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玛利亚广场——索菲娅·柴德兰的办公室

当索菲娅回到办公室时,她感到极度空虚。还有一个小时,她就要跟下一位客户见面,一个中年妇女,她之前已经见过两次,她的主要问题就是她很有问题。

本来谈话是要理解一个本来并不是问题的问题,但是随着谈话的进行,不是问题的问题偏偏变成了问题。

之后,她要见塞缪尔·柏。

实实在在的人的问题,她想。

一个小时。

维多利亚·伯格曼。

她拿起耳机。

维多利亚的话里透着顽皮。


这太容易了,看着他们严肃的表情,你简直控制不住要笑出来。当我花一毛钱买些个太妃糖,上衣口袋里装满了糖果,我可以卖给那些争着看谁敢碰我的胸脯或两腿之间的人,他们就笑;我生气了,就往锁眼里喷点胶水,这样他们就迟到了,留着胡须的老家伙就用书使劲打我的头,我的牙齿都打颤了,迫使我吐出口香糖,反正早就没有味道了,后来我在上面粘了一只苍蝇……


嗓音随着联想的变化而变化,索菲娅感到非常惊异。仿佛不同的人的记忆在争夺对媒介的控制权。一个个的半句,维多利亚的声音里透着忧郁。


……当然口香糖我还多着呢,也能够再偷偷弄进来一条。他正坐在那里读东西,检查我是否用手上的答案作弊,但是被汗水弄得模糊了,我只是拼写错了,因为我只是紧张,并不是因为我像其他那些可怜虫一样笨,他们能用球玩出无数种花样,但是对首都这座城市或者战争一无所知,他们应该知道战争,因为一直以来,就是他们这样的人发动了战争,而且永远不知道适可而止,只会找那些显眼的人的茬,裤子的商标错了,头发理得太丑了,或是太胖了……


声音越来越刺耳。索菲娅记起当时维多利亚生气了。


……比如那个又高又胖的女孩,她老是骑着自行车四处转悠,脸看上去有些奇怪,她老是流口水,一次,他们让她脱掉衣服,但是直到他们开始扒她的裤子她才明白过来。他们一直以为她还小,只不过个子高而已,所以当看到她下面已经相当茂密时,他们着实吃了一惊,当他们用手指戳你的肚子,你只是笑,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不抱怨,坚强而专注,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也会挨揍……


之后,陷入了沉默。索菲娅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为什么没有让维多利亚继续说下去呢?

她按下快进键。将近三分钟的沉默。四分钟,五分钟,六分钟。她为什么要录下这个?她所能听到的只是呼吸声和纸张的沙沙声。

七分钟后,索菲娅听到了她的钢笔的撞击声。之后,维多利亚打破了沉默。


我没有打马丁。从来没有!


维多利亚几乎是在尖叫了,索菲娅不得不调小了音量。


从来没有。我从不让别人失望。我为了她们吃过一坨屎。狗屎。妈的,我都习惯了吃屎!去你妈的锡格蒂纳的势利鬼们!我为了她们吃过屎!


索菲娅摘下耳机。

她知道,维多利亚混淆了自己的记忆,她常常不记得自己几分钟前刚说过的话。

但这些只是普通的记忆差错吗?

和塞缪尔见面之前,她有些紧张。谈话不能再像上次那样被引入死胡同。

在他从她的手里彻底溜走之前,她要尽快接近他。她知道,要想应付这次谈话,她需要使出全身解数。

像往常一样,塞缪尔·柏和一位社工从哈塞尔比准时赶到。

“两点半?”

“我觉得这次我们应该聊得久一些,”索菲娅说,“你可以三点钟过来接他。”

社工出去了,朝电梯走去。索菲娅看着塞缪尔·柏,他吹了个口哨。“很高兴见到你,夫人。”他说,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索菲娅认识到站在面前的是塞缪尔的哪一面时,她松了一口气。

这个是“坦率”的塞缪尔,索菲娅在笔记中这样写道,礼貌、外向、讨人喜欢的塞缪尔,他每隔一句话都会以“坦率地说,夫人,我必须跟你说……”开头,他总是说一口朴实的英语,索菲娅觉得略微有一些好笑。

上次,社工一离开,他们握过手,他就显出了这一面的个性。

有趣的是,当他见到我时他会选择自己礼貌的一面,她一边领他进来,一边想到。

到目前为止,“坦率”的塞缪尔的礼貌是索菲娅在他们的会面中观察到的不同个性中最有趣的一面。“正常的塞缪尔”被她叫作“普通的塞缪尔”,这是他的主要个性,内敛,准确,而且不善表达。

“坦率”的塞缪尔会谈论他儿时做过的可怕的事情。他时不时微笑着,夸赞索菲娅美丽的眼睛和丰满的胸部,然后再说到他坐在弗里敦郊外拉姆利海滩上的黑屋子,割下一个小女孩的耳朵,这让人感觉非常奇怪。有时,他会突然发出极富感染力的笑声,这让她想起了足球运动员兹拉坦·伊布拉西莫维奇,深沉而愉快的哈哈大笑,脸上挂满了笑容。

但是,有好几次,他的眼睛发亮,这让她怀疑是否还有另一个塞缪尔从未现身。

索菲娅的目的就是搜集所有的人格,组成一个连贯清晰的人。但是,她也知道,对待这样的案例,不能急于求成。客户要有能力应付他或她所经历的一切。

在维多利亚·伯格曼身上,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维多利亚就像一座长成人的模样的污水处理厂,用她单调的自言自语过滤掉了有害物质。

但是,塞缪尔·柏不一样。对他,她要小心谨慎,也并非没有成效。

坦率的塞缪尔跟她讲述他过去的可怕经历时,并没有显示出严重的创伤。但是,她越来越觉得他是一颗定时炸弹。

她请他坐下,坦率的塞缪尔像蛇一样坐到了椅子上。这一面个性伴随着一种灵活而狡猾的肢体语言。

索菲娅看着他,朝他谨慎地微微一笑。

“那么……你好吗,塞缪尔?”

他用硕大的银戒指敲了敲桌子的边缘,兴奋地看着她。之后,他做了一个动作,仿佛一个波浪从他的一个肩膀传到了另一个肩膀。

“夫人,不能再好了……坦率地说,我必须跟你说……”

坦率的塞缪尔喜欢与人交谈。他表现出了对索菲娅发自内心的兴趣,问她一些私人问题,直率地问她对多个问题的看法。这样很好,因为这意味着她能够引导谈话朝她认为重要的话题上发展,这样才能在治疗中取得突破。

会面进行了半个小时,这时,塞缪尔突然变成了普通的塞缪尔,这让索菲娅大失所望。她哪里做错了?

他们正在谈论种族隔离制度,这是坦率的塞缪尔感兴趣的话题,他问她住在哪里,以及如果有人想要拜访她,哪个地铁站离她最近。她回答说自己住在索德马尔姆,斯堪斯蒂尔站和市民广场站离她最近,之后,那个坦率而有礼貌的笑容消失了,他变得冷淡了。

“离莫纽门特很近,噢,妈的……”他用不连贯的瑞典语说道。

“塞缪尔?”

“你想干什么?他朝我脸上吐口水……胳膊上有蜘蛛网。文身……”

索菲娅知道他在说什么。哈塞尔比的社会福利部门告诉过她,说他曾经在奥兰德大道上一个的地铁入口处被人暴打。在莫纽门特附近,他是指斯堪斯蒂尔地铁站附近的莫纽门特街区。

离迈克尔的公园不远,她想。

“看我的文身:R代表革命(Revolution),U代表联合(United),F代表阵线(Front)。看!”他把上衣往下拉,露出了胸口上的文身。

RUF,三个锯齿状的字母,其中的含义她再清楚不过了。

是那次遇袭的记忆召唤来了普通的塞缪尔吗?她思考了片刻,而他则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眼睛盯着桌子。

也许,坦率的塞缪尔无法承受被暴打的耻辱,于是把所有的事情都扔给了普通的塞缪尔,让他去跟警察和社会福利部门打交道。这可能就是一提到莫纽门特街区,坦率的塞缪尔就消失不见的原因。

肯定是这样,她想。语言是心理象征的载体。

她突然想到该如何找回坦率的塞缪尔了。

“稍等我一下好吗,塞缪尔?”

“什么?”

她对他微微一笑。“我想给你看样东西。我很快就回来。”

她离开房间,径直走进了隔壁的牙医约翰逊的候诊室。

她门也不敲,直接走进了牙医的治疗室。约翰逊正忙着清洗一位老太太的口腔,看到她进来,他吃了一惊。她向他道歉,并问她能否借用一下他身后的书架上放着的一辆老式摩托车的模型。

“我就用一个小时。我知道你很喜欢它,我保证会非常小心。”

她对这位六十岁的老牙医露出了讨好的笑容。她知道他对她是个软心肠,他可能是有些孤独吧,她一直这样想。

“心理学家,到底是心理学家……”他戴着口罩咯咯地笑了。他站起身,把那辆迷你金属摩托车从书架上拿下来。

这是一辆漆着红漆的老式哈雷—戴维森摩托车模型。做工很精巧,约翰逊曾说它是1959年在美国生产的,用的是真正的哈雷—戴维森摩托上的钢铁和橡胶。

完美,索菲娅想。

约翰逊把摩托车递给她,并提醒她它是多么贵重。在网上拍卖,至少能卖两千瑞典克朗,如果卖到日本或者美国,或许能卖更多。

它至少有一公斤重,她一边走回办公室,一边想到。她再次跟塞缪尔道歉,然后把摩托车放到了桌子左边的窗台上。

“上帝啊,夫人!”他大声喊道。

她没想到他转变得如此迅速。

坦率的塞缪尔眼神里透着兴奋。他跑到窗户边,索菲娅饶有乐趣地看着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把摩托车转过来,一边小声地吹着口哨,发出兴奋的叫喊声。

“上帝啊,太美了……”

在之前跟坦率的塞缪尔的谈话中,她发现他有一个特殊的爱好。他曾多次提到弗里敦的摩托车俱乐部,他常常去那里欣赏排成长排的摩托车。十四岁时,他经不住诱惑,偷了一辆哈雷,开着它在城外宽阔的海滩上飞驰。

现在,塞缪尔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摩托车,不断用手拍着它,仿佛它是一只小狗。他两眼放光,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自由,夫人。那就是自由……摩托车对我来说,就像妈妈的乳房对婴儿一样。”

他谈论起他的爱好。对他来说,拥有一辆摩托车不仅意味着自由,也能给女孩留下好印象,还让他交到了许多朋友。

“跟我说说他们,你的朋友们。”

“哪些朋友?是酷得有病的朋友,还是酷得带劲儿的朋友?我自己更喜欢酷得带劲的。坦率地说,我在弗里敦有很多这样的朋友……先说酷得带劲的科林吧……”

索菲娅谨慎地对他笑了笑,让他谈论科林以及其他的朋友,一个比一个酷。十到十五分钟后,她意识到,他很可能会把余下的时间都用来详细讲述他的朋友们的奇闻趣事,有时羡慕,有时吹嘘。

她知道她要小心。坦率的塞缪尔源源不断的话语和肢体语言让她无法集中注意力。

她要把谈话转到其他的话题上。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她虽曾考虑过,却不曾想它会出现在此时此刻。

另一个塞缪尔现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