。”

祐子笑着说。真弓半张着嘴,愣住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你做这些美梦的时候,你老公在干什么吗?”

祐子话中有话。真弓顿时感到大脑中有一道电光闪过——她在暗示秀明有外遇!

“是你吗?”

“啊?”

“你不用跟我装傻,你就是那个外遇对象吗?我不生气,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已。”

祐子甩了甩吃芭菲用的长勺子,咯咯地笑着说:

“看来你已经发现他出轨了呀。不过那个女人还真不是我。”

真弓心想,她应该没说谎。秀明一直不喜欢这种聒噪的姑娘,又怎么会勾搭她。

“是他客户的老婆,”祐子一字一句说道,“姓茄子田。你去查查呗,一查就知道了。”

真弓感到自己的指尖越来越凉。茄子田给她看过妻子的照片。她长得很漂亮,身材苗条,有一双温柔的眼睛。秀明很有可能跟那个人坠入了情网。一股悲伤汹涌而来。

强烈的妒意从脚底蹿上来。她头晕目眩,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你不会认识那个臭茄子吧?”

祐子嘲弄道。真弓无言以对。

“是不是很受打击呀?”

祐子隔着桌子,盯着真弓的脸看。真弓真想抡起眼前的杯子泼她一脸。

“正好,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祐子的神情忽然严肃起来,“你究竟看上你老公哪一点?”

真弓抬眼望向祐子。

“你为什么要跟佐藤秀明结婚,跟他结婚有什么好处吗?”

真弓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这个比她年轻几岁的女人的脸仿佛在不停转圈。她连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我也很喜欢他。”

“啊?”

“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他了。他看上去很温柔,实际接触下来也的确是个很温柔的人。我知道他有家室,可还是忍不住。起初我可羡慕他老婆了。”祐子已经破罐子破摔,“我当时还想以后也要嫁个跟他一样又温柔又诚实,还处处替家人着想的人,建立一个和谐幸福的家庭。”

真弓总算调整好了自己的呼吸。她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

“他一点也不诚实,也不是什么会为家人着想的人。”

真弓说道。祐子点了点头:“好像是。”

“可你有什么好失望的,你以后有的是机会找一个诚实的人。”

“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

“肯定有。”

“就算有,人家也不一定会喜欢我啊。”

真弓忽然觉得,这个狂妄自大、不懂礼貌的女人简直跟小孩一样。不,她从一开始就是个幼稚的小孩。

“抱歉,我要回去了。”

祐子撂下吃到一半的芭菲,扬长而去,没有瞥一眼桌上的账单。


茄子田正忙着打扫浴室。佐藤秀明盯着他的后背直看。

茄子田把运动裤的裤脚卷到膝盖,专心致志地用刷子刷着澡盆。茄子田家的澡盆是传统的木桶,打理起来肯定很麻烦。秀明心想,他干吗不换成陶瓷浴缸或一体式卫浴?

今天的天气特别冷,下雪都不奇怪。他干吗偏偏选这种日子打扫浴室?秀明很是纳闷。

我就不懂了……

秀明杵在浴室门口心想。我的确是地位低微的销售员,可茄子田就不能先停一停吗?他怎么能傲慢成这样?

他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要说自己跟绫子是奉子成婚的?他明知绫子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为什么还要娶她呢?

秀明真的不明白。茄子田家的所有人都让他摸不着头脑。

“你有什么事啊?”

茄子田突然问道。他还是背对着秀明。

“您考虑过合同的事情吗?”

秀明强忍着随时都可能爆发的情绪。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拿下这份合同。

近来他工作时总是心不在焉,几乎没开拓出什么新客户。和真弓的比试看的是一月到三月的工资。虽然他不觉得自己会输,可一份合同都没签下,总归还是有些不安。

“唔……”

“图纸给您画好了,报价也给您了,您和您的家人都没什么意见。据我所知,您在资金方面也不存在任何问题,那为何不趁早开工呢?现在签约,利息也比较低……”

这时,茄子田回过头来。他的鼻尖还沾着清洁剂的泡沫。

“不好意思……”

“啊?”

“建新房的事,我想搁置一段时间。”

茄子田飞快地说完这句话,又刷起了木桶。在尴尬的气氛中,秀明意识到他是想让这件事不了了之。

“为什么?您不是一直说想早点换个新房子住吗?不是一直说要为家里人建一栋新房子吗?”

秀明连珠炮似的问道。茄子田回头瞥了他一眼,又把手伸进运动服里挠了挠肚子。

“这到底是为什么?请您解释一下,我觉得我已经很有诚意了。您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是我做得还不够好吗?”

“不不,不是你的问题。”茄子田拿起一旁的毛巾擦了擦手,“实不相瞒,我想先买个保险……”

“保险?”

“嗯,寿险。全家一起买。”

秀明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惊得合不拢嘴。这个人怎么突然说起保险了?

“每个月的保费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要是又付保费,又付房贷,我们家就揭不开锅啦。”

“这、这也……”

“而且……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想了想,觉得等老人走了再建新房也不错。”

秀明惊愕不已,呆若木鸡。他实在没想到自己竟无法签下这个客户。

其他公司的销售员很早就放弃了茄子田家,因为大家都不喜欢难搞的客户。但格林建设不是什么大公司,造的房子也没什么特色。上司总是教导秀明要把握好这种客户,提供最周到的服务。他也不觉得公司的方针有什么问题。

所以秀明在茄子田身上花了很多心思——他从来没有在一个客户身上花过这么多心思。他虽然很讨厌茄子田这个人,可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他竟产生了一种奇妙的亲切感,铆足了劲要建一栋让茄子田心服口服的房子,在他面前争口气。

秀明感觉自己遭到了莫大的背叛。不,他跟茄子田自始至终就没有建立起什么“信赖关系”,即便如此,秀明还是觉得他背叛了自己。

“而且,那个卖保险的大妈……哦,现在都叫‘销售员’是吧?”茄子田坐在浴室的小板凳上,掏出胸前口袋里的烟,点了一根,“那个销售员还挺有两把刷子的。不瞒你说,我原来从来没有过要买人寿保险的念头。”

他很享受地吐出一口烟。

“来我这儿推销的那个小姑娘……啊,这年头的保险推销员可不都是大妈,很年轻的人也在做,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呀。那姑娘年纪轻轻,却已经离婚了,还带着个孩子。”

秀明注视着茄子田那乐呵呵的表情。

“她对我特别热情,大概是生活所迫吧。啊,我也不是说你不热情……”他自顾自笑了两声,“她经常到学校来找我,又是请我吃饭,又是对我抛媚眼,还会笑嘻嘻地说,‘当茄子田老师的太太可真幸福呀’,太可爱了!当然啦,我不是为了她才想买保险,只是她有几句话说得特别到位,我就这么被她说动了。你猜她跟我说什么了?”

秀明默默摇头。看着茄子田动个不停的嘴唇,他都觉得有些反胃了。

“她问,‘茄子田老师,您决定要跟太太结婚的时候,是怎么跟岳父岳母说的?’你当年是怎么说的呀?”

秀明虽然窝火,但还是回答:

“‘我一定会让她幸福的’……”

茄子田猛拍膝盖。

“是吧,我也是这么说的。我也说了‘我一定会让她幸福的’。这就是男人的千金一诺嘛。所以我想,还是得给她买份保险。”

茄子田越说越起劲,秀明却攥紧了拳头。

绫子哪里幸福了?

秀明真想高喊着这句话,狠狠揍他一拳,踹一脚那凸出来的大肚子,对准那长满肥肉的脸打上一巴掌,抡起快被水泡烂的木桶砸他的脑袋。

“所以嘛……不好意思,我也觉得挺对不起你。反正我爸妈也没几年可活了,到时候如果你还在格林建设,我一定找你签合同。”

说完,茄子田站起身来,拍了拍秀明的肩膀,快步从他身边走过,像是要开溜。

秀明总觉得哪里不对。他对茄子田的背影说道:“请问……”

“嗯?”

茄子田回过头来,那表情仿佛在说,你小子还有意见不成。

“来拜访您的保险销售员是……”

“嗯,是绿叶人寿的。啊,说起来绿叶人寿也是绿山集团下面的。那个销售员叫真弓,你认识吗?”

秀明倒吸一口气。他头晕目眩,直想吐。

见秀明一言不发,茄子田十分不悦地背过身去,出了浴室。

秀明缓缓瘫坐在浴室门口,浑身上下都没力气。他靠在一旁的洗衣机上。掌心渗出了冷汗。

他真的要吐了,抬手捂住了嘴。

“秀明?”背后传来了绫子的声音,“你怎么了?”

“……我不太舒服。”

“啊?”

“我要吐了,怎么办……”

“你、你等等。”

绫子冲进浴室,取来一个塑料脸盆。秀明一接过脸盆就吐了起来。

“没事吧?你没事吧?”绫子一边问,一边轻抚秀明的后背。她越是这样,秀明就越恶心,但他已经没有力气推开绫子的手。

吐完后,秀明拿起挂在洗衣机上的毛巾擦了擦嘴。他的胃像是被人用榔头砸了一下似的,疼痛难忍。

他闭上双眼,妻子真弓的面容浮现在眼前。刚认识时美丽动人的真弓,女儿出生时那张充满力量、无比骄傲的笑脸……可不是嘛,真弓看上去弱不禁风,其实很强大。她有本事把自己的任性坚持到底,想要什么都会开口说出来。

绫子收拾好脸盆,走回秀明身边,显得十分困惑。

“秀明,你没事吧?”

秀明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自己跟前。她吃了一惊,扑到秀明怀中。

“别这样,这可是在我家啊!”

“是谁的孩子……”

秀明的问题让绫子瞠目结舌。

“慎吾是谁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绫子用惊恐万分的眼神看着不停质问的秀明,颤抖的双手攥着围裙的衣角。

“还在家里呢,别这样……”

“告诉我,他到底是谁的孩子!”

“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这事跟你完全没关系。”

绫子挤出这句话来。秀明也不知道她的颤抖是来源于愤怒,还是恐惧。

“有关系。”秀明总算站起来了,“我有件事要你帮忙……”

绫子瞥了走廊一眼,像是在找机会溜走。

“我必须拿下这份合同……”

“秀明?”

“求你了,我一定要拿到你家的合同。你能不能帮帮我?!”

绫子看着秀明,面如菜色。秀明再次抓住她的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求你了,帮帮我好不好?”

绫子没有作答。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秀明的胸膛,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叶山夏彦正在绿丘站附近的茶室和朋友喝咖啡。

同学们热火朝天地聊着八卦,据说全年级最漂亮的女生开始跟棒球队的王牌投手交往了。夏彦坐在他们中间,一言不发。

茄子田是他的班主任。之前拜访过班主任的绿叶人寿销售员就坐在他背后的座位上。

同学们聊的东西肯定没营养,他无意中听起了销售员和她对面那个女人的谈话。

茄子田的老婆居然在跟销售员的老公搞婚外恋。

夏彦挠了挠人中,耸了耸肩。这事虽然跟他没关系,但用来威胁那个傻茄子倒是正好。

想到这儿,夏彦忽然笑了。其实他根本没必要要挟茄子田。他的成绩是全校数一数二的,祖父又是学校的理事长。虽然他偶尔也会违反校规,但从来没有会被抓到的出格举动。

同学们聊的事情很无聊,大人们谈的东西也好不到哪儿去。

“就没点更有意思的事情吗……”

夏彦幽幽地说道。听到这话,同学们立刻不吱声了,纷纷露出一脸愁容。

“对了,谁带了这周的《JUMP》?我还没看呢。”

夏彦问道。一个同学起劲地举手回答:“我有!”其他人像是都松了口气。

“能借我一下吗?”

“我已经看过了,送你好了。”

那个同学略显得意地说。夏彦接过杂志,微笑着说:“谢啦。我还有点事,先走了,不好意思。”

他将自己那份钱放在桌上,甩掉同学们的视线,离席走人。

他在店门口的公交车站找到了一个垃圾桶,将漫画杂志往里一扔。其实他弟弟也买这本杂志。杂志上市那天他就看过了。

要不回家做补习班的习题集好了,夏彦迈开步子。

他很喜欢学习,所以成绩很好。同学们都很喜欢他。这也是因为他生长在一个富裕而幸福的家庭,养成了悠然自得的性子。“有钱人的家庭生活必然不幸”只是普通人的幻想而已。

他毕竟是富家少爷,多多少少有些狂妄任性。不过在大多数情况下,他待人还是非常彬彬有礼的,性格也不乖僻。他从小到大都没被人欺负过,什么都不用做,也能成为班里最受欢迎的人。

夏彦走在傍晚的人潮中,心想,好无聊啊。

最近他开始觉得每天的生活都无聊极了。

长大后,绿山集团总有一天会由他接手。当然,他知道自己也需要付出一定的努力,但也相信自己有努力的天赋。

就像是在一条没什么车流量的三车道大马路上开车一样。不闯红灯,小心路人,在没有交警的地方可以开快点。然而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太简单了。

真无聊。

绿山集团的现任会长是他的祖父。祖父很喜欢他,他也喜欢祖父。老人家风流潇洒,特别会说话,性格温和却不失派头。前些天,祖父还把他的情妇介绍给了夏彦,说“别人才不介绍呢”。他们三个人一起在格林景观酒店吃了一顿饭。

那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女人,长了一张鹅蛋脸,看起来还挺温柔的。据说她是绿叶人寿绿丘支部的支部长。

夏彦对异性几乎没什么兴趣,但他觉得这个中年女人比同学们追捧的校花更“可爱”。他朦朦胧胧地想,等自己到了祖父这个年纪,大概也会找一个她这样的情妇吧。

好无聊啊。夏彦还是觉得无聊。

可是这条路再无聊,他也没有兴致换一条别的路走。只要他有心,要当律师或医生肯定不是什么难事,然而他没有从事这些职业的激情。既然没有激情,又怎么可能为之奋斗呢。

“我最不高兴的,就是没有什么不高兴的”——他知道这句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因为这是所谓的“奢侈的烦恼”。和班主任茄子田比一比就知道了。学生们都没把他放在眼里,他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话说回来,慎吾今天好像要来家里玩。一想到慎吾,夏彦便露出了笑容。

慎吾是夏彦的弟弟秋由通过补习班结识的朋友。他第一次来叶山家做客的时候,夏彦得知他是茄子田的儿子,一度对他敬而远之。可是聊过之后,他发现这孩子聪明得很。

无论是什么游戏,慎吾打起来都得心应手。夏彦毕竟比他年长四岁,多数情况下,笑到最后的还是他,但他觉得和慎吾打游戏是一件很享受的事。

那家伙真是一点都不像他爸。比起亲弟弟秋由,夏彦反而更喜欢慎吾。

“他是投错了胎……”

夏彦自言自语,笑了笑,在回家的路上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