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康 14
我曾给格里尔森先生写过一封信。我查到他住在佛罗里达州的塔拉哈西外围的镇子上。那个镇子叫克劳福德维尔,网上说这个名字来源于很久以前住在那里的一个医生。网上还有篇报道称格里尔森先生在那里开了一间店,贩售《星球大战》午餐盒、十九世纪的摇椅和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明信片。明信片是带有橙色图样的,那种橙是一种明亮的橙黄,并非完全是橙色。那家店的名字叫“珍宝箱”,而人们叫它“垃圾”。
“亲爱的格里尔森先生。”我写道。
然后我停住了。那时候我住在明尼阿波利斯,周一到周五做着秘书的工作,晚上会和机械师一起吃饭。睡不着觉的时候,我会读探险家的自传,那些攀登珠穆朗玛峰的勇士无视高原反应和生了冻疮的手,将勺子插入冰层中,借力于此向上攀着。为了不影响同屋的安睡觉,我都借着手电筒的光看书。我用毛毯盖住自己,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在阴暗的“洞穴”里一读就是几个小时,却对书中完全孩子气的生存策略越发失去了耐心。当我读到攀登者不可避免地在山里遇到了暴风雪,身上却只有一把小折刀和一个铁铲时,我放下了书,开始给格里尔森先生写信。这封信我重写了一遍又一遍。拂晓降临,屋内被染了一层又一层灰。
“亲爱的格里尔森先生,”我写道。
“亲爱的亚当”“致亚当·格里尔森”“致亚当·格里尔森先生”“致亲爱的你”。最终我定下了这么写。
或许您已经不记得我了。当初您在明尼苏达州的漫河教八年级的美国历史,而我正是您的学生。当时我坐在窗边,梳着长辫子,总是穿着短夹克衫和登山靴,您叫我玛蒂,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创意小姐”,因为我在“历史之旅”比赛中获得创意奖。我当时演讲的主题是狼——狼的历史,您还有印象吗?我提笔写下这封信,是因为最近有件事一直困扰着我。在您离开漫河、赫尔邦讲述了她做过的事之后,同学们对您在课上教授的东西只字不提,好像您从没来过一样,这感觉太怪了。但我想,您一定在教学中付出了巨大的心力。当初您起身激昂背诵整篇《独立宣言》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为了记下它,您一定费了大功夫。我还记得您让我们画国家地图,我们把自己当做刘易斯和克拉克,因为只有在亲身漂流后才会知道河流的形状。当您带我去参加“历史之旅”比赛时,我承认,我以为您会笑话我想要讲狼的想法。后来我想,您在所有人中挑中了我去参赛,可能您是看中我比其他女孩更省心,但对现在的我来说,您选中我这件事本身比原因更重要。
您知道吗?您离开后的那个秋天,莉莉·赫尔邦回到了学校,算是给了我们一个惊喜吧。人们一直说她病了,但其实不是,而是她怀孕了。虽然后来大多数人听到的说法是她收回了对您不利的证词,但怀孕这件事彻底摧毁了她在镇上的未来,也毁了您的。听说莉莉在收回证词后,在法庭上被威吓了。您能想象吗,她竟然怀孕了。她是真的很漂亮,甚至比之前更漂亮。但有一天,她坐上了大巴,去往圣保罗,那里的天主教堂有专门为她这样的女孩安排的项目,后来,我听说她成为一名血液实验室的实验员。得益于这个公益项目,她有机会接受免费的职业训练、宝宝的衣服和生活用品。这样一来便不难猜测她为什么说谎了。很多跌进陷阱的动物都会装死,我便是从这个角度来理解莉莉的做法的。如果她听别人的话,留在这里,嫁一个累人的丈夫,她的生活会是多么狭隘;于是她偷偷在这样的生活中找到了一条出路。
莉莉并不像她看起来的那样沉默。但或许你已经知道这一点了。
我曾经考虑过搬去加利福利亚。那是您的家乡,对吗?我想看看那里的红树林,感受高耸树林旁边的自己的渺小,改善自己对事物大小的感知力。我听别人说那些书对你是有这样的作用的。但是明尼阿波利斯的消费水平更低些,这里的树很像漫河边的树,但比漫河稀疏多了。
我也从没去过佛罗里达。我觉得如果我进了您的店,我会买下那个有高靠背的摇椅和软胶底跑鞋,您在自己的网站上挂出的图片看起来穿着会很舒服。我看了别人在网上对您的评论,说您不该住进他们镇子、若有小孩游荡到您店里怎么办,如此这般。但我认为您也应该知道:我觉得您是无罪的。我觉得您应该从他人口中听到这句话;我觉得应该有人对您说这句话。但我担心没人对您说这句话,因此我来做那个人。
您真诚的,
玛蒂·福尔森
我总是觉得,黎明是张免费入场券。四点到七点之间的时间是几只烦躁的鸟儿和最后一波为自己补血的蚊子的专属狂欢时间。明尼阿波利斯的高速公路会在这段期间变得越来越吵,直到一缕斜阳透过窗帘爬到我的脖子上,我放下我的书和纸。七点整,我爬下床,用火炉烧水,为自己和安做手冲咖啡。我在厕所里蠕动着套上连裤袜。当我伸出舌头,想要用牙刷刷一下时,我看到镜子里的女孩儿正冲着我干呕,双眼通红。
在加德纳家的那天早上,七点如约而至,没有一个人起来忙活。我想这对我来说算是个惊喜,毕竟我以为加德纳一家都是早起的鸟儿。我坐在沙发里,旁边是还在睡着的帕特拉。从我这里看出去,湖面渐渐变成银色,并网罗到了初生的几滴日光。一只潜鸟远远地停在另一边的湖面上四处张望着;一艘汽艇粗暴地飞驰而过,划破了水面,另一只船顺着水面的划痕跟在后面。我多希望早晨就停在这一刻,慢慢悠悠地姗姗而来。
帕特拉极不情愿地醒了过来。她的眼睛睁到一半又闭上了——好像我的存在让她甚感心安,让她可以毫无愧疚感地回到无意识状态。清晨的阳光抚上她的面庞,她的每一个雀斑都变得生动而独特,我能看到她的右眼皮上有两个雀斑纠缠在一起。随后,我注意到之前我从未看到过的一条细长的白色疤痕,亘在她的上唇处;在她的头皮附近,几根发丝上还伏着几粒微小的头皮屑。
后来,我再也不可能和他人说起那几小时的欢快;我坐在沙发里,旁边是熟睡的她,那种精致的甜蜜旁人无从考究;我甚至无法对自己承认那种甜美的感觉从多大程度上仰赖于保罗和利奥不在这个屋里的事实。一片日光从她盖着毯子的大腿处缓缓地向上爬,毯子上整齐的黄色棉毛随着她的呼吸上下轻摇。我还记得她睡觉的时候,眼珠会在长着雀斑的眼皮下转动,她脖子上的浅蓝色血管在白皙的皮肤下清晰可见。我没有碰她。我在沙发上盘腿坐着,毯子盖在我们两个人身上,她的一只小小的红色膝盖从毛毯的一角探了出来。
那时,我没问她为什么会和我一起待在客厅——而没有选择和利奥一起上床睡觉或是去保罗的房间陪着他睡。我也并不奇怪她为什么会睡这么长时间,这对当时的我来说非常自然——这便是一切都还安好的证明。她陪着我的那几个小时、她安然地睡着的状态,是我唯一需要的安慰。虽然后来我对此有过疑问,但当他们问我她的举动时,我无法对“她那晚为何没有去查看保罗的状态”这一问题给出合理的解释。庭审给出的意见是,她选择留在我身边是对事实的完全否定;她选择和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待在一起是因为她想要减轻自己的责任。另一种更为仁慈的说法是,她选择跟我待在一起是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我们都很容易受他人影响,可谓是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在一个自以为是的年长男人面前做出的正常反应;利奥是故意让帕特拉远离保罗的。庭审给出的这两种推论中都有一定的真实度——因为支持两种说法的证据我都亲眼所见——但我知道他们疏忽掉、遗漏掉了一些东西。帕特拉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所在,她虽然有些错乱,但她有着令人惊叹的决心和毅力。他们并未把这件事考虑在内——而这正是让帕特拉成为帕特拉的特质。
她难道不是总是需要别人看着她并给予她支持的吗?
我难道不比任何人都擅长这一点吗?
终于,她心满意足地醒来,从沙发上坐起身,扯了扯膝盖处的毯子,对我露出不露齿的微笑,像是奖励我恪尽职守地守夜。
“于是,”她开口道,“珍妮特留在这里过夜了。”
“珍妮特?”
“罗切斯特就是这么称呼简·爱的。她跟你一样,也是个家庭教师。”她把面颊上的头发拨开,接着说道,“你们都是家庭教师。”她对这个词感到很满意,说完便微笑起来。突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现在几点了?”
我耸了耸肩。
她坐得更直了些:“利奥哪儿去了?”
我又耸了耸肩。
她扭过身去,粗略地环顾了一下大厅。我以为她会站起来,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又闭上了眼睛。她的体内似乎有两股力量在搏斗——一边是继续坐在这里,一边是想要起身的意志。然后,她从洁白的牙间呼出长长的一口气,坐在一英尺外的我甚至能闻到她的口气——那是昨夜未消化的食物残渣腐朽了的味道。
她再次睁开了眼睛,微微歪了歪脑袋:“你读过这个了?”她眼睛看向的,便是我身旁椅子上放着的利奥的印制手稿。
我等了一秒才答道:“不可以吗?”
“可以啊。”她像个石像鬼一样蜷伏着,说这话时向前探了探身子,把一只湿润的手掌放到我的胳膊上,“你知道的,这没关系。”她用气音说出这句话,好像她在对着某样东西自言自语似的。
她带有口气的呼吸和放在我胳膊上的她的手让我的胃里一阵翻涌。
我倾身离她近了些以细嗅她的呼吸,我一方面觉得很恶心——一方面又觉得很吸引人。
她再次开口时,声音比平常低沉了很多:“我一直告诉自己,担心是一种病。是需要克服的,对吗?”
我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
“这是我的心理出了问题。”
“嗯——”我思考了一下这句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想说明什么?”
“我想说明什么?”不知为何,她看起来被这个问题唬得大脑一片空白。她吐出了舌头——是在大笑吗?我甚至能看到她口中的白色浮渣滑到牙体后面。从昨晚到现在,她变得更散漫、更脱线,也更迷人了。她咽了咽口水,双手抓住我的一只手,目光游移不定:“你说得对,琳达。当然你是对的。担心‘担心’真的太蠢了。你看,‘德雷克’回来了,利奥还在这儿,你也在这儿。一切都很好。”
“我也在这儿。”
“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我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天空万里无云,还有鸟儿在歌唱吗?”
“那是山雀。”
“看吧,你知道那是什么鸟。我就知道你知道。”
因为这似乎很容易地就让现在的她开心起来,我便又补充道:“还有紫色马丁斯。”
“紫色马丁斯,明白了。”
“嗯,还有,”我侧耳听了听,“两只潜鸟。”虽然那两只潜鸟有可能是马达的轰鸣声,大概当时我有点夸张地虚构了。
“当然了,两只潜鸟。我应该知道这个的。我应该听出来的。关键就是我要让自己把一切看作它们本身,就像现在这样——”
那一瞬间,我眼前浮现出昨晚湖面上的那层白色冰层。
“我们只需要了解事实——”她说道。
而事实是:每个人都在沉睡——除了我们。我点了点头。
“嘿,你戴着我的发带。”她说道,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
“嗯。”我承认道,享受着她的注目。疼痛如旧,但性质变了——它已经成为我头部的一部分;它附着在我身上,但它自己消失了。
“你戴着很好看。”她说。
然后,帕特拉的电话响了。《星球大战》的音乐响了三声后,利奥从后面的房间走了出来——速度极快,像是一只从灌木中冲出来的猎鸟。帕特拉跳起来去取了电话,向前廊的方向走了走,便接听了电话:“你好?”“谢谢,好的!”我也站起身来,手上抱着还存留着我们体温的毛毯。我盯着门口的利奥,但他从未向我这边看一眼。他一直看着帕特拉,后者来来回回地踱着步,不停地点着头,热情地接受着电话对面的人提出的建议。“好的,好的,好的。”接着,她顿住了脚步——她急切地想要解释:“我在尝试。我真的真的有在尝试。我真的有。”她突然变得神采奕奕:“这个早上我真的感觉好多了。或许这是一个转折点?是的。他在上帝的眼里是完美的。我一直这么认为。而且你猜怎么了?我还没告诉你最重要的部分呢!”她又开始踱步,这次是向着桌子的方向,“他吃早餐了!吃的什么?松饼呀。那是什么意思?哦,我思维太跳跃了,真是抱歉。但是的,这绝对是真的。好的,我们会的!我们真的很感激你!”
她挂上电话,便转身对着利奥张开双臂,脸上挂着无所顾忌的笑容。而站了一会儿之后,那笑容又渐渐消失了。
她站在那里,看着利奥,笑容就这样飘走了。
“在你了解到的事实中,他们给医生打过电话吗?”他们问我。
帕特拉说道:“是实习医生朱利安女士吗?”
“是的。”利奥肯定道。虽然当时和这位医生通话的是帕特拉而不是他。
“她说我们应该感恩?”
“我们是感恩的。”利奥说道。
那天早上,他的身上出现了另一种平静,言行举止十分简洁,好像他觉得自己动作越少越长寿似的。他的脸上带着某种微笑,嘴角微微上扬。
他对帕特拉说道:“来点热可可如何?帕,你能用水壶烧点水吗?”
她摇了下头,便冲着屋子另一端的利奥走去。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地上铺着的编织地毯都在移动,在她光洁脚丫的作用下碰撞到一起——她移动的速度太快了。
他张开胳膊,抱住了几乎是小跑过来的帕特拉。
他抱住她的时候,说话声音变了,变得抑扬顿挫,带着韵律:“怎么了呢小帕帕?现在不是退缩的时候,宝贝帕蒂。咱们就像平时一样,做点热可可,倒垃圾,度过这个美好的早晨。你能为我做到这些吗?”
我看到他把嘴巴放在她的耳朵上。
然后,他不带一丝波澜的声音越过帕特拉的头顶传到我的耳畔:“琳达,你能帮我点忙吗?”
我以为他会无视我,于是他的请求让我充满戒备。我冲他皱着眉头,准备摇头拒绝;我的肩膀因戒备而微微耸起。但当他松开帕特拉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往外走。
我太好奇了。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帕特拉跟在我们后面,于是利奥开口道:“帕特拉,弄点可可,然后倒垃圾,穿好衣服。有时间再看会课程?多美好的一天啊。”
在我的梦里,保罗狡猾而敏捷,看起来又淘气又狂躁,让我又爱又恨;他趴在冰上扭动着穿过冰层的方式非常刁滑,最后我还冲他发了好大的脾气。因此当我跟着利奥走进保罗的屋子时,心中对保罗仍有些许的不满。但我只望了躺在床上的保罗一眼,那些不满便都烟消云散了。他毕竟只是个孩子。一个还在睡梦中的小孩。他趴着熟睡在床上,被子把脖子捂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颗金灿灿的小脑袋,他干裂的嘴唇微张,双眼紧闭。看到这样的场景,我感觉很心安。
“琳达,现在你别害怕。”利奥在我身后喃喃道。本来我不害怕的,他这么一说我倒真生出了恐惧之意。
“琳达,没问题的。”看起来他想伸手拍拍我的肩膀。
利奥关上了身后的门,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冲回屋里,第二反应是找机会逃跑。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掉入了怎样的陷阱中,紧张得腿肚子直打战,指尖一阵刺痛。
利奥的脸似乎是歪的——他的舌尖在口腔内顶住一侧的脸颊。我不用细想便知道这是他只有在独处时才会做的动作。
“我们在玩糖果乐园的游戏。”他用手指着地面,几乎是有些羞赧地对我说道。
“什么?”不过这样说来倒是可以解释地毯上的粉彩板了——一个个彩色方块排成曲折的小路贯穿整个屋子。
“保罗是蓝色,我是红色。”
“好吧。”但是保罗在睡觉啊。
“轮到他的时候,就挪动他的小人就好,”利奥鼓励地冲我点点头,“我得去趟洗手间,快速解决一些问题,然后打一个小小的电话。希望你能及时通知我,如果他——”
他一脸痛苦地表示着抱歉,并把一本《圣经》和其他几本书摞到保罗的床头小桌上,形成扭曲的矮塔。他又匆忙瞥了一眼碗柜里整盘的松饼,但他并未扭头,好像他并不想让我注意到这一点,但他又无法自控地看了一眼又一眼。然后,他就那么站在那儿,眼睛充满血丝,舌头依旧顶着一侧的脸颊。“利奥?”我开口唤他。
他开始用手指把衬衣下摆掖进裤子里。
“不要害怕。”我发现自己在喃喃自语。利奥规整他的衬衣下摆,一次又一次——再一次。他提了提裤子,再把衬衣下摆推进去,尽量地把衣服往深处塞,他的衬衣肩部因此而变得紧绷。他似乎想要把他整个躯干掖进裤子里似的——裤腰都已经到他的手肘部位了。他真是要把他整个人都塞进去。
为了让他停下,我跪在糖果乐园色板旁的地毯上。
“保罗,”为了让利奥离开,我开口说道,“轮到你了。”
其实我不会玩“糖果乐园”。我童年时期从未玩过这样的游戏,因此我完全不知道游戏规则、应该如何从一个格挪到另一个格。没有骰子,也没有转盘。我知道保罗就躺在床上那堆被子里,但我并未试图叫醒他。于是我不假思索地从一摞牌里抽出一张,然后把保罗的蓝色姜饼人移到与牌面相符的黄色格子里。然后是利奥的红色小人。又轮到蓝色,然后又是红色。我的心在游戏中渐渐沉落——我不需要知道游戏规则。一切都很简单明了。它就是一场竞赛。利奥的小人缓慢走过“花生脆房子”。保罗的小人抄近路穿过橡皮糖山脉。短短几轮过后,我便有种深深的沉闷感,觉得这游戏玩了太长时间了。我按照规划推着小人们在粉彩轨道上滑行。利奥穿过棒棒糖树林,保罗则被困在甘草糖空间里。当利奥的小人抵达糖蜜沼泽,即将赶超保罗时,虽然距离终点还有很长一段路,但当比赛结果越来越明晰时,我碰巧抬头看了一眼。“保罗?”我发现他正趴在床上看我。听到我的声音,他的呼吸变得沉重,然后停住了。他的半张脸都浸在枕头里,但一只眼睛看向外面,一眨不眨,充满忧郁。“保罗?”我轻声唤道。
当他再次开始呼吸时,他的枕套被口水浸湿。
于是我作弊了:我把保罗的小人放到终点。
那只眼睛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掠过我的头。
我轻轻地走了出去。
我在玄关处撞到利奥。他刚从洗手间出来,手还滴着水。“嗯?怎么了?”他一边扣紧腰带一边问道,在蓝色的棉质衬衣上留下巨大而潮湿的手印。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说出了一句“他赢了”。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我的声音冲破了恐慌的坚硬外壳。
“真的?”利奥听到我这么说,仿佛真的松了口气似的——好像赢得“糖果乐园”游戏的胜利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好像看着别人在板子上移动你的棋子可以看作一项胜利。“那还真是幸运呢!他一定会很开心的。一定会的。他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他之前的样子。这花不了多长时间。几周之后他便能去幼儿园了。”
“他只有四岁!”这句话说起来像是为他辩护似的。
利奥理解到这一点,并驳回了它:“但他的脑袋已经准备好了。你了解他,他的成熟度远远超过他的年纪。他会搞定这些的。他能做好的。”
我摇了摇头:“他还是很——他还那么小。”其实我的意思是他是个无防御能力人。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努力从记忆中搜刮证据:“他甚至还不识字呢!”
保罗甚至不能对着他最爱的书念出“火车”。如此这般的事实让我湿了眼眶。
利奥似乎并未看见我的眼泪。他把他潮湿的手放在屁股上,准备要跟我展开辩论。现在他看起来更随意了,因为他回到了他知道他能获胜的领域。“好吧,琳达,严格来说,这并不完全正确。你是知道的。他是识字的,他认识‘保罗’和‘不’。”
“那些词是他背过的!”我已经偏离论点了。
“我确定你这样说是不公平的。你读书的时候会怎么做?你会念出声来吗?会吗?”
我困惑地摇着头:“利奥,是这样——”
“好了,琳达——”他伸出手来,用他潮湿的手掌托住我的手。现在他开始挤压它们——挤压我的手指,我的手变得像他的手一样潮湿。他的声音又变得悦耳了,像是跟帕特拉说话似的。他便这样抑扬顿挫地向我强调道:“你真的帮了我们很大的忙。现在我得回去了,看看他接下来要做什么,请允许我失陪一会。好吗?”
我离开利奥走进主屋,早餐的盘碗还放在桌子上没收拾。残留在盘子上的滴滴枫树糖浆早已凝结成琥珀色珠子。松饼残渣散落得到处都是——木质桌子上、竹质餐具垫,甚至枫木地板上都能看到它们的踪影。
还穿着T恤衫的帕特拉正在厨房里清理垃圾箱。她跪在地上,一手拿着蓝色塑料铲,一手拿着白色垃圾袋,看起来像是一个在沙地里玩耍的小孩儿。我走进厨房时,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将眼前的头发拨开。
我脸上一定挂着她不喜欢的表情,因为她只看了我一眼便在瓷砖地面上跪着溜走了。
“帕特拉。”我走近她。
她站起身来,膝盖上沾满了猫咪的杂物,红色的皮肤上像是覆上了一层灰色的马赛克。我又向她靠近了一步,但她坚守那台白色复合木板长桌,并始终保持跟我分隔在长桌两端的状态。
我绕着桌子走近她,她顺着与我相同的方向绕着桌子转,坚持和我保持距离。
“帕特拉。”我又叫了她一声。
“就这样行吗?”她恳切地问道,好像这样我就能和她保持距离、不伤害她。
“我想可能——”
“可能?”
“他需要的是,比如去药店买点药,或者——”
“不要告诉利奥。”她打断我道。
我转变话锋说道:“买点泰勒诺之类的。”
“利奥说,控制你自己的思想。把保罗当作新的一天。”
“我能替你去药店,好吗?”
“谁能阻止新一天的到来?”
“我想我应该替你去买点东西。”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帕特拉?帕特拉?”
我移动地速度比帕特拉更快,于是我现在离她仅有一步之遥。她突然站住了,呼吸依旧带着清晨的口气,膝盖上的垃圾依旧沾在上面。我从她的眼睛里能看出,她在她的大脑皮层上奔驰,在波涛汹涌的希望与担心中沉浮。于是我一时冲动吻了她。那一瞬间,我对她充满歉意,但我想做的不仅如此——我想伤害她、扇她,让真正的她回到她的体内。她的嘴唇冰凉而扁平,对我的吻没有任何回应——它们甚至不像嘴唇。
“买泰勒诺就行了。”她说着,向一旁走去。我能看出,她并不理解我的意思——她并不理智,只是坐在船里随着波浪漂浮。
“该死。”我温柔地说道。
“什么?”她问道。
她已经痛苦得失去痛感了。她的T恤很短,刚刚能遮住她的内裤。她整个人,她的每一个部分、瘦长的四肢——几乎都裸露在外。她嘴唇上的疤痕充了血,然后又变白了。我离她那么近,近到我能清晰看出这条疤痕的颜色变化。
“那么好吧。”我对她说。
我穿过屋子,把穿着袜子的脚塞进摆在歪斜的擦鞋垫上的棒球鞋,然后转动前门的把手,推开门,被门框框住的明亮而酷热的夏天就这样出现在我眼前。我回头看了帕特拉一眼——她站在长桌旁边,T恤褶皱不堪。她无声地嚅动着她的嘴唇——缓慢地,怪异地——她说的是“谢谢”。这让我有冲回去逼她大声说出口的冲动。但我没有,我就这样离开了。外面已经很热了。我走了几步,钻进树林,假装是要回家,然后我突然蹲下身来,举起小径边沿的花岗岩石头。蠕虫盲目地向空中摆动着身体;半透明的小甲虫愚蠢地转着圈圈——石头下的一切都在凄惨地蠕动或跳动着,但那里有帕特拉几周之前留下来的钞票。那些钞票已经湿透了,但它们毕竟是真钱。我塞进口袋,并以最快的速度跑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