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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子越来越大,她就坐在自己屋子里的那张桌子旁边,想事儿。他不在家的时候,她觉得那么孤独冷清,总是将房门反锁着。他从来不进她的房间,从来不讲《以西结书》,也没再问她关于多尔的事。就连把那把刀子还给她的时候也没有。她提到那件事的第二天早上,早餐桌上,奶油罐和砂糖碗之间就出现了那把刀。刀身和刀柄折叠在一起,没有什么危险。她一直把那把刀放在那儿,直到他对她更了解一点才把它收起来,似乎怕他想知道那把刀搁在哪儿了。多尔把刀磨得飞快,刀刃甚至有点磨损,不再闪光。只剩下莱拉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她就打开那把刀。多尔的耐心和恐惧仿佛都渗透到刀刃里。她常常往磨刀石上吐一口唾沫,然后便传来沙沙沙的磨刀声。多尔一边磨刀,一边想自己的心事,直到把刀磨得锋利无比。“不关你的事儿。”她经常这样说。可是有一天晚上,她却说:“你最好拿着这把刀。把它冲洗干净。有机会的时候把它藏好。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用它。”
这是多尔留给她的唯一的物件儿。这件东西太好了,不能扔掉,太危险了,不宜保存。可是,除此而外,她还能有别的什么选择呢?刀柄是鹿角做的,因为不知道有多少人用过,磨得溜光,上面还有污渍。刀柄的形状抓在手里正合适。多尔从来不是某个物件的第一个拥有者,如果她能避免,也从来不是最后一个使用者。总有东西可以拿来交换,哪怕只是帮人家干活儿换来的。每一样东西背后的故事都是某个女人是从某个家伙那儿弄到的,而他也是从别人那儿偷来的,其实也不能真的算偷。因为那个女人还没来得及用那玩意儿。那家伙知道,她是在一位堂兄要死的时候,从他家拿走的。堂兄还有别的兄弟,所以,她没有权利把刀拿走。而那个家伙对刀没有好感,就很便宜地卖了。
每一样东西都因为使用或意外而带上污渍或者磨损的痕迹,就像一张脸或者一只手。有些东西你不能不尊重,那把刀就是这种东西之一。有时候一位陌生人会在火堆边盘腿坐下,就像那些如果想走立马就可以起身离开的人那样。他们会查看他背上背着什么。有可能什么都没有,也可能是任何东西,就像吹来的一阵风。有时候,他会带着这样一把刀,仿佛在说“我连一只苍蝇也不会伤害”!那副样子会让多恩瞥一眼亚瑟,然后他们就会花很长时间,小心翼翼地送他上路,生怕惹他生气,因为他看上去就是那种一有机会就会找茬打架的人。蛇、刀、陌生人、漫天的乌云——你的身心感觉到什么。他们意味着什么。他们也许正在去什么地方作恶的路上,碰巧从你身边走过。可你怎么能知道呢?也许曾经有二十个人拥有过那把刀,可是只有一两个人用它伤害过人。一次刺杀不会给刀留下“疤痕”。一把刀不会“厌烦”自己被制造时的意图。
她很难过,那块围巾已经荡然无存。本来那会是给老人讲述多尔的故事的一个很好的话题。多恩把围巾扔到火堆上的时候,像变魔术一样,眨眼之间便灰飞烟灭。火舌还没有舔到他的手,围巾就着了。因为那围巾已经磨得不成样子,有的丝线纠结到一起,留下一个个窟窿透着亮。星星点点的灰色还残留着一点粉红,让人想起那曾经是玫瑰花的图案。他连那块破围巾是什么都不知道,更不明白为什么她们一直珍藏着它。它已经派不上半点用场,只能纪念她们共同度过的岁月。在莱拉和多尔眼里,没有比失去这块围巾更糟糕的事情了。无言无语,也无声音可听。对于事物这是正确的。对于人也是正确的。确实如此。所以那把刀被老人放下之后就一直没人动过——在厨房的桌子上,紧挨砂糖碗。那个碗缺了盖子和柄,是那个叫约翰·埃姆斯的男孩儿打坏的。他的母亲和父亲还记着那一天。因为暴风雪,孩子们都待在家里。厨房最暖和,大伙儿便都聚在那儿,他们正在烤面包。这样的天气孩子们都急着出去玩雪。老牧师说,他希望永远记住这一天。并不是因为暴风雪的日子那么少见,也不是因为他们不常聚在厨房。而是因为,他们使得父亲满脸严肃,使得母亲满心悲伤,所以他们心里也不快乐。莱拉对孩子说:“世界已经存在了那么久,什么东西都有它存在的道理。你要小心谨慎。实际上,你从来都不会知道自己手里握着什么。”她想,如果我们在这儿待着,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坐在桌子旁边。我忙着做饭给你吃。窗外雪花飘飘,看到我们在这儿待着,老牧师那么高兴。他会到书房里为这一切祈祷。窗台上,天竺葵开得正盛。红色的。
不要不知足。她对自己说。多尔讨厌下雪。
她像想别的任何东西一样,还在想以西结。那个男人抱起扔在旷野里的婴儿。那时我用水洗你,洗净你身上的血,又用油抹你。那血污只是没有人照顾你的耻辱。为什么这会是耻辱?孩子只是孩子。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或者不发生什么事情,他都无法避免。从小棚屋传来那个女人呼唤她们的声音也许是莱拉想象出来的。她永远不能去问。多尔说:没有人会来找她。有一段时间真的没人来找她。莱拉一定希望有人呼唤她们。看到她已经远去,那人心里一定会感到一丝遗憾。
为什么这很重要呢?小时候,多尔把她抱起来的时候,洗刷了她的耻辱,当然只是一部分。她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见到她了,甚至不知道她们俩居然在同一个城市。那天夜里,多尔突然浑身是血出现在她的面前。多尔瘦骨嶙峋,睡不着觉的时候就磨刀,虽然那把刀已经非常锋利,她还在不停地磨。有时候,莱拉会在睡梦中被磨刀声惊醒。多尔总是随身带着那把刀。她把它插在绑腿上,要用的时候,随手就能拔出来。那天夜里,多尔终于回到她身边时,面色苍白、浑身颤抖。莱拉给她洗了半天,才找到伤口。她一直藏在什么地方,直到天黑才敢回来。她的连衣裙宽松,所以刀口上流出来的血没有和布粘到一起。那血也不都是她一个人的。也许大部分是别人的。可怜的老妇人好像为自己还活着没死很是羞愧。她说:“我真不愿意给你找麻烦,孩子。”她说,“我和他打起来之后,心想这回肯定完蛋了。我以为我今天早晨就会死,或者死在来这儿的路上。现在就不知道了。”于是莱拉尽量让自己温柔,多尔尽量让自己勇敢。到处都是血迹。第二天早晨,警长来了。他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你这个年纪的老太太会持刀打斗。”多尔挣扎着说:“他也不是个童子鸡呀,怎么那么不经打。”警长笑着说:“看起来你肯定是赢了,他毫无疑问输了。你们俩都够呛。”他是在拿这难得一见的刑事案件“自娱自乐”呢。多尔也知道。她的脸和手已经洗干净,头发也梳得溜光,那一堆破烂衣服藏到了床下。所以那种惨状已经看不到了。莱拉用那把沾满血污的刀划破多尔的裙子,包好伤口之后,又用别针把那道口子别好,这样一来至少不是衣不蔽体了。他们拿来一副担架。
警长说:“她是你妈妈?”
莱拉说:“不是。只是帮忙。她找到我的门上。”多尔盯着她看。也许莱拉只是累了。但是,从那一刻起,她就想到什么说什么,真假难辨。
“她那把刀在你手里吗?”
“我没见过什么刀。估计她来我这儿的时候没有带。”
“好了,”他说,“我们得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那玩意儿一定削铁如泥。”
莱拉说,我把那个该死的玩意儿藏在长袜里了,紧贴大腿——那块地方是密苏里任何一个姑娘藏东西的首选之地。估计也是你想看的“首选之地”。她也许甚至会说: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脱给你看。她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撒谎,是因为多尔用那样的目光盯着她。警长说:“有人取担架去了,看来我们得把她抬到监狱里去了。”多尔闭着眼睛,抿着嘴,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显得心满意足。她甚至都没有转过脸去掩饰那块疤痕。她说:“要是恶有恶报的话。”磨那把刀的时候,她也许一直在想,用它砍哪儿最合适呢?一两刀就得让他见血。现在,倒是如愿以偿了,只是他没把她也杀死。至少没有让她立刻就死。他们把她往监狱里抬的时候,莱拉躲在后面,从长袜里拿出那把刀,藏到多尔来找她时必经的那条小巷里一个接雨水的桶后面。如果有人来找,肯定能找到。多尔被抬走三周后,人们不再议论她的事情了,莱拉又把它取出来,塞到长袜里。
人们说,多尔非常虚弱,不适合接受审判。她的伤口好了一点之后,警长在他办公室前面的人行道上摆了一把摇椅。每天下午,让她坐在椅子里晒太阳,她的腿上盖一条毯子,身上穿着不知道什么人给她找来的一件肥大的棕色长裙。人们来看她的时候,她也看着他们,镇定如常,俨然一个骄傲的老野蛮人。脸上那块疤痕就像她不愿意洗掉的血污。他们和她保持一段距离,尽管谁都知道,她的脚脖子被铐在椅子上。莱拉尽可能多地来看她。多尔用同样的目光看着她,什么也不说,只对她说了一句“我不认识你”。后来,警察忘了把她的脚脖子铐在椅子上,或者他们想让她知道,法律也拿她没办法。总之,有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她就不见了人影,拄着他们给她的那根拐杖,消失在森林里,或者玉米地里。他们说她活不了多久,也走不了多远,但是没找到她。莱拉也没找到她,后来,便下了大雪。
我不认识你!她为什么要这样说?那天,她们俩聊了整整一夜。多尔还是希望自己死了算了,所以一直和她说事儿。既然这样,她为什么到了监狱就对她冷眼相看?她坐在门廊下的摇椅里,轻轻摇晃,手里拿着莱拉带给她的甜脆饼干,就像根本没有注意那是什么东西一样。她很想问问老牧师为什么会这样,但如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他,他就不会明白到底怎么回事。然而,如果真的说给他听,他又会明白些什么呢?多尔像一只被逼到死角的老獾,简直发了疯。她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身上连一点点基督徒的影子也没有了。最好先告诉他别的事情,也许从她是怎么从台阶上偷走莱拉的开始讲。为什么还要保守那些秘密呢?再说,现在和别人还有什么关系呢?和老牧师说这事儿,就等于屈从于这样一种理念:对什么人大声说出心里的秘密会感觉更好一点。也许她还要告诉他,发现多尔不见之后,自己最懊悔的是,没有想办法把刀还给她。她一个人这样不辞而别,非常需要那把刀。哦,莱拉想,我要到教堂里去看他,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不会问我为什么这样,只是抚摸我的头发。
这是她第一次傍晚去教堂接他。他身穿不讲道时穿的灰色外套,白衬衫。那衬衫是她重新熨过的,因为她熨衣服的技术比别人都强。她看出,他在门口看见她的时候,很感动,甚至有点悲伤。她心里想,一定是因为这把年纪的老人知道不会有太多这样的傍晚,所以不愿意多想。于是,她当时就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每次都来这儿接他,陪他走回家。并不是因为她不明白“每次”这个词儿的分量有多重。看见她,他很惊讶,当然首先还是表示关心。她心里那些想法,他能从她脸上看出来。她说:“我一直在想你。”他说:“哦,那么,好吧。”他张开双臂搂住她。她知道他会这样做,也希望他能这样做。她和别的那些满怀忧伤来找他的人一样。这没关系,她并不介意。他为她祝福。他也一直这样为别人祝福。可是他的面颊贴着她的面颊,和在别人面前就不一样了。她感觉到他在她的耳边呼吸。她是他的妻子。
有一个梦,她做了几百次。那天夜里,她又做了这个梦。醒来后,梦境还在眼前。她的头发和裙子的布一样僵硬,和经过一个冬天风霜洗礼后田野里的东西一样,轻飘飘,皱巴巴。因为过了一个冬天,满目萧瑟,什么东西都好像被烤灼得只剩下一个壳。也许都被小动物糟蹋过。你不敢碰,一碰就会变得粉碎。她不敢看那张脸。因为自己这个模样躺在田野里,她羞愧万分,便把脸藏了起来。或者故意转过去,不想看她。“我不认识你。”有一次,梅丽看到一条狗。准确地说是一条死狗。梅丽是个从来都不会让什么东西安静一会儿的人,便找来一根棍子捅狗的残骸,狗牙散落到地上。倘若做不同的梦,又会是怎样一幅景象呢?或者干脆什么梦也不做。哦,他在为多尔祈祷。莱拉会说:“我找到一位真正的牧师替你说话,对万能的上帝说话。”多尔听了会说什么呢?“孩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最好让上帝把我完全忘记。”她躺在那儿,面颊陷在泥土中,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固执。莱拉会说:“我在这儿也做不了多少事情。你不让我找到你。”多尔说:“我在这儿藏得很好。连你那位全能的上帝也找不到我。”她笑了起来。
莱拉想,又是那个梦。我好像都闭不上眼睛。不过,现在她有了这个男人,躺在她的身边,而且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嫌弃她,希望她离开。男人不会活得太长久。曾经有个女人说过,男人上了年纪,比拉扯孩子还难。她说,他们也许看起来一切正常,可是不一定哪一天,就突然倒地身亡。莱拉自己也见过,收割庄稼的时候。当这个浑身温暖、呼吸均匀的男人躺在身边的时候——至少现在——她却一直想着多尔,她岂不是傻瓜?他总是牵挂她的冷暖,担心她会不会太累,或者是不是心里难过。他给了她一本字典,非常有趣。她甚至从来不知道自己需要这样一本书。她可以伸出手,放到他的胸口,感觉他的心跳。抚摸他胸口柔软的银色汗毛。她想让自己对他更亲切温柔一点。他喜欢看盛开的天竺葵。“女人的触摸。”他说。哦,她想,我猜是这样。她对这些事情不太懂。
她藏在棚屋里的钱很可能还在那儿。她可以用这笔钱给他买点什么。用不着全花了。她只是想把这点钱拿回来,放在自己手里,并且弄清楚有没有人住到那个棚屋,发现她藏钱的地方。严冬逼近,日子会非常艰难。发生什么变故,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如果有人发现这笔钱,一定会据为己有不肯归还。她想带上那把刀,后来还是觉得不带为好。如果他看见刀没了,一定会奇怪、着急。让别人看见她带着一把刀本身就会惹麻烦。而且她还怀着孕。她这是想什么来着?她根本就没必要带刀。现在说她咬指甲都没人信。她一直惦记着她藏在棚屋里的钱,睡不着,想起厨房架子上有一本《西尔斯目录》,便轻手轻脚地起床,溜到厨房翻看起来。那本书里简直应有尽有。
听到他醒来之后的动静,她把那本目录放回到架子上,开始准备早餐。火腿,鸡蛋,一壶咖啡。没什么难做的。烤面包片和果酱。他打着口哨走下楼梯,洗脸、刮胡子、梳头。“啊,”他说,“太棒了!你们俩今天早晨怎么样啊?”
她说:“我想,你这个孩子不想让我再睡觉了。也许他不喜欢我做的那个梦,或者还有别的原因。”
他帮她放好椅子。“你做噩梦了?来,我倒咖啡。”他给她倒了一杯咖啡,“能给我讲讲吗?”
“就是一场梦吧。你有时候一定也做噩梦。也许你不做。你是牧师。”
他笑了起来。“在我看来,我做的噩梦还真不少呢!”他压低嗓门儿,用通常和寡妇说话时那种亲切温柔的声音说,“有时候讲出来,心里会好受得多。”
“这些年,你都和谁讲你那些噩梦呢?我想,和老鲍顿?”
他点点头:“鲍顿。”
“我想,还有耶稣。”
“耶稣。”
“你从来不和我讲你的那些梦。什么也不讲。”
“我已经好久没有做过值得一讲的梦了。什么东西追我,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跑。然后就醒了。大多数梦都是这个结果。我像个鬼似的跑。自打我十岁之后就没有那样拼命跑过。醒来的时候,心还在怦怦怦地跳。”
“你跟耶稣就是这样说的?”
他呵呵地笑:“上帝非常有耐心。这是我从祖父那儿学来的。哦,是通过观察他学来的。小时候,我常常纳闷,上帝怎么会听他那样唠叨呢?我怀疑,上帝或迟或早,总有一天不会再来。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希望他别来。我有点怕他。”
“也许睡梦中就是他在追你。”她为什么要说这话呢?
他耸了耸肩:“多‘伟大’的想法。这还不算个事儿呀。”他若有所思地摆弄着手里的叉子。
她说:“实话告诉你,我还害怕上帝。我总是梦见多尔在设法躲着他。这就是为什么她不愿意有坟墓的原因。她认为,没坟墓,上帝就找不到她了。”
“哦,”他说,“这可是个让人非常悲伤的梦。我很难过。你听到我和鲍顿讲道之前,可能从来也没做过这样的梦。”
“别为这事儿担心。我的梦早就糟糕透了。还有许多别的噩梦呢。不管有上帝还是没有上帝,她那样死去都很惨。”
他看着她点了点头。
“我那样说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生气。”
“没有,没有。我只是在想。”
看起来,她好像要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你有点像你的祖父。你觉得上帝就生活在这儿,这幢房子里。我或许会惹他生气。不过你这样想,我也不会害怕。不就是几场梦嘛。”
“哦,我对这些事情的想法和我祖父的想法不一样。我想,应该说我的经历和他的不同。”
“不过我知道,你还是认为你或许会惹他生气。耶稣。”
他点了点头:“没错。”
她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说话。我不想这样下去。真的不想。”
“很好。我只想说一件事,如果上帝比我们之中的任何人想象得都更仁慈——我敢担保他无比仁慈——那么你的多尔和别的许多人就都很安全,很温暖,很幸福。也许有一点惊讶。如果没有上帝,他们就将生活在我们眼里的苦难与不幸中。那的确很难让人接受。我的意思是,那感觉非常不好。我相信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哦,可这正是你愿意相信的,对吧。”
“不能说这不是事实。”
她想,不要抱什么希望。看看这个孩子出生之后会面临什么情况,看看我能让这个老人在我身边待多久。在并非正常的情况下,你还能有多大的盼头呢?大多数时候。从来不会太久。她说:“我要好好想想。这是个好主意。”他做感恩祷告,她低下头。为什么她要和他这样说话呢?也许这样一来,到一切都结束的那一天,她可以说,她一直就知道没有不散的宴席。他吻吻她的面颊,去了教堂。过了一会儿,她穿上外套,径直向商店走去,好像只是为了买一块奶酪、一盒饼干。然后沿着那条路,穿过小镇,穿过一块块玉米秆已经干枯的田地,向郊外走去。她那件外套很好,新的,挺重,因为冬天来得有点晚,现在穿在身上太热了点。但是她告诉自己,如果不物尽其用就是浪费。那是一件很漂亮的深蓝色外套。
有时候,你能看到几百只鹈鹕。对它们而言,这个季节依然在这里流连忘返有点太晚了,但是冬天来得也晚,所以还能看见它们的踪影。那条河有一片开阔的水域,人们常来这儿看鹈鹕。此刻,倘若有人问她上哪儿去?她便可以说去看鹈鹕。她从小就见过这种鸟,并不陌生,但一直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因为它们和勉强度日、熬过饥荒毫无关系。她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吃那玩意儿。鸭子毫无疑问可以是盘中美味,但鹈鹕不是。它们浑身洁白,一群群掠过水面,翅膀张开,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然后又落到水中,在水面上自由自在地游弋。它们只是在天气开始变化的时候才来到此地,飞走之后,第二年再来。是老牧师告诉她,这种鸟叫什么名字。埃姆斯太太的墓碑上就刻着这样一只鸟。莱拉在那间棚屋停留片刻之后,还要到河边去,这样一来,回家之后,就用不着跟他撒谎了。
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深秋之际,玉米地的景色会那么奇特,地里的玉米秆虽然已经枯死,但依然挺立着。在乡村,总有活儿等人干。她看见,玉米叶子上闪着微光,玉米秆儿都朝一个方向倾斜着。那是风吹弯的,然后它们就僵在那儿,破破烂烂的叶子耷拉下来。但是好像大家都听到一个声音,而且大家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或者害怕他们知道,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等待再听到那声音。毫无疑问,他们每一个人都在等待。她对肚子里的孩子说:“当然意味着什么。是风。”
棚屋还在那儿。屋子前面的那块地历经风吹日晒白草萋萋,东倒西歪乱石丛生。她以前经常走的那条通往大路的小径早已被野草淹没。不过看得出有人来过这儿,来来去去在草丛中留下踪迹。也许此刻里面有人。她知道,径直推开门一探究竟不是明智之举。你不能贸然进去。你没法预料会发生什么事情。没有什么人比贼更难对付——一旦他确定你要从他那儿偷东西的话。现在,她得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不能轻举妄动。于是她站到离棚屋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捡起一块石头朝墙壁扔去。石头砸在墙上发出很大的响声。没有人从窗户或者门往外张望。她又找到两块石头扔了过去。没人。她断定现在进去会平安无事。
她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望进去,看见墙角扔着一块毯子。大概就那样。周围还有几个空罐头盒子。她的那个广口玻璃瓶空了。哦,她早就应该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毫无疑问,她要搬起那块松动了的厚木板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只剩下几个瓶瓶罐罐。除了牧师那块被黑莓弄脏的手绢,什么都没有了。她抖掉手绢上面的尘土和蜘蛛网,装到外套口袋里,对孩子说:“那是怎样的一天呀!”他到田野里给她采向日葵。在她对他说她不会嫁给他之后。也许将来的某一天,她会说,有一次,你还没出生时,在爱荷华,你爸爸给我采花。现在,那块地长满了野草。她从来没有想到,一个牧师会那样做。每天早晨,他去教堂的时候,她都会站在台阶上目送老人沿着那条路向远方走去。他回转身向她招手。如果她亲亲自己的手指,再朝他扬扬手——她看到别的女人这样飞吻——他就手里抓着帽子放在胸口,脑袋向一边偏着,好像电影里被爱打动的小伙子。她听见自己笑出了声。要能送他一件礼物该有多好。他不会想到她能有这样一个举动。
阳光明媚,她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想心事。清冷的早晨,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十分惬意。树林里飘来干枯的木头的气味,那么熟悉。真奇怪,她以前心目中的孤独寂寞之地,现在变得宁静安谧,似乎比老人那幢房子里还宁静,尽管他总是那样善良亲切。她解开外套,让肚子里的孩子也感觉到阳光温暖了她的大腿。要不是看到有个男孩儿在不远处看她,她或许会睡过去。那个男孩儿一定已经在那儿看了她一会儿。他身体的重心一会儿移到左脚,一会儿移到右脚,手里提着的一小卷儿东西也在两手之间来回倒腾着。她看他的时候,他把目光移开。她说:“早上好!”
他说:“这是我的棚屋。我一直在这儿住。里面有我的东西。”他个子不高,但留了胡子。看起来就像在非常干旱的土地上拼尽全力开出的一朵小花,再也没法长大。他的声音沙哑,透着一种悲凉,或者焦急。但这声音听起来确实是个男孩的嗓音,比他身上其他部分都要年轻。不过他到底多大,你可能永远也说不清。他看起来很是绝望。最好把那点钱就留给他吧。
她说:“我只是在这儿坐一会儿,喘口气儿。我要到河边看鸟。”她站起身,看见装奶酪和饼干的小纸袋,“我要走了。不打搅你了。”
他说:“平常没人来这儿。”
“我知道,我一夏天都住在这个棚屋里。”
“哦,你在这儿住过。那你怎么又来了?是不是把什么东西落在这儿了?”
“这个,”她说,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手绢,“我知道这玩意儿不值得我专门跑一趟来取,不过我是顺路来的。”
她站起来之后,他瞥了一眼她的大肚子,又把目光移开,“也许你不光是来歇歇脚,我无所谓。这里面的东西我都不需要。我本来也打算到别的地方干事儿去了。”他往后退了几步。
“哦,刚才我是累了,所以歇一会儿。现在饿了。我有点奶酪和饼干。足够两个人吃。一起吃吧。”
“不,”他说,“我最好别吃。”
也许他认为她只有那点东西。她说:“我是真饿了。我从来不在别人面前吃东西。我猜,你是真的想让我挨饿了。”
他笑了,向前走了几步,走到她跟前。看得出,他希望她能再劝他跟她一起吃。
她说:“在台阶上坐吧,阳光很好。”不用说,他看起来挺冷。她把纸袋捋平,把奶酪放在上面,打开包装,又打开一盒饼干。她掰下一块奶酪,他凑过去,从她手指间接过来。他的手脏得不能再脏,和他的个头比,显得太大,打满深色的老茧。他的裤子很短,不到脚踝,鞋更是破得不像样子。他就是多恩说的那种一年到头不洗一次澡的人。多尔总是拿着一块湿毛巾追着她满世界跑,就是为了不让她成为那个群体中的一员。他们那些人一辈子都不会用梳子梳头,脖子黑得像车轴,也不会缝补衣衫,直到穿成破布条。他们也许和她是一个族群的人,所以多尔才那么严密地“监视”她,而且从来不告诉她她是哪儿来的。他们不是你愿意与之为伍的人——面对像这样的一个男孩儿,多尔会有这样的评价。没关系。他正舔着脏兮兮的手指。她说:“再吃点。”
他说:“如果我再吃点,你别介意。”吃了东西,看到莱拉那么热情,男孩高兴起来。他坐在最下面一级台阶,把手里的小包放在身边。
他一定是从南方流浪来的,也许是从密苏里州或者堪萨斯州。“我估计,我犯了路线错误,在这个季节跑到这儿。我估计,本来应该想到这事儿。”他笑着瞥了她一眼,对她还是有点戒心。“我不愿意原路返回。那是肯定的。所以,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但总得做点什么。”他又呵呵呵地笑了,说:“我在那边遇到点麻烦,所以,我估计,不会再回去了。”他摇了摇头,又抬起头,看着她,好像在说,如果她愿意刨根问底,他也不会介意。也许那些事情只是让他惊讶,让他的心灵孤独,他还不习惯自己身上有什么事是重要的想法。她想,他应该小心谨慎一点。她是个陌生人,在他心里,她就像一个可以倾听他又不会过分指责他的人。或许他的母亲就是这样。
她说:“哦,依我看,你最好还是藏在自己心里吧,不管那是什么事儿。”
“是啊,”他说,又笑了起来,“最好。”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养过狗吗?我养过一次。后来那家伙为了追一只兔子还是什么东西,跑得不见踪影,再也没有回来。你是怎么住到这儿的?”
“和你一样。流浪来的,”她说,“后来,有个男人想娶我。我说,好吧。”
“听起来好像是编的。”
“我想,是像编的。他是个牧师。”
小伙子笑了起来。他似乎光凭她的脸色就能分辨言语的真伪。
“我没开玩笑。他是个职位挺高的老牧师。”
“哦,”他说,“也许是吧。你怀的是他的孩子?”
“当然是了。”
“这么说,你日子过得还不错。”
“是的,还行吧。”
“因为,”他说,“我一直在想,你也许是回来找我发现的那笔钱的。你是把钱藏在这儿的那个人吗?”
“是我的钱。”
“总共多少呢?”
“差不多四十五块。三张五块的,好多张一块的,还有些零钱。我用这块手绢包起来,装在那个玻璃瓶里。你可以留下。”
他点了点头:“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这么多钱。”
“那是我攒的。本来想去加利福尼亚。”
“我要是还给你一半儿,还剩二十块呢。”
“可不是嘛。你可以都留下。我只是想给我的老牧师买件礼物。不过,他什么也不需要。他要是知道这件事情,肯定会第一个出面,让你留下这笔钱。”
“我把钱藏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了。”
“估计你也会。”
“藏在那儿很安全。如果有人想偷,也找不到地方。”他抬起头看着她。他人的仁慈是他从未有过的奢望,然而就在眼前。他眼泪汪汪,坐立不安,想装作是为了她才又找了个藏钱的地方,希望以此做点弥补。
她说:“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我发现那块木板松动之后,第一件事情是看看下面有什么。我想,任何人都会这样干。”她心里想,他对世事的洞察和他的胡子一起“成长”。他们因此而得到许多幸福感。
他向田野那边眺望,好像那里有什么可看的东西。“是的,”他说,“我认识一个家伙,有一条猎狗。他说什么,狗就干什么。足能替他干一百件事。”
她说:“你想养条狗?”他从来没剪过胡子,也没刮过脸。起初胡子是红色的,胡梢卷曲,后来就变直,变成棕色——仅有的那几根儿。他的头发是红色的,像羊毛一样缠结在一起,被他抓得乱七八糟。皮肤却像牛奶一样白。她以前见过这样的人。好像太阳只晒别人不晒他。男孩儿的一双大手放在膝盖上,掌心朝上。他看着那双手,仿佛从来没有真的习惯它们。
他抬起头瞥了她一眼,或许想说:我做什么和你又没关系。是你让我坐到这儿的。这话不假。她向旁边望去。他耸了耸肩:“我倒是想过养条狗。”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一直想,把这笔钱给我爸爸。他一定会很高兴。”他笑了起来,“他一直说我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不值得养着。哦,他或许认为这钱是我偷来的。他会揍我,就像他自个儿从来没偷过东西一样。但不管怎么说,看到钱,他会非常高兴。”
她说:“那你就该哪儿来哪儿去了。”
他说:“也许不行。我爸爸和我打了一架。我用一根劈柴棒子打了他。我不知道。但也可能把他打死了。如果我没打死他,他醒来就会杀了我。所以我就跑了。”他看着她,那张肮脏、疲惫的娃娃脸上长着胡子,就像一副滑稽可笑的漫画。“我也不知道该到哪儿去。我甚至不知道现在在哪儿!”他大笑着说。
她说:“哦,你是在爱荷华。这儿的冬天比别的地方都冷。你最好别想着在这个棚屋里过冬。你现在就已经快冻成冰棍儿了。你绝对捱不到春天。”
他耸了耸肩:“也许怎么也不会。也许不想。我经常恨爸爸。但是我保证,绝对没有想过要打死他。”
“也许他根本就没死。”
“可当时,我确实是想打死他。我打了他三四下。使尽吃奶的力气。他躺在那儿。”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流下,“回想起那时的情景,我估计一定打死他了。我还记得打他时发出的响声。”他把头放在交叉着的双臂上,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说:“哦,你得有几件暖和的衣裳、几双好一点的鞋。牧师有个箱子,里面有些衣物。我明天给你送过来。你可以用那点钱买张汽车票。”
他说:“我对他做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他要是活着,也绝对不会让我回家。”
“那你准备上哪儿去呢?”
“这是我第一次离家,”他说,“第一次。我夜里都睡不着觉。”
“我想,你最好赶快习惯这些。”
他苦笑着:“别指望我会习惯。”他看着她,满脸忧伤的泪水。她把手绢递给他。
“家里还有别人吗?”
“只有爸爸。”他耸了耸肩,又向远方望去,毫无来由地平静,除了因为刚刚哭过,“你以前和杀人犯聊过吗?”
“有一个。我认识的人。她真的杀死一个人。毫无疑问。”
“她为什么要杀人?”
“因为他要杀她。我就知道这么多。她朝他扑过去,人们就说她把那个人杀了。我现在还保存着她用过的那把刀。放在那个老人家的厨房的桌子上。”
“为什么?”
“她是我的朋友。唯一的朋友。她把刀给了我。”
“牧师知道这把刀的来历吗?”
“我告诉他了。”
他点点头:“这么说,她杀人之后,你没和她翻脸吗?”
“我确实后悔那么做。”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听我给你讲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爸爸喝多了,毫无来由地朝我嚷嚷。一点儿小事就招来他的恶骂。我便说,我要走了,留下他不管了。他一直追到大路上,朝我大声叫喊‘饭桶’,还朝我扔石头和木棒,就像追一条狗。我回到家里的时候,他正躺在那儿睡觉,我操起一根劈柴,有这么粗。”他用两只手比划着,做了一个圆,“那玩意儿正好在我手边。”
“后来的事情,我能想象到。”
他看着她:“现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了,”她说,“今天夜里你就待在这儿。明天我给你送几件衣服,你买张车票到什么地方去吧。你最好从现在起就对自己说你不知道是不是打死了他,因为你真不知道。没必要非得把事情想得那么糟。而且,从今往后,你绝对不要对陌生人提起这件事。”
他摇了摇头,非常平静、非常轻柔地说:“我想,我还是要回去,告诉他们我都做了些什么。”他说,“如果你真的不介意,我就把这点钱带走。至少给我留点儿。我怎么也得给他点什么,如果他还活着的话。所以我需要钱。”他停了一下,又说:“你那个朋友被他们绞死了吗?”
“没有。他们也许一直在想这事儿呢,可她跑了。”
“你知道,我甚至希望他们把我绞死,我也就一了百了了。”
她说:“你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你还没长大呢,不该这样说话。”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他仰起脸,朝她微笑。“我想,如果爸爸对我没用了……”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长大了。只能这样做了。没什么。”
“我对这种事儿也不大清楚。你看起来一直在干活儿。我敢打赌,你分内的事一定干得很好。”
他耸了耸肩。“我估计,我是尽力了。”她亲切友好,他对她微微一笑,看了看自己那双手,“你知道,我真希望和他待在一起。也许能帮他点忙。我自己也不明白,那天怎么会跑掉。根本没有可去的地方。这一点我早就知道。那些年,我一直就想离家出走。可是从来也没有真的一走了之。现在肯定是希望那时候就真的远走高飞了。我估计,因为胆小。”
一阵风吹了过来,带着浓浓的寒意。天寒地冻的日子很快就会到来,而且持续好几个月。小伙子双臂抱在胸前,蜷缩在台阶上。身上那件破外套根本就没用,脏兮兮的脚脖子露在外面。
她说:“你来这儿多长时间了?”
“我是两三天前才来这个地方的。”
“哦,这地方不像你想得那么暖和。天随时都可能变。明天就会下雪。”
他点了点头:“夜里我已经觉得很冷了。”
她说:“也许你就是因为冷睡不着。”
“可能吧。”
“那么,我想,你最好跟我回我那个老头家吧。只是今天晚上。他能给你找些衣服,给你吃早饭。他还有几个空屋子。”
他摇了摇头:“他不会留我在他家住的。这你知道。”
“我要他干什么他都不反对。还没有对我说过一个‘不’字。”
“那你都让他干什么了?”
“你说得没错儿。我还真没让他干过什么。”她笑了起来,“我让他跟我结婚。”
“因为你肚里有了孩子?”
“不是。我根本就没想过孩子的事儿。那时候。”
“哦。”他说着瞥了她一眼,希望自己没有惹她不高兴,“我估计,我宁愿在这儿待着。”
这样也好,她想。不要和别人来往。只要做到这一点,你就平安无事。如果有人发现你蜷缩在某个角落,如果他们说“真遗憾”,你也可以充耳不闻。总比求人帮忙好。“我理解。完全理解。我知道你跟陌生人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我也有过那样的感觉。所以,你可以相信我。”
“不,”他说,“我的意思是,我相信你。不管怎么说。”
“那么,你最好留下我的外套。”
他抬起头看着她,吃了一惊,好像还有点受了伤害,笑着说:“什么?我可不能穿女人的外套。”
她说:“不是让你穿。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把它像毯子一样,盖在身上睡觉。没人看得见。”
他摇了摇头:“不,我会把它弄脏的。再说你也用得着。”
“我明天拿走不就得了吗?”
他捡起自己那个小包裹:“你最好现在就走吧。天气越来越冷。我也最好别在冷风里待着了。”
她说:“这就是你藏钱的地方。包在一团破布里。”
“我愿意带在身边。”
“很好。”
“你确定这钱你一点儿也不要了吗?”
“当然确定。”他站在那儿,等她离开。脏兮兮的,骨瘦如柴,但一望而知是个好孩子。无家可归的好孩子。“那些饼干我也不要了。”她说。
“好了。能和你聊聊真好。”他点点头,从她身边走开,然后目送她向那条大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