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时,看见通向我房间的楼梯被一辆鲍比车堵住了。

“歌——呃——莉——嘿,告诉你——咦,我有一张新的贴纸。”

“是你啊,约翰内斯-保罗,可惜我一点时间都没有。”为什么这孩子说话如此费劲?

“再看、看这个。”约翰内斯-保罗说,他在鲍比车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我身在耶稣的匪徒之中,站在那里。

“太棒了,约翰内斯-保罗,”我说,“但是现在请让我过去。因为我必须抓紧时间把自己杀死。”

“特丽莎也有一、一张新贴纸,”约翰内斯-保罗又把车开到我前面,“你要看看吗?”

“我从上面看就行了,”我说,“请让我过去吧。”

“妈妈的车上也贴了一张,”约翰内斯-保罗说,“你知道上面是、是什么吗?”

“船上摇摇摆摆的孩子们?”我问。

“不——唔——是,”约翰内斯-保罗说,“上面写着:耶稣与你同行。”

“啊哈。”我说。这和黑拉的另一张贴纸倒是颇为相配,那上面写着:“让耶稣给你力量。”黑拉喜欢这种贴纸。她的信箱不像其他人那样贴上“请勿投广告”,而是“婚姻是耶稣赐予的礼物”。我到现在都不好意思问她为什么把它贴到那里,不过我猜这是给邮递员看的,好让他打消离婚的念头。开始我还从这些贴纸得出黑拉属于“耶和华见证人”的结论,但她其实只是天主教徒而已,一个各方面都非常狂热的教徒。

约翰内斯-保罗是我表哥弗尔克的儿子,表哥娶了黑拉。约翰内斯-保罗是我表哥的下一代,或者可以称做我的表侄吧——大约如此,和我拐弯抹角有些亲戚关系,就像曲曲折折的莱茵河右岸的科隆市。我租住的是爱维琳姨妈和科伯马赫姨父——他的名则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我们忘记了——的公寓,离我父母住的地方只有一区之隔。这里遍布数以万计的居民房和车库。虽然没有人作过统计,但我敢肯定,没有任何地方的汽车像这里一样如此频繁地被冲洗。除了对面一位八十五岁的老太太,住在这里的就只有我一个二十岁以上的单身。

其实几年来我一直在考虑搬到河对岸去住,无论哪里,只要亲戚少、车库少而电影院、商店和餐馆多一些就行。但是那里的房租都高得吓人,留在这里无疑是很划算的。我只要每周一次花三小时替爱维琳姨妈打扫大理石地板并给波斯地毯吸尘。有时候爱维琳姨妈还让我用牙刷把浴室的钢管刷干净,但是为了省房租,什么不能做呢?不是吗?

“你很可能有受虐的倾向。”查莉常常这样说。

“可没这么严重。”我如此回答。如果要在家工作的话,我住的楼层还没有高到该抱怨屋子里不安静的程度。艾克萨菲尔·耐度那点噪声在这里可以算是小菜一碟。爱维琳姨妈和科伯马赫姨父住在一楼,二楼住着弗尔克和黑拉以及四个孩子——派特乌斯、特丽莎、约翰内斯-保罗和贝尔娜戴特——这个年龄的孩子怎么会安静呢?黑拉说,为了不使耶稣震怒,孩子们常常将争吵限制在最小范围内,而且因为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想让耶稣伤心,所以就干脆停止争吵。

顶楼本来有两套住房,一大一小。我住在小的里面,大的被弗尔克改建了,以便在顶楼可以听到孩子们的动静。公用的楼梯间因改建而成为牺牲品:我原来房间的门被封死了,为了进入房间,我必须从侧面爬一个建在外墙上的、由钢铁制成的螺旋楼梯。在寒冷的冬日,楼梯很滑,去年一月份我跌倒了,尾骨处留下一块丑陋的青肿。但在夏天,螺旋楼梯宛若一个阳台,你可以在阳光下坐在那里观察邻居们洗车。

总之,我的居住状况是绝对可以接受的。

查莉不认同我的观点。她认为我的姨妈和姨父是伪善的老古董,认为我表哥很孤独,而黑拉和孩子们都是十足的白痴。是的,他们确实有点傻里傻气。上次查莉来的时候,他们正在沙堆里玩一种叫“在水上穿行”的游戏。

“你包、包里是什么?”约翰内斯-保罗问。

“《洛妮娜——吸血鬼女郎》。”我一边回答,一边越过约翰内斯—保罗朝消防梯走去。

“什么是吸,血,鬼,什么狼的?”约翰内斯-保罗追着我问。

“你呀,这个你得在儿童圣经上查一查。”我平时对这个孩子并不坏,可是今天他没完没了的问题让我心烦。我急匆匆走到楼梯顶,开了门,把手袋和麻黄袋子扔到角落里,然后关上门。要是有一个“请勿打扰”的牌子的话,我会把它挂在门铃上。我要的不多,只求在寻找自杀方式的最后几天里能安静地度过。难道这是一种奢望吗?

在那个“抑郁症”网站——当然我已经读过——我发现还有另外一些对付抑郁症的方法,比如药品。我真佩服自己的细心。但是,我十分怀疑这种药品能让我眼下的生活充满亮点。上面提及的精神病药物全部有副作用:服药的人会掉头发。我的意思是,人们究竟要服用多少药品,才能够对付自己一团糟的人生以及日渐稀少的头发呢?

还有就是催眠术,如您所知,有一种催眠术是把自己当成母鸡,脖子一伸,咯咯叫着,试图产下一颗蛋。但是能这样做的催眠师实在太少了。其中存在的潜规则不外乎是吞掉你大量的金钱。比如,他们会不下三十次地对你说:“你厌恶抽烟,你在看到烟的一刹那就感到恶心。”查莉就做过一次,而她现在依然抽烟。

至于治疗,一般是这样的:等到治疗师终于弄清楚你的想法时,已经过去好几年了。这么长时间我是等不及的。

我已经厌倦了。

我受够了,结束了。我不想再继续了。

反正也不会有人怀念我。

如果有的话,你们为什么不早一点关心我呢?

“您收到了一封新邮件。”电脑对我说。“管他呢。”我说,却禁不住去看。也许又是“您中奖了”——现在由打电话改成了发邮件。邮件却是布里特·艾姆克——现在被称为什么法尔肯海恩男爵夫人——发来的,还有一封来自表弟哈里。

“亲爱的高中同学们。”她写道。我必须严肃地质问查莉,因为她把我的邮件地址泄露出去了。有可能她今后会源源不断地给我发她高贵的继承人戴着圣诞老人帽的照片。但这已经无所谓了,这个圣诞节我早已灰飞烟灭了。“我们聚首的日期已定:今年六月三日我们将为这次重逢欢庆。迄今为止已有六个人报名,十四人回绝。遗憾的是,有一位同学已经故去。九十八份邀请书尚未收到回复。请速回函,以便我和克劳斯能及早预订我们的活动场所。”

一位同学已经故去?是谁呢?因何而死?为什么布里特不告诉我们他或她的名字,甚至连性别都保密?或许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诡计,好让我们都去参加聚会。

要是布里特知道我自杀的消息,她会如何写呢?

可惜在此期间又有一位同学故去,如何你们想知道是谁,那么六月三日那天都过来吧。

我是不是可以安排好时间,以便使同学聚会和我的追悼会可以同时进行?

我查了一下日历。不行,我等不了那么长时间。现在是四月末,我想把这件事放在身后。只要一两个星期我就可以把一切准备好。我也不应该浪费时间:在没有工作的状况下,我的钱撑不到六月中旬。

除此之外,姨妈阿丽克萨的银婚纪念日在五月份的第三个星期日举行,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去的。每个家庭成员都必须到场——单独朗诵一首自己创作的四行诗歌,还要以“听,谁从外面进来了”的旋律唱歌,由我表弟哈里钢琴伴奏。除了“姨父弗来德,穿着燕尾服,哈啦嘿,哈啦吼,他是个大蠢猪,哈啦嘿哈吼”之外,我已经记不起什么了。弗来德姨父其实很和气,姨妈阿丽克萨倒是两个人中比较愚蠢的一个,只不过她不穿燕尾服而已。

我母亲家族方面的庆典一直非常可怕。数不清的白发姨婆们看起来相貌相同,她们想问的问题只有一个:“是不是胖了一些啊?”对此,她们的丈夫总是在她们的臀部拍一下,以“你看起来好极了”作为回答,这好像成了一个普遍的家族礼仪。我的表亲们想捉弄我,他们想听一下我的生物钟走得怎么样,如果在我母亲听力可及的范围内,她就会不断地说:“你站直了!”

就连其中最令人期待的宴会也不能填补这种心理恐怖。二十五年前姨妈阿丽克萨的婚礼就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美好的记忆。

姨妈阿丽克萨是妈妈她们四姐妹中最小的,她的婚礼曾是一个重要事件,为此他们在城堡饭店宴请了两百位客人,布置了华美的亭阁,请了弦乐队,并且专门把遍布德国各地的整个家族的迈森瓷器和餐具都集中到这里。我所有的金发姐姐和表姐妹都身着定做的粉红色丝缎长裙,头上戴着玫瑰花环,手捧装满布制玫瑰花的花篮翩翩而至。

只有我不得不身穿丑陋的深蓝色裙子一直站在父母身边,因为姨妈阿丽克萨解释说,如果我也作为花篮女孩,我的深色头发将会破坏婚礼照片上金黄色的整体色调。

就连我母亲都觉得这太过分了,但姨妈阿丽克萨死死坚持。“我一生只结一次婚,所以应该做到完美,”她说,“而且她太小了,反正这些她也做不来。”

胡说八道。如今我印象中的这个婚礼只是些零碎的细节。我甚至还记得,父亲把那些在教堂前用来投向一对新人的小石子混到我的米饭里,还有应该被放飞的两只白鸽子中的一只在古斯塔夫姨父的光头上拉了一摊粪便。这个婚礼除了完美之外真是五花八门。如果不是姨妈阿丽克萨因为我头发的颜色而大吵大闹,中间就不会发生那么多重大失误了。如果我也能穿上粉红色丝缎长裙站到花篮女孩的队伍中,我就不会生气地躲在外公的达克斯猎犬瓦尔第藏身的桌子底下,也不会出于长时间的无聊将瓦尔第的项圈和外公的鞋带绑在一起。如果允许我和那些花篮女孩在一起扮演公主,我就不会把瓦尔第钟爱的球扔向草坪,瓦尔第就不会把外公罗顿克尔歇从椅子上放倒,外公罗顿克尔歇就不用抓住台布,桌子上来自各地的瓷器就不会摔到地上裂成千万片,我也就不会作为“对迈森瓷器负有责任的多洛提亚最小的女儿”而在这个家族中闻名。而现在的我则变成了“至今未婚的对迈森瓷器负有责任的多洛提亚最小的女儿”。

“亲爱的歌莉,”表弟哈里写道,“为纪念我父母银婚而创作的四行诗已于昨日截稿。但因为我想将每一节诗歌以特定的格式记录下来作为给他们的礼物,所以请求你能尽快将你的诗作寄来。我们将按字母顺序给每个人排序,你排在表姐弗朗西丝卡和姨父古斯塔夫之间。我们将把这首歌定为D大调,可以此练习。”

“你年纪尚轻且已如此愚蠢,哈啦嘿,哈啦吼,”我唱道,也许它根本就不是D大调,“你不了解我,所以这一切都不合拍,哈啦嘿哈吼!”这种狗屎还要人练习,这可又是一个经典。哈里把他那首诗作为范文一并传了过来。我只注意到每一行都有一个“做”字。

“哈里只会作些烂诗,现在他还想教导我。”我把哈里的邮件关掉,打开一个新文件。

“死前必做之事”,我写下第一行,“第一,写遗嘱;第二,考虑一下哈里的白痴四行诗,否则这个蠢人有可能亲自上门;第三,收拾房间并处理掉所有令人尴尬的东西;第四,写告别信,详见另一清单;第五,回绝同学聚会;第六,去做头发。”

遗嘱很重要。我外婆罗顿克尔歇就没写,只是口头留言,交代说她的首饰应该由孙女和外孙女继承。

“每个女孩都可以自己挑一个,”她说,“依次轮流,从年纪最小的开始。”这本来是个很不错的主意,但是当她从上面看到女孩子们围在首饰盒边没完没了地拉拉扯扯后,她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还是立个遗嘱比较好。

家里只有男孩子的爱维琳姨妈由于这个规则被彻底排除在外,她交叉着双臂站在房间角落里埋怨,而一向不喜欢女儿的母亲这次委实得意了一回。我猜想,这是她生命中唯一对我们之中没有男孩并不在意的一天。

“拿那个蓝宝石,蓝宝石。”姨妈阿丽克萨对当年才三岁的我的表妹克劳蒂亚低声诱导,但不谙世事的克劳蒂亚,想着蓝宝石的样子,第一次抓了一条珊瑚项链,第二次抓了一个里面有只虫子的琥珀坠。如此两次三番,急得姨妈阿丽克萨直流泪。我们的表姐妹戴安娜、弗朗西丝卡、米丽亚姆和贝蒂在她们的母亲用头撞墙期间,抓了些假珍珠、银制人物项坠、陶制首饰和蔷薇石英项链之类的东西;但是提娜、丽卡、露露和我一点都没动那些便宜的首饰,我们拿的全是真正的好东西。提娜得到了蓝宝石,丽卡得到了钻石耳环,露露得到了带钻石的白金表,而我则挑了一枚镶有一块精心打磨过的硕大海蓝宝石的戒指。

当我把它戴在我纤细的手指上时,姨妈阿丽克萨响响地冷笑了一声,姨妈爱维琳则嘀咕道:“孽种!”

“你最好闭嘴,”母亲对她说,“你已经顺手牵羊拿走了所有的古玩和瓷器。”

“什么瓷器?”姨妈爱维琳叫道,“那上好的迈森瓷器不是被你的小丫头打坏了吗?”

“就是,”姨妈阿丽克萨说,“按理说她不应该再继承什么了。”

可是外婆没有说什么。

第二轮也是如此。“不是这个红耳环,戴安娜,是那个红耳环!”我们凭直觉抓到了最昂贵的东西,丽卡抓的是保尔德猫眼项坠,提娜抓的是祖母绿戒指,露露抓的是红宝石耳环,而我抓的是一条带有钻石扣环的项链。母亲当时颇为我们自豪。

我除了首饰之外实在没有别的昂贵之物,即使如此,我也不愿意把我这少得可怜的几件东西明珠暗投:比如说我收藏品中的一些古老儿童书,我的数码多媒体播放器和笔记本电脑。我几乎不由自主地要拿起电话打给我母亲:“不要把所有的东西都送给阿尔色尼乌斯和哈巴库克,听见没有?”但我马上就意识到,这种做法是极不明智的。我必须保持低调和正常举止,直到我自杀那天,否则如果最后被人发现我的意图,我就会被安置到精神病院。

我要将该事件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如同我一贯的做法。至于“为什么”我已经解释过。现在我需要在“如何”上面下功夫。最好是无痛而简单的那种,绝对不能让人倒胃口。如果可能,我希望我死后的样子要好看些。我们当然也应该考虑到发现尸体的人的感受。

不过,事情还真不是我所设想的那么简单。

周六晚上是我和朋友们一周一次的聚餐时间,在收拾自己的空当,我依然在苦思冥想这个计划将如何实施。

我在www.depri-na-und.de上做了一个主题为“您属于哪种自杀类型”的测试,我断定自己绝对不属于玛丽莲·梦露型,也不是安娜·卡列尼娜型,更不是切腹型——老实说,我绝对不会接受这种方式。而没有药方的话,好像不管在哪里都搞不到安眠药。我只找到一个网上药店,他们提供“各种正品,非原装药品”,每片五十欧分。或许我可以在那里买上一公斤,然后全吞下去,看看到底怎么样。可是以我的运气,到头来只能得到些伟哥或维生素C之类的,要不就是能让人长出小胡子的药片。

我穿上一件非常旧的绿色套衫,一条牛仔裤,还戴上了我最钟爱的青蛙国王耳环。我在镜子前将自己审视了一番,想知道人们能不能从我身上看出自杀的迹象,但我发现,那微微上翘的唇角是如此不合时宜。它总是这样,这纯粹属于人体构造范畴,我们家所有女性都有这么一张宽宽的、弧形的、永远微笑着的天使般的嘴。

“意味深长的唇。”乌尔里希常常如此评价。

布里特·艾姆克将我称为“大嘴青蛙”,那时候我们上六年级。我和查莉把一只刚刚被轧死的青蛙作为书签放在她的拉丁教科书里,好让她弄清楚一只真正的大嘴青蛙到底长什么样。哎哟哟,她哭得惊天动地。

当我从防火楼梯爬下来时,弗尔克、黑拉和孩子们已经在吃晚饭了。

“西各那,你赠与了我们什么。”我听到一阵合唱声。从倾斜着打开的窗子里传出来香喷喷的烤肉味道。我忽然意识到,我整整一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这让我加快脚步赶往电车车站。

我们的晚餐聚会曾经很有趣。我们非常讲究,喜欢做异域风味的饭菜,喝美味的餐前开胃酒和葡萄酒,吃喝畅谈,一直到深夜。但自从他们的孩子出生后,我的朋友们好像完全失去了对异国情调的向往,甚至连生奶酪、酒和泥炉烹调食品都一下子变成了危险的东西。总是因为至少有一个孩子在场,就不得不临时改变约定——“保姆没来”“她特别想一起来”“他长牙了”——我们也再没有寿司可吃了,因为孩子们不喜欢。

在我们把昂贵的庸鲽做成简单方便的鱼条的过程中——吃的时候还要蘸番茄酱——孩子们在厨房里转来转去。最后常常有至少一个孩子坐在我大腿上睡觉,我不敢动,直到双腿麻木,而且还得让自己保持清醒,关于儿童旅店和幼儿园学费等叽叽喳喳的谈话声不断传入耳中。如果不是我,每次也至少有一个成年人酣然入梦,这通常告诉我们该离开了,而那时还往往不到十一点。

除了我,只有奥立和米亚、乌尔里希和查莉还没有孩子——过去一段时间他们常常称病,说怀疑自己患了流感或其他流行病。而实际上,我想他们只不过想在周六晚上舒舒服服地一起去看场电影而已,或者在自己家中做一些可口的辛辣的以及生的东西吃。

现在连乌尔里希和查莉都即将为人父母了,再也没有谁能够和我一起调侃、捉弄别人了。

以前我们经常变换做饭的地点,轮流在各自的住所进行,当然在我的小厨房里也做过,夏天我们甚至带上气罐和炒锅去公园。而现在我们总是聚在卡洛琳娜和贝尔特那里,因为他们有大厨房,有噪声小的洗碗机,有最多的孩子,还有不尽职的保姆。他们住的是行列式房屋,要是见不到众多的玩具和到处翻飞的属于孩子们的劳什子,他们的房屋可以说还是相当有品位的。

卡洛琳娜给了我一个热情的拥抱,她用脚把一辆玩具车和一件粉红色的毛衣踢到一边说:“你是第一个,一直那么准时,进来,我跟弗洛丽娜说过,你会上去跟她道个晚安,你知道她对你有多依恋,哇,这件套衫是新的吗?你看起来真棒,真的,你总让我想起那个电影明星,她叫什么来着?马上,亲爱的,她,偷东西被抓了的那个?你觉得我们买了猪里脊而没买羊脊肉这很严重吗?你知道,煨羊肉的锅还要放在烤箱里烤上几个小时,但猪里脊只要在平底锅里煎一下就行了,那就——亲爱的,你看到了吗,后天是父母之夜,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次你去,真可怕,上次他们差一点选我当宝藏主管,还有,我根本就不会算术,我们账户上一直是负数……哇,这件套衫是新的吗?和你简直太相配了……”卡洛琳娜生完第二个孩子之后,就不会用句号了。她说起话来没完没了,而且许多话题还要说两次。

“嗨,歌莉,甜心。”贝尔特说,他怀里抱着婴儿泽韦林吻了一下我的脸颊。泽韦林想抓我的青蛙国王耳环。“我不去参加那个父母之夜。”

“我也不去,”卡洛琳娜说,“最后的五次我一直在听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谁能受得了啊,总是什么无记名投票,弄到半夜……”

泽韦林试图把耳环从我耳朵上撕下来。他力气真大,要是我不护住的话,他一定已经得手了。当我放开他的手时,他的脸上一副哭相。我揉了揉自己的耳垂。

“那就谁都不去。”贝尔特说。泽韦林因为够不着我的耳环,在贝尔特臂弯里愤怒地蹬来踢去。

“我去和弗洛道个晚安。”我说。

“行,这真是太好了,我开始洗菜了。”卡洛琳娜说,“我没买到细叶芹,但是豆瓣菜也挺好吃,不是吗?如果我们两个人都不去,那他们只有背地里决定是否允许把能多益巧克力榛子酱涂在面包上,或者是否过宠物节,还有能不能带上毛丝鼠……”

“这些都根本无所谓。”贝尔特说。

“对我不是无所谓,”卡洛琳娜说,“是我整天要为这些哭闹纠缠的孩子们伤脑筋,他们喜欢毛丝鼠、能多益和……”

“你这样说,好像我从来不在家。”贝尔特说。

“你本来就不……”我上楼的时候,泽韦林开始大哭起来。“快看,多可爱,”卡洛琳娜说,“他喜欢你。我们所有的孩子都喜欢你。这件套衫到底是不是新的?和你太相配了。不是吗,歌莉你看起来好极了,亲爱的,那个女影星,偷东西被抓住的那个……”

我进来的时候,弗洛已经躺在床上了,但还没睡。她哥哥格来奥恩在上面的床上睡得很沉。这很好,因为我只给弗洛带来了东西:我的一个音乐盒。如果提一下盖子,盒子里的舞者就会转动着翩翩起舞。

“这是什么旋律?”弗洛问。

“多瑙河华尔兹。”我说。

“你是真的送给我吗?不只是借给我?”

“不是,它现在属于你了。”

“啊,谢谢!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歌莉。歌莉,你小时候有没有养宠物?”

“我们有一只猫,”我说,“但它是我和三个姐姐共有的。因为我是最小的,所以只有猫的尾巴属于我。”“比根本就没有宠物要好,”弗洛说,“你会送我一只猫作为生日礼物吗,歌莉?那样爸爸妈妈就不能再把它送人了。”

“看看吧,也许。”我说,喉咙里好像被什么堵住了。弗洛的生日在七月,那时我已不在人世。她是我的教女,我得承认,我爱她比爱同样强加给我的教子哈巴库克要多得多。

“我也会很喜欢一只小兔子。”弗洛说。然后她每周六都问我相同的问题:“你这周有没有认识一位男人,歌莉?”“有,”我说,脑子里浮现出格利高·阿德里安的影子,“一个有一双绿眼睛和好听的名字的男人。”“那——他让你心动了?”“是的,”我说,“不过他已经许了人了,是个吸血鬼女郎。”“优秀的人都已经有了伴。”弗洛叹息道,“你抱我一下好吗?”

她用双手搂住我的脖子。“你闻起来真香。”“这是潘普洛纳香水,”我说,“如果你想要,我就送给你好了。”“还是一只兔子比较好。”弗洛说。


亲爱的爱维琳姨妈和科伯马赫姨父:

首先我打算解除租房合同。

很遗憾我不能遵守预定的期限,因为我准备于下周五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我敢肯定你们很快就能找到续租的人,也许是一位教会圈里的老太太,或者是来自韩国因信仰交流而来德的女学生。最好是女学生,因为老太太也许会在防火楼梯上滑倒,从而起诉你们。

如果你们的黑拉肯买一个洗碗机,那将会吸引更多房客租房的兴趣。停止将那些崭新的“让耶稣走进你的生活”的小册子分发到各家信箱,以时不时地请黑拉共进晚餐代之。

亲爱的爱维琳姨妈,你可能觉得我那时还小,对某些事物尚不能察觉,但是我清楚地记得你多次称我为“孽种”的情形。往事历历如昨,我还知道,你如何由于我的发色与姨妈阿丽克萨推测说我是在医院里被换来的,或者父亲是一个邮递员,然后你们开始窃笑。我当时觉得这很卑鄙,直到后来在生物课上学了遗传学,才明白了你们的意图所在。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我父亲的女儿,是他遗传给我深色的头发和褐色的眼睛。这也许有点复杂,因为他的头发也只是浅褐色而已,但如果从孟德尔的遗传理论来分析,人们就会理解。因此,我把我那本旧的生物书放在你信箱里了,好让你闲暇时认真学习一下第五章,从第一百四十六页开始。我的父母遗传给我们十分有趣的混合特征:提娜是金发和褐色眼睛,丽卡是金发和蓝色眼睛,露露是金发和绿色眼睛,而我则是深褐色头发和褐色眼睛。当然,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不可能以人们喜欢的组合一直遗传下去,“优势”和“劣势”这两个概念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按照孟德尔的遗传理论来说,一个蓝眼睛女人,比如你,和一个蓝眼睛男人,比如科伯马赫,不可能生下一个褐色眼睛的孩子,比如弗尔克。

你尽可以在平心静气的时候好好阅读一下。这的确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主题。人们对此关注得越多,就会对周围的人了解得越透彻。

也祝福弗尔克、黑拉、约翰内斯-保罗、派特乌斯、特丽莎和贝尔娜戴特。我想,为我祈祷,不会使你们损失什么。

你们的歌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