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钟，索菲娅决定按迈克尔的意思，去他在奥兰德大道上名叫莫纽门特街区的公寓。她在路上买了明天的早餐，因为她知道他的冰箱里肯定空无一物。

到了迈克尔的公寓之后，因为太累了，她就在他的沙发上睡着了，直到他亲吻她的额头才醒来。

“嗨，亲爱的，惊喜！”他轻声说。

他粗糙的黑胡须蹭得她发痒，她大吃一惊，边用手搔痒，边看了看四周。

“嗨。你怎么到了？现在几点了？”

“十二点半，我努力赶上了最后一班飞机。”

他把一大束玫瑰放到桌子上，然后走进厨房。她厌恶地看着那些花，然后站起身，跟着他穿过客厅。他已经从冰箱里拿出了黄油、面包和奶酪。

“要来一点吗？”他问，“来一杯茶和一份三明治？”

索菲娅点点头，在厨房的餐桌旁坐下。

“这周过得怎么样？”他继续问道，“我这周可糟透了！有个记者认为我们的产品有危险的副作用，在电视和报纸上大做文章。这边有这方面的报道吗？”

他放下两盘三明治，走到炉子边，水已经开了。

“我没看到。不过可能有。”她还有些昏昏欲睡，同时又惊讶于他的突然出现，“我要听一个自认为被媒体毁谤的女人说话——”

“我理解。听起来不太好，”他打断她，递给她一杯热腾腾的黑莓茶，“但是我敢说，会过去的。我们已经查出来了，那个记者是个环保主义者，曾经参加一个在水貂养殖场举行的抗议活动。等这个消息登出来……”他大笑一声，然后把手从脖子前划过，表示任何想跟这家大型制药企业作对的人会有的下场。

索菲娅不喜欢他傲慢的神气，但是她不想跟他争论。时间太晚了。她站起身，清理了桌子，洗好了茶杯，然后才走进盥洗室刷牙。

一周以来，迈克尔第一次在她身边睡着了，索菲娅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想他了。

他让她想起了拉斯。

一辆汽车的前灯从天花板上扫过，索菲娅醒了。起初，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是，当坐起来时，她认出了迈克尔的卧室，从闹钟上看，自己睡了还不到一个小时。

她小心地关上卧室的门，走进客厅。她打开窗户，点燃一支烟。一阵轻风吹进房间，烟雾在她身后消失在黑暗中。她抽着烟，看着下面的街道上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随风飞舞，最后搁浅在了对面人行道上的一洼水坑里。

我要从头开始，再次研究维多利亚·伯格曼，她想。我漏掉了某些东西。

她的包在沙发旁，她坐下来，拿出笔记本电脑，放到面前的桌子上。她打开文档，里面是她为维多利亚·伯格曼的病例撰写概述而收集的简要记录。

生于1970年。

未婚。未育。

会话治疗，主要关注童年时期的创伤经历。

童年：独女，父亲本特·伯格曼，瑞典国际发展合作署（SIDA）调查员，母亲比吉塔·伯格曼，家庭主妇。对其父亲的汗味的最初记忆，在达拉纳省的暑期时光。

青春期早期：在格里斯林奇长大，位于斯德哥尔摩郊外的韦姆德。暑假在达拉纳省的弗卢达的别墅度过。非常聪明。九岁开始上私立学校。提前一年上学，并从八年级跳级进入九年级。青春期早期开始便遭受性虐待（被其父亲？或其他人？）。记忆支离破碎，叙述不连贯。

青少年时期：有极大的冒险倾向和自杀欲望。（从十四到十五岁开始？）形容自己青少年早期的几年为“虚弱”。对记忆的叙述再次出现碎片化。高中在锡格蒂纳人文中学寄宿。反复出现自残行为。

索菲娅认识到，维多利亚·伯格曼的高中生涯是一个冲突时期。她去上学的时候，比同学小了两岁，身体和心理都不如他人成熟。

根据自己的经验，索菲娅知道体育课后，十几岁的女孩能有多么恶劣，而维多利亚只能任凭她们捉弄。但是，这里漏掉了什么东西。

成年时期：认为事业成功“不重要”。社交有限。兴趣不多。

中心主题/问题：创伤。维多利亚·伯格曼都经历了什么？她跟父亲的关系如何？支离破碎的记忆。解离性障碍？

索菲娅认识到，还有一个中心问题需要探究，于是增加了一个新的记录。

“虚弱”是什么意思？她写道。

她看到维多利亚·伯格曼内心巨大的恐惧和深深的内疚。

随着时间的推移，也许她们可以协力深挖，解开其中一些疑团。但是这有巨大的不确定性。

很多方面暗示维多利亚·伯格曼患有解离性障碍，而索菲娅知道，这种问题百分之九十九是由性虐待或类似的经常发生的创伤导致的。索菲娅见过一些人，她们曾有过创伤经历，但都明显完全记不得那些经历。有时候，维多利亚·伯格曼会说起那些可怕的受虐经历，但是，其他时间又完全不记得有这种事。

这种反应其实完全符合逻辑，她想。人的心灵会自动屏蔽其认为烦恼的事情，而为了让自己过上正常的生活，维多利亚·伯格曼刻意压制了这些记忆，转而创造了一些不同的回忆。

但是，维多利亚说自己虚弱是什么意思呢？是说遭受虐待的人虚弱吗？

她关掉了文件，关了电脑。

有一次，她给了维多利亚·伯格曼一盒帕罗西汀，尽管她无权这么做。这不仅是违法的，而且不道德、不专业。但是，她依然成功说服自己，不去理会这些规定，而这些药物也并未产生任何伤害。相反，有那么一阵，维多利亚·伯格曼看起来好多了，所以，索菲娅认为她做的事是正确的。维多利亚需要接受药物治疗，这是最基本的。

除了解离性障碍，还有强迫症症状，索菲娅甚至做过记录，暗示可能是学者症候群。一次，维多利亚·伯格曼对索菲娅抽烟的行为进行了评价。

“你已经抽了差不多两盒烟了，”她指着烟灰缸说，“一共三十九个烟头。”索菲娅独处的时候，专门数了数烟头好确认，结果发现维多利亚是对的。但是，当然，这可能只是个巧合。

总之，毫无疑问，在索菲娅成为独立的心理咨询师十年以来所接触过的人中，维多利亚·伯格曼的性格可算是最复杂的了。

索菲娅先醒了，她伸了伸懒腰，然后用手指抚摸迈克尔的头发，直到他的胡须。她看到胡须已经开始灰白了，会心一笑。

这天上午，她没有病人来访，于是决定晚去一会儿。

迈克尔精神大好，绘声绘色地讲述他是如何查出那位记者的不光彩事迹的，以及他这周是如何跟柏林的一家大医院签订一份大合同的。他因此得到的提成足够他们去世界上任何地方进行一次奢侈的旅行了。

她想了想，但是想不出一个想去的地方。

“纽约怎么样？去大百货商场购物，蒂凡尼的早餐之类的，怎么样？”

纽约，她想，往事让她不寒而栗。她和拉斯一起去过纽约，可是之后不到一个月，他们就分手了。

揭开这些旧伤疤，实在太让她伤痛。

“或者你想去个阳光充足的地方？来个跟团旅行？”

看得出来，他很期待。但是，无论怎么努力，她都无法像他那样热情。她觉得心里悬了块石头。

突然，她想到了维多利亚·伯格曼。

她们上次谈话时，维多利亚陷入了冷漠，没有任何情感反应。现在，她有同样的感觉。她想，下次去看医生的时候，要让他加大帕罗西汀的药量。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亲爱的。”她吻了他，“我真想去，可是现在我好像没有力气做任何事。可能是因为工作上的事太多了。”

“那么，这样的话，去度假就再合适不过了。我们不需要离开很久。就一个周末？”

他翻过身，面对着她，手滑过她的腹部。

“我爱你。”他说。

索菲娅没有反应，她的心思全不在这儿。但是，他突然掀开被子站起身，她感觉到了他的愤怒。她没有积极回应。他的反应这么快，这么冲动。

迈克尔叹了口气，提上内裤，走出房间进了厨房。

她为什么会感到自责呢？她就应该这样吗？她为什么要感到愧对于他呢？谁给他的权利？自责一定是人类发明的最令人讨厌的东西，她想。

她咽下怒气，跟着他出去。他正在往咖啡机里装水，回过头忧郁地看着她。突然，她感到内心对他的温存。毕竟，他这样做，不是他的错。

她走到他身后，亲吻了他的后颈，然后脱掉了晨衣。

天塌不下来，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