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格里斯林奇——一个郊区
索菲娅·柴德兰从斯堪斯蒂尔乘地铁来到古尔马斯普兰,她前一天把车停在这里了。她不想让它被工作日里监控着进出斯德哥尔摩市中心的道路摄像头拍到。
从斯堪斯蒂尔桥上看去,阿斯塔森林一片墨绿。码头上一片热闹景象,斯堪斯克瓦恩餐馆的室外露台已经挤满了人。
几个月来,索菲娅一直没什么胃口,她已经分辨不出不同疼痛的差别了。她感到反胃,一天要吐上好几回,加上头痛和挤脚的鞋子,各种疼痛合而为一了。经过了夏天,她内心的黑暗变得更浓厚了。
她发现越来越难欣赏自己过去觉得有趣的东西,而她过去喜欢的东西也开始令人生厌。
无论洗多少次澡,她都觉得自己身上有汗味,冲澡后一个小时左右双脚就开始发臭。她仔细观察周围的人,看是不是有人闻到了她的体臭。看到别人没什么反应,她才觉得自己是唯一受到困扰的人。
她的帕罗西汀已经吃光了,也没有精力再找人弄一些。
她甚至不能再用录音机了。
每次会面之后,她都疲惫不堪,要几个小时之后才能缓过劲来。
起初,有个能倾诉的对象感觉很好,但是,到了最后,便无话可说了。
她不需要分析。那个阶段已经过去了。
她需要行动。
索菲娅拿出车钥匙,打开车门,坐到驾驶座上。她不情愿地抓住变速杆,把它推到空挡上。这违背她所有的本能,她开始头晕起来。变速器边上的那卷卫生纸,还有他的呼吸,记忆是那么清晰。在去往弗卢达的路上,马上要到博尔斯塔的时候,他把车开下了高速公路,那时她才十岁。
她感到变速杆冰凉的皮革抵着掌心。起皱的表面激起了她的活力,她紧紧地握住变速杆顶端。
她打定主意了。
毫不犹豫。
没有疑问。
她稳稳地挂上一挡,猛踩油门,沿着哈马比路朝韦姆德驶去。当她经过奥敏奇时,天空下起了大雨,空气变得又湿又冷。呼吸都有些受阻。
她又感到呼吸困难了。
现在,等待结束了,她边想边开进了暮色。
路灯引着她前行。
车里暖和了一些,但她还是感到深入骨髓的冰冷,热量让她皮肤上流下汗水,却无法进入她的体内。
无法触到她冰冷、清晰的信念。
什么都不能柔软她的心。
十五分钟后,她到了古斯塔夫斯贝里的威利斯折扣超市,她开下公路,把车留在了顾客停车场。在这里,她的记忆清晰起来了。那时还没有这个超市。她吃惊地认识到,事情能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就在几百米之外,时间似乎凝住了。她的记忆凝住了。
这里过去是一片树林,据说总有脏兮兮的老男人和酒鬼。但是,陌生人都很好,只有那些亲近她的人才能真正伤害她。
那片树林是个安全的地方。
她还记得挨着小木屋的林中空地。她再也没有找到过。阳光透过树叶,满地都是斑驳的白色苔藓。汽车后排座椅上有一件旧运动上衣,对她来说太大了。她看了看四周,然后套上那件带帽上衣,锁上了汽车。
她早先已经决定步行走最后一段路。那段路需要机动性。她需要思考,而思考则可能导致妥协,但是这段车程更加坚定了她的决心,而她也不打算清醒过来。她拒绝任何和解的想法。他已经作出了选择,现在轮到她行动了。
每一块铺路板上都写满了过往的种种,眼前的一切都让她想起自己逃离的生活。
她知道自己将要做的将不可挽回,他触发的事情必须终止。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她想。
她戴上上衣帽子,沿着斯卡加德斯路朝格里斯林奇走去。
童年的木底鞋声一直跟着她,回荡在房子之间。
她想到,在本该尽情玩耍的年纪,自己却无数次沿着街道跑来跑去。
过去的那个小女孩想要阻止她,她想继续存在下去。
但是那个孩子必须被抹掉。
她父母的房子是一栋三层的现代风格别墅。现在看起来没有过去那么大了,但依然那么吓人地耸立着。房子的窗户都拉上了窗帘,修整良好的花草爬在窗户上。
房子外面停放着一辆白色的沃尔沃汽车。他们在家。
她看到了房子左边的那棵花楸树,那是她的父母在她出生那天种下的。跟上次相比,长大了不少。七岁那年,她试图放火烧它,但就是点不着。
他为了最大程度降低邻居看到屋内情况的可能性而建起的高篱笆,刚好为她打了掩护,她沿着房子的外墙爬行,爬上露台,透过那扇不大的地下室窗户往里看。
她猜对了。他们的生活还是那么可笑地有规律,就像每一个周三晚上一样,他们在桑拿房里。
透过窗户,她看到他们的衣服整齐地叠放在长椅上。
她想起了他内裤的味道,不禁觉得反胃,裤子拉链被拉下来的声音,随着他的裤子掉到地上而袭来的一阵阵汗臭味。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未锁的前门,步入门廊。
她首先注意到的是令人作呕的薄荷茶的味道。这里弥漫着病态,她想,一种侵入了墙壁的病态。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脱下网球鞋,她闻到了自己的味道。她散发着恐惧和愤怒的味道。
现在,她的鞋又挨着他的鞋了。
有那么一瞬,她强烈地感觉到一切都还是原样。好像她从学校回到家,好像她依然属于这里的生活。
她赶走了这个想法,不让它咬住她。
这里不属于我,她告诉自己。
我们已经作出了选择。
她轻声走进客厅,环顾四周。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每件物品都待在原来的地方。
偌大的客厅摆设了了,她一直觉得清苦得可悲,因为难为情,她记得自己总是避免邀请朋友到家里做客。
白色的墙壁上挂着几幅画,大部分画的都是民间传说,包括一幅卡尔·拉森的复制品,出于某种原因,他们一直为它感到无比骄傲。这幅画还在,还是那么毫无价值。
她可以一眼看穿他们的谎言和骗局。
他花了一大笔钱,从博达拿的拍卖会上买了餐厅的家具。家具需要大规模翻修,装修工不得不用相似的材料换掉原来的织物。当时,一切都那么完美,但现在,新的材料上也显现出岁月的痕迹。
有一股轻微的风光不再的衰败味道。
他厌恶改变,他希望一切都保持他习惯的样子。他讨厌妈妈重新布置。
仿佛他在某个特定的时刻认识到一切都是完美的,并决定把时间永远凝固在那一刻。
他错误地以为完美是一种不需要保养的永恒状态。
他看不到衰败,她想,看不到他生活的破败,她如今清楚看明白的一切,他都看不到。
污垢。
陈腐的味道。
她的学位证书挂在通往顶楼的楼梯旁。它所在的位置过去挂着一个非洲面具,但现在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悄悄地走上楼梯,左转,打开了她儿时的卧室门。
她无法呼吸了。
房间还是她怒气冲冲地离开时的样子,她当时确定自己再也不会回来。床铺得整整齐齐,没有人碰过。书桌和椅子还在,窗台上放着一株枯死的植物。又一个凝固了的时刻,她想。
他们把她过去的生活关在门内,再也没有打开,这样就保存下了她的记忆。
她打开衣橱,发现衣服还在里面。正中的木板上,一颗钉子上面挂着她已经二十多年没有用过的钥匙。地板上放着那个红色的木箱子,上面画着传统的图案,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马丁的那年夏天,艾尔莎姨妈送给她的。
她抚摸着盖子上的图案,坚定了一下意志,才打开箱子。
她不知道能在里面发现什么。或者说,她清楚地知道能在里面发现什么,但是不知道会对自己有何影响。
箱子里有一个信封、一本相册,还有一个破旧的毛绒动物。信封上面是她那时寄给自己的那盒录像带。
她朝书桌桌面看去,她曾在上面刻了无数的心形图案和各种各样的名字。她抚摸着刻出的字母,努力回想这些名字对应的面孔。她一个都记不起。
唯一有意义的名字就是马丁。
他们在小屋认识彼此的时候,她十岁,他三岁。
当他第一次把小手放到她的手里时,他别无所求。他只想触摸她的手。
索菲娅摩挲着桌面上马丁的名字,感到胸口涌起了伤感。她曾经抱着他,他曾经对她言听计从,充满了信任。
她看到自己挨着马丁的爸爸。她曾经觉得他是个威胁。她太熟悉这些游戏了。她一直等待着那一刻,他抓住她、把她据为己有的那一刻。她想保护马丁,让他远离那成人的怀抱、成人的身体。
想起往事,以及自己当时天真地认为所有的男人都一个样,她不禁咯咯地笑了。如果她没有看到马丁的爸爸触碰他,一切就都不同了。就是在那一刻,她毫不怀疑地相信,所有的男人都没有底线、无恶不作。
但是,她误会他了。
马丁的爸爸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爸爸,他只是在给儿子洗澡。仅此而已。
罪恶,她想。
本特和其他的男人让马丁的爸爸背上了骂名。十岁的维多利亚在他身上看到了男人所有的罪恶,在他的眼神和他触碰她的方式里。
他是个男人,这就够了。不需要分析,只需要她自己逻辑的结论。
她看了看手里的录像带上的标签。
锡格蒂纳,1984年。
一辆汽车沿着斯卡加德斯路飞速驶过,她手里的录像带掉到了地板上。她觉得这声音震耳欲聋,整个人僵住了,但是没有迹象显示他们在下面的桑拿房里听到了她的声音。
房子里依然非常安静,她感觉自己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以后,一切都停止了。
也许她才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当真如此的话,那她便无需遵从任何准则,也不用理会她的信仰。尽管没有把握,她依然抵挡不住观看录像的冲动。她必须重新体验一次。
放松,她想。
她坐在床上,把录像带放进播放机,然后打开电视。
录像开始后有一阵嘶嘶声,她把音量调低。画面很清晰,一个被一只灯泡照亮的房间。
她看到三个女孩跪在一排猪头面具前面。
她在左边,维多利亚,微微地笑着。
能听到那台旧录像机发出的声音。
“把她们绑起来!”有人大声呵斥道,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三个女孩的手被用胶带反绑在身后,蒙着双眼。一个戴面具的女孩拿来一桶水。
“安静。开始!”拿着录像机的女孩说,“欢迎来到锡格蒂纳人文中学!”她继续说。同时那桶水被浇到了三个人的头上。汉娜咳嗽起来,杰西卡大叫了一声,但是索菲娅看到自己安静地坐在那里。
一个女孩走到镜头前,戴上学生帽,弯腰,朝镜头做了一个挥手的姿势,然后转身朝向地上的三个女孩。杰西卡开始前后晃动,索菲娅则看得入了迷。
“我是学生代表!”其他人都大笑起来,索菲娅探身向前,又把电视声音调低了一些,女孩继续她的演说,“想要成为正式成员,你必须吃掉我们学校最著名的女校长送出的见面礼。”
笑声更响了,但是索菲娅看得出这笑是装出来的。仿佛这些女孩是出于义务而笑的,而不是因为她们真的觉得好笑。是受了弗雷德丽卡·格鲁内瓦尔德的胁迫。
镜头拉近,画面里只有杰西卡、汉娜和维多利亚三个人坐在地上。
索菲娅·柴德兰一言不发地坐在发光的电视屏幕前,感到义愤填膺。她们已经答应给她们吃巧克力布丁,但是弗雷德丽卡·格鲁内瓦尔德却给她们吃真正的狗屎,为的是巩固她对低年级女孩的控制。
看到录像里的自己,她感到骄傲。因为她反抗了,并且通过最后的冲击赢得了胜利。
她从头至尾演完了自己的角色。
她习惯了对付人渣。
索菲娅取出录像带,把它放回箱子里。水管嗡嗡作响,地下室里的锅炉开始工作了。她听到桑拿房里传出他愤怒的声音,她的母亲在尽力使他平静下来。
索菲娅觉得房间里有股霉味,就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窗户。她看着下面笼在暮色中的花园。她的旧秋千依然挂在下面的树上。她记得它是红色的,但是现在红色完全褪去了。只剩下干巴巴的黄棕色碎片。
一个虚伪的世界,她边想边转身环顾卧室。墙上有一张她的照片,是她九岁那年拍的。她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眼神里充满生机。丝毫看不出她真实的内心世界。
她学会了这个游戏。
索菲娅感到泪水要流出来了。并不是她后悔什么,而是因为她突然想到了杰西卡和汉娜,她们被拉进了维多利亚的游戏中,却从未发现这其实是她的预谋。
它变成了一个关于罪恶的实验,一个变得严肃的玩笑。
在汉娜和杰西卡面前,她扮演着受害者的角色,尽管事实恰恰相反。
这是背叛。
三年中,她一直和她们共同承受着那份屈辱。
三年中,复仇的想法让她们紧紧地抱在一起。
她恨弗雷德丽卡·格鲁内瓦尔德和所有来自丹德吕德和斯托克松德的叫不上来名字的高年级女生,她们花父母的钱、买最好最贵的名牌衣服,还因为有个漂亮名字而觉得自己很特别。
比她大四岁,比她早成熟四年。
如今这些人谁更焦虑?她们忘记这一切了吗?抑制住这些回忆了吗?
索菲娅在柔软的浅蓝色地毯上坐下,脑袋后仰。她看着天花板,看到泥灰上的裂缝还在。跟上次相比,又出现了一些裂缝。
她想知道她们中的谁遵守了她们用血写就的契约。
汉娜?杰西卡?她自己?
她们在一起三年,然后便失去了联系。
她上次见到她们,是在从巴黎火车北站发出的火车上。
她拿出那本破旧的相册,翻开第一页。她不认得照片里的自己了。那个孩子不是她,当她回忆小时候的自己时,没有任何感触。
那不是我,那个五岁的小孩不是我,那个八岁的小孩也不是我。她们不可能是我,因为我没有她们当时的感受,也没有她们当时的想法。
她们已经死了。
她还记得八岁的时候刚学会看钟表上的时间,就躺在床上,假装是一台钟。
但是,她从未玩弄过时间。倒是时间把她夹在胳膊下,把她从那里带走了。
在面前的相册里,每翻一页,她都长大一些。季节不断更替,生日蛋糕一个接着一个。
她在锡格蒂纳的照片后面放了一张城际铁路卡,边上是一张罗斯基勒音乐节的门票。背面一页上是三张模糊的照片,分别是汉娜、杰西卡,还有她。她一边继续浏览照片,一边听着地下室的动静,不过听起来他已经平静下来了。
她们曾是三个火枪手,尽管最后另外两个人不再理会她,证明她们跟其他人并无二致。起初,她们分担一切,共同解决问题,但是到了关键时刻,她们却让她失望了。当事情变得严重、到了展示她们品质的时候,她们却哭了起来,像小女孩一样跑回家找父母去了。
她曾以为她们愚蠢透顶。现在,看着她们的照片,她认识到她们只是未受污染罢了。她们对人们充满信任。她们信任她,就是这样。
当她听到地下室里传来的猛烈的撞击声和喊叫声,索菲娅吓得跳了起来。桑拿房的门开了,多年以来,她第一次亲耳听到他的声音。“我不是幻想你能变得干净,但至少这可以除去那股味道!”
她猜他抓住妈妈的头发,把她拽出了桑拿房。他是要烫她,还是要强迫她在冰冷的水里站上几分钟?
索菲娅闭上眼睛,想着如果他们决定走出桑拿房,她将如何应对。她看了看时间。不,他是个极有规律的人,所以,折磨还将持续至少半个小时。
索菲娅想知道妈妈通常怎么跟她的朋友说的。你能在厨房橱柜上把眉骨撞裂多少次?你能在浴室里滑倒多少次?过去六个月里已经在楼梯上跌倒四次了,你不应该更加小心吗?人们肯定会问的,她想。
有一次,他抬起手,准备打维多利亚,可当她用平底锅猛击他的脑袋时,他却像一头鲨鱼一样退缩了,然后在接下来几个月里一直抱怨头疼。
妈妈从不反击,她只是哭泣,走过来在维多利亚身旁躺下,寻求安慰。维多利亚总是尽力安慰她,一直醒着,直到她妈妈睡着。
一次,他们吵架之后,妈妈开车离开了,在一个酒店里住了几天。爸爸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开始担心起来,他靠在维多利亚怀里抽泣,维多利亚不得不安慰他。
碰到这样的情况,她就不去上学,花几个小时去骑车,等旷课通知到了,他们就不声不响地签字。他们吵架还是有些好处的。
想到这儿,索菲娅笑了。那个有好处的想法,是个秘密。
维多利亚内心深处承受着他们的软弱。他们都清楚,她可以随时用它对付他们。她从未这么做过。她选择把他们视作透明的空气,她从不在意他们,所以他们也不曾有机会为自己辩护。
她坐在床上,拿起那只用兔子皮毛做的小黑狗,把鼻子埋在它身上。它透着尘土和潮湿的味道。它那玻璃做的黄色小眼睛盯着她看,她也盯着它。
小时候,她常常紧紧地抓着这只狗,直勾勾地看着它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就出现了一片小天地,通常是一片沙滩,她会在这个微型世界里探索,直到睡着。
但是,现在她不会睡着。
这趟路程将彻底解放她。
她将烧毁与过去所有的纽带。
她再次抱了抱她的狗。就像她过去想的那样,只要她把一切深藏于内心,顺从他们的意愿,并努力变得更加聪明,别人便无法伤害她。她相信,你可以通过毁灭他人而赢得胜利。
这就是他攻击别人时的逻辑。
“爸爸,爸爸,爸爸。”她小声地对自己说,努力去除这个字眼里的一切意义。
他正坐在楼下的桑拿房里,从未有人敢离开他,除了维多利亚。他灌输给她的唯一一样东西就是逃离的渴望。他从未教她渴望留下。
逃离,不顾一切地逃离,她想。自卫机制和破坏性紧密相关。
往事从心底不断袭来,它们刺痛她的喉咙,每一样都让她感到心痛。她没有准备好应对这记忆的泛滥,或是她已经二十多年没有想到过的画面。她意识到自己当时的感触本应多得多,但她知道自己从一件事到另一件事,总是笑着。从一次羞辱到另一次羞辱。
她还能听到那个笑声。声音越来越大,变得震耳欲聋了。她在儿时的卧室里前后摇着。她小声地哼着歌,仿佛她脑袋里的声音从她紧咬的嘴唇里冒了出来。一个漏气的自行车轮胎的声音。
她捂住耳朵,试图挡住那狂躁的声音,一个她曾经觉得代表着幸福的声音。
楼下桑拿房里的那个男人摧毁了本应幸福的一切,一部分通过他病态的、虐待狂的欲望,一部分通过他泪汪汪的自卑自怜。
索菲娅从箱子里拿出那封信。信封上面有个“M”标志,里面有一封信和一张照片。
写信的日期是1982年7月9日。很明显是马丁写的,不过只写了他自己的名字,信上说阳光明媚,天气很热,他几乎每天都去游泳。然后,他画了一朵花,还有一个看起来像一只小狗的东西。
画的下面写着“海蚀柱和蜘蛛花”。
她从照片的背面看出照片是在法罗的艾克维肯拍的,时间是1982年夏天。照片上,五岁的马丁站在苹果树下,怀里抱着一只看起来想要逃跑的小白兔。他正面带微笑斜着眼看太阳,稍稍歪着头。
他的鞋带开了,他看起很开心。她用手轻轻地摸了摸马丁的脸颊,想着他从来没有学会系鞋带,所以总是绊倒。她还想到了他那让她禁不住想要抱他的笑声。
她看着照片,看着他的眼睛、他的肌肤,入了迷。她还记得他在太阳底下晒了一天后、晚上洗完澡、早晨脸上还有枕头褶皱的印记的时候的皮肤的味道。她想到了他们在一起的最后几个小时。
索菲娅闭上眼睛,手臂交叉在胸前,抱住了自己。
床边的水管叫了起来。接着,她听到了上楼的脚步声。那是她熟悉的脚步声。
她心跳加速,几乎不能呼吸了。不是我干的,她想。
是你。
她听到他在厨房发出的声响,然后打开了水龙头。接着,他关了水龙头,又去了地下室。
她不想记起其他的任何事情,只想结束一切。剩下的就是下去找他们,然后完成此行的目标。
她离开卧室,走下楼梯,不过在厨房门口停住了脚步。她走了进去,环顾四周。
有什么不一样了。
厨房柜台下面本来闲置的地方,现在放了一台崭新的洗碗机。有多少次,她藏在那里,在小帘子的后面,听他们说话?
但是,其他的东西都还在,就像她猜的那样。
她走到冰箱前,看着那张从《乌普萨拉新报》上剪下的纸片,过了将近三十年,现在已经完全变黄了。
《悲惨的意外:九岁男孩被发现死于菲里斯河》。
索菲娅看着剪报。很多年中,每天她都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她对报上的内容已经熟记于心了。一阵不安突然袭来,这是她过去读它时不曾有过的感受。
这不安并非忧伤,而是其他的东西。
像过去一样,读到九岁的马丁莫名其妙地溺死在菲里斯河里,警方觉得此事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便将其视作一起悲惨的意外事故,这让她感到一丝安慰。
她感到一丝平静传遍全身,而内疚之情逐渐退去了。
那是一场意外,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