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康 22
十年级开学的第一天,我比正常时间起得要早一些。爸妈还在厨房后面的房间里睡着,我穿好衣服——牛仔裤、绿色羊毛衫、靴子——然后把小瓦斯炉放在水槽旁边。刚开始,我只能看到燃气发出的蓝光;等到壶里的水开始跳动时,透过窗户,我看到九月的天开始泛白。松树在风中颤抖,抖落了身上的露水。我用一块湿布过滤好咖啡,然后将这油滑的黑色液体倒进我爸的保温杯里。我把保温杯塞进背包里走出门,棚里的狗狗呜咽着,我把它们从棚里放出来拴到院子里的木桩上,为它们擦干链子上的露水,但即便如此也是徒劳——经过这个夏天,它们已经再次习惯了有我的陪伴;它们向我拥来,所希冀的不只是一两下的轻拍,但我现在连轻拍它们的时间都没有。我大咧咧地把它们的狗粮倒进四只碗里,又把碗胡乱推到柴堆旁。它们的饥饿总是比深情深刻——一旦等到早餐,它们便不再看我了。
高速公路依旧空空荡荡。早秋的薄雾轻笼在树的周遭,消弭了一切声音,使得这前往市里的五英里路程被分解成一个个四英尺见方的沥青路段。我用力摇晃着胳膊以抵抗寒冷。我得保持自己的心脏不停地跳动着,且不能让心率掉下来。当我抵达主干道后,我在卡特琳娜的汽油站后面突然右转。商铺一侧的树脂窗户还是黑的,看起来她还没开张。往回走几步,我看到了被卡特琳娜藏起来的两张串在一起的一美元钞票。放在以前,我一定会对此产生极大的兴趣,但现在我没有时间理会它,因此我并未多做停留。我顺着潮湿的树林小径走着,路边的老木材厂把烧焦了的黑色木板升于松树林之上,然而雾气氤氲,已然看不清晰了。我继续走着,走到离湖畔。我知道,卡特琳娜在那里放置了一艘闲置多年的铝制轻舟。
经过几分钟的搜索,我在河口向下一点的地方找到了那艘轻舟——沉在一片香蒲和泥泞中,破旧而衰败。我涉入泥潭把舟翻过来——先把舟里的水排干净,然后用毛衣袖子将脏污的座位清理干净。日光已将湖面的薄雾驱散,湖面被水上的水黾和水下的小鱼钩起了“酒窝”,我将船桨浸入冰凉的河水里以将它们冲洗干净,然后置于停靠在湖边的轻舟上。一切准备就绪。一切为了莉莉。
动身返回市里,回到学校后面的棒球场,我坐在击球手的长凳上等着。我知道莉莉的爸爸去森林服务站上班,顺路会把莉莉送到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如果她来上学了,如果她来了,我会在她进入教室前拦住她,我有些东西要给她——我想在轻舟里给她。我想告诉她,我收到了来自格里尔森先生的信。如果她不相信,我会向她解释我们曾有多亲密——我和格里尔森先生比看起来的要亲密许多——因为“历史之旅”演讲比赛。我是前一天晚上写的信。写信之前我从小棚里偷了一罐啤酒,从我妈藏在水槽下面的公益用品里偷了一只好钢笔;爸妈睡着后,我盘腿坐在我的阁楼里,用正楷字体在黄色拍纸簿写下我想说的话。我只需要回想帕特拉在宾馆里跪在利奥面前的场景,文思便如泉水般涌出了。
那封处于密封状态的信是给莉莉的。我想把她带到一个她跑不掉的地方,这样我便能看着她将信读完。漂在离湖上的轻舟是一个绝妙的地点,但那样的话莉莉可能会心生猜忌。或许汽油站后面的树林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卡特琳娜在那儿存放着鹿皮和好几把带血的斧头。如果她拒绝跟我去湖边,那我们也可以在这片硬草地以及曲棍球选手的注视下完成。他们想看就看,我是不在乎的。还没走到棒球场的时候我突然心生愤怒。八月末九月初的时候,我的脖子和头皮突然有种被针扎的感觉,胸闷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现在。我无法再沿着主干道继续走下去了,我甚至没法去鲍勃的店里缓缓,因为旁边就是我存储保姆佣金的银行;我也不能去小学或者森林服务自然中心,即使后者曾是我在这个世上最喜欢的地方。我没办法去任何地方、成为任何人。坐在棒球场等待的时候,我浑身发抖。我希望在最后一阵铃声打响之前能看到莉莉。
最后几班大巴离开之后几分钟,我看到了她爸爸的小卡车。他稍稍拐了个弯以靠近路边石,于是我看到了车上约八平米大的杂乱的小屋子,床上还放了一个运行中的冷冻机。我站起身来,颤抖地从兜里拿出那封信。看到卡车的时候,我并不确定她会不会来——直到我看到莉莉打开副驾驶室的车门——让一切我想对她做的事情都变成必然。现在一切都按照它们既定的轨道进行着。现在她只有两条路可走,她会明白这不是游戏,用她的话说:你不能随心所欲地把自己想做的事强加给别人,然后就这么离开了。
她从车上爬下来后,我看到她的头发用皮筋扎成两个辫子在头两侧荡着;头发是湿的,身体则奇怪地摇摆着。下车之后,她必须要用两只手抓住卡车车门,那一瞬我想,噢不,她喝多了,但接着我便看到她挺着一个大肚子——大到连卫衣都无法完全遮住它——阳光照射到她的皮肤上,我甚至能看到她肚子里的宝宝,一个可怕的小人的轮廓,我发誓我看到了——
但那不是,那只是她的血管——紫色静脉的一条的分支。她把上衣往下拉了拉,盖住了它们。
我并未继续向前,也没有叫她。我没有靠近是因为我看到了她的肚子,也因为在她蹒跚向我走来的时候,我看到她穿着我三个月前在她家门口留下的黑色绒面靴子。那双靴子在清晨的阳光下泛着暗紫色——她穿着我的靴子。她经过的时候朝我所在的位置瞥了一眼,我冲她点了点头,她未做停留,便径直向教学楼大门走去了。那群站在路边石、带着白帽子的曲棍球队员正直愣愣地盯着她。学校。十年级。
亲爱的莉莉,
我一直很想给你写信。通过玛蒂把这封信转交给你的原因在于,若我直接寄信于你,每个人都会对你侧目而视,但没人会看她。我得告诉你,去年春天你说过的话,我着实无法忘怀。我不停地想着那天离湖上的你的美妙。每日、每分。这样翻来覆去地琢磨使得当时发生的一切如今依旧历历在目,像是真实发生了似的,像是我们真的做了似的。当时的你是有这个打算的吗?你的答案或许是肯定的。我想象着你的唇印在我皮肤上的触感,想象着我的阴茎在你喉咙里的快感——你吮吸着它,当我完成喷射之后,你露出惊喜而甜蜜的表情。你能想象到它有多深入你的口腔、高潮有多爽、我坚持了有多久,而我又是如何在正确的时机把它从你嘴里取出的吗——这些你都感受到了吗,莉莉,你这个小婊子?
即便是现在——到了夜深人静的夜晚——我有时还是会思考,那天要用什么把莉莉带到离湖的轻舟之中。木屋已经修缮完毕,有时身处新卧室里,寂寥感铺天盖地,我会寻思这事儿;无聊的时候,我也会想。按照我的计划,清晨,我将所有情绪放在一边,在火炉上烧好热水,将热咖啡倒入暖水壶后放进背包,完成这一切程式化准备工作后,到操场等莉莉的爸爸把她送来,然后半路拦下她,对她说,“翘课吧,就这一次”,“抽根烟、抓几条小翻车鱼如何”。在我的想象中,她是极不情愿的,但下一秒如同魔法般,我们已经坐在船里了,已经漂在离湖粼粼的湖中心了。那时是早秋时分,黎明刚过去几个小时,莉莉潮湿的头发用发绳绑起来放在背后。她的牙齿打着冷战,嘴唇发白;她只穿了一件轻薄的毛衣,没穿外套,没戴手套,她瘦弱的肩膀因寒冷而蜷曲着。但我自己感觉不到——感觉不到寒冷,亦感觉不到风。我什么感觉也没有。她转过身去,扔掉我为她点燃的那支烟,我突然伸手拿走她手中的桨。她一脸困惑地看着我,于是我悄然说道:“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然后,我从船尾慢慢向她爬过去,身下的船像我的身体一般来回晃动着,我们也跟着失了平衡地抖动着。我走近她,以警告甚至有些胁迫、但又带着温柔的同情对她说:“只是一个吻。”这个吻于她而言几乎是一种恩赐。我体内的暴戾几乎将我的理智吞噬:“其实你想要的只是一个吻!”
想象结束了。即使到现在,这些词从我脑海中飘过时,我便成了莉莉——像是诅咒,又像是祝福。事情最后变成了这样——要让它成为现实,我必须要完成这一系列的准备工作:煮咖啡,倒入保温瓶,用袖子将潮湿的轻舟擦净;在翻腾的水中静静地摇很长时间的桨,而莉莉就安静地坐在船头;我要有耐心,我必须按照步骤一步一步来。但当湖滨变成远处一道巨大的环线时,当我拿走她的船桨、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时,我发现自己才是那个搁浅于船里的人,才是那个因寒冷而发抖的人,才是那个感知到一切的人,才是那个比其他任何人想要的都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