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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星期日之后,她每个星期日都到教堂,手放在牧师的臂弯里。每个星期,她的肚子都会更大一点。人们便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想象。他对他撒下的种子相当高兴,当然也有点羞涩。他说,像他这样一个老家伙,总得做好思想准备,听人家说三道四。他绞尽脑汁想对她好,总是想弄明白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不想让她生气,哪怕这意味着少去看鲍顿几次。知道“生气”这个词儿之前,她生过气吗?她觉得自己有权利生气吗?他确实说过,世上的事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是一个神学问题,至少是哲学问题。她说,她想他是对的,因为他肯定知道。

有一次,他们一起散步,她一直默不作声,他便问她心里想什么。“没想什么,真的。生存。”他惊讶得笑了起来,笑完又向她道歉。他说:“我倒很想知道你对生存的看法。”

“有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点了点头:“不管是怎么回事儿,都不容忽视。”他从路边捡起几块小石子,朝篱笆柱扔过去,有时候就能打中。

“不容忽视。”她说,在心里琢磨这个词儿。她已经取得不容忽视的进步。在她看来,如果能掌握更多的词汇,就一定能更好地明白事理。这得花点时间。“你应该教我。”

“只要你愿意,我当然会教你。”

玉米高昂着头,肥大的、落满尘土的叶子沙沙沙地响着。这阵子,至少这些事情和她毫无关系。他连洗锅刷碗都不让她干。

“我一辈子都不愿意自己愚昧无知。但是从来也没能让自己变得聪明起来。”这话是真的。除了聊聊自己日复一日的感觉之外,他们还应该有许多别的话题。于是她开始编故事,只是为了能聊点什么。

他说:“我想,我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但是,我从来没有认为你愚昧无知,莱拉。即使我想那么认为,也不能。”

“哦,你一旦开始教我,就会发现我有多笨。”

“那就试试看。”

她说:“我得弄明白‘生存’的意思。你一直在用这个词。我花了好长时间才弄清楚你的意思是什么。”

他点了点头。

她说:“我有许多东西都没弄明白。几乎什么都不懂。”

他拉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轻轻摇晃着,俨然一个心满意足的人。“我和你的感觉几乎完全一样。我真的这样想。所以,这很有趣,”他说,“你和我聊就是了,我能听明白你在想什么。”

她耸了耸肩:“也许吧。”他们俩都笑了起来。如果有一件事情她希望自己不必去面对的话,那就是在他身边走路时心里的那种感觉。

他说:“你知道,有些事情我虽然相信,但得不到证明。我一直信着,每一天都信着。在我看来,如果没有我信仰的这些东西,我的精神就会死灭。可是,此刻,我有了真凭实据,”他拍了拍她的手,“我走在这条从小就熟悉的小路上,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我却不能相信。我实在不敢相信我和你在这里。”

她想,哦,这是说人们出乎意料的另外一种表达方式。她听过“不得体”这个词儿。格雷汉姆太太和别的什么人说别的什么事儿的时候,用过这个词儿。没有人说过她的肚子“不得体”。没有人说过这个老头像小伙子一样处处讨好她是“不得体”的。尤其她总是冷冰冰的、处处提防,快乐也“昭然若揭”——不管下一步怎么样,至少眼下有个歇脚的地方。她很想问问,为什么别人都能看清她的一生,他却不能。但是如果他开始看清她,又会怎么样呢?首先她得先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再问他几个问题。

她也许会告诉他一些事情。为什么她会想到嫁给他。有一次,多尔想让她嫁给一个老头。他会怎么看这事儿呢?多尔听说有个鳏夫想找个老婆。她把莱拉送到那个男人那儿,还给她扎了条缎带儿。那时候日子艰难,多尔在哪儿都不能待很久,所以她自己不能嫁给他。他穿着新罩衫,头发梳到一边,坐在门口等她。他的两条小腿就像两根长了毛的骨头棒子,靴子又大又破,而且一眼就知道不是一双。让她想到那是同一窝的两条老狗。老头对她说,他老婆死了,孩子们走了。他有房子,还有几亩地,希望家里有个帮手,有个伴儿。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头提高嗓门儿接着说:“这压根儿就不是我的主意。我是个正派人。一辈子都是。你可以随便问什么人。那个脸上有疤的女人也知道。她一直和邻居们打听我的人品。她说她已经没能力照顾你了。我一开始就应该告诉他,她想把你嫁给我的想法荒唐可笑。哦,你等一会儿。”他进屋,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块银元。他把银元递给她,她接了过去。“好了,再见。”他说。她又找到多尔,对她说:“这是他给的。”她没有哭。多尔说:“你不该要人家的钱。”接着又说,“他会对你好的。这是最重要的。你能做什么就尽量做好,不管结果如何,都要心存感激。”她满怀柔情而又不无悲伤地看了她一会儿,说,“如果你还能派点什么用场的话。”

那时候,已经是她帮助多尔,而不是多尔照顾她了。这也正是多尔想甩掉她的原因。“可怜的孩子。”她经常说。在路上,遇到个小坡,她都得扶着莱拉的胳膊走。她浑身无力,已经干不了重活儿。所以,她急着给莱拉找个地方,以免遇到什么不测,自己措手不及。

我是个正派人。老牧师也会对她这样说。不是因为她年轻,而是因为她过于简单、无知。她会做出什么事情呢?她为什么会抓住这样一个机会呢?有时候她想,最终的结果可能非常糟糕,一种让她无地自容的耻辱。她为什么会说出“你应该和我结婚”这样的话?她想过他会哈哈大笑吗?也许她并不想让他说“我愿意”。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娶她为妻。等他娶了她,她还是不相信。也许她还想回到那个漏雨的小屋,在那里,除了彻骨的疼痛,别无他物。她把一切的一切都从身边推开,因为那疼痛始终与她相伴,无论她从哪里来,都会等着她。也许她钻到他的被窝里,只是为了证明她真是这个“正派人”的妻子,而不是他出于怜悯收留的一只迷途羔羊。现在,她挺着个大肚子,他总是不离左右,对别人说,这是我的妻子。这是莱拉,我的妻子。你看,多尔,我已经按你说的做了。她许多次想过,如果当初她和那个老头说句话,如果她不是站在那儿直盯盯地看着他的那双靴子,多尔就会住到离她不远的地方,莱拉就会半夜偷偷溜出去,找到她,给她送饭,让她吃饱穿暖。她们会为这个秘密高兴得哈哈大笑。

牧师让她想自己的心思,等待着,直到她从沉思中抬起头说话。他说:“你还是不相信我。”

她说:“是的。我不能说已经完全相信你。你也没理由非得相信我。有些事情,我还没有告诉你。”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也许你应该告诉我。你会看到,无论什么事情我都不介意,然后你就可以信任我了。”

她说:“等生完孩子再说吧。”

他笑了起来,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哦,真是一个让人心情爽快的傍晚,连一丝云彩也没有。”他脱下外套,披在她的肩上,“不会有太多温暖的夜晚了。”接着又说:“诸天述说神的荣耀;穹苍传扬他的手段。这日到那日发出言语,这夜到那夜传出知识。”

“我猜这是《圣经》里的话。”他高兴的时候总爱说《圣经》里的话。

“《诗篇》第19章。无言无语,也无声音可听。”

“这是我不明白的另外一件事情。”

“也许没有人能明白,但是很美。”

实际上,谁都比她更明白。她问:“什么是‘穹苍’?”在夜幕下,披着他那件讲道时穿的黑色长袍,挽着他的胳膊这样走着,觉得很温暖。

“穹苍就是我们看到的天空,就好像是我们头上的圆屋顶,宛如一个倒扣着的玻璃大碗——”

她想,要这么说,我可不觉得有什么穹苍。他对她说,月亮比太阳离我们近多了。流星不是真正的星星。她和梅丽一直纳闷为什么有的星星会掉下来,有的不会?掉下来的星星都落到哪儿去了?会不会有一天所有的星星都从天上掉下来,甚至月亮也会掉下来?谈论天上的星星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想到星星,她就不由得想起阵阵蝉鸣,想起那种湿气和三叶草的味道,想起本来应该睡觉却和梅丽喃喃低语。孩子们总爱这样奇思妙想。可是过一阵子,他们就会把这些想法都扔到脑后。因为星星就是星星,月亮就是月亮,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所以她对这些事情的想法还是孩提时代的想法。她知道他听了会怎么想。他会强忍着不让自己笑,说话的时候声音会特别温柔和善。但是他似乎知道,什么事都得告诉她,她也不知道该问什么。地球绕着太阳转。地球也会自转,会倾斜,等等,等等。

有一次,刚到坦慕尼那所学校的时候,老师问她,他们生活在什么国家?那时候,玉米长得很高,太阳很热,一年里那个季节河水的水位也很高。于是,她说:“在我看来生活在一个很不错的国家。”倘若是多恩他也会这样回答这个问题。孩子们哄堂大笑。有的同学甚至欠起身子探出书桌,挥舞着胳膊。尽管老师没有叫他们的名字,还是用足够大的声音,说:“美利坚合众国!”“没错儿,”老师说,“是美利坚合众国。哪个州?哪个县呢?”她还说:“坦慕尼是一位印第安酋长,对威廉·潘恩很友好。”每天午间休息和吃午饭的时候,莱拉都一个人站在离其他孩子挺远的地方。这天,老师让她帮她擦黑板。也许是怕她被别的孩子奚落。她说:“你一定不能为这样的小事难过。你很快就能赶上他们。”

莱拉说:“看起来不会。也许我赶不上,也许我压根儿不想赶上。”

老师自己还是个年轻的姑娘,一个温柔的姑娘。她教莱拉读书写字,加减乘除,学习那些必备的知识。因为莱拉是那种随时都有可能离开学校的孩子,或者是母亲决定让她辍学她就得立马离开校园的孩子。别的孩子在外面玩耍的时候,老师就让她待在教室里练习拼写、计算。她愿意一个人待着做点儿什么。她不喜欢别的孩子。因为他们总是嘲笑她。因为他们是城里的孩子。因为他们都知道她永远不可能生活在那儿。老师却说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她一旦发觉莱拉已经知道正确答案之后,就叫她在大伙儿面前拼写或者计算。她越发努力学习,而且满心喜欢,因为她擅长学习。教室前面挂着美利坚合众国的地图、乔治·华盛顿的画像,还有一面绣着四十八颗星、十三道条纹的国旗。这几样东西都包含着很深的含义,但是莱拉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她以为世界就是干草地、玉米地、豆子地和苹果园。至于人,也就两种:有的人拥有这些东西,有的人没有。还有小镇。多尔想让她过另外一种生活。但是她没有文化,不知道如何才能实现这个目标,只能努力。

她听见自己在说:“有个女人拉扯我长大。她想让我嫁给一个老头儿。可我不能。年轻姑娘脑子里还有别的想法。她对我说,我没有什么可指望的。”

他什么也没说。两个人一路无话,直到回到他的家。她觉得先前那种孤寂又在一次次心跳之间攫住她的心,先前那种笨拙和艰难又箍住她全身。一个胎儿怎么能在一个感觉要死灭的躯体中活下去?也许最好不该如此。现在,除了他的这幢房子,她无处可去。明天早晨,天亮之前,趁他还没醒,她就离开这里。那个小屋什么也没有。她得拿走一条毯子,拿一把餐刀。也许她的钱还藏在那个地方。

他替她推开门,打开灯。他脸上的肉显得很松弛,嘴唇没有血色。他从她肩上取下外衣,挂了起来。然后站在那儿凝望着她,说道:“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你是对的。”他说话的声音有点喑哑,便清了清嗓子,“你应该待在这儿,直到把孩子生下来。那以后,当然了,你觉得怎么做最好,就怎么做。”

她能说什么呢?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偷了你那件毛线衣吗?因为那件衣服上有你的气味,我才拿走的。”

他笑了起来:“哦,谢谢你,莱拉。我的意思是,我真有点受宠若惊。”

“后来我就拿它当枕头用。”

“太荣幸了。”

“我让自己相信,你就在我身边,我和你说话,一直想着你,好像要发疯似的。”

“我一直想着你。连自己都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现在,我们又是做什么呢?”

她耸了耸肩:“我得说,做我们一直在做的事。”

“也许我还不是那么老的老人。”

她说:“肯定不是。”

“哦,你这话让我听了很受用。”然后他说,“你现在还常常在想象中和我说话吗?我可是活生生站在你的面前呢。你想到过要把想象中和我说的那些话讲给我听吗?”

“更像是……提问题。不管什么时候,我开口说话会发生什么,你都看到了。”

他说:“我喜欢你讲的关于毛线衣的事。对于我,这可比什么都重要。”

她伸开双臂抱住他,把头靠在他的胸口。“你真是个好心人。”她说。她喜欢脸贴在他衬衫上的感觉,喜欢他抚摸她头发的感觉。

“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话。大多数时候。非常可靠,值得信赖。所以你没必要哭。”

她说:“是的。我简直要把自个儿吓死了。”

“哦,我们不能让这种事发生。我们要照顾你。”他吻了吻她的脑门儿,擦干她面颊上的泪水,然后说,他得到书房去,还有点儿工作要完成。她心里想,你的意思是做一会儿祈祷,因为我差点儿把你也吓死,所以你不得不和上帝说一会儿话。我想,你和上帝说话比和鲍顿说话更好。

她告诉了他某些事情的真相,事实证明这样做的结果很好。现在,她需要做的只是丢开先前那些想法——如果她听了多尔的话,嫁了那个老头,多尔可能现在还活着。他也许和她们一样无知,至少对于“最后的审判”知道的不会比她们更多。倘若那样,即使多尔死了,莱拉也不会总觉得她就站在眼前,满脸惊讶和羞愧,穿着也许是她被埋葬时穿的破衣烂衫——如果她被埋葬了的话。倘若无论如何,他们都要说她“有罪”,为什么还要不嫌麻烦,让她僵硬的身躯“舒腰展背”,让她满脸的疲惫变得安详。那是穹苍之上的声音。多恩不过是个无知的小偷,衣服上沾满他自己的鲜血。法官说:“我猜是那条狗占了上风,伙计。看起来,它这一口咬得不错。你有什么为自己辩护的吗?”他能说什么呢?一言不发是他剩下的唯一的尊严。多尔也有自己的尊严,虽然她很丑。她喜欢孩子。是的,孩子是她偷来的,也许是从死神手里抢来的。她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让她成为一个正派的女人,面对一天的辛劳,没有丝毫的畏惧。她们经常一起哈哈大笑。那种快乐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更重要。然而,所有这一切都不作数了。因为多尔用刀伤了人。也许不止一次。所以,她也没有什么可为自己辩解的。一句也没有。莱拉在脑海里描绘这一切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位牧师从穹苍俯瞰世间,做出评判。不管结果如何,对多恩都将是灭顶之灾。

莱拉的脑海里盘桓的总是这些事情。牧师还在书房里。但她相信,躺在他的床上,她就能得到慰藉。确实如此。她枕他的枕头,把另外一个留给他。这样心里的感觉更好。他进来的时候,一定以为她睡着了,嘴里喃喃着:“保佑你的心灵!”他躺下,胳膊搂着她的腰肢。她把他的手拉到唇边。如果他认为那是亲吻,也是他自己的事情。他紧紧地偎依着她,那种感觉真好。


十月,胎儿开始有动静了。莱拉采了几支常春藤插在水瓶里,等它们长出根须之后,就拿到墓地,放在男孩儿约翰·埃姆斯和他的姐妹们的坟前。感觉到孩子在肚子里“拳打脚踢”的时候,她正在清理常春藤枯萎了的叶子。她说:“啊,孩子,我一直在等你!”阳光明媚。已经成熟得要落下的枫叶发出沙沙沙的响声。坚韧如皮革的橡树叶,在枝头坚持着,直到风把它们吹走。从田地里飘来的日久年深的气味“烧”过地里的庄稼,直到又像火一样熄灭。那几乎是烟的味道。她说:“这座小镇叫基列,孩子。《圣经》里的名字。我们就待在这儿,直到你出生。我想,我们在这儿很平安。我们就等着看事情的发展吧。”她说,“我以后说话要更谨慎一点,这可是个事儿。”那位老人当然想听她告诉自己胎儿已经开始动弹的消息,可是现在她还不想告诉他。他在她肚里生肚里长,如果她的思想里生出恐惧,或者懊悔,或者愤怒,或者任何让她心烦意乱的东西,他都知道。

她已经忘记并非独自一人的感觉,因为她仍然是独自一人在那里感知,直到那一刻,不管老人说什么、做什么。善良如他。她把手放在肚子上说:“你有爸爸,他是个牧师。他的兄弟姐妹都在这里。他的父亲母亲妻子儿女也在这里。一大家子人都躺在这里。我们时不时来这里看看他们,因为我们还有谁可看呢?只有多尔,我却不知道上哪儿去找她。以后,我可能会弄明白她在哪儿。我要找番红花根。有人送来你能想象到的最好的玉米种子,但是我要的是花园,那些玩意儿没用。你可以看看这周围,你就明白了。鸢尾花也不错。”三个女人沿着那条小路走了过来。莱拉说:“我想,她们一定以为我在自言自语。”她朝她们点点头,然后走下山坡,穿过寂静的街道,向牧师那幢房子走去。基列是这样一座小镇:狗为了晒太阳躺在大路上睡觉。即使太阳落山,余热尚在,它们也赖在那儿不肯离开。为数不多的几辆汽车开过来的时候,不得不停下来,鸣着喇叭叫醒它们。狗这才懒洋洋地爬起来给车让路。它们不得不放弃舒适与安逸,一瘸一拐地走到路边,等车过去,再回到原先的地方,躺下睡觉。这里实在算不上一个镇子。无论走到哪儿,你都能听到玉米地窸窸窣窣的声音。因为小镇非常寂静,玉米地离得很近。她说:“你会喜欢这个地方的,孩子。暂时。”

老人走出来,站在前门,脑袋歪在一边,微笑着看她。有什么话要问的时候,他总是这样。“我们到墓地,稍微收拾一下。”她说我们。他没有多问。于是她又说:“我和孩子。我觉得我们就是两个人。现在他开始动了。”

“你们俩,”他说,“我想,那就应该是我们仨了。我们三个人也许该吃晚饭了。”他给她打开房门。


多尔一定会喜欢那个厨房。墙壁刷得洁白,窗帘也是白色的。早晨,阳光把屋子照得十分明亮。莱拉每天都像多尔在坦慕尼时那样,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莱拉这样做有点怪,可是如果她在那儿故意磨磨蹭蹭,假装打扫卫生,也只是想让日子过得更轻松一点。她知道怎样做才能让自己不去想那些本来会在脑海里萦绕盘桓的事情。比方做饭。她在墓地看见红天竺葵,便挖了回来。“冰霜总会把它们冻死,干吗非得浪费。你从来都不浪费东西。”她对孩子说。她把挖回来的红天竺葵装到玻璃杯里,放到窗台上,让它生出根来。那花儿看起来那么漂亮。她把《圣经》和写字板拿到楼下,坐在餐桌旁边学习。

老人总是给他们烤奶酪三明治吃,喝罐装的汤。然后就担心她是不是吃这些东西不合适。也许因为他跟人们说过他的担心,教会里的女人就经常给他们送晚饭。有人在台子上留下一本菜谱。很可能是格雷汉姆太太。她是和莱拉走得比较近的朋友。换个人也许不会这样做,生怕惹她不高兴。哦,她知道,其实她根本就算不上莱拉的朋友。可是有时候真得有个人帮助她。格雷汉姆太太一片好心,就把这副担子挑了起来。就像告诉她,别咬指甲,亲爱的。用这玩意儿,人们管它叫指甲砂锉,其实就是一张砂纸,能把你的指甲磨得光光溜溜。

哦,是谁想出这些主意的呢?还有小剪刀。圣路易斯的一个姑娘给她修剪指甲,把剩下的那截染上颜色。另外一个姑娘用破布裹起她的头发弄成发卷儿。她们几乎拔光了她的眉毛,然后用眉笔重新画上。她们琢磨如何给她戴耳环的时候,甚至想用缝衣服针给她扎耳朵眼儿。她们一直哈哈大笑。她们给她脸上搽粉,想遮住雀斑,然后给她抹上紫颜色的唇膏、粉红色的胭脂。她就坐在那儿,任凭她们摆布,因为她那么年轻,那么傻。她们在玩手摇留声机。她们喜欢听唱片。最好忘记所有这一切。

总纳闷她到底真的忘记了什么,没有必要。你管不着!这句话多尔一定和她说过无数次,结果只能让她越发纳闷,记在心里,无法忘记。你那次扔下我上哪儿去了?你花多长时间到那儿?你管不着。莱拉想问她,这么多年之后,那幢房子里还有谁?她的母亲是谁?她是不是在那儿出生的?生她之后,那位母亲又生没生过别的孩子?但是,她知道多尔会怎么回答她。莱拉知道,哪怕动一动把她送回去的念头,多尔都会心疼得要命。也许多尔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当年把那个孩子带走是不是正确,因为她现在很难养活她。所以最好把这一切也都忘记。不要纳闷。她为什么要纳闷呢?感觉到胎儿在肚子里动的时候,她想起自己曾躺在多尔的腿上,因为热、潮湿、做梦、烦躁不安。

老人曾经说过:“为什么要抄写《以西结书》?我想这是很悲凉的一本书。我的意思是,里边有好多让人伤心的故事。从这儿开始研读《圣经》挺难。”

她说:“很有意思。讲的都是为什么会发生那些事情。”“是的,”老人说,清了清嗓子,“这是很特殊的情况。上帝和以色列关系非同一般,对他有某种期望。”我必使你在四围的列国中,在经过的众人眼前,成了荒凉和羞辱。这样,我必以怒气和忿怒,并烈怒的责备,向你施行审判。那时,你就在四围的列国中成为羞辱、讥刺、警戒、惊骇。这是我耶和华说的。她又抄了十遍。她现在的字写得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好了。莱拉·埃姆斯。她从这儿开始读《圣经》,老人心里有点着急。她对他说,她也看过《耶利米书》和《耶利米哀歌》。不过,她可能更喜欢《以西结书》。他点了点头:“也很难。”他告诉她,一定要明白上帝爱以色列人,爱书里的那些人。这一点很重要。他惩罚他们是因为他们不忠诚。而他们的忠诚对整个世界的历史都非常重要。万物都依赖于忠诚,他说。

好了,她主要对阅读那些“成了荒凉和羞辱”的人感兴趣。不用问,她也知道这些词的含义。还有“经过的众人”。她痛恨那些人。他们盯着你看,好像想说:“你那副穷酸样为什么不滚出我们的视线?你哪儿看着都不顺眼。生活不需要你。”她们和多恩在一起的时候,凡事都由多恩出头和人家交涉,现在多恩坐牢了,多尔没法遇事退避三舍,再掩饰她那张脸了。人们总是十分惊讶地盯着她脸上那块疤痕看,心里想,那是伤痕还是疤痕?他们就那样凝视着她,好半天才想起要干什么。多尔就站在那儿等着,直到他们看够了,才试着跟人家商量,出卖自己所剩无几的那点力气。如果觉得合适,他们就拿什么东西换她这点力气。那些日子,在莱拉看来,她们俩简直什么都不是。但是《圣经》里,有她们的影子。如果悲凉,也不要紧。至少以西结知道某些东西给人怎样的感觉。穹苍之上的声音。他知道那声音。无言无语,也无声音可听。但这同样是在问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这和她们很难抬起头有关,也和她们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能从不知哪里的地方获得这样做的勇气有关。

有一天晚上,老人对她说,他很想知道一点儿那个照顾她的女人的情况。他一直在给她讲他们家的故事。他的祖父经常在客厅和耶稣说话。那时候,家里人就得保持绝对安静,直到听见他站在前门说:“主啊,我真诚地感谢你花时间听我在这儿唠叨!”他想让她再跟他聊一会儿,也许只是为了有人陪伴。他说:“我祖父是个性格非常暴躁的老人。他打死过人。当然我是听说的。后来他就上前线打仗去了,在战场上一定也杀死过别人。他是以牧师的身份随军的,但他有枪,而且一直枪不离身。”晚上,人们需要有人陪着聊天。

她便说:“把我拉扯大的那个女人管自己叫多尔。你知道,就是孩子们玩的洋娃娃。我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别的名字。一位老师把我的姓写成达赫尔。她是写错了。多尔用刀捅了人。我相信,她一定因为这件事给自己带来的麻烦后悔。从打记事起,我就知道她总是回头看,生怕被人跟踪。要不是捅了人,她也不会落入法网。别的没什么好说的。她对我非常好。”她本来不想说这么多。“她把那把刀给了我。就是我留在棚屋里的那把。”她为什么要说这些呢,“我不介意把刀拿回来。”这是实话。那是一把非常好的刀。

“哦,是的,”他说,“你在棚屋里的东西我们都装在两个箱子里放到阁楼上了。对不起,我忘了告诉你了。过几天我给你拿下来。”

“自从有了《圣经》,”她说,“那把刀是我唯一惦记着的东西。”那一刻,她不在乎他是否记得她是谁,不过她也不想让他太害怕。他看起来真有点担心。

“是的,”他说,“《以西结书》。你打算把整本书都抄写下来吗?”

“只抄我喜欢的部分。”

他点了点头。“有时候我很想知道,你喜欢哪几个部分,”他说,“当然我不会干涉你。我只是感兴趣。从理解的角度,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她说:“我还在想。等我想好了会告诉你。”

他笑了起来:“我期待着那一天。不过你知道,你可能永远都想不好。人不会有‘想好’了的时候。”

“没错儿。我一直在想那些事。”

“别着急。鲍顿和我差不多一辈子都在为脑子里早就有的同样的想法担心。不过,这当中也有很多乐趣。”

“哦,我一直想弄明白点什么。想对某些事情确信无疑。所以我也想早点结束这种思考。”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想问你想弄明白什么事。你有权利把自己的想法藏在心底。很清楚,你愿意这样做。所以我也不问了。”

她耸了耸肩:“归根结底,我只是在想老多尔的事。”

“我明白。”

她说:“你知道书里那句话吗:我从你身旁经过,见你滚在血中?这是指谁呢?”

“主,上帝。那个孩子是以色列。哦,在耶路撒冷。这当然是一种象征。《以西结书》充满诗意,比《圣经》其他部分都更有诗意,更具象征意义,更富想象力。”

她知道,他想帮助她读懂《以西结书》。他那么着急,简直有点焦躁不安了。他一直在读,就等着这个机会,告诉她,那是诗。现在几乎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还记得那一年,那一天。实际上这是她听说过的唯一一首诗,她真不知道该如何解读他想给她的帮助,好像横跨在洪水之上的一座简陋的桥。“哦,他说得很对。我懂得那些话的意思。”

“是啊,非常好。我不是说从更深的含义来说它不真实,或者说,他不是在描绘真实的东西。不是这个意思,”他摇了摇头笑着说,“哦。莱拉。接着说。”

她看着他,说:“你让我说,却又嘲笑我。”

“没有。我向你保证。”他把她的手捧在自己的手里,“我知道你有话对我说,有许多许多事情要对我讲。那些事情,我也许从来没有听过,也永远不会明白。我想,也许你意识不到,这对于我——哦,一个傻瓜——有多么重要。我一生都在与之抗争。我知道我就是个傻瓜,以后也还会是。但是,等我看到可以明白这些的希望之后……”

“这就是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的原因吗?”

他笑着说:“也许是一部分原因。你介意吗?”

“哦,我只是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讲给我听的事情都让我吃惊。而且都很有意思。”

“比如说,我一直惦记着那把刀?”

“我给你找。明天早晨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刀。”

“那是多尔的刀。”

他点了点头,大声笑道:“具有情感价值。一种念想。”

她说:“我想,是的。”

“哦,”他说,“在我把刀还给你以前,答应我一件事情。答应我,你知道,我永远不会嘲笑你。”

她说:“你现在就在嘲笑我。”

“从某种意义上讲是。”

“‘某种意义’是什么意思?你说话那副样子!”

“我的意思是……”他看着她,“莱拉·达赫尔,你在折磨我!”

她笑着说:“是的,我是。”

“只是坐在那儿看我拼命挣扎。”

“我看着很受用。”

“唔,好呀!那可够你看的了。”

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我确实想问你点事儿,”她说,“一个婴儿被扔在田野里。上帝把她抱了起来。可是为什么上帝允许那个人把她扔掉呢?”

“哦,这倒是道难题。你瞧,这个故事有一种寓意。你知道,在《圣经》里,上帝被叫做牧羊人,或者葡萄园主人,或者父亲。这个故事里,上帝只是一个善良的人,碰巧从那儿走过,发现那个孩子。这个故事不是用来比喻万能的上帝。”

“可是如果上帝真的万能,为什么他让孩子们受苦呢?因为有时候,他们确实被人虐待。这是事实。”

“我知道。我也亲眼目睹过。我自己千百次想过这个问题。人们也总是问我这方面的问题。五花八门。通常我会给他们讲点什么。可是我想给你讲得更清楚一点,所以你要给我点时间。给我几天时间。我倒并不真的认为几天的时间能对我有所帮助。可是也许会。”他摸了摸她的手,“因为,对你的爱无法用语言表达。如果能,我就会告诉你。这是诗。但也是真实的。是的。”

“一首好诗。”

风起,必有源头。叶枯,必有原因。听起来真的有点悲伤。”

“我从来不介意这些。”

“我想,我也不介意。”他说,“我的习惯是不为死者祈祷。但我一直为那个女人祈祷。多尔。现在我知道她的名字了,就为她祈祷。并不是因为这样做有什么重要。而是因为对我本人另有一番意义。”

“还有个女孩儿叫梅丽。她也许还活着。至于多恩,就生死未知了。”

“我会记着他们。”

“但我最担心的还是多尔。”

“是的。”

“好了,”她说,“你就继续祈祷吧。可以让我心里好受点。”

他说:“谢谢你,莱拉。一定。”

他坐在她身边,直到屋子被黑暗笼罩。她心里想,他想和她说什么呢?如果她开口讲话,又该说些什么呢?她坐在那儿,两手交叉放在裙子的下摆上。那是西尔的裙子,上面绣着花。他们对面的墙上挂着一面小镜子,映照出宝蓝色的夜空。身后是镶着花边儿的窗帘和透着寒光的玻璃窗。窗外树影婆娑,农田片片,晚风瑟瑟。身边坐着个男人,她依然觉得怪怪的。虽然这是一个她喜欢而且信任的男人。正是这个男人,穿着素朴的、他从来不会特别留意的黑色衣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剃须膏的气味。她感觉到他身上有一股暖意,即使不去触摸,也能感觉到。她手指上戴着他的戒指,肚子里怀着他的孩子。你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

她说:“为什么他们要给婴儿身上撒盐呢?”

“哦?我查过《圣经》注释。书中说,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让婴儿的皮肉结实。盐太多了会让皮肉过分结实。加尔文是这样说的。十六世纪的时候,他们一直这样做。四百年前。”

“我都不知道他早就死了。加尔文。你和鲍顿老提起他。”

他乐呵呵地笑着说:“哦,也许老牧师们需要认真反思一下。不过加尔文的思想会非常有用。给婴儿撒盐,以及别的做法。”

“他有没有说过为什么一个孩子会被那么无情地虐待?”

“哦,他的说法,从根本上讲,就是人们必须受苦,才能在恩典到来时,真正体会到那是天恩。我不知道该怎样看待这一切。”

“那些没有人认领的孩子呢?”

“这也正是我的疑问。平心而论,加尔文也不易。他只有一个孩子,尚在襁褓之中就夭折了。一个小男孩儿。对于他,那是沉重的打击。他对痛苦有着太深的体验。”

“一个像《圣经》里说的那个婴儿那么大的孩子,刚刚出生,被人抱起来没有感觉,被谁抱走也没有记忆,自然是无论谁抱他而去都没有什么区别了。更谈不到受苦受难了。”

“没错儿。但那只是一种比喻。上帝在埃及救了以色列,使得他免于受奴役。所以,他们应该知道还是有区别的——受苦和恩惠之间的不同。以西结谈了许多被囚禁的事儿。实际他被囚禁在巴比伦时一直写作。是另外一本书。所以,从这个角度看,我就能理解加尔文的观点。我的意思是,《旧约》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以色列人因为受过苦,所以更懂得什么是恩惠这一理念。”

“上帝让他们在埃及受苦。后来,他们还继续受苦。”

他耸了耸肩:“看起来就是这样。你知道,如果你在读《以西结书》的同时,读《马太福音》,我不会介意。只是一个建议。”

她说:“我对我一直读的这些感兴趣。他讲了许多卖淫的事。也许我下一次就读《马太福音》。”

他笑了起来。“哦,莱拉!我可以给你讲解这本书。”他用两手捧着头,“不是因为容易讲解,而是因为我不想让书里讲的那些事把你搞得心烦意乱。”

“别担心。我自己也有脑子,可以思考。”她接着又说道,“顺便问一句,我在别人面前不说那个字。我知道,那是个污秽的字眼儿。可能比污秽还糟糕。你听我说,我以前绝对没有想到《圣经》里会有那个字。这很有意思。那里面有许多我没有想到的东西。”

他说:“是很有意思。我想,我得很认真地再读一遍。说起来真让人吃惊,我怎么总是想自己最喜欢的部分?我喜欢的部分确实很多,可是其余的部分也不少。”他们在黑暗中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他又说:“我想,我也有过受苦的时候。按照以西结的标准,也许还算不上受苦。也许以后还有更多的苦难等着我。到了我这个年纪,肯定会有。但是至少,我也受了足够的苦难,才体会到今天得到的恩惠。”他的胳膊搭在她坐着的那张长沙发的靠背上。他抚摸着她的头发。他在她面前还是有点羞涩。

她说:“哦,是很有趣。”她纳闷,埃姆斯太太倘若活着会怎么想这事儿。可怜的姑娘要给他生个宝宝了。“我要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