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绫子很喜欢烫衣服。

做菜、打扫卫生、针线活,家庭主妇的工作她都喜欢,但最喜欢的还是烫衣服。

把在太阳底下晒干的衬衫和床单烫得平平整整,无论是床单还是枕套,她都喜欢用刚洗好的,所以几乎每天都要换上一遍。当然,这样每天都要洗很多衣物,但她丝毫不觉得是沉重的负担。

工作日下午两点,绫子会打开靠着套廊的玻璃门,坐在榻榻米上,开始烫衣服。在每天的生活中,这是能让她产生幸福感的时刻。

她用的是老式的铁熨斗,很重。她先用喷雾器在丈夫的衬衫上喷一些上浆喷雾,再用熨斗烫。一件又一件雪白平整的衬衫在手下诞生。

烫完三件衬衫后,绫子稍微休息了一下,把原本跪着的腿脚伸向一侧,仰望天空。

她长叹一口气。

最近她几乎天天都在叹气。自从那天晚上被佐藤秀明抱住后,无论做什么事,秀明的面容都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她望着眼前那堆叠得整整齐齐的衬衫,心想,如果这些衬衫都是秀明的,该有多好。

秀明身材修长,一定能把平整的衬衫穿得更好看。而她的丈夫呢?再平整的衬衫一上身,都会沦为皱巴巴的布。

绫子往榻榻米上一躺,望着院子里盛开的花朵。

她并不讨厌这个家,也不讨厌现在的生活。房子虽然旧,但当年用的木材好像还不错,柱子和走廊地板都是越擦越亮。她在院子里种了各种各样的花,一年四季都有花看。街坊邻居都很和善。五年前绿山铁道通车后,购物也变得方便多了。

两个儿子是她的心头肉,她甚至愿意为他们付出生命。公婆终究是外人,算不上特别喜欢,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也没有太大的矛盾。丈夫太郎深爱着家人,也爱着绫子。

然而,经历过和秀明的那段小插曲后,她对自己的婚姻产生了强烈的悔意。

在此之前,她也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可即便后悔,她也没有别处可去。

绫子的娘家建了二世代住宅,父母和姐姐一家住在一起。姐姐有三个孩子,绫子要是离婚了,娘家也没有地方容纳她和两个儿子。

绫子也不觉得凭自己的本事能把两个儿子拉扯大。再说,她这辈子就没有工作过。一个没有工作的女人,又怎么可能拿得到孩子的抚养权。

丈夫不会对她拳脚相向,他似乎在外面花天酒地,但好像也没有包养女人,每个月都会给生活费。最关键的是,他真的很爱自己的家人。要是绫子提出离婚,她心爱的两个儿子一定会被丈夫夺走。

与其现在离婚,失去最重视的两个儿子,出去工作养活自己,过孤苦伶仃的日子,还不如继续做茄子田家的媳妇。绫子觉得,这样更幸福一些。

她嫁给茄子田快十年了。十年里,她一直这么暗示自己,一直努力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想。她告诉自己,只有爱这个家,才能过得更幸福,所以始终拼命爱着这个家。她在院子里种花,把全家上下擦得干干净净,对公婆体贴入微,只看丈夫的优点。

要是真抱怨起来,那就没完没了,还是只关注自己手中的幸福更好——十年里,绫子一直是这么想的。为了不让自己羡慕别人家的生活,她尽量不和别人发展太深的关系,也不看杂志和电影。没有参照物,她就能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绫子用这种方法在自己周围建起了一圈高墙,不让任何人入侵她的幸福花园。

然而她近来感觉到,耗费许多年才建起来的高墙,竟轻而易举地崩塌了。

秀明有宽阔的肩膀,轻抚过她秀发的手指纤细而修长,还有温柔的声音、彬彬有礼的态度、和善的言辞。他明明是男人,身上却有一股清香。而她丈夫身上只有汗臭和口臭。

一想到秀明,绫子便觉得揪心,不是感觉疼,而是心真的在疼。

绫子就这么躺着,将放在榻榻米上的床单捧在胸口,闭上双眼。

我喜欢秀明,绫子心想。

第一眼见到秀明的时候,她就对他感觉不错。然而她早养成了习惯:一旦意识到可能对丈夫之外的男人产生好感,就下意识地拉下心中的卷帘门。她努力不让自己去想秀明。

听说秀明已经娶妻生子后,绫子本以为能压抑住这份感情。她完全没有要搞婚外恋的打算,获悉之后,甚至松了口气,因为可以彻底死了这条心。

可绫子后来发现,每见秀明一次,对他的好感就更多一些。连她自己都意识到这个趋势很危险。如果对方是再也不可能见到的人,时间自然会把情愫冲淡。可秀明是房产公司的销售员,他一次又一次出现在绫子面前,而且每次见面都称赞她几句,像“有女人味”啦,“漂亮”啦……

她丈夫对花朵没有一点兴趣,但秀明会眯起眼睛说,“紫阳花开了呀。”他称赞绫子一手打造的花园、一手烹制的菜品。他甚至说过,要是能娶一个绫子这样的老婆就好了。

两个星期前,秀明抱住了她,问她:你真的幸福吗?

绫子怀着烦闷的心情回想,我到底在他怀中逗留了多久?好像只有短短五分钟,又好像有一个多小时那么长。要是他衬衫口袋里的手机没有震动起来,他们到底会相拥到什么时候呢?

绫子忽然嫉妒起了秀明的妻子。据秀明说,他们的孩子还小,可妻子已经开始出去上班了。她不喜欢做菜,摆在桌上的永远是现成的熟食。

如果我是他的妻子,绝不会让他受这种委屈。绫子把床单抱得更紧了。我一定会每天在家里做好他爱吃的菜,等他回来,也不会把那么小的孩子送去托儿所,自己跑去上班。何必出去工作呢?白天能守着最爱的孩子,晚上又能守着亲爱的丈夫,还有什么必要出去工作?

“睡午觉呢?真享受啊。”

有人在背后说道。绫子连忙爬起来一看,只见婆婆正俯视着自己,面无表情。

“啊,没有……我只是有点累……”

“真是委屈你了,要我帮忙吗?”婆婆话里带刺。

“不用了,奶奶,我来做就好。要吃些点心吗?”

“要喝茶,我自己会泡的。”

婆婆撂下这句话,走进厨房。绫子看着她的驼背,又叹了口气。

她抖擞精神,开始熨烫被自己揉皱的床单。她仔仔细细地熨平每一根褶皱,脑子里却又想起了秀明。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不幸的人。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她不是没碰到过不开心的事,但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人更不幸。她还以为自己算比较幸福的呢。

绫子儿时的梦想就是当新娘,再生下可爱的小宝宝,当一个平凡的母亲。她也的确实现了这个梦想。

她在二十岁那年怀了身孕,嫁给了茄子田。

当时,茄子田在绫子的父母面前俯下身,说道:

我一定会让绫子幸福的。

他说的每一个字是如此强劲有力,绫子顿感心头一热。她心想,选这个人准没错。

她至今也不认为当时的决定是一个错误。这个丈夫不是别人塞给她的,而是她自己选的。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恋上另一个男人。

我一定是遭了报应。举头三尺有神明。

想到这儿,绫子不禁用双手捂住了脸。这时,她听见有人打开了玄关的大门,随之传来上楼的脚步声。回家了却不打招呼的只有老大。

“慎吾,你回来啦?”

绫子对不见人影的儿子喊道。可儿子没有吭声,她便放下熨斗,站起身,走到楼上的儿童房,探头说道:

“慎吾,回家了怎么不打招呼?”

老大把书包撂在地上,正忙着翻抽屉。见绫子找上门来,他才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回来了。”

“要吃点心吗?妈妈做了果冻。”

这时,儿子回头望向母亲。这一年里,儿子的面容突然变得成熟了。那犀利的视线让母亲心中一惊。

“我要去补习班,不吃了。”他随口说道。

“补习班?补习班不是七点才上课吗?”

“我要先去叶山家。”

儿子一边把游戏机塞进上补习班背的包,一边回答。

儿子最近经常提起叶山这个名字。他们是在补习班认识的,平时在不同的学校上学。

“不行,不能去。”

绫子用柔和的口气说道。儿子立刻皱起眉头。

“为什么?”

“你这么早跑到别人家里去,肯定得吃了晚饭再去补习班。这样会给叶山家的妈妈添麻烦的。”

“叶山家是双职工家庭,这个时候家里没别人。”

儿子磕磕巴巴地说出“双职工家庭”这个词。

“那你们晚饭怎么解决?”

“大家一起去便利店买个饭团什么的。”

“谁出钱?叶山吗?”

绫子厉声问道。儿子不吭声了。

家长教师协会开会时刚提醒过,双职工家庭的父母很少在家,孩子们会以“一起做功课”为名,聚集在没有大人监督的地方打游戏,或是干脆不去补习班,窝在家里看漫画。双职工家庭的孩子一般都能拿到很多零花钱,会用这些钱买小零食和饮料之类。

绫子并不想禁止儿子去朋友家做客,但一群小朋友聚在没有大人看管的家里,绝不会有好事发生。万一出点什么事,也没有大人教育他们或是承担相应的责任,这就很成问题。

“叶山家在哪儿啊?”

儿子噘着嘴,不回话。

“把他家的电话告诉妈妈。”

“你要电话干什么?”

“你最近不是经常去人家家里做客吗?这么给人家添麻烦,妈妈总要跟对方家长打个招呼……”

“谁给人家添麻烦了!”

儿子突然咆哮起来,不等绫子反应过来,便从她身边跑过,飞速冲下楼去。绫子连忙去追,可大门当着她的面关上了。这时,婆婆突然探出头来问道:

“是慎吾在吼吗?”

“嗯、嗯……”

“真没教养……”

说完,婆婆就消失了。绫子慢慢跨上台阶,走回走廊,视野因为泪水而扭曲。

她多么想见秀明一面啊。这都两个星期了,秀明连一个电话都没有给她打过。

她多么想再次投入秀明的怀中。被他抱住的那一刻,绫子忘记了所有的烦恼,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多么想再次品味那样的瞬间。


“请在这边和这边分别盖一个章。”

真弓将准备好的文件递给眼前的男子,说道。

这里是雷尼株式会社的会议室。她正看着这位在会计科工作的青年盖章。除了捧场的亲戚朋友,这是她争取到的第一份合同。她激动得心跳加速,不能自已。

“这样就行了吗?”

“嗯,太感谢了。”

青年买的是去世时赔付一千万的定期养老保险。虽然算不上大单子,但这毕竟是她靠实力争取到的第一个客户。

“保费是从下个月开始扣款吗?”

“对,下个月二十五号开始。感谢您选择绿叶人寿。”

真弓一鞠躬,新入职的青年便露出了腼腆的微笑。之前真弓险些被垃圾桶绊倒的时候,就是他伸手搀了一把。

真弓听从桦木的建议,开始独自跑客户了。“雷尼”给她留下的印象差到了极点,但她还没勇气去没有打过交道的新公司。

她每隔一天就会在午休时间前往雷尼。久而久之,那边的员工都记住了她。后来她才知道,这家公司的主营业务是销售蜡烛和线香。当时她吃了一惊,心想,世上真是做什么生意的公司都有。就在这时,一位女员工送了个小熊形状的蜡烛给她,说是公司最近的试验品。这样的小礼物也让她欣喜万分。

某天,她发现任职于会计科的青年就是对她伸出过援手的人。她找到那位青年,和他拉起了家常,得知青年是刚入职的新人,从来都没有“买保险”的念头。

真弓花了一星期,终于说服青年。她说有个朋友生病住院后才体会到买保险的重要性,还再三强调,与其婚后再买保险,还是趁年轻的时候买好,这样保费会更便宜。最后她还说,这份工作她准备一直做下去,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咨询。

青年平时和父母住在一起,手头自然比较宽裕。他是个温厚的人,从不会对销售员冷言冷语。真弓并没有出色的销售技巧,只是比较走运罢了,但这份合同还是大大提升了她的自信心。

部长在培训的时候说过,如果在一家公司争取到第一个客户,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了。只要不时去露个脸,原本对你怀有抵触心理的人也会因为“熟人买了保险”放下戒心。真弓也的确感觉到,雷尼的人不像原来那样拒她于千里之外了。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谢谢您支持我的工作。”

真弓从包里掏出一份礼物。包装盒里是一个名牌的名片夹。

“哎,不用那么客气……”

“没事儿,您就收着吧。我也不知道您喜不喜欢,您瞧得上的话就用着吧。”

“我总觉得这样不太好……”

淳朴的青年噘起了嘴,显得有点尴尬。真弓产生了些许负罪感。

其实,这位青年曾问过她有没有结婚。真弓谎称自己离婚了,还带着一个孩子。支部长在培训时半开玩笑地提过,只要能争取到合同,稍微撒点小谎,勾起客户的同情心也是必要的。真弓下意识地实践了支部长的建议。

“今后也请您多多关照,要是您有朋友想买保险,请一定介绍给我。”

好心肠的青年这才露出微笑,点了点头。


真弓在绿丘站下了车,走向支部。这座城市已经进入梅雨季节,路人撑着五颜六色的伞,仿佛一朵朵盛开的花。

真弓转动着柠檬黄的雨伞,边走边看购物中心的橱窗。这时,她看见了一身夏季套装,不禁停下脚步。那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麻布面料。可她一看价签便耸了耸肩。

“好想要一身新套装啊……”

真弓用挺大的声音自言自语。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深蓝套装。入职后,她还没买过一件新衣服,只能绞尽脑汁,用以前工作时穿的衣服搭配出不同的装扮。要是腰围再细几厘米,穿得上的衣服就更多了。一定要努力减肥。

真弓还以为入职后就能立刻有收入,但她太天真了。

她本以为,用来送客户的糖果、印有公司名称的圆珠笔、送给签约客户的礼物都由公司埋单,谁知这些东西都要她自己掏钱。销售虽然是保险公司的雇员,却只能按个体户报税。花在礼品上的钱能作为经费申报上去,但公司不会全额报销。

在商社工作的时候,这些杂费都由公司出,交通费和接待费也能报销,复印机和电话可以随便用。可是在这家保险公司,无论是复印还是打电话,都要用专门的磁卡,事后统一结算费用。公司基本什么都不给报销。

脚上的船鞋跟着她每天跑东跑西,已经快没法穿了。她还想换一个更大更好用的手提包。

秀明马上就要发奖金了,但奖金的一半会用来支付公寓的贷款。要不让他用剩下的钱给我买套装、鞋子和手提包吧?

一想起秀明的脸,真弓就郁闷。

秀明最近总是闷闷不乐,问题就出在他深夜不归那天。真弓连续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把他气坏了。

真弓不懂,丈夫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他说那天晚上在陪客户喝酒,喝醉了,就在人家家里过了夜。那就奇怪了——如果秀明说的是真话,他何必因为真弓打了几个电话就发那么大的脾气?

秀明不会出轨了吧?一想到这儿,真弓紧咬下唇。

她压根儿没有想象过丈夫出轨的情况,也不觉得秀明有那个本事,再者,他也没有花天酒地的资金。

最近秀明很少跟她说话。他总是默默吃完真弓做的早饭,默默出门,回来了也是默默泡澡,默默上床睡觉。

家里的气氛实在是太阴沉,害得真弓都不好意思跟他抱怨:“我也在外面工作,你就不能帮我做点家务吗?”她只能主动跟秀明搭话,聊他喜欢的棒球,谈他喜欢的电影,告诉他丽奈在托儿所不怎么哭了,还聊起他们都认识的朋友的八卦。

然而,无论她抛出怎样的话题,丈夫都心不在焉。真弓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渐渐地,她也懒得再跟秀明搭话了。

她曾在杂志上看到过,男人一出轨就会因为负罪感对妻子格外好,那要是成天给人脸色看呢?

真弓想破了脑袋,还是想不通秀明为什么突然情绪低落。她也直接问过,但秀明只是回答“没什么”。她决定再观望一下,要是过一阵子还这样,再找人咨询咨询吧。

一想到秀明,真弓心里更多的是气愤,而非悲伤。

开始工作后,真弓忙得连看电视的时间都没有。秀明什么忙都不帮。她不得不提早两个小时起床,喂女儿吃早饭,在出门前把脏衣服洗了。把女儿送去托儿所后再去公司。回家前去一趟超市买点东西,一手提着手提包和超市的购物袋,一手抱着女儿,拼着老命往家挪。先给女儿洗澡,再喂饭,之后一边陪女儿玩一边吃超市买的东西。秀明一般要到这个时候才回家。以前他们还能聊上几句,可现在夫妻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真弓很是纳闷:这都是因为我出去工作吗?如果她的就业给秀明增加了负担,那他不高兴也情有可原。然而,秀明回家后做的事跟原来并没有区别,他的负担完全没有加重。

秀明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真弓边想边走。忽然,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和她同时入职的保坂弥生正撑着脑袋,坐在面朝马路的甜甜圈店的吧台边。真弓走到她面前,用手指轻轻敲了敲玻璃。弥生见来人是真弓,便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怎么啦?在休息呢?”

真弓买了一杯饮料,坐在弥生旁边,问道。

“真弓,我已经受不了了……”弥生垂头丧气地答道,“我去跑支部长介绍的公司,可人家说,我们很忙,跟保险员没什么好说的,你赶紧走吧。他们连名片都不肯收。我快撑不住了……”

真弓苦笑着听弥生抱怨,却没有放在心上。

“真弓啊,听说你已经拿到好几份合同了?”

“都是亲戚朋友捧场啦,正儿八经自己争取到的就一份。”

“你是怎么推销的?是不是用培训时教的法子?”

弥生的表情十分认真,真弓颇感惊讶。她本以为弥生一定会说“我不想干了”。弥生似乎看出了真弓的心思,苦笑着说道:

“你是不是在想,不想干就辞职呗?”

“没有啦。”

“没关系,我入职的时候的确是这么想的。”

弥生拿起玻璃杯,用吸管喝了一口被融化的冰块冲淡的果汁。她样貌平平,发型平平,不胖不瘦,穿着普通的上衣和裙子。两三年不见,真弓绝对会忘记她的模样。

“你老公支不支持你工作?”

“啊?”

弥生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惹得真弓不禁反问。

“我老公只把我当没智商的宠物狗看。他让我培训完就走。我也知道他没有恶意,可就是觉得他没把我放在眼里。”

“嗯,我明白。”真弓用力地点头。

“真的吗?你真能理解我?”

“我家也是这样。老公、父母和朋友一听说我要去卖保险,都说我根本干不了。说不定他们还在赌我什么时候辞职呢。”

“真是气死人啦。”

“就是,气死人了。”

真弓和弥生喝着剩下的饮料,一起点头,就像两个凑在一起说父母坏话的高中生,十分好笑。

“我以前觉得只要凑合着过就行了。随便读个文凭,工作几年,然后结婚生子。我也知道自己已经很幸福了,不能奢望太多,可是……”弥生狠狠皱起平淡无奇的眉毛,啧啧有声,“我也说不清楚……我从小就不喜欢想那些复杂的事情。”

真弓忍俊不禁。

“你是不是觉得,要是现在照老公说的,辞了这份工作,就得一辈子唯他马首是瞻,放弃当家做主的权利,承认自己是个傻瓜?”

“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你果然很聪明。”

真弓耸了耸肩。

“弥生,你会给客户占卜吗?”

所谓“占卜”,就是请潜在客户写下自己的生日,然后用电脑算出他的恋爱运、健康运之类,没什么技术含量。

其实“占卜”是为了得到潜在客户的出生年月日。把这个日子输入支部的电脑,如果这个人买过绿叶人寿的保险,就能看到他的签约时间和合同内容,并根据这些信息提议他修改保险条款,或是向他推销其他种类的产品。

“有是有……可是很多人连生日都不肯透露……”

“那怎么行,你至少努力打探到人家的生日,然后再去查查他的负责人是谁。”

听到这话,弥生有点懵。

“如果他的负责人是我们支部已经辞职的人,那你就可以告诉他,我是新来的负责人,把他变成你的客户。”

“啊?还可以这样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那样的客户就是别人撂着不管的。如果你是这位客户,你会怎么想?推销的时候热情得不得了,一签完就不管了,谁受得了这种待遇。你完全可以趁机向他提供周到的服务,这样人家就会觉得‘这次来的新人还挺可靠的’,说不定看在你的面子上换投金额更大的产品,或是介绍亲戚朋友给你。”

弥生半张着嘴,木木地说:

“培训的时候没人教过这些吧?”

“你也得动动脑子呀。”

“也是……还是你厉害。”

听到弥生发自肺腑的感叹,真弓再次露出苦笑。


秀明把车停在茄子田家旁边的小巷。

他好久没来过这里了。那晚过后,他迟迟无法鼓起勇气上门。这也难怪。他冒犯了客户的夫人,就算人家投诉到公司,他也无话可说。

但秀明很清楚,绫子不会做这种事。他能肯定,他们是两情相悦。

但他也有些犹豫,不知是应该踩下感情的油门,还是立刻刹车。毕竟他们都是有家室的人,不能轻易纵情。

瞒着家人,每月见一次……不,两个月见一次也成。单独吃个饭,约个会,那该有多好啊。秀明不是没想过如此向绫子提议。但绫子是个正派女人,不会接受这种任性的要求。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秀明决定咬紧牙关,踩下刹车。再也不见面当然是最理想的,但人家毕竟是客户的太太,不可能不见。

茄子田家的合同,秀明是丢不起的。住宅建筑公司的销售员要是能保证每月都拿下一份合同,就相当优秀了。秀明在五月签下了科长介绍的客户。三月份时,有一家人问他要过资料,他上门拜访了几次,也争取到了合同。要是最近签不下新客户,他在公司里就会很难做,人事考评的成绩也会受到影响。而且在秀明手头所有的潜在客户中,最有希望的就是茄子田家。

快点搞定这件事吧。秀明下定决心,画了一张茄子田应该会比较满意的图纸。要是他还不满意,那就干脆放弃,另找别家。他怀着这样的念头,来到茄子田家。

他怕和绫子单独相处会有些难堪,就挑了她可能不在家的时间。走到茄子田家门口,站在院子里的奶奶的背影映入眼帘。她并没有在忙碌,只是呆呆站着,望着院子里的紫阳花。

“您好。”

秀明开口说道。奶奶缓缓回头,见来人是秀明,显得有些尴尬。

“好漂亮的紫阳花呀。”

秀明奉承道,可奶奶全无反应。他懒得再和奶奶搭话,就自顾自去了玄关,按下了门铃。

“家里没人。”

身后的奶奶说道。秀明回过头。

“爷爷带孙子出去玩了,我儿子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学校有事。绫子买东西去了。”

“哦,这样啊。”

那就没办法了,只能麻烦她转交图纸。就在秀明翻公文包的时候,奶奶指着套廊说道:“坐那儿吧,我给你泡杯茶。”

“啊,不用了,我这就走……”

“你觉得跟我这个老太婆没法谈,是吧?”

奶奶狠狠瞪了秀明一眼。

“不、不不,瞧您这话说的……”

“给我等着。”

奶奶撂下这句话,走进屋里。无奈之下,秀明只得坐在套廊上等着。这还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和奶奶说上话。奶奶的口气和茄子田颇有几分相似。

片刻后,他身后的门开了。奶奶端着托盘现身,一屁股坐在套廊尽头,抬手示意秀明用茶。

“不好意思……那我就不客气了。”

浓浓的绿茶十分解渴,比果汁之类的饮料好喝多了。

“真好喝。”

“拍马屁就不必了。”

“这真不是拍马屁,我平时在办公室喝的茶都是用泡过好几次的茶叶泡的,没什么味道,我好久没喝过这么香的茶了。”

秀明这话的确出自肺腑。奶奶好像笑了笑。

“我今天是来送新图纸的……”

秀明放下茶杯,从包里掏出图纸,递了过去。奶奶接过图纸,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副老花眼镜,把图纸摊开。

秀明趁机观察了一下。奶奶穿着麻布做的白上衣,配了一条比米色更深的褐色裙子,裙子外面围了一条白围裙,虽然有些旧,但洗得很干净。他顿时觉得正坐在去年去世的祖母旁边。祖母比母亲更严厉,所以秀明每次去祖母家都分外紧张。稍有不合适的举动,祖母便会打他的头,训斥道:“不许这样!”

奶奶目不转睛地看着图纸。这个老婆婆看得懂图纸吗?秀明正胡思乱想,奶奶抬起头来说道:

“这样不行啊。”

“啊?”

“不是要造二世代住宅吗?可这张图跟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没什么区别。至少要把厨房跟浴室分开吧。”

秀明无言以对。见状,奶奶冷笑道:

“你的表情好像在说,‘这可怎么办啊’。”

“对不起……”

“我劝你还是放弃我们家的房子吧。”

听到这句话,秀明呆若木鸡。

“您的意思是……”

“一家人的意见根本不统一,也统一不了。”

“可是,大家可以商量商量……”

“没用的。”

奶奶说得斩钉截铁,秀明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拿起一旁的烟盒,抽出一根七星烟,叼在嘴里点了火,又把烟盒扔给秀明。秀明在结婚时戒了烟,他起初有点犹豫,但想了想,还是拿了一根,用打火机点着后,轻轻吸了一口。跟刚才的绿茶一样,这烟也美味得让人吃惊。

“听说你已经有孩子了?”

奶奶的口气就跟电视剧里的刑警一样,秀明差点笑出来。

“嗯,有个小女儿。”

“孩子总是可爱的。”

“嗯,是啊。”

“孩子永远是父母的心头肉,即便他已经三十三岁了。”

秀明这才意识到,奶奶说的是茄子田太郎。他还以为“可爱”的是两个小孙子呢。

“爷爷对太郎说不了一个‘不’字。”奶奶缓缓吐出一口烟,“这个任性妄为、无药可救的人,就是我跟爷爷一手培养出来的,所以我们无话可说。也只有他能给我们送终了。”

“这……”

“绫子也挺不容易的。”奶奶不顾秀明的困惑,继续平静地说道,“她跟了太郎这么多年,任劳任怨地照顾我们两个老人,干活也麻利,又喜欢孩子,人也好。”

秀明连连点头。

“所以我才讨厌她。”

“啊?”

“我讨厌她。看到她这种人,我就心烦。”

“为、为什么?她哪里做得不好了?”

“你知道太郎喜欢在外面找女人吗?”

奶奶问道。秀明犹豫片刻后点了点头。

“他只要兜里有点钱,就会去那种店找女人。绫子不是不知道。”

“……”

“那你知道她为什么装傻吗?因为她讨厌太郎。打扫卫生、洗衣服、带孩子、做针线活,只要是家庭主妇干的,她都喜欢。可她偏偏讨厌做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不知道……”

“和老公上床。”

秀明没想到一个老婆婆会说出这种话来,不禁心中一凛。

“她就是虚伪。离了太郎,她就过不下去,所以只能留在这个家里。她抢走了我干家务的权利,装出一副自己很辛苦的样子。我的腿脚是不能跟以前比了,但普通的家务活还是能干的,可她偏偏当我是身患重病,占据了家里的厨房。别看她长得文文弱弱,心里可毒辣呢。这个家是太郎的,哪能让她这个媳妇为所欲为!”

奶奶突然滔滔不绝起来。秀明望向她的侧脸,瞠目结舌。他完全想象不到,这个老人已经萎缩的肌肉中竟隐藏着如此激烈的憎恶。

“你知道绫子的梦想是什么吗?”不等秀明回答,她便扬起嘴角说道,“我听见她在电话里跟人说,‘我的梦想就是变成一个可爱的老太太’。傻不傻,她就那么想一辈子讨好别人吗?”

秀明不敢继续看她,把烟扔在脚下踩灭了。

奶奶大概是说痛快了,心满意足地抽起了第二根。秀明默默起身,鞠了一躬,离开了茄子田家。他义愤填膺。

发动车子之后,他把手肘撑在方向盘上,咬起了指甲。

奶奶的一番话在脑中不住地打转。秀明想,她说了一通绫子的坏话,可她自己呢?不也是盼着儿子给自己送终,才离不开他吗?那跟别人不是半斤八两?

好想抽烟啊。刚才那根七星烟的味道在嘴里复苏。真弓说,抽烟对孩子不好,买烟也要花不少钱,所以他下定决心戒了烟。可奶奶轻而易举地让他回忆起了烟的味道,这也让他气得要命。

他扭了扭脖子,换挡踩油门,沿着住宅区的小路缓缓前行。这一带和秀明的公寓所在的区域不太一样,有很多老房子,刚建起来的二世代住宅星星点点。秀明看着街景,满脑子都是想抽烟的念头。

这时,人行道上的自动售烟机映入眼帘。秀明下意识地踩下刹车。用零钱买完烟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打火机,也没有火柴。他环视四周,想找个卖打火机的地方。

他很快发现不远处的十字路口有一块酒铺招牌,便迈开步子,往那边走去。谁知酒铺门口竟站着一个长发女子——她正是绫子。

秀明不禁停下脚步。绫子没有发现他,正专注地看着放在酒铺门口的打折的瓶装乌龙茶。秀明从未见过她脸上出现如此严肃的表情。此时绫子一手提着一个超市购物袋。白色的塑料袋里分明装着一整颗卷心菜,可见袋子很重。她大概是在犹豫要不要买乌龙茶吧。

这时,绫子似乎下定了决心,把购物袋放在地上,对店里喊了一声。酒铺的老板走出来。绫子指着乌龙茶,竖起两根手指。她居然打算买两瓶?秀明有点吃惊。绫子笑着付了钱。她的表情越是明朗,秀明就越能看清她心中的哀伤。

“绫子姐……”

秀明开口唤道。她回过头来,表情顿时僵住了。不过,她马上戴上了微笑的面具。


“真是多谢啦。我看到乌龙茶在打折,一时冲动就多买了……”

绫子尽力用爽朗的口气说道。驾驶座上的佐藤秀明并没有看她,只是嘴角挂着一抹微笑。

“其实明天再买也不是不行,但我突然想起家里一瓶都没有了。我们家个个都爱喝乌龙茶,只有老二不喝,喝起来可快了。我本来想买一瓶,可明天就没有折扣了,一咬牙就买了两瓶,正愁要怎么拿回去呢。”

秀明轻轻点头,却不吭声。绫子觉得有些难为情,没有接着往下说。

那晚过后,她一直没见过秀明。秀明没有联系她,就说明他也在为那晚发生的事情后悔——这就是绫子得出的结论。所以她决定,下次再见,要装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继续扮演“茄子田太太”的角色。

可是当秀明真的出现在眼前的时候,绫子慌了。要是他能提前打个电话,说“我明天会上门拜访”,她还能有些思想准备。她今天穿的是很旧的裙子和上衣,脚上还是一双凉拖,几乎素面朝天。早上起床后,她就梳过一次头。

绫子很是难堪,深深低下了头。秀明原本在绫子面前总是表现得很热情,话也不少,可今天他几乎没开过口,只是默默开车。

好想挖个洞钻下去啊……绫子闭上眼睛想。秀明撞见她买便宜货,心里肯定瞧不起她。但人家毕竟是销售员,不能冒犯客户,只能开车把她送回去。

快放我下车吧!绫子攥紧拳头,默默祈祷。

“绫子姐。”

这时,秀明突然开口了。

“啊?”

“你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吗?”

绫子没听懂秀明的问题,瞪大眼睛。她这才意识到,这辆车分明在朝反方向开。高速公路的入口出现在眼前。

“呃……”

“绫子姐,”秀明转向她,面带愠色,“要是你方便的话,能不能陪我兜兜风?”


佐藤真弓在绿叶学园的入口换上客用拖鞋。墙上的圆形时钟指向三点五十分。

她哼着小曲,沿着走廊往前走。她在刚才去的公司发掘到了一个潜在客户,心情正好。学校就在公司附近,于是想顺便来老师的办公室露个脸。

透过走廊的窗户,能看到剃了板寸的初中生在社团活动中挥洒汗水。耳畔传来远处的欢呼声,映入眼帘的是贴在墙上的图书馆通知、擦得闪闪发光的漆布地板……

真弓心想,学校真是个好地方。她从小到大成绩还不错,老师们都很喜欢她。学校留给她的都是美好的回忆,踏上社会后,才开始处处碰壁。

桦木说,她一点都不喜欢来学校。她笑着说,我可不想一把年纪了还去老师办公室报到。这也是她愿意把这所学校让给真弓的主要原因。

真弓轻轻敲了敲办公室的门。不等里面有人回话,她就把门往旁边一拉。和桦木一起来那次正值午休时间,办公室里有很多老师在。可今天偌大的办公室空荡荡,没几个人。

“打扰了,我是绿叶人寿的……”

话音刚落,一个男人便从成堆的文件后面抬起头来。这人好眼熟。真弓想起来了。桦木特地提醒过她——“那家伙可讨厌了,你以后可得小心点儿”。

“什么事呀?”

矮胖男人站起来,对真弓微微一笑。管他讨不讨厌,是不是宅男,能好好跟保险销售员说话的客人都是难能可贵的。真弓连忙挂上笑脸,凑上去说道:

“我是绿叶人寿的佐藤。”

她递上自己的名片。男人接过名片,看了看上面的字,又抬头看了看真弓的脸。

“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员工入口见过?”

“啊,对,是的。”

真弓心想,那时我的确对他点了头。

“这片区域现在由我负责,有什么想了解的,欢迎您随时咨询。”

“唔……”男人喃喃道,点了点头,“啊,请坐吧。”

他指着自己旁边的椅子说道。真弓有点纳闷,这人怎么对我这么好?她把那张系着坐垫的钢管椅搬到男人旁边,坐了下来。

男人拉开抽屉,寻找自己的名片。真弓趁机观察他满是赘肉的后背。他跟上次一样,穿着很没品味的POLO衫,看上去就像在超市买的。但她转念一想,要是他平时只穿这种衣服,就不会在衣服上花太多钱。秀明赚得不多,却喜欢买很贵的西装。虽说对销售员来说好行头是必需的,但他连平时在家穿的便装都要买拉尔夫·劳伦的。看来男人太赶时髦也不好。

“我姓茄子田。”

真弓接过他递来的名片。

茄子田太郎。好奇怪的名字。真弓强忍着没笑出来。

“茄子田老师……您是教哪门课的?”

“社会课。我的专业是日本史。”

“哦,好厉害!”

真弓不过是随口奉承了一句,茄子田竟显得分外欣喜。他把头凑了过来,压低嗓门问道:“小真弓啊,你是新入职的吗?”

“嗯,四月刚进的公司……”

强烈的口臭扑鼻而来,真弓下意识地连人带椅子往后缩了一下。“小真弓”——真没想到他一开口就喊得这么亲切。

“呵,你多大啦?”

“……二十八岁。”

“单身?”

真弓无言以对。难怪桦木说这家伙很讨厌。

“呃、呃……我还想跟其他老师打个招呼……”

她找了个借口,正要起身,谁知茄子田竟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

“大家都回去啦,只有我还在加班耶。”

又是“啦”,又是“耶”的,简直恶心极了。真弓连连往后缩,盯着茄子田的脸看。

他的眼睛还挺大,是非常明显的双眼皮,皮肤油光锃亮,鼻子下面有些零零星星的胡楂。小宝宝变成了大叔,脸却没有长开。茄子田给她留下的就是这样的印象,怪吓人的。

茄子田的视线跟纳豆一样黏糊糊的。真弓好容易才移开目光,环视四周,这才发现其他老师都不见了。她刚进办公室的时候明明还有两三个人在。

就在真弓差点发出惨叫时,茄子田松手了。因为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位上年纪的校工模样的男人走进来。

真弓连忙从包里掏出宣传册,塞到茄子田手里。

“我、我今天就先告辞了,下次再见。”

茄子田接过宣传册,笑嘻嘻地翻了几页。

“再见……”

“我啊……”就在真弓转身的那个瞬间,茄子田开口说道,“还没买保险呢,我家里人也都没买。是不是买一下比较放心?”

真弓战战兢兢地回头望去。

茄子田的笑脸像哆啦A梦一样天真无邪。

“要不咱们去喝个茶?”


真弓被茄子田带到学校后面的咖啡厅。店里亮堂堂的,外墙是玻璃落地窗。真弓松了口气,他总不敢在这种地方放肆吧。明明已经放学了,可店里一个学生都没有。真弓心想,也许是学校不许学生进这家店。

“唉,要是能和你一起吃个饭就好了,可我有些工作一定要今天做完,时间比较紧张,不好意思。”

茄子田一边用小毛巾擦脸,一边说道。真弓暗想,既然没时间,那还喝什么茶。

“没关系,没关系,老师的工作是很忙的。”

“就是,大家都羡慕我们能休长假,可我们平时特别忙,这么一比,还是当普通的上班族轻松。”

说着,他一口气喝光了一杯水。这人真是一刻都停不下来。照理说,真弓应该先和他拉拉家常,不要一下子就切入正题,等时机差不多再提保险的事。问题是,她实在不想和这位五短身材的老师聊太多闲话。

“您之前没有买过人寿保险吗?”

真弓开门见山。她本以为对方会露出不悦的表情,谁知他并不介意,回答道:“嗯,我也考虑过几次,但最后还是没有买。”

“为什么呀?”

“唔……卖保险的大妈……怎么说呢,给人的印象都不太好。要是有你这样的人负责,我倒是愿意考虑考虑。”

茄子田天真烂漫地说道。真弓立刻推测出他之前没买保险的原因。不,也许他买过。他肯定是那种故意找销售员的茬,提各种无理要求的人。他还会威胁销售员,要是不听话,就跟你们公司解约。绝对没错。

“小真弓啊,你说你今年二十八,是吧?你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茄子田在服务生送来的咖啡里加了整整三大勺糖。

“小真弓”——真弓瞬间觉得自己成了夜店的女公关。

她忽然想起,商社里也有这样的大叔。他们坚信女人都得靠讨好男人过活,好像还觉得女人是没有姓氏的,无论是不是自己的部下,一律都喊“小××”。只有年纪比他们大很多的女人才能享受“××女士”的称呼,因为她们不是大叔们意淫的对象。

真弓思索了片刻。该怎么回答才好呢?要是我假意讨好他,他也许就会跟我签合同。他刚才还说自己全家都没买过保险。要是能一次性争取到这么多份合同,就算他立刻解约也没关系。

“你长得这么漂亮,居然还单身呀?”

茄子田又把话题扯了回来。真弓低下头,装出很难过的样子。

“我结过一次婚……”

“啊?”

“但去年离婚了,现在只能跟孩子相依为命。”

真弓迅速抬起头,用明朗的口气说道。上高中的时候,她参加过戏剧社,学过要如何塑造一个“坚强”的形象。真没想到自己的演技会在这个时候发挥作用。真弓差点就笑出来了。

茄子田缓缓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跟着眼皮一上一下。片刻后,他的脸上写满了显而易见的“同情”。他的变化如此之大,连在演戏的真弓都吃了一惊。

“这样啊……是我多嘴了。”

“没、没关系,我早就走出阴影啦。我很享受这份工作,也想快点找到更适合自己的人。”

“赚的钱够花吗?好好吃饭了吗?孩子是送到托儿所去了?”

茄子田一脸认真地问道。真弓不禁语塞。

她感觉茄子田那汹涌的同情并不是装出来的。也许他真的有纯真的一面。

“我现在住在娘家,生活上没有任何问题,多谢您关心。”

“哦,那就好。女人啊,还是得有个家。家庭生活不幸福,就是大大的不幸。再有钱,住的房子再好,没有亲情都是白搭。你前夫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很冷血?”

“呃,差、差不多吧……”

“哦,那真是委屈你了。男人长得再好看也没用,不顾家就不行。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平时就知道加班,好几天都见不着人,好容易休息一天,就知道躺在家里发呆,也不帮着带带孩子。这年头的男人啊,都是这副腔调。你下次可得找个更贴心的男人。”

真弓无言以对。她虽然嫌茄子田多管闲事,但他说的话仿佛久旱甘霖一般沁人心脾。说不定他的家庭生活还挺幸福的。不,至少要比自己家幸福多了。

“咦,这不是茄子田老师嘛,在约会呢?”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从天而降。茄子田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窗边站着一个身穿格纹衬衫,下面配一条牛仔裤的男孩。他长得眉清目秀,发色比较浅,很是俊朗。他身后还站着三个身穿校服的孩子。大伙儿都在朝真弓这边张望。

“哦,是叶山啊……你不知道放学路上不能进咖啡厅吗?”

茄子田像在尽力保持自己的威严。莫非来人是他的学生?

“只要回过一次家不就行了嘛。”

“可你后面的人还穿着校服呢。”

茄子田的语气很强势,但那个男生面不改色,一脸微笑。

“有什么关系嘛,老师,您就睁只眼闭只眼呗。”

男孩耸了耸肩,笑着说道。真不知道他是天真无邪,还是目中无人。突然,他把手伸向餐桌,拿起真弓放在桌上的资料袋,看了看上面的公司名,又看了看真弓。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他的笑让真弓心如鹿撞。她想,如果我还是个初中生,肯定会被他的笑容俘虏。直觉告诉她,这个男孩一定是班上最受女生欢迎的人。

“拜拜啦,老师,我们都要保密哦。”

“还保密呢……”

男孩没有理睬茄子田,带着小跟班走向店面最靠里的座位。

茄子田“啧”了一声,拿着账单站起身来,快步朝门口走去。真弓连忙跟上。

“那是绿山铁道会长的孙子。”

“啊?”

一出咖啡厅,茄子田便说道。

“你们绿叶人寿也是绿山集团下面的吧?那我们就真的拿他没办法了。”

真弓没听明白,半张着嘴。

“我们学校的理事长也是那个叫叶山的老头子。真是的,那个臭小子真叫人来气……”

“原来是这样……”

不等真弓反应过来,茄子田就把手掌一摊。真弓惊愕地望着他的手心——莫非他是要跟我牵手吗?

“咖啡钱,五百块。消费税就算了,我请客。”

真弓看着茄子田的脸,愣了足足十多秒,这才慌慌张张地掏出钱包,拿出一枚五百日元的硬币。


秀明想起自己第一次和女生接吻时的画面。

那是高二的暑假。他和那个女生一起去了游泳池,然后又去了她家。在开着空调的房间里,他第一次用双手抱住了女生。

凉风吹在被太阳灼烤过的皮肤上,好舒服。她的头发有一股池水的味道。就在这时,他们的唇轻轻碰在一起,一股电流游走于全身。

秀明摸索着绫子的身体,回忆着那个吻。和绫子接吻的时候,他也有触电的感觉,一如初吻。

在昏暗的酒店房间,一丝不挂的绫子就躺在他身边。秀明忘我地和她融为一体。她的肌肤和他想象中的一样,皮肤的触感仿佛要将他吞噬一般,甘甜的汗味扑鼻而来……

绫子紧紧抓着秀明,不住地喘息。她的眼角渗出了泪水。秀明用双唇帮她拭去。

我可以为了她抛弃一切。秀明心想。

只要能和她合为一体,只要能给她幸福,让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在高潮的那一瞬间,这个念头分外强烈。

妻子真弓从来没有让他产生过这样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