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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头小子。

茄子田太郎看着坐在对面的建筑公司销售员,心想。

“您准备什么时候开工?”

这位叫佐藤秀明的销售员问道。

“倒是不急,想多考虑一阵子再决定。”

“这样啊,房子毕竟是大手笔,多考虑一段时间也是应该的。”

太郎嗤之以鼻。毛头小子一个,口气倒是不小。你毕业也没几年吧,懂什么。我要买的是房子,又不是在商店街买凉拖。

“那我们就到处看看吧。”

“没问题,我给您带路。”

见太郎起身,佐藤连忙站起来说道。

客厅与开放式厨房,面朝庭园的和室,放着两张小号双人床的宽敞卧室,贴着明亮壁纸的厕所……佐藤每介绍一处,茄子田太郎的妻子绫子都要附和一句:“好漂亮呀,好棒呀。”

走到铺着粉色瓷砖、装着硕大的黑浴缸的浴室时,太郎心想:这简直跟洗浴中心一样。就在这时……

“爸爸,这是什么啊?”

大儿子指着安装在更衣间的桑拿室问道。

“这叫桑拿房。那箱子里的温度就跟夏天的一样高。”绫子回答道。

“家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慎吾踢完球,打完棒球后不是也会出一身汗吗?出了汗,你会不会觉得身子很舒服呀?”

“嗯。”

“大人没时间做运动,就只能靠蒸桑拿出汗啦。”

“哦,爸爸,我们也在新家装个桑拿房吧?”

太郎瞥了眼这么说的大儿子。

“我们家才不买这种东西呢。”

太郎有点后悔,就不该把孩子们带来展示中心。他们一大早就过来,参观了好几栋样板房。每栋房子的儿童房里都放着电视、天体望远镜之类的玩意儿,看得儿子们两眼放光。他们还以为等自家的新房子造好了,就能有这样的新房间住。但太郎并不准备让儿子们过上如此奢侈的生活。

“妈妈,还是最先逛的那栋房子最好!”

太郎身边的小儿子天真无邪地说道。绫子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展示中心入口处的二世代住宅非常大,足足有三层,还装了电梯。逛过那家后,看什么房子自然都会觉得差口气。但太郎的土地与财力不足以让他们建那样一栋房子。他还有两个年幼的儿子,要供他们上大学,给他们娶媳妇,不可能贷太多款。

“我们也建一栋有电梯的房子吧,爷爷。奶奶一定会很高兴的。”

小儿子一边上楼,一边对爷爷说道。要撒娇,当然不能找爸爸,爷爷才是更合适的人选。

“是呀……”爷爷温柔地回应孙子的要求,“有电梯当然很方便,但电梯大概很贵,我们买不起呀。”

“我们家很穷吗?”

“那倒不是。就算有钱,也不能过得太奢侈。”

太郎听到了背后传来的对话。没错,没错,不能太奢侈。

“今天奶奶没来呀?”销售员佐藤问小儿子。

“奶奶腿脚不方便。”

“这样啊。”

“她走不快,也不怎么能爬楼梯。”

“没那么夸张,只是前一阵子摔了一跤,骨折了一次。毕竟年纪到了。”爷爷补充道。

“家用电梯的确不便宜,但家里要是有腿脚不方便的人,用这笔钱换个方便还是很值得的。”

听到这句话,茄子田稍稍回过头来。

“很多人认定二世代住宅肯定是老人住楼下,但我们也可以把人员出入比较频繁的小家庭安排在楼下,让老人家住在安静的楼上。”

“啊,也是,要是我们住二楼,两个孩子成天跑来跑去,肯定要把爷爷奶奶吵死了。”

绫子很认同销售员的提议。

毛头小子……太郎又在心里骂了一遍,还狠狠瞪了佐藤一眼。佐藤也察觉到了太郎的视线,尴尬地闭上嘴。

走到二楼,宽敞的儿童房最先映入眼帘。孩子们顿时兴奋起来,把每一扇门都打开看了看。爷爷走到阳台上,眺望远处的风景。绫子与销售员佐藤讨论起了儿童房门上的玻璃小窗。

“这样就能知道孩子在屋里干什么了,真不错。”

“嗯,孩子们一般都想要独立的房间,但要是把房间搞成密室,就很成问题了。”

太郎坐在儿童房的床上,观察两人说话的模样。

佐藤秀明穿的西装一看就是高档货。他的发型还有一股学生气,系的也是最近比较流行的细领带,一笑起来就显得更年轻。但不可思议的是,这种人反而特别有女人缘。

一个破销售员肯定赚不了几个钱。那西装肯定也是分期付款买来撑场面的。这种人八成住在又破又小的公寓里,工资都用在穿衣打扮泡妞上。让这种人来卖房子,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绫子和佐藤已经谈笑了好一会儿。太郎觉得,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到妻子和别的男人说话。

太郎爱着妻子绫子。虽然绫子不如新婚时那么年轻了,但她的身材并没有因为生育两个孩子而走样。她和蔼可亲,是个热心肠,又不会多管闲事。而且她心地善良,最关心家人,从来没有大声嚷嚷过。太郎一直觉得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娶了这个女人。

佐藤一说话,绫子就温柔地点头,好像正在听自己的孩子说话一样。瞧瞧,连绫子都把他当孩子看。绫子喜欢的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再怎么嬉皮笑脸,绫子都不会上钩的——想到这儿,太郎顿时高兴起来。

“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说着,太郎站起身。绫子和孩子们回过头来。太郎一迈开步子,其他人便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太郎踏上楼梯时,身后的佐藤问道:

“先生,您今晚在家吗?”

“啊?”

“要是您方便的话,我想带些资料上门拜访您……”

“唔……”

太郎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今天他本打算去相熟的小酒馆坐坐。

他边想边下楼。忽然,他看见有个女人背对着自己在客厅入口擦家具,臀部的曲线十分漂亮,短发下隐约可以看见年轻而健康的后脖颈。太郎停下脚步,心想,这个人怎么这么眼熟呢……就在这时,那个女人回过头来。

“啊,您不是……”

先开口的是森永祐子。

“啊,你是星期天的那个……”

太郎笑容满面地朝她走去。她就是每个周日遛狗时会遇见的那个女人。

“真巧啊,原来你在这儿工作?”

太郎走上前去,握住了她的双手。她的表情立刻从微笑变成了惊讶。

“哎呀,这世界可真小,你是这家公司的员工吗?”

“嗯,对……”

森永祐子在工作单位碰到了每个周日早上遇见的中年男子,对方还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她顿时慌了。如果在外面,她早就甩掉对方的手了。可人家毕竟是客人,不能冒犯。

“森永,你们认识吗?”

秀明追上来问道。

“嗯、嗯……”

“那你给张名片吧?”

“啊,好,对……”

太郎松开了祐子的手。还好秀明及时出手相助,祐子总算松了口气。

“森永祐子小姐……呵,你是这边的行政吗?”

太郎接过名片后问道。祐子挤出一个笑脸回答:

“不,我也是销售员。”

“啊?一个女生在这儿当销售员?”

“是啊,不过我的经验还不是很丰富,请您多多指教。”

太郎点了点头,把祐子的名片塞进口袋。这时,玄关那儿传来儿子们的喊声。他轻轻“嘁”了一声。

“那我先走了。呃……祐子小姐,我下次再来找你。”

说完,太郎伸出了右手。祐子心中一凛,盯着那只手。他还想握我的手啊?可人家是客人,得罪不得。

无奈之下,祐子只能战战兢兢地握住太郎的手。那手圆滚滚的,就跟哆啦A梦的手似的。说时迟那时快,对方立刻用力握住了祐子的手。

祐子顶着一张僵硬的笑脸想:如果他不是客人,我早就一拳打上去了。


“哎哟,茄子田先生,欢迎光临。”

茄子田一推开小酒馆“丽奈”的大门,昏暗的店堂里便传出老板娘的声音。

茄子田点了点头,坐在小桌旁边的沙发上。也许是因为时间还早,店里只有一个熟客坐在吧台。

“瞧我说什么来着,茄子田先生每周一准来。”女公关娇滴滴地说着,手捧冰桶和酒瓶走过来,“您就是冲着小爱来的吧?我跟老板娘这样的老太婆肯定入不了您的眼。”

“瞧你这话说的……”

茄子田一边用她给的小毛巾擦手,一边说。

“就是呀,惠理,茄子田先生才不会挑挑拣拣呢。只要是女的就行。他能接受的范围可宽啦。”

坐在吧台的男人回头笑着说。他是附近一家电器店的老板,几乎每晚都要来这里报到,今天穿了一件开衫。

从茄子田家坐公车到最近的私营地铁站绿丘站大概要十分钟。小酒馆“丽奈”就在车站背后。这家店是两年多前开张的。从那时起,茄子田就每周光顾这里两三次。

“丽奈”的店面不大,但店里有用来唱卡拉OK的舞台,还配了四个女公关。和普通夜店那些傻乎乎的陪酒女相比,“丽奈”的女公关要上档次得多,这也许是因为老板娘调教有方。

茄子田也不是从来不去夜店。只要兜里有钱,他就会去夜店、性感按摩店、洗浴中心之类的地方玩玩。他的工资是全部上交的,但平时会帮熟人开的补习班编编考卷,赚点零花钱。这些零花钱几乎都用在了“娱乐场所”。

踏上社会之后,他才尝到风俗店的滋味。大学毕业前,他性格非常内向,都没怎么跟女生说过话,连只有男生参加的聚餐都很少去。他从不旷课,总是提前三天交作业,却并没有因为这份勤恳拿到很多“优”。他不够机灵,不懂玩笑,甚至不敢与女生对视。不用说,他也没什么特别亲密的朋友。

不过当上老师后没多久,茄子田就脱胎换骨了——一位爱喝酒的热心肠前辈特别喜欢他,带他去经常光顾的夜店开了开眼界。当然,茄子田起初是很不情愿的。

他第一次和女公关说话,紧张得浑身僵硬,女公关们却依然笑脸盈盈。他开的玩笑再无趣,她们也会笑得前仰后合,还会随意地碰触他的肩膀和后背。在之前的二十三年人生中,茄子田都没有碰过女生的手,除非是跳集体舞。女公关们的一举一动着实让他打心底高兴。

那天晚上,他还在前辈的带领下走进了洗浴中心。他当时还是个处男,不过运气不错,碰到了一位心地善良的姑娘。她对茄子田真心相待,让他享受到了物超所值的服务。

“哎呀,这不是茄子田先生吗,欢迎光临。”

一个年轻女子走出店面深处的更衣室,对茄子田说道。

“哟,小爱。”

“今天这么早呀。”

“这不是在放春假嘛。”

小爱刚来店里两个多月。她自称今年二十三岁,但茄子田觉得肯定不止二十五岁。即便如此,她看上去还是要比其他女公关年轻多了,也青涩多了。

茄子田一眼就相中了她。不过熟客们都喜欢找最年轻的小爱。她每逢周二和周三休息,但周末的客人比较多,所以茄子田总在周一来,而且尽可能早些来。如此一来,他就能在客人多起来之前独占小爱了。

小爱本想坐在茄子田对面,但他指了指自己旁边,小爱就坐了过来,那表情仿佛在说,真拿你没办法。

“咦,这是什么东西?”

她拿起茄子田手边的大信封,问道。

“样板房展示中心的宣传册。”

“哟,您要盖房子呀?”

小爱眨了眨画了浓妆的眼睛。

“差不多吧。我家那房子年份也长了,是该推倒重建了。”

“哎哟,茄子田太太真有福气。”

“是吧?”

“您也买栋房子送给我嘛。”

“你连屁股都不让我摸,凭什么让我买房子啊。”

茄子田大笑着说道。其他女公关和老板娘也笑了起来。可茄子田的手分明在小爱的腰部游走。

女公关的脑袋就在茄子田的鼻子跟前。他闻了闻人家的发香。好刺鼻的香水味。仔细一看,烫卷的长发都分叉了,发质不太好。

茄子田望着女公关抹了腮红的侧脸,想起在样板房见到的森永祐子。

祐子有细腻通透的肌肤,清澈见底的眸子,身上还有一股肥皂的清香。茄子田搂着女公关的肩膀,手却按了按兜里的名片。

他不禁想起这辈子第一个让自己动心的女生。初一那年,他对坐在前面、留着短发的女同学产生了微妙的情愫。她性格开朗,学习成绩也好,是全年级跑得最快的女生,平时总会高高地翻起雪白的衣领。当然,茄子田没敢跟人家搭话。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凝视她挺拔的背脊。

森永祐子和他的梦中情人一样,散发着干净的香味。好想和她聊聊天。好想和她吃顿饭。好想和她并肩而行。年轻时他没有勇气做这些事,但现在有足够的能力讨女人的欢心。

试着约她一下吧。一想到这儿,他觉得心头一紧。


佐藤真弓正在“绿叶人寿”的绿丘支部会议室接受培训。

支部位于挨挨挤挤地混杂着各种商铺的小商业楼一层。真弓毕竟是在东京的大型商社工作过的人,第一次进门时,被办公室的狭小和凌乱吓了一跳。墙上贴着显眼的柱状图,代表销售员的销售业绩。每个人的办公桌上都堆满了文件资料。支部里明明是清一色的女员工,办公室却与“干净整洁”几个字相距甚远。

办公室角落里有一间用屏风隔出来的小小的“会议室”。真弓就是在那里上课。她在三天前正式入职,同期入职的还有一个比她大一岁的员工。

爱川支部长站在白板旁,为新人介绍公司的各类产品。真弓边听边奋笔疾书,坐在旁边的另一位新员工保坂弥生虽然拿着自动铅笔,却没有往笔记本上写字。

真弓看着滔滔不绝的支部长。她肤色白皙,身材略显丰满,长得比能乐面具“阿龟”稍微好看点。她用银铃般动听的声音讲解着推销技巧。她长得那么纯真无邪,真难以想象会那么多花言巧语。不过这种落差反而让支部长显得更有魅力。

保坂弥生挪了挪屁股。快到下午四点了。今天的讲座是从一点开始的,一路听了三个小时没休息,她早就腻了。

“爱川支部长,找您的电话。”

就在这时,屏风外面传来行政人员的声音。

“谁打来的?是总部的人吗?”

“不是,应该是客户。”

“那我还是去接一下吧。”

支部长半开玩笑地说道。她前脚刚走,弥生就伸了个懒腰。

“唉……累死我了。”

“是挺累的。”

“你听得好认真,还做了那么多笔记,”弥生惊奇地看着真弓的笔记,感叹道,“自己找上门的人就是不一样。”

“没那么夸张啦……”

真弓用微笑搪塞过去。

保坂弥生是被其他销售员“拉来”的。结婚后,她在自家附近的公司做了几年行政工作,但上个月,公司以“效益不好”为由把她解雇了。她也懒得找新的兼职,正好闲着,于是被上门卖保险的销售员说动了。

利用白天的闲暇时间稍微工作一会儿,就能赚到不少钱。不想干了随时都能走。只要掌握窍门,等孩子大了,不需要一天到晚看着,就能重新回归岗位——听完这些话,保坂弥生动心了。

她正准备明年要孩子。在那之前,她想跟老公一起出国旅游一趟,更想靠自己的双手把旅费赚出来。她把卖保险的事跟老公提了一下,老公说,那就去培训一下,反正培训期间也有工资拿,培训完了就走人呗。弥生倒是没想做那么缺德的事,不过早打定主意,等有了孩子就辞职。

所以她才提不起劲儿听课。相比之下,她觉得一起进公司的佐藤真弓着实叫人佩服。

寿险的销售员几乎都是被其他销售员发展出来的下线,像真弓这样主动找上门的人非常少。谁拉来的人就由谁带,但真弓这种类型的新人会成为支部长的直属部下。弥生心想,看来公司也愿意多栽培有积极性的人。

莫非她是刚离婚?弥生看着真弓的侧脸琢磨起来。她认定真弓之所以那么认真,一定是生活所迫。

“听说爱川支部长年轻时就离婚了。”

弥生抛出这句话,仔细观察真弓的表情。

“好像是呢。”

“我还听说她有两个孩子。她连抚养费都不要,一个人把两个孩子拉扯大。”

“天哪,她这么厉害。”

弥生还盼着真弓来一句“其实我也是”,可人家的回答很简单,令她大失所望。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听说她一年能赚三千万。这么会赚钱,确实用不着老公了。”

“三千万?真有那么多吗?”

一提到钱,真弓立刻转向了弥生。

“应该没错,据说是她的助理内田说出来的数字。”

真弓“嗯”了一声。片刻后,她好像突然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说道:“真被逼急了,谁都能赚那么多。”

“是吗……”

“是啊。”

“你也是被逼急了吗?”

弥生随口问道。真弓浅浅一笑,歪了歪脑袋。这时,爱川支部长回来了。

“久等啦。这都四点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话音刚落,弥生立刻收拾起桌上的东西。

“怎么样,累不累?不过培训阶段已经是很轻松的了。等你真的开始工作,连坐下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我的心情好沉重啊。”

弥生茫然地笑着说。支部长举起手中的蛋糕盒,说:“这是别人送我的,你们要一起吃吗?”

两人面面相觑。先开口的是弥生。

“对不起,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老公今晚会早回来……”

“哎呀,那真是太可惜了。真弓你呢?”

“我约了人六点见面,那之前没有别的事。”

“那我先走啦。”

弥生就这么走了。真弓对正在开蛋糕盒的支部长说:

“我去泡个茶吧?”

“好呀,多谢。顺便把盘子和叉子拿来好吗?”

“好。”

真弓走出会议室,穿过办公区来到水房。在这里工作的大多数销售员应该都是四点下班,但还有很多人没回来。真弓意识到,等她真的开始工作,肯定没法准点走。

一起进公司的保坂弥生要是得知以后没法准点下班,会有什么反应呢?真弓感觉她肯定待不久,那自己呢?

她没得出结论,泡了茶,拿着盘子和叉子回到了会议室。

“谢啦,你做事真周到。”

被支部长一表扬,真弓的脸颊染上了粉色。好久没有人这么夸过她了。

“你是约了老公一起吃饭吗?”

支部长边吃蛋糕边问。

“不,是以前的同学。我想偶尔自己出去喝两杯也不错。”

“哟,挺好的嘛。”支部长一听便咯咯地笑,“偶尔出去喝两杯的确有助于舒缓压力。谁说只有丈夫才能喝了酒回家,妻子也要学会放松嘛。”

“就是。不过我老公酒量可差了,所以他不太能理解‘偶尔出去喝两杯’有多开心。”

“你也真不容易呀。”

支部长眉开眼笑地附和真弓。看着支部长的笑脸,真弓便想起了方才和弥生聊起的八卦。

“呃……支部长,我能问个唐突的问题吗?”

真弓压低嗓门,盯着支部长的脸问道。

“什么问题啊,吓死人了。”

“您一年真能赚到三千万吗?”

支部长用丰满的双唇叼着叉子尖,眨了眨眼,强忍着笑反问:“你是听谁说的?”

“弥生刚跟我说的……”

“呵,敢情大伙儿是这么传的……”

“您真能赚那么多吗?”真弓再次问道。

“我再厉害也赚不了那么多呀。”

赚不了那么多——这句话着实耐人寻味。支部长像是看懂了真弓复杂的表情,举起一只手捂在嘴边,轻声说:“大概就一半吧。”

真弓瞠目结舌。支部长倒是一脸认真地说:

“听到这个数字,你们大概会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赚到那么多钱吧。”

她面带微笑,直直地盯着真弓。

“其实,我也是从跟你一样的销售员做起的。”

“啊?您不是总部招的正式员工吗?”

“其他保险公司的确会让正式员工做支部长,但我们公司的支部长几乎都是从销售员提拔上来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真弓摇了摇头。

“这是为了让你们觉得‘或许我也能行’。”支部长双手捧着茶杯,用十分文雅的动作喝了口茶,“只要当上支部长,或是下面的支部长助理,就不用拼着老命去争取客户了,工资也会涨很多。”

“是吗?”

“当领导当然有当领导的苦,但拿的钱真的能让人吓一跳。”

真弓凝视着口气轻描淡写的支部长。

“公司是故意给领导发那么高的工资,否则大家就没有动力去拼了。只要做出业绩,赚的钱就能超过老公——有这样的盼头,稍微碰到点小困难也能熬过去,不是吗?”

真弓缓缓点头。

“不是我说什么,那个弥生就是典型的‘待不久’的人。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嗯,是的……”

“你一定能很快当上助理。你眼睛里的光彩都跟她不一样。”

支部长盯着真弓说道。真弓连忙低下头。


“听说真有人一年能赚三千万。”

听完真弓的叙述,结城一美随口说道。她好像一点都不吃惊。

“啊?真的呀?”

“我在杂志上看到过保险销售员的采访。找我老公卖保险的女销售员身上还穿着克里琪亚的套装呢。”

一美抿着鸡尾酒说道。真弓半张着嘴,愣住了。

真弓和一美毕业于同一所私立女子完全中学。同学中有不少“大小姐”。真弓的家境算中下,一美则是上流阶层里垫底的那种。

高中毕业后,两位要好的“大小姐”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路。真弓去了一所男女兼收的私立大学,一美则上了一所用花朵命名的女子大学。大学毕业后,她们的差别更大了。真弓进了一家商社,而一美一边帮家里干家务,一边学英语口语,有时还和母亲去当志愿者。

如果一切顺利,一美本该在二十五岁前和父母安排的相亲对象结婚。可就在这个时候,她第一次偏离家人为她铺好的道路,和一个家境普通、只有高中文凭的工薪族坠入了爱河。

她跟家里斗争了好几年,终于争取到了婚姻自由。今年冬天,她就能和心上人走上红毯了。

“可是赚三千万又有什么用?又不是朝九晚五,每周双休。不拼命,怎么可能赚得到那么多钱。”

“这倒是。”

真弓点了点头。

“小健的年收入才三百万。”

“你爸不是会赞助嘛。”

真弓半开玩笑地说道。一美却笑着摇摇头。

“他们才不会给钱呢。其实,他们到现在还是不同意我们的事,只是怕我跟他私奔,才勉强答应的。”

“我一直以为你是非有钱人不嫁。小健到底好在哪儿?”

一美曾经把男友小健介绍给真弓认识。真弓还记得他是在建筑公司工作的,个子比一美还矮一点。不过他的肩膀和手臂肌肉很壮实,皮肤晒得黝黑。面相虽然有点凶,笑起来却很有亲切感。

“小健是个很独立的人。”

“啊?”

真弓吃了一惊,没想到一美会说出“独立”这个词。

“他一个人生活了好多年,会打扫卫生,也会做饭。他还说不想住在爹妈买的公寓里。”

一美一脸幸福地笑着说。

“不好意思,我住的就是爹妈买的公寓。”

“啊,你家的房子是伯父伯母买的吗?”

“他们只出了个首付。”

“自己还贷就很了不起啦。”一美假惺惺地说道,“不过我真没想到你会去卖保险……”

这话真弓的母亲说过,丈夫也说过,没想到今天又听女友说了一遍。真弓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鸡尾酒。

“你是不是觉得我肯定干不了这差事?”

“唔……怎么说呢……”

“没事儿,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没人看好我,我更要做出点成绩来——真弓暗自心想。

看着爱川支部长这个榜样,真弓逐渐有了斗志。听说支部长也不是什么名校毕业生,看上去也并非特别聪明。当然,她能有这么好的工作业绩,说明她肯定有过人之处,但真弓总觉得支部长的资质和自己差不了多少。

她也没指望能赚到三千万那么多。可是只要努力一把,说不定就有和丈夫相差无几的收入了。

如果我赚的钱跟他差不多,或是比他更多呢?真弓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现在是秀明在赚一家人的生活费,所以她只能老老实实地做家务、带孩子。

可我要是赚得比他多呢?

真弓凝视着空荡荡的细玻璃杯。她刚才喝下的这杯鸡尾酒要一千日元,顶得上丈夫的一顿午饭。这样的酒,真弓已经喝了三杯。摆在她们面前的生火腿和奶酪比酒更贵。

结婚前,她经常和同事或朋友来这种店喝两杯。那会儿她只看菜单,不看价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钱包里总是装着好几张万元大钞。钱差不多快用光了,下个月的工资也到账了。

她倒不是想再过那种奢侈的生活,但今天准备动用婚前的存款来埋单。丈夫的工资都不够她像这样跟老朋友喝个酒。要是每个月能放心大胆地下两次馆子,该有多好啊。不,一次也行。她只想安安心心地和人聊聊天,不用担心孩子会不会哭闹,会不会打扰别人。只要工作,这一切都可能实现。只要工作,她就有了偶尔消遣一下的权利。

“话说,丽奈呢?”

一美的问题将真弓拉回现实。

“在我娘家呢,没问题。”

“你去上班的时候是老人在带孩子吗?”

“目前是这样的,我正在物色托儿所。”

“呵……”

一美哼了一声,似乎还有话没说完。“干吗?”

“你为什么这么想出去工作?”

“这……”

“当年最想结婚生子的人不是你吗?”

一美这句话让真弓哑口无言。

“与其在商社拿体面的工资,我宁可跟秀明构筑一个幸福的家庭。我想把孩子生下来,当一个好妈妈——这话难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一美并没有挖苦她,可每一个字都是那么钻心剜骨。

一美说得一点都没错。开始跟秀明交往后,真弓就像得了强迫症似的,一心想着结婚当主妇。

在真弓的公司,只要工作能力过硬,女员工也能承担起一定的职责。同期入职的女员工里,真弓算是比较有工作能力的一个。上司会分派一些规模不太大的项目给她负责。

直属上司很喜欢她。久而久之,他甚至开始带真弓去应酬。其他女员工显然没有这样的待遇。再后来,真弓就不做复印文件、端茶送水之类的事了。倒不是她故意不做,只是没时间而已。

最令她激动的是,公司给她印了写有“销售助理”头衔的名片。她以为自己成了常看的职业杂志的封面女郎,高兴得忘乎所以。然而,这种兴奋并没有持续太久。

连日加班,处理投诉,上司的怒吼,其他女员工的视线……这些东西让真弓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压。她为了逞一时之快,说了句“我会努力不输给男人的”,上司就开始不断给她派活儿。一旦犯错,她就得亲自去跟客户道歉,还有客户当面骂她:“一个丫头片子有什么用!”即便如此,真弓并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同情,因为这些都是她想要的。

真弓咬紧牙关坚持了好几年。公司的名头和普通女员工得不到的“名片”就是她的精神支柱。她把自己变成了一块石头,硬撑着完成手头的工作。同事和家人都完全没发现,她的精神状态已经濒临极限。

认识秀明后,绷紧的弦就断了。“结婚离职”四个字仿佛一条蛛丝从天而降。她根本冷静不了。她开始测量自己的基础体温,把最危险的日子说成安全期。

然而,她不顾一切得到的家庭并不是天堂,不过是从一个地狱掉进另一个地狱罢了。

孩子当然是真弓的心头肉。她比谁都爱自己的孩子,也想一直守在孩子身边。为了工作,她不得不把孩子送到外婆家。临走时看到女儿哭喊的模样,她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糟糕的母亲。是不是应该放弃一切,一直和女儿待在家里?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真的动过这样的念头。

但真弓再也受不了孤独无聊的日子。想工作有什么不行的?家庭主妇也是一份很伟大的工作,但不适合她。在家的那段日子,她过得郁闷极了。就好像明明有两条腿,却有人禁止她走路一样。她分明有能力,也想发挥自己的能力。

结婚前,我的确栽过一次跟头,但这一回应该能成功。真弓反复暗示自己。

“真弓?”

“啊?”

真弓抬头一看,只见一美正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想什么呢?对不起,我刚才说得太过分了。”

一美显得有些沮丧。真弓连忙摇摇头说道:

“不是不是,我在想别的事……”

“是吗?”

“再来一杯吧?”

一美松了口气,招手叫来服务生。真弓一边计算自己今天要付的钱,一边在心中喃喃:

去工作吧,靠自己的双手赚钱。


下车后,秀明在茄子田家门前站了一会儿,打量眼前这栋两层的老房子。

天已经黑了,所以看不清楚,但木板墙上分明有好几处变色了。土地也就四十坪左右,比他想象的小。北面也有一栋差不多的老房子。如果茄子田家建起三层楼,那户人家怕是晒不到太阳了。

和房子相比,院子里的树木倒是很神气,大概有人精心打理过。院子靠近屋檐处摆了好几盆花。灯光和炖菜的香味从正对着庭院的窗口飘出来。

秀明走到通往玄关的石板上。就在这时,传来“汪!”的一声狗叫。秀明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吓得喊出了声。

“哥布林?”

白天在样板房见过面的茄子田绫子打开窗户,正巧和秀明四目相对。

“哎呀,这不是……”

“您好,我是格林建设的佐藤。今天多谢您来我们的样板房参观。”

“你太客气啦,我这就去开门。”

她的身影从窗口消失了。片刻后,房门开了。秀明瞥了一眼还叫个不停的狗,走向玄关。

“不好意思,打扰您吃饭了吧?”

“没有,我们正要吃呢。”

“那我马上就走。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秀明将半路上买的一盒饼干递过去。

“哎呀,你太客气啦,我们不过是去参观了一下。”

“来参观的都有份,您就收下吧。”

“这样啊,谢谢啦。”绫子客气地接过盒子。

“呃……茄子田先生呢?”

“他出门去了。”

“啊,出门啦……”

不知为何,秀明反而松了口气。他从包里拿出一本宣传册,递给绫子,说道:“那我改日再来拜访,请替我向他问好。”

秀明深鞠一躬。就在这时,他的肚子“咕噜噜”地叫了一声。他顿时慌了,正要找借口,绫子却笑着说:

“要是你不介意,就在我们家吃了晚饭再走吧?”

“那、那怎么行……”

秀明红着脸直摆手。

“别客气,我老公是突然决定要出门的,家里正好多了一人份的菜。而且我也想咨询咨询房子的事情。”

说完,系着围裙的绫子嫣然一笑。不等秀明开口,她就拿出了一双客人用的拖鞋,整整齐齐摆在门口。

“爷爷,白天在样板房见过的销售员来了。留人家吃个晚饭再走吧?”

她拨开蕾丝门帘,对屋里的家人说道。秀明还在推辞,但绫子天真烂漫地抓住了他的手,把他往屋里拉。无奈之下,他只能换上拖鞋——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客户家受到这样的款待。

晚餐的主菜是味噌炖青鱼。除此之外,破旧厨房的大圆桌上还摆满了煎猪肉、羊栖菜、咸菜、沙拉(像是剩菜)、炖豆子、海苔之类的小菜。只有小儿子面前摆的是汉堡牛肉饼,不是鱼。

秀明喝着用料丰富的味噌汤,回忆起了老家的饭桌。母亲的厨艺算不上特别好,却很喜欢做一桌子小菜。不管是日本菜还是西餐,有什么都往桌上摆。茄子田家的餐桌也是如此。

秀明望向绫子背后的大冰箱。那里头一定塞满了各种蔬菜,冷冻室里一定有鱼和肉,冰箱门的置物架上排列着雪白的鸡蛋,除臭剂旁边是被遗忘在保鲜盒里的韩国泡菜,说不定还有去年的巧克力。哪像我家的冰箱,每次打开,里面都空荡荡的。

“佐藤先生,你看上去还挺年轻的,今年多大啦?”

茄子田的父亲问道。桌上只有他在喝酒。老爷子方才也劝过秀明,但秀明一说“是开车来的”,他就没再坚持。他的态度让秀明颇有好感。大多数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接着劝:“哎呀,稍微喝点又没关系。”他得推脱再三,人家才肯罢手。

“二十六。”

“哟,你看上去可不像二十六岁的人。”绫子有些惊讶,“你下午不是说入行才一年半嘛,我还以为你很小。”

“啊,我是跳槽过去的。”

“哦,那你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老爷子两颊微红。

“我原本在电影发行公司工作,是结婚的时候辞职的。那边给的工资太低,养不活老婆孩子。”

“啊?你都有孩子啦?”绫子又发出了惊呼。

“是啊,就快满周岁了。”

“天哪,我还以为你没结婚呢!”

“妈妈,你是不是很失望啊?”小儿子没大没小地问道。

“是啊,还真有点失望。”

“小心我跟老爸打小报告。”

绫子和儿子都笑了,但她的公婆没笑。秀明一边挑鱼骨头,一边暗暗观察两位老人。

老爷子对客人很和善,但对家人应该比较严格。秀明还看不出这个家里手握实权的是老人还是年轻一代。他甚至判断不出这户人家有没有钱。毕竟房子破破烂烂,存款却很多的人家比比皆是。

腿脚不方便的婆婆始终没发话,只是面带浅笑听大家说话。秀明看不出大家有嫌她碍事的迹象,但也没人跟她多说什么。与老当益壮的丈夫相比,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婆婆”,有些驼背,脸上的皱纹也不少,用筷子夹豆子的动作也和秀明去年过世的祖母一模一样。

“您家打算什么时候动工呀?”

见老爷子喝得微醺,心情正好,秀明聊起了正事。

“唔……太郎似乎巴不得立刻动工。”

听这语气,就好像事情与自己无关一样。秀明心想,也许茄子田家的决定权还真在那个矮矮胖胖的老师手里。

“我一直跟他说没必要推倒重建……”

这是婆婆今晚说的第一句话。她没有看秀明,像是在发牢骚。

“奶奶,你是没看到才会说这种话。下次你跟我们一起去样板房,超厉害的,家里还有电梯呢。”

小儿子对奶奶说道。老人笑了笑,显得有些为难。

“大哥哥,那栋房子要多少钱啊?”大儿子问得很直接。

“你猜呢?”

“一亿?”

“要不了那么多,连一半都不到。”

“这么便宜。”

“哪里便宜了,慎吾。我跟你爸都没那么多钱。”老爷子插嘴道。

“那不就买不了新房子吗?”

“那倒不至于,可以做父子两代的按揭。”

听到秀明这句话,大儿子露出了似懂非懂的表情。

“我想要能看到天空的房间。”

嘴边沾着牛肉饼酱汁的小儿子说道。

“那个天窗是吧?的确挺不错。”

“大哥哥,买房子送不送望远镜呀?”

看来小儿子对儿童房的大天窗和天体望远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没问题啊,你想要就送你。”

当然,房子不会附赠这种东西。但人家要是真的签了合同,他倒觉得送这么个东西也未尝不可。反正公司肯定要送空调、被褥烘干机之类的玩意儿,用那笔经费买望远镜就行了。

“那桑拿呢?我想要桑拿房。”

大儿子一脸期待地问道。秀明思索片刻后,半开玩笑地说道:

“你爸爸好像不太赞成装桑拿。”

谁知这话一出,全家人都沉默了。这气氛是怎么回事?秀明很是不解。

“喝点茶吧。还有佐藤先生拿来的饼干,大家一起吃吧。”

绫子用开朗的口气说着,站起身来。秀明和老爷子走向客厅。八叠大的和室堆满了东西。老房子的客厅大多如此。电视机上摆着旅游胜地买来的玩偶;旁边是五斗橱和一部老式的拨盘电话机,上面盖着花朵图案的罩子;客厅中间摆着一张小桌,到了冬天,它大概就会变成被炉。老爷子拿出坐垫,请秀明坐下。

“大哥哥,你会下将棋吗?”

秀明刚坐下,大儿子就搬出了将棋棋盘。

“总是爷爷陪你下,你肯定很不过瘾吧?”

说完,老爷子笑了。秀明顿时犯了愁,不禁挠了挠头。他都想不起上一次下将棋是什么时候。高中毕业后,他大概就没碰过棋子。

“呃……你上几年级啦?”

“四年级。”

四年级小朋友应该还能下得赢吧?秀明实在没办法,只能把棋子摆在规定的位置上。

他们下棋的时候,老爷子翻起了秀明拿来的二世代住宅宣传册。

“原来二世代住宅有这么多类型……”

老爷子戴着老花镜,眯起眼睛说道。

“嗯,可以根据玄关数量和楼梯位置大致分成四种类型。第一种是‘共用型’,大家共用一个玄关,在里面分开住,站在外面看的话,和普通的独门独院的房子完全一样。”秀明瞄着老爷子手中的宣传册做起了介绍,“第二种是‘室内楼梯型’。有两个玄关,老人可以通过室内的楼梯上到儿女的生活区。第三种是在一楼和二楼各设一个玄关,上下两层完全独立。现在选择这种类型的人最多。第四种是‘联排型’,两个区域左右相邻,各有两层,就像过去的长屋一样。”

“哦……”老爷子喃喃道。

“我觉得无论选择哪种类型,留出一片公共区域都很重要。不过您家现在是三代同堂,其乐融融,我这话大概是多余了。”

“嗯,是啊……”

“要让两家人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起,关键在于明确划分老人生活区、儿女生活区和公共区域。大家可以先想想要把哪个地方用作公共区域。”

老爷子面不改色,点了点头。这时,绫子端着茶水和饼干过来。

“在一楼弄一间宽敞的阳光室吧。把爷爷养的盆栽和花儿都摆上。到了休息日,就能跟野餐一样在阳光室吃饭啦。”

绫子颇有少女心的发言引得老爷子笑逐颜开:“挺不错的呀。”

“佐藤先生白天还说起过谁住上面的问题。如果我们也是上下分开的话,谁住楼上比较好呀?”

“我要住二楼!一定要二楼!我要看星星!”

被天体望远镜俘虏的小儿子大声说道。

“嗯……”秀明低头看着棋盘。不知不觉中,四年级小朋友的飞车已经开始逼近他的阵地。“您家的车平时都停哪儿?”

“在附近的停车场租了个车位。”

“哦……如果您想在自家留个车位出来,也可以把人数比较少的老人安排在一层,把一层的面积缩小一点,空出来的地方就能停车了。”

“也对。不过我们睡得晚,要是在二楼泡澡,会不会吵到睡在一楼的爷爷奶奶?”

绫子歪着脑袋陷入沉思。

“就弄一个浴室,放在一楼怎么样?”

老爷子随口提了个意见。秀明瞥了一眼独自坐在单人沙发上看报纸的奶奶。她没有要加入对话的意思。

“大哥哥,轮到你了。”

大儿子犀利的声音让秀明抬起头来。

“想什么呢,还不快下!”

“慎吾,怎么跟客人说话。”

绫子教训道。慎吾和秀明四目相对,苦笑着耸了耸肩。

秀明下着棋,心情也莫名好了起来。这个男孩聪明伶俐,一点都不像那位又矮又胖的爸爸。他有一张可爱的小脸,嘴巴长得跟妈妈一模一样,肯定很受女生欢迎。

男孩子也不错,秀明心想。要是跟真弓说想要第二个孩子,她会是什么反应?算了,就这点工资,一家三口已经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哪有余力养老二。

“如果各位不介意,我改天来做个用地调查如何?还有些法律和土地性质方面的事情需要好好讨论一下。”

“嗯,也是。”

“之后我再给一个报价。当然,大家也可以比较一下我们公司和其他公司的优劣。”

听到这话,老爷子尴尬地笑了笑。方才,秀明看见五斗橱上还放着其他公司的宣传册。看来有其他销售员捷足先登了。不过留在茄子田家吃晚饭的人是他,这顿饭拉近了他和这家人的关系。从这个角度看,他应该是很有优势的。

“大哥哥,将死啦。”

秀明笑着望向慎吾。慎吾微微一笑,指向棋盘。

十点不到,秀明回到了自家公寓门口。抬头一看,窗口并没有灯光。他顿时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他坐电梯上到八楼,沿着日光灯照亮的水泥走廊往前走。走着走着,他忽然听见一阵电话铃声,也不知道是从哪儿传出来的。走到家门口,他才意识到是自家的电话在响。他赶忙掏出钥匙开门。电话在黑暗中响个不停。

“我不是说过,出门前要把玄关的灯打开吗……”

秀明好容易才摸到电灯开关,打开门口的灯,十万火急地冲进昏暗的客厅,拿起听筒。

“喂?”

“秀明?你总算回来了……”

分明是丈母娘的声音。秀明顿时猜到了事情的大概。

“真弓还没回来吗?”不等对方发问,秀明便抢先问道。

“可不是嘛,她说要见个朋友,八点前肯定会来接,可现在还没个人影。丽奈都睡着了。”

“对、对不起……”

“不用你道歉,又不是你的错。我是不舍得把孩子吵醒,今天就让她睡这儿吧。等真弓回家了,你能帮我好好跟她说说吗?都是当妈的人了,一点都不自觉……”

“太对不起了……”

“都说了不用你道歉。就这样。”

说完,丈母娘就挂了电话。秀明的耳边只剩下单调的“嘟嘟”声。他很是郁闷,半晌没挪地方。

“我是招谁惹谁了啊……”

秀明喃喃着放下电话。打开客厅的电灯一看,脚下的惨状顿时令他瞠目结舌。

随地乱扔的睡衣、摊开的报纸、丽奈的小袜子……桌上还摆着一个粘着蛋黄的盘子。估计真弓是临出门才发现时间不够用,顾不上收拾房间了。

秀明不生气,只觉得自己可怜。唯一让他欣慰的是在茄子田家吃到的味噌炖青鱼。如果他是饿着肚子回家的,等真弓一回来,难保不会伸手掐住她的脖子。


与此同时,夜色中的茄子田家鸦雀无声。

两个孩子睡的是上下铺。小朗在下铺呼呼大睡,上铺的慎吾在被窝里看漫画。爷爷在书房看书。奶奶房门紧闭,也不知道在屋里干什么。

绫子坐在厨房,一边做拼布,一边等丈夫回来。电视和广播都没开。寂静的房间里,她长叹一口气。

“秀明……”

绫子轻声自言自语。片刻后,她摇了摇头,将缝到一半的作品摆在桌上,站起身来,仿佛在甩掉心中的杂念。

她套上橡胶手套,从柜子里拿出一口锅。锅并不脏,可她还是在上面倒了些去污剂,拿起刷子用力刷起来。她就这么刷啊刷啊,直到喝醉酒的丈夫在凌晨一点按响门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