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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不相瞒——这种事我们私下里说一说就罢了——我眼下的境况比我刚起步的时候还要不堪……噢!是的,我出师不利……我再重申一遍,我是在库尔布瓦出生的,塞纳河畔……我已经反反复复说了一千遍……几番流离转徙,我眼下的境况确实已经糟糕透顶……你们会跟我说,是因为年纪……年纪来了!……当然啦!……人过了六十三岁,想东山再起谈何容易……想要重新发展自己的客户群……不管在什么地方!……噢,我忘了告诉你们!……我是医生……我们私下里说一说吧,医生建立客户群拼的并不只是医术和良心……还要拼个人魅力,这一点至关重要,举足轻重……六十岁之后还有个人魅力吗?……你还可以做模特,做博物馆的花瓶……也许可以?……让几个喜欢探秘的疯子对你萌发兴趣?……可那些女士怎么看呢?啊!说的是那个洒了香水、油头粉面、西装革履的糟老头儿吗?……丑八怪!要客户没客户,要医术没医术,令人作呕!……要是他腰缠万贯呢?……还难说呢!……能忍受吗?哼!哼!……可是,那个白发苍苍的穷鬼?……让他滚到一边去吧!我们且顺着人行道,听一听店铺里那些女顾客都是怎么说的吧!……她们在谈论我的一位年轻同行……“噢!您知道吗,太太!……太太!……那位医生多有眼力!多有眼力啊!……他才瞟了一眼就搞清楚了我得的是什么毛病!……他给我开了一些滴剂让我服用!中午和晚上各服一次!……滴剂疗效可好啦!……那位年轻医生医术高明啊!……”你再等等,且听她们是怎么说你的……说的就是你呀!……“脾气暴躁,缺牙豁齿,愚昧无知,咳痰不爽,含胸驼背……”在跟你算总账呢!……女人没完没了、啰里吧嗦的废话却是一言九鼎哪!……男人草草地制定规则,女人只关心正事:舆论!……医生的客户群都是由女人组成的呀!……你没把她们笼络过来吗?……那你还是跳到河里把自己淹死算了!……你周围的那些女士都是脑残,都是满嘴胡话的白痴吗?……那岂不更好!她们越狭隘,越固执,越愚蠢透顶,就越是至高无上!……把你的白大褂收起来吧,还有其余的一切!……哪来的其余的一切啊?……已经在蒙马特被人洗劫一空!……确实是洗劫一空!……在吉拉东街!……这件事我还是要说……反反复复地说,永远也不会嫌够!……因为我说过的话你们总是置若罔闻……该听见的东西却假装没听见!……尽管我已经解释得一清二楚了……洗劫一空!……一些人,一些想要报仇雪恨的解放者撬锁闯进我家里,然后把我屋里的一切全都拉到跳蚤市场去了!……所有的物品一律廉价处理!……我并没有信口开河,我有证据,有证人,有他们的名字……我所有的书籍和器械,我的家具和稿件!……所有杂七杂八的东西!……我啥也没找回来!……连一块手绢,连一张椅子都没找到!……连墙壁都卖掉了!……整个房子,所有的东西!……削价处理!……“一帮蠢货!”无须再多说什么!……我知道你们脑子里在想什么!……你们这么想也很自然啦!哦!你们永远都不会发生这种事!类似的事情永远也不会在你们身上发生!你们已经采取了非常周全的防范措施!……你们都是跟随便哪个亿万富豪一样优秀的共产主义者,跟布热德一样的布热德分子,跟所有的俄罗斯沙拉一样俄罗斯,比布法罗还要美国!……在所有重要的地方都是意气相投:小屋,单人房,圣器室,还有镶木地板!……横空出世的新型“法兰丝人”!……历史的潮流直通你们的屁眼!……情深义重的弟兄?……当然啦!……还是刽子手的奴才?等着看吧!……抑或断头铡刀的舔食者?……嘿!嘿!

如今,我没有“巴雄”了……我从别人那里借了一副“巴雄”过来,好把那些讨厌鬼快些打发走,没有什么东西比它更管用了!……你让他们坐下来,你给他们量所谓的“血压”……当他们往肚子里塞的东西过多,灌的东西太多,抽的烟太多时,他们的血压很少有不到22……23……然后冲顶的……生活对他们而言就是一个车胎……气压计冲顶时他们诚惶诚恐……爆炸!死定了!……到25!他们不再跟你嘻嘻哈哈开玩笑了,不再怀疑了!你跟他们说最后的结果是23!……说完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们的踪影了!他们逃走时投给你的是怎样的眼神啊!深仇大恨!……你成了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再见!再见!……”

好吧!……我经常把我的“巴雄”带在身边,留心我的那些朋友……他们跑到我这里来,笑话我的不幸遭遇……22!……23!……我再也见不到他们的踪影了!……总而言之,我并不是在这里随口乱说,我确实不想再行医了……可是,我得熬下去啊!就像在地狱里一样饱受煎熬!熬到退休!最后,也许?……没有什么“也许”,要攒钱啊!什么东西都要用钱!而且都火烧眉毛了!……首先是供暖!……去年一整个冬天,屋子里的温度从来都没有超过零上5℃!我们当然已经习以为常了!……已经训练有素了!……已经在北欧久经考验!……我们在那里待了四年……差不多五年……在零下25℃的气温下面……在一个废墟堆一样的牲口棚里……没有火烤,绝对没有火烤,猪都会冻死……绝对没骗你!……所以,我们久经考验!……所有的茅草屋顶都被刮跑了……雪花与寒风在屋里飞舞!……五年零五个月,在冰窟之中!……莉莉害病,动了手术……可是你们千万不要以为这个冰窟可以免费居住!压根儿就没有免费这回事!……不要搞错!……什么东西都要付钱!账单就在这里,上面有我律师的签字……领事馆证明了的……这个可以解释我何以如此穷困潦倒!……并不只是蒙马特高地的那些海盗……和波罗的海沿岸国家的海盗!……蒙马特高地的那帮海盗很想一刀宰了我,像宰猪一样,让我的肠子在勒皮克街上流淌……波罗的海国家的那帮海盗则想让我染上坏血病……让我的尸骨留在他们的“自由党”监狱……那两年简直就是住在粪坑里呀!……三米长三米宽!……然后他们想到了寒冷……想到了大贝尔特海峡的旋风!……我们挺过来了!挺了五年,还付了钱!……付了钱的呀!我再强调一遍!你们可想而知,我的那点积蓄!……我的全部版税!……全被那些旋风一点一点地刮跑了!……加上被法院扣押的财物!……就像是儿戏!噢!我估计到了一点点!……心中隐隐约约的疑惑!……我那套西装,唯一的西装,我把它留下来了,西装是在一九三四年定做的!这便是我的预感!……我不是布热德那种人,我没能预见到二十五年后的凄凉晚景,二十五年后一切都玩完了,彻底完蛋,只剩下一具干尸!……我跟你们讲我一九三四年的那个预感就算是开个玩笑吧!……那时我们正赶上穿衣打扮都很艰难的年景……我在歌剧院大道有一个裁缝……“帮我做一套西装,注意!要特别端庄的那种!……庞加莱式的!加厚华达呢!……庞加莱穿的那种款式!”

庞加莱刚刚推出了他的流行款式!他的呢子上装!裁剪着实别具一格……裁缝满足了我的要求!……那套西服,我现在依然保存着……总也穿不坏!……我已经验证过!……在穿越德国时它完好无损……一九四四年的德国……正遭受轰炸!那可是狂轰滥炸啊!挨过了那四年……那是用人肉做普罗旺斯鱼汤的四年,到处都是火光冲天,坦克,炸弹!堆积如山的瓦砾废墟堆!……那套西服已经有点褪色了……但也只是有点褪色而已!而且我后面还穿着它到处坐牢!……还有在波罗的海国家度过的那五年……啊,还有我开头忘记说了,在从伯宗到拉罗谢尔那些东躲西藏的日子……还有直布罗陀海峡的那次海难!那时候它就跟我形影不离了!……如今他们都在吹嘘那种“尼龙”做的男式西服套装,那种“格雷万”女式套装,那种原子和服……请你们把我的那套西服拿去展示吧!……西服就在这里!当然衣服已经有磨损!当然啦!纬纱断了!……十四年的风风雨雨啊!……我们也一样,我们的纬纱也断了!

衣冠楚楚,用穿着打扮来吸引别人眼球,我没有这样的生活习惯……像画家那样……凡·戴克……伦勃朗……弗拉曼克……那不适合我!……我更喜欢不被人们注意,喜欢平平常常的样子……因为我是医生……白大褂……尼龙仿制品……干净整洁……在家里穿得端庄得体……但出门在外穿我那套庞加莱就不那么合适……我也在想,该给自己添一套新的西服了……当然!……省吃俭用……方方面面都精打细算……但我迟迟下不了决心……我像极了我母亲……节约!节俭!但我毕竟还是有一些弱点……我母亲死于晕厥,心脏病发作,在一张长椅上,她也是饿死的,死于节食,她死的时候我还关在牢里,在丹麦的“西部监狱”……她溘然长逝的时候我不在她身边,我在K区的“死囚室”……我在那里被关了十八个月……没有比那些不想听我说这些事的人更耳聋的了,请放心,我不会老拿这个事出来说的……

我跟你们说我母亲,尽管她死于心脏病、劳累、饥饿和所有的一切,但她死的时候依然相信自己只是时运不济,相信只要有勇气、只要节衣缩食,困难时期就会过去,一切就会像从前一样,一小苏会跟从前的一苏一样值钱,一小块黄油只需要二十五生丁……我经历过一九一四年之前的岁月,当然啦……我害怕自己大手大脚……当我看见那些标价!……比方说一套西服的标价!……我就说不出话了……我寻思:只有像总统、“政委”、毕加索、伽里玛那号人物才穿得起!……一套“政委”的西服的价钱,折算成卡路里的话,起码可以让我顶上一年,吃喝拉撒的开销,工作、看塞纳河、去两三次博物馆、支付电话费的开销,统统都解决了!……这年月只有疯子才会买衣服穿!……马铃薯,胡萝卜,当然啦!……面条,胡萝卜……我不是在抱怨!……我经历过比这更恶劣的日子!……比这恶劣得多!……而且还得自己掏钱!……别忘了!……我所有的版税!我那本《漫游》的全部版税!……并不只是我的家具和稿件!……我所有的一切都被掳走了!……被强行掳走!……不只是在蒙马特和圣马洛!……南……北……东……西……海盗总是如影随形,无处不在!……不管是在蓝色海岸还是在斯堪的纳维亚!……他们全都是一丘之貉!……你总能在这里看到他们……在那里又看到他们……他们想从你这里找到的,是你触犯刑法第七十五条的罪证!是拿到挖出你的内脏、剥夺你的一切、把你剁成肉酱制作白葡萄酒烩肉的许可证!

再回来说我那些无足挂齿的小事!……我刚才说到了菜肴……我嘛,吃得越少,对我越有好处……好吧!……可是,莉莉就不是这么回事!……莉莉必须吃……我很挂心……她的工作关系到我们的饭碗!……确实,我们也有一些奢侈品:狗……我们的狗……它们会叫!……有人在栅栏那里?……是讨厌鬼还是刺客?……你把猎犬群放出去!汪!汪!眨眼之间,影子都见不到一个了!……

“可是,”你们可能会问,“您住在哪里呀,狂妄自大的阿尔塔班?”

“住在贝尔尤,先生!……在半山腰!贝尔尤教区!……你们知道那个地方吗?……塞纳河谷……就在岛上的那座工厂上边,我就是在离那儿不远的地方出生的……我在重复讲同一件事……对那些冥顽不化的家伙,我重复讲多少遍都不嫌多……库尔布瓦,塞纳河畔,桥头上坡街,有些人一听说别人来自库尔布瓦就浑身不舒服……年龄也一样,我要重申一遍我的年龄……我出生于一八九四年!……我在翻来覆去讲同样的事情吗?……我像个老糊涂一样喋喋不休吗?……这可是我的权利啊!……所有从那个世纪走过来的人都有权喋喋不休!……他妈的,怎么就不可以了!他们有权抱怨!……有权觉得所有的一切都荒唐透顶、愚不可及!尤其是,我要说,所有这些下等贱民,这些喜欢狼吞虎咽、暴饮暴食,开口闭口都是巴士底狱和小丘广场的贱民,都快把我的肺气炸了……所有这些人,鬼才知道都是从多远的地方跑来的!……佩里戈尔德!巴尔干半岛!科西嘉!……不是本地人……你和我一样也看到了,他们一个个穷得叮当响……他们到哪里了,要赶紧逃命吗?……他们回家时,队伍浩浩荡荡有好几百万!天哪!还有军队跟在后面!……他们的家就是鼹鼠洞和草场!……我的那个奶妈,在皮托,在牧羊人小道的那个奶妈……我也许不应该扯到她?……那就跳过去吧!”

我再回过头来说贝尔尤……说我们极其严格地控制的饮食……我嘛,可能还好吧……我嘛,毛病在脑部……我吃得越少越有好处……当然,走路时我会东倒西歪……别人会说:这下好了!他喝醉了!……他们就是这么说的……你一定要想方设法让别人相信你是个声誉良好的酒鬼,窝囊废,懒鬼,此外还老年痴呆……已经有点像“惯犯”了!……你被人瞧不起吗?你会习惯的!……至于我这个老鬼,我已经说过了,我吃得越少对我越有好处!……可是莉莉还没老,她还没有啊!她有舞蹈课要上!她的舞蹈课挣不了几个钱!……没有暖气!……她已经尽力了……我也一样在不遗余力……好吧,还是不要在这里声泪俱下吧,不管用!……直言不讳、直截了当、实话实说……我们的日子过得比楼下对面那个在德雷福斯工厂上班的最穷的工人的日子还要苦……我想到了他们有什么……有社会保险!夫人!……有保险,有假期……整整一个月的假期!……我也许可以在德雷福斯工厂前面建一个波兹南?……告诉他们我受到了虐待?告诉他们我连清洁工的收入都拿不到?他们是不会明白的!……在德雷福斯那里做清洁工!有保险!假期!社会保障!假如我说自己是从德雷福斯苦役犯监狱出来的,可能会有人对我肃然起敬!……而假如我说自己是从加斯东监狱出来的,那他们会笑掉大牙的!……我只在一件事上受到特别重视!……我因为讨伐过那些“法兰丝人”,所以活该被人写在布告上贴满大街小巷,被人骂成是彻头彻尾的叛徒,是把犹太人剁成肉酱的刽子手,是出卖马奇诺防线、印度支那和西西里岛的内奸……啊!我不抱任何幻想!……他们压根儿就不相信这些可耻的行径,但有一件事我确信无疑,那就是他们会一直纠缠我直到把我整死……我永远是激进的种族主义者的替罪羊!做宣传用的第一手资料……

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说点正事吧!……我先前跟你们说到了贝尔尤的冬天……天气寒冷……何足挂齿!……我听见一些人在抱怨……我很想看看他们在斯堪的纳维亚那种气候条件下的样子……波罗的海边,狂风肆虐,住在到处穿洞、到处漏风的茅屋里!……气温降至零下25℃,而且不只是待一个星期那么简单……五年啊,太太!从那个单人牢房里出来时……我很想看到卢库姆拿脑袋去撞海面上的冰层,然后被冻结!……另外还有阿西尔和他的全班人马!……噢,可是,最关键的……先让这两个鸟人去自由党的监狱蹲上两年,让他们的屁眼上粑着刑法第七十五条!我好想看看他们脸上会显露出什么样的表情!……那样做对他们大有裨益!……总算……总算……你总算可以站在那里看他们……可以握握他们的手……他们总算见识过一些夸夸其谈之外的事情……

我一直在跟你们说山下面的那个小岛……有些事是要说出来的,一些会让老鬼们感兴趣的事情……他们当中,那种残疾程度超过百分之七十五的情况的并不多,一九一二年应征入伍的那种也不多见!……人生就是这样啦!我不是在责备!……我要是早些变成酒鬼就好了,从我人生的起步阶段,从在市立学校读书时就开始,那我可能不会有任何麻烦,我现在就有可能在德雷福斯那里做清洁工了……会享受到诸多福利,会有社会保险,会受人尊重……

说说行医方面的事情吧!……还是有病人过来找我看病……那当然了!……你永远也不会夸这样的海口,说绝对没有人来找你看病!……不会!三不五时,总会冒出一个来……好吧!……我给他们做检查……不比其他医生更糟……也不比他们更好……和蔼可亲,哦,我非常和蔼可亲!而且一丝不苟!……从没做过那种敷衍了事的诊断!……从没做过那种异想天开的治疗!……三十五年来从没开过那种荒唐可笑的处方!……三十五年啊,无论如何,一匹马的寿命也就这么长!……并不是我不去了解医学研究的最新进展!……不是啊!不是啊!……所有的宣传单我都是从头到尾读完……每周有两三公斤呢!……烧了!全拿去烧了!不会有人追究我“乱开处方”的!……你要是偏离老药典……好家伙!见鬼啦!……你活腻了吗?想去重罪法庭吗?……想去第十分庭吗?……想去布痕瓦尔德吗?想去西伯利亚吗?……不,谢谢!……魔法巫师,危险的炼金术士!我问心无愧啊!只有一件小事……我从不问病人要钱,我不好意思伸手啊!……那些拿了社会保险的人也一样……还有那些拿了免费医疗救助的人……我永远都开不了那个口!……愚蠢的自尊在作祟!杂货店老板咋办?……面条咋办?……干面包片咋办?……还有煤炭!还有自来水咋办?……我从不收病人一分钱,但我的名誉受损程度超过那个把病人放进炉子里焚烧的佩蒂奥!……我是大阔佬,就这么回事!……住在桥头上坡街的大阔佬!……施韦泽,皮埃尔神甫,扬诺维奇,拉扎莱夫,他们可以大手大脚……可我只是看上去有些古怪、有些可疑!……尤其是刚从牢里放出来的,谁也不知道他的老底!

我刚才跟你们说到的那些病人,最后那些坚持跑过来找我看病的人,他们跟我诉说他们的身体状况,他们身上不堪忍受的病痛……我听他们诉说……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各种鸡毛蒜皮……各种遭遇……跟我和莉莉二十年来的遭遇相比……他们那点破事实在是不足挂齿!小菜一碟!……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呀!……他们这些娇嫩的玫瑰花苞……给他们三分之一!十分之一……他们就会在家具下面爬!……所有的家具!他们就会惊恐万状地嚎叫……接下去的日子该怎么过呀!……一听到他们哭诉,我就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他妈的该死的愚蠢的笨蛋,你掺和那些事干什么?那档子破事?……你怎么会有这种怪癖啊?”我把舌头丢给猫!……丢给我们家的猫托米娜,托米娜正趴在我的稿纸上咕噜咕噜……我说什么话它都无所谓!咕噜!咕噜!全世界都无所谓!不管是动物,还是人!他们就想要一个脑满肠肥的家伙!……是的!……把丘吉尔、克洛代尔、毕加索、布尔加宁全都加在一起,像那么肥的家伙!大屁股!然后咕噜咕噜!你们也会这样!……无论是共产主义还是资本主义!杰出人物全都养得肥头大耳!有年金收入的政委!一九〇〇年代的那些幽灵,生活条件已经大大改善!……试着告诉我的顾客:他们也许可以试一试……为了他们的健康着想!全都是为了他们好!也许可以少吃点肉食!……为了他们肚子里的东西好消化!你会发现他们会恨你恨得咬牙切齿!……你触犯了神灵!……肉和酒!任何政治热情对它们都望尘莫及!……虔敬,热诚!……吃牛排的无神论者!竟有人胆敢与威士忌为敌?把他从活人堆中清除掉!

至于我,我先前跟你说过,我们的日子过得很清贫,但花销依然很大……要知道,没有任何人向我们提供资助!没有任何渠道给我们提供援助!……市政府不给,社会保险不给,政党不给,警察局也不给……恰恰相反!说实在话……恰恰相反!……我见过的所有的人都得到了救助……他们全都有钱可领……好歹……一点……很多……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免费住房……就像皮埃尔神甫……就像布瓦洛……陪这个……陪那个……陪国王或者救世军!就像施韦泽,拉辛,卢库姆……总会给他们配个饲料袋!……燕麦兄弟!……请您给一点点赏钱!

这些事只是有些可笑,仅此而已……要是在涉种族主义的问题上没有被人穷追猛打的话,我可能也不至于如此牢骚满腹!告诉你们,前后十年了!那个穷凶极恶啊,令人难以置信!他们抱怨他们的苏伊士运河!……假如那是他们亲手挖的……要我说的话,他们是可以有一点怨气的!我呢,他们在吉拉东街从我家里盗走的东西全是我一手一手完成的啊!……他们会把那些东西带去天堂吗?……也许吧!……十年的穷追猛打,其中有两年在单人牢房里度过……他们那些人呢,拉辛,卢库姆,塔特,施韦泽,他们在这里讨钱……在那里乞求施舍……钞票和诺贝尔奖从来都是来者不拒!……财源滚滚!饱食终日,脑满肠肥,就像戈林,丘吉尔,还有菩萨!……还有暴饮暴食、浑身充血的政委们!我告诉你,是十年!我想起来了!……其中有两年监禁……屁眼上粑着刑法第七十五条!谁看你不顺眼呀?那些一钱不值的作家呗!我再怎么抱怨都是徒劳,没有人会在意,就好像我是去那里参加“囚室派对”一样!就好像我是故意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拱手送给蒙马特高地上的那些酒鬼!……他们不会那么快就给我竖一块牌子,并配上乡村警察和区政府的告示:“此地遭到盗抢……”我知道这是什么世道,事不关己的话,他们,他们的同情心,统统不见踪影!漠不关心!……我忘不了!……不管是小偷小摸,还是大肆偷盗……也忘不了那些强盗的名字……所有强盗的名字!永志难忘!……像所有那些有点弱智的家伙一样,我从自己的记忆中把他们挖了出来……滑天下之大稽啊!……趁我被抓去坐牢,屁眼上粑着刑法第七十五条的机会,把我家洗劫一空!我知道那帮劫匪的底细,我心里有数,他们身体好着呢!犯罪有益于他们的健康!……那么,奸细塔特就是其中的一员!……德国佬在的时候他跪在我面前,现在则成了年轻人的偶像,口若悬河的“萨大师”!……下巴耷拉,屁股肌肉松垂,酷似瘦肉酱,戴着副眼镜,浑身发臭,真是罄竹难书!莫里亚克和阴虱生下的杂种!……还混杂了一点点克洛代尔·尼奥姆和罗纳!……母驴和瘟疫!杀人不用偿命!……

既然我们谈到了文学,那我就跟你们聊一聊德诺埃尔……就是那个被人暗杀的德诺埃尔……哦!他有他可恶的一面!……如果有必要,他会把你卖掉,毫无疑问,千真万确!时机一到……他就会把你的手和脚绑住,把你贱卖掉!……过后,他完全有可能改口,连声道歉……就像某某……某某(我可以点出一百个人的名字)……可是,他的另一面救了他……他……他酷爱文学……他真的有慧眼识珠的能耐,他尊重作者……跟布洛丹大相径庭!布洛丹·阿西尔,那个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唯利是图的市侩,是个彻头彻尾的卑鄙小人……他利欲熏心!再多捞点钱!再多一点!真正的名副其实的亿万富豪!身边的奴才越来越多!……吐着舌头,脱掉裤子……

那个遭人暗算的德诺埃尔总是把书稿从头看到尾……布洛丹则像克洛代尔,只看那些“富有价值”的章节……他的审读由“智囊团”来做:诺尔贝尔·卢库姆担任主席!……啊!……他们的所谓审读只是抽抽烟、洗洗脚和吹吹喇叭!然后采取抛硬币猜正反面的方式来决定稿件的去留!又要新推出一个作者!……地下室里面还有成千上万个,堆得满屋都是!要是全都扔进垃圾桶呢?……连拾荒的人都懒得瞧上一眼!……我不在乎……垃圾桶!我气色好着呢!倒垃圾?我有两个垃圾桶等着我呢!……我不去的话,谁去呢?……布洛丹不会去的!……这个合我的口味!……勇敢一点,小伙计!卢库姆不会去的!打死他他也不去!……我说“勇敢一点,小伙计”都快有六十四年了,而且总是心平气和的!……现在又到时间了……垃圾桶和“勇敢一点,小伙计!”……从我家到大马路恰好有两百米的距离……我必须说,是下坡路!……我要等天黑了才去倒,这样才不至于被人撞见……我把垃圾桶搁在马路上……但总有人把它偷走!……我足足有十个垃圾桶被人偷走了……啊,并不是只有“锄奸”哟!……时时刻刻都有偷盗事件发生,逮着什么偷什么……走到哪里偷到哪里!另外,我亲自出去倒垃圾犯了个天大的错误……证据就是,别人再也不叫我“大夫”……只喊我“先生”……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叫我“老笨蛋”的!我已经预感到了……一个既没有女仆也没有女佣和小汽车,还亲自倒垃圾的医生……而且,还写书!……而且,还蹲过监狱……你们稍微动脑子想一下吧!……

在此期间,在你们动脑子想的时候,要是你们肯买走我的一两本书,那无异于雪中送炭啊!……

还是不说了吧!……但是,让我怀恨在心……让我怒不可遏的……确切地说是在这条大马路上发生的事情!汽车!……川流不息的汽车!从这些汽车身上,你能看见疯狂!……它们像龙卷风一样向凡尔赛疾驰!这种汽车的风驰电掣!……不管是在一周当中,还是礼拜天!就好像汽油不要钱似的……坐一个人……三个人……六个人的汽车都有!……大腹便便的饕餮者,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他们都去哪里呢?……花天酒地,比这个还要恶劣!明摆着的嘛!……接着吃!接着喝!……商务午餐!……香(商)务!……香(商)务!……商务旅行!……香(商)务!……香(商)务!……商务饱嗝!……呃!……我太可怜了,有人偷走了我的三只垃圾桶!一些亿万富豪怒气冲天是因为他们的汽车引擎没有爆炸!他们溅了我一身的泥水……还有我的垃圾桶!……他们打出的饱嗝里全是萝卜焖鸭的味道!财阀,布热德分子,党徒,饱嗝、响屁在高速公路上此起彼伏!萝卜焖鸭联盟!每小时一百三十公里的速度!为了世界和平,他们比所有步行者放的屁更臭、打的嗝更响!可以载入史册的鸭子!……可以载入史册的“驿站饭店”!可以载入史册的菜单!……你们离席时已是酩酊大醉(喝的是一九〇〇年的“号角酒庄”),打个响指立马出发!你们不冲破路堤,不撞断路边的槭树和杨树那才是奇迹呢!握紧方向盘,打方向!……砰!……两千棵杨树!严厉的自我惩罚!……活见鬼了!刹车的位置发出一股臭味!刹车片烧起来了!……整条高速公路和隧道!快乐的酒鬼们!超车,超了一辆又一辆,然后坠入深坑!太刺激啦,太过瘾啦!……啊!一九〇〇年的“号角酒庄”!……它能往你的血液中注入崭新的活力!……深渊!萝卜鸭,一千三百辆汽车连环追尾、乱作一团!该死的,真倒霉!血淋淋的肉块,准备开烤!一脚油门踩下去,烤炉即刻打开!弥撒已经准备就绪!无须圣水!……用热乎乎的血即可!血,肠子,隧道里遍地都是!……绝无仅有的死里逃生者,是不是他害死了其他人呢?真相如何,他永远也想不明白。犹如十字军东征!向前线开拔!由赛车组成的朝圣队伍!争分夺秒,向杨树撞过去!放着臭屁,打着响嗝,怒气冲冲,烂醉如泥!“号角酒庄”!家养的土鸭!宪兵们看在眼里……嘟哝着……挥舞着胳膊……打着手势……煞有介事!……方圆三十公里范围内的徒子徒孙全都赶过来了……要看它个一清二楚!一清二楚!公路两旁的路堤全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爷爷奶奶们,七姑八婆们,还有婴儿!患有虐待狂的庄稼佬!以每小时一百三十公里的速度冲进去的那个深坑,那些赛车,还有那些被晾在一边的宪兵……煞有介事……烟雾腾腾的隧道!“号角酒庄”!熊熊燃烧的沥青公路!……

啊!要是我有钱,我告诉你呀,或者只是拿了社会保险,那我也会跟着跑过去瞅一瞅那一大片狼藉的景象,看一看那一大堆由氮、碳化物、油脂和橡胶堆积而成的破烂,看一看那一支浩浩荡荡的,由汽油、鸭子和超级酒鬼组成的十字军东征队伍,我会像拿破仑一样镇定自若!看看那些爷爷奶奶,和深坑里的那些破车!……当然啦!还会幸灾乐祸!……但问题是……我没有那些东西!……没有啊!……无须多费口舌!我缺少……你会愤愤不平,会感到痛苦,你会变得尖酸刻薄,会满腔仇恨……所有那些溅了你一身污泥的猪猡!……他们在每一个驿站饭店,每一个伊甘酒庄挥霍掉的钱,他们的车轮每转一圈所转掉的钱,都足够我们生活一个月!……且不说撞毁一辆车,把一棵女贞树连根拔起!……他们患的是受虐狂,那也吓唬不了我!……绝对吓唬不了我!不管是卢库姆的紧身胸衣,还是塔特那些下流的把戏,还是阿西尔那只向上翻起的白眼,都吓唬不了我!……另外那个名叫瓦扬的人也一样吓唬不了我!他哪里骁勇了?……居然想暗中搞掉我!……是的!他惺惺作态地唱着高调,四处宣扬,甚至还写下来了!……哦,他妈的!老子就在这里!现在来杀我也不晚呀!他来杀我呀,我随时恭候!……我一直都待在这里,永远也不会走,我特地留在这里,专门恭候那些姗姗来迟者……春去……春又来……你们再不来的话我就撒手尘寰了……那就为时太晚了……那样的话,我就会寿满天年才死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