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这是两天前的事情。现在又是礼拜日。如果你做的是这种工作,你就觉得似乎天天都是礼拜日,或者礼拜六晚上。你刚刚准备完这个星期的事情,下个星期就到了。今天早晨,我从你母亲陆续给我挑拣出来的那些讲道稿里拿出一份,读了一遍。稿子是关于《罗马书》第1章的。“他们的思念变为虚妄,无知的心就昏暗了。自称为聪明,反成了愚拙。”等等。《圣经·旧约》的经文出自《出埃及记》,愚昧无知造成的灾难。我的这篇讲道稿抨击了理性主义和非理性主义。我的观点是,这两种主义都崇拜创造物,而不崇拜造物主。我浏览了一遍,不时感到惊讶。有时候,因为说得很对;有时候,因为错得让我汗颜。而总体上的感觉是,那一定是别人写的。杰克·鲍顿穿着那身让人感到很累的套装,系着领带,坐在你身边。你很高兴。我相信你母亲也很高兴。
这种做法和我对于布道的理念完全不同。站在这儿,读一摞早已泛黄的手稿。上面写的都是自己一时的心得,现在试图冲淡半辈子前的某个夜晚注入字里行间的那种绝对和肯定。小鲍顿坐在第二排。他似乎总能看穿我。我最近觉得,他或许会抱着玩世不恭的希望,到哪个教堂去听哪位牧师讲鲜活的真理,而此刻,我却是在嘟囔那些早已没有生命的废话。他就坐在那儿,面带微笑看着我。我确实认为,将理性主义和非理性主义联系起来,也就是说将唯物主义和偶像崇拜联系起来考虑问题具有一定的意义。如果我有精力,一定会脱离经文,就此论述一番。可是现在我只能拿着那些旧讲稿,照本宣科,和大家握握手,回家坐在睡椅上打瞌睡。我确实觉得小鲍顿实际上会因为我讲的这些东西和我们之间谈的那些事情以及他本人毫无关系而感到慰藉。上帝保佑这个可怜的家伙。事实是,站在这儿,我希望能为自己老年的恐惧找到理由。这让我惊讶。我觉得,我仿佛已经把妻子、孩子遗赠给他,如果我能弥补他自己的损失的话。
今天早晨,我醒来之后,心里想,我们这座小镇也可能会因它所有的真相沦落到地狱的最底层。错误在我,也在别人。我回想我这辈子这儿发生过的事情——大旱,大流行性感冒,经济大萧条和三次可怕的战争。在我看来,我们从来没有对刚刚经历的灾难反思,并且提出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那就是,上帝想让我们从中明白什么?“传道”这个词来源于古法语predicateur,意思是“预测未来”。那么,“预测未来”除了想在那些麻烦中寻找意义之外,还能有别的什么目的呢?
哦,我们没来得及提这个问题,问题就拂袖而去。我们变得就像没有法律的人,连左手右手也分不清楚的人,只是搁浅在沙滩之上。陌生人或许会问,为什么这儿有一座小镇?我们自己的孩子也会问。谁能回答他们?它只是沙丘之间一个顽固的“前哨阵地”,离堪萨斯州“一弹之遥”。这也正是这座小镇存在的全部目的。它是约翰·布朗和吉姆·莱恩需要躲藏和休息时的根据地。像这样的小镇至少有过一百个,都是在早已被人遗忘的内战高潮之时建起来的。它们的规模大小、破败程度,足以衡量当初建设者的勇气和热情。现在,这些小镇看起来那么难看、土气、可笑,即使对那些在这儿住了一辈子,对它的历史、现状了如指掌的人也这样。我也觉得它荒谬可笑。我真的认为,我之所以从来没有离开这里,是因为害怕一去不复返。
我曾经提到,我的父亲和母亲离开了这里。是啊,他们当然走了。爱德华在墨西哥湾海滨地区买了一块地,还为他自己一家和父母建了一幢别墅。他之所以这样做,主要是为了我母亲离开这个气候恶劣的地方。他真是一片孝心,因为我母亲的风湿病年纪越大越严重。当初的想法是,他们在爱德华那儿住上一年,然后就回基列,等冬天天气冷了,再到南方,直到我父亲退休。所以,第一年,我就替他上讲道坛布道。可是父母亲除了回来看过我两次之外,再也没有回来。第一次是路易莎去世之后,第二次是回来劝我跟他们一起走。那一次,我请父亲布道,他摇了摇头说:“我再也干不了这件事了。”
他对我说,他不想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事实上,他希望我能在比这儿更广阔的世界,创造自己的生活。他和爱德华都强烈地感受到,如果我能取得更多的经验,一定能派上更大的用场。他对我说,无论从多远的距离看过去,基列都是个“古代遗址”、“出土文物”。我提到我们在这儿拥有的历史,他笑了起来,说:“那不过是些古老的、遥远的、令人不快的往事,许久以前的战斗。”我听了以后,很生气。他说:“看看这个地方,一棵树刚刚长大,就会被风吹断。”他向我详细叙述了外面世界的精彩。我暗下决心,永远不冒险去体会都市的繁华。他说:“我已经认识到,我们生活在这里,受到非常古老、非常褊狭的观念的限制。我想让你明白,你不必忠诚于这些观念。”
他认为他可以原谅我对那些观念的忠诚,仿佛那是对他的忠诚,仿佛那只是他可以为我纠正的、好心犯下的错误,仿佛那不是对我自己的忠诚,一丝一毫也不是。姑且不谈上帝——可以这样说——因为那时候,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就像我已经知道好多年、好多年一样,上帝完全超越了我对他的理解。这就使得对他的忠诚和对习惯、教义以及对碰巧与他有关的记忆的忠诚全然不同。我知道这一切,那时候就知道。他以为我多么无知。可我读过欧文、詹姆斯、赫胥黎和斯维登堡,哦,看在上帝的分上,还有布拉瓦茨基的著作。他对此一清二楚。因为实际上他从我肩膀后面看过我读的这些书。我还订阅过《国家》。我不是爱德华,但也不是傻瓜,我说起话来同样头头是道。
我不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只是大吃一惊。哦,他这番高论起到的效果只是使我对这个我从来没离开过的地方平添了几分乡愁。我无法相信他会对我说这样的话,就好像他认为我没有能力把忠诚寄予我认为合适的地方。我怎么能接受一个对我的评价如此之低的人的忠告呢?这都是我那个时候的想法。哦,那是怎样的一天!然后,一两个星期之后,我收到他的一封信。我曾经对你提到过那时的孤独、黑暗,我已经尝到那是什么滋味儿。可是那天,好像一股寒风席卷了我。那彻骨的寒冷我却从来没有感受过。那寒风吹了我一年又一年……父亲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丢给上帝。这是事实,所以我没觉得懊悔。我付出太多的辛酸,但也从中学到许多。
为什么往事又浮上心头?因为我在想生活中的挫折和失望。这种挫折与失望太多太多。关于这些,我并没有都对你讲过。
今天早晨,我到银行拿支票兑换了一些现金,希望能用这点钱帮帮杰克。我想,他也许需要钱到孟菲斯。不一定现在就需要,但是总会派上用场。我去了鲍顿家,等待着,和谁也没什么话好说,白白浪费着宝贵的时间,直到有机会和他单独说话。我把钱放到他手里,他笑着放回到我外套的口袋里,说:“你这是干什么?爸爸。你自己也没什么钱。”他的目光变得冷峻,说:“我要走了。别担心。”我取出来的是你的钱,你母亲的钱,实在没有多少,想给出去,结果却是这样。
我说:“这么说,你要去孟菲斯?”
他说:“随便别的什么地方。”他脸上露出微笑,清了清嗓子,说:“我收到一直等待着的信了。”
我的心情格外沉重。鲍顿坐在他那张莫里斯式靠椅上,目无所视。格罗瑞对我说,他整整一天只说一句话:“耶稣永远不会老!”格罗瑞心烦意乱,杰克也神情沮丧。他们只是出于礼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着闲话,也许纳闷为什么我还不走。我也巴不得赶快回家。等到终于可以向杰克表明我来是想给他点钱的时候,却得罪了他。
回家之后你母亲服侍我躺下,打发你去找托拜厄斯玩。她放下百叶窗,在我身边跪下抚摸着我的头发。休息了一会儿,我又爬起来,记下这些事儿。记下之后,我又看了一遍。
杰克要走了。格罗瑞心绪烦乱,来和我诉说。她已经向兄弟姐妹们发出“警报”,要求他们立即中止人道主义的劳动,赶快回家。她相信,老鲍顿将不久于人世。“他怎么能现在就走呢?”她说。我想,这是一个貌似有理的问题。但我应该知道答案。这个家里将坐满可尊敬的人,他们的丈夫、妻子、可爱的儿女。他怎么能心里怀着那痛苦的“宝贵财富”,置身于这一切之中呢?——我自己也有妻子和孩子。
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我曾经娶某个皮肤红润、身体健壮的女人为妻,她给我生下十个孩子,十个孩子每人又生下十个孙儿、孙女,我还会离开他们,在圣诞节前夜,在那个最寒冷的夜晚,徒步走一千英里,只是为了看你母亲的脸,看你的脸。如果我永远找不到你们,希望找到你们就是我的安慰。那是我孤寂中惟一的希望。这希望除了在我的心中,在上帝的心中,不可能存在于任何事物之中。这只是表示我对上帝永远都感激不尽的方式,因为他把辉煌从这个世界藏起来——你母亲当然除外——而在你那张甜美的、平凡的脸上呈现于我的面前。那些善良的鲍顿家的兄弟姐妹将为他们的富足和杰克的贫穷而羞愧。而他宁愿一文不名也不羡慕他们拥有的一切。我很清楚,这不是可以忍受的心境。
老鲍顿,如果能从椅子上站起来,摆脱他的衰老、古怪、偏执、悲伤以及种种局限,一定会丢下英俊文雅、自信满满的满堂儿孙,跟着这个从来就不甚了解的、像护着伤口一样护着的儿子远行。给他一个父亲根本给不了的保护,用他不可能拥有的力量保卫他,用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的钱财支持他。如果鲍顿处于正常状态,他一定会完全原谅他过去、现在、将来的每一样罪过,无论那罪过是否属实,是否是他的。在这个问题上,他就是这样“挥霍无度”。而这是我喜欢看到的。
我和你说过,我自己是个孝顺的儿子——可以这样说——从来没有离开父亲的家,甚至父亲自己离开之后,我还固守在这里。仅此一点,“孝子”的资格就不会受到任何挑战。我是这样一个正人君子,天堂的宴乐也会相对而言有所节制。这样很好。爱没有什么公正而言,也没有什么比例之说。无此必要。因为无论情况多么特殊,所谓爱也只是对于无法理解而又欣然接受的现实的一瞥或者一个美丽的寓言,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意义,它只是永恒长河中短暂的一瞬。所以,它怎么可能从属于某种原因或者结果呢?
活足够长的时间超过你可能经历的苦难是值得的。这是另外一个你为什么必须珍爱健康的理由。
我想,该结束这些文字了。我从头到尾大致看了一遍,发现有些事情还有点意思,主要是我是如何被这个世界牵引回来了。我在一开头写下的对死亡的期待,现在读起来却充满青春的活力。其中的新奇和玄妙显然让我极感兴趣。
今天早晨我看见杰克·鲍顿向公共汽车站走去。他看起来太瘦,衣服穿在身上显得肥大,手里提的箱子让人觉得轻飘飘的,似乎没装什么东西。那样子看起来早已过了青年时代。不是个你想把女儿嫁给他的人。但是他身上有一种优雅和勇敢。
我喊了他一声,他停下来等我。我一直和他走到汽车站。我带着那本《基督教的本质》。这本书我一直放在门边的桌子上,希望有机会送给他。他拿在手里翻了翻,对着这本已经破烂的书笑了笑,说:“我从小就记得……不,我会永远记着这本书!”也许他在想,这本书看起来像他从前经常装在口袋里的什么东西。这个念头从我脑海里闪过,让我觉得,好像这本书原本就是他的。我相信他很高兴我送给他这件礼物。我在第二十页折了个角——“我只有跳出我的存在,才能对这个存在怀疑。我怎么能怀疑上帝?他就是我的存在。怀疑上帝就是怀疑我自己。”等等。我背会了这些话,还有一些也烂熟于心。所以能和爱德华讨论一番。但是我们不愿意浪费那天玩传球、接球的宝贵时光,所以没有太多涉猎这个话题。后来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还有两点,我觉得应该在我们先前谈话的时候说清楚。一是,教义不是信仰,只是讨论信仰的方法;二是,希腊字sozo通常被翻译为“得救”,但它还有“愈合”“恢复”之类的意思。所以传统的翻译使这个词的意思狭窄了许多,结果引起许多错误的期盼。我想,他应该认识到,上帝的宽恕不会那么狭隘,会有许多方式表示他的恩典。我没话找话地和他闲扯。我知道,他一定经常听父亲给他讲同样的事情。我首先想到的是,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孤单——我看见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走着。我相信,他很高兴有人陪伴。他不住地点着头,脸上的表情显得非常有礼貌。
我们在马路上走着,他四处张望,目光掠过你住在一个镇子里时从来不屑一看的东西——山墙上的锈蚀,穿过一块空地的小路,棉白杨和晾衣竿之间挂着的吊床。我们从教堂前面走过。他说:“我再也看不到这个地方了。”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一丝悲凉。这似乎给了我一个机会。于是我说:“你要多多保重。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们就需要你。”过了一会儿,他点点头承认这种可能性。
然后他停下脚步,看着我说:“你知道,我又做了一件最糟糕不过的事情——这个时候离开这里。格罗瑞永远都不会原谅我。她说:‘很好!这是你的杰作。’”他脸上挂着微笑,但是实际上目光中有一种恐惧,一种惊奇。也许一直就有。他确实是在做一件可怕的事情。他父亲行将就木,他却不肯留在身边。这种事只有他的父亲才能原谅。
于是,我说:“格罗瑞和我都说了。我对她说,不要轻易做出判断。也许有更紧急的事情。”
“谢谢你。”
“我理解你为什么要走。真的理解。”这确实是我的肺腑之言。我一定要告诉你,那一刻,我对心中所有旧有的痛苦生出感激之情。这在我看来,确实非同寻常。
他清了清嗓子。“这么说,你不介意代我向我的父亲告别?”
“我一定替你去做。当然一定。”
除了这个话题,我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把谈话继续下去。可是我不想离开他,而且,不管怎么说,因为心脏的缘故,我不得不紧挨他在椅子上坐下。我们就那样坐着。我说:“如果你能收下我给你的几块钱,你就是对我做了善事。”
他笑了起来,说:“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我给了他四十美元。他只收了二十,还给我二十。我们又坐了一会儿。
然后,我说:“实际上,我是想为你祝福。”
他耸了耸肩。“怎么个祝福法?”
“哦,按照我的想象,我把手放在你的额头上,祈求上帝保护你。不过,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大街上有几个行人。
“不,不,”他说,“没关系。”他摘下帽子,放在膝盖上,低下头,几乎搁在我的手上。我使出浑身的力气为他祝福,当然是重复《民数记》中的祝福祈祷。“愿耶和华使他的脸光照你,赐恩给你;愿耶和华向你仰脸,赐你平安。”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好的祝福,或者更能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更适合此情此景的感悟的祝福。他还没有睁开眼,抬起头,我说:“上帝保佑约翰·埃姆斯·鲍顿,这个被我们深爱的儿子,兄弟,丈夫和父亲。”然后,他坐下看着我,仿佛大梦初醒。
“谢谢你,牧师。”他说。他的口气让我想到,他也许觉得我认为我刚才提到的所有那些角色,都已经不属于他。而实际上这绝非我的本意,或者说恰恰相反。哦,不管怎么说,我对他说,能为他祝福是我的荣幸。这确实是肺腑之言。事实上,我读神学院,献身于神职,忙忙碌碌这么多年,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刻。他像平常那样端详着我。汽车来了,我说:“你知道,我们都爱你。”他笑着说:“你们都是圣人。”他在汽车门口停下,抬了抬帽子便走了。愿上帝保佑他。
我一直走到教堂,进去之后,休息了好长时间。我相信,我们一起走着的时候,我从小鲍顿的脸上看到一丝讥讽。他似乎嘲弄自己居然会把希望寄托在这样一个破旧的地方,而且,为了放弃这个希望,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我知道是什么希望。正是这种地方给人以鼓励,让人们觉得可以在这儿过不受烦扰、平静安宁、没有苦恼的生活。“将来必有年老的男女,坐在耶路撒冷街上,因为年纪老迈就手拿拐杖。城中街上,必满有男孩、女孩玩耍。”这是预言,是先知撒迦利亚的幻想。他说,在人们眼里那将非常美好。所以在这个悲凉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要有人类居住。傍晚玩传球、接球,闻河面飘来的清爽的气味,听火车隆隆驶过。这些小城曾经是顽强的堡垒,它的存在就是为了保卫这样的和平。
你母亲看起来想让每一顿晚饭都是我爱吃的。经常有肉糜糕、甜点。她在桌子上放上蜡烛,因为现在天黑得早。我估计,她是从教堂买的。这样做很好。她经常穿着蓝裙子。你长个了,红衬衫穿在身上显得很小。老鲍顿合家团圆,除了让他牵肠挂肚的杰克。他们都来问候我们,请我们去吃晚饭。但是这几天,我们三个人特别愿意自己待在家里。你身上散发着傍晚的寒气,一双眼睛非常明亮,粉红的面颊和手指冰凉。烛光下,在我这双老眼看来,那么美丽。寒冷让所有昆虫都闭上嘴巴。黑暗让我们说话压低了嗓门儿,就像在策划什么阴谋。你母亲做完饭前感恩祷告,给你往面包上抹黄油。我真希望鲍顿能看到他儿子怎样领受他的祝福,看到他怎样低着头。如果我告诉他,如果他明白我的意思,他就会为自己看到的场面嫉妒,因为他本来应该是给儿子祝福的那个人。我好像觉得,他的手就放在我的手上。啊,我可以想象他在世界那面,以一种顿悟的惊讶回过头看着我——“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过这样的生活!”每个人都有一万条理由过这样的生活。
我答应小鲍顿替他向父亲告别。所以,吃完晚饭就溜达过去,知道老家伙这会儿应该睡觉,屋子里空空荡荡,我可以悄悄说上几句话。我的好朋友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乌云笼罩着他临终前对事物的理解能力。他的耳朵已经聋了好几年。我知道,如果他醒着的时候,我对他说起那个名字,他一定会挣扎着,打起精神,迫不及待想弄清是怎么回事。这样一来,我就会在他心中制造出一种我那时、甚至是一辈子都无法以任何手段和安抚消减的焦虑和渴望。仿佛无论我说什么,都会解开他那个巨大谜团的任何一部分。他将独自承受那忧伤和迷乱之苦,我则没有力量目睹那一切。
我想,如果他能像古代的雅各该有多好!他已经失去的宝贝儿子为了他的幸福,带给他可爱的小罗伯特·鲍顿·迈尔斯——“我想不到得见你的面,不料,神又使我得见你的儿子。”哦,这该多么美丽,美丽得宛如天使的幻象,想到这儿,一种快乐从我心中升起。在我看来,当什么东西确实应该真实的时候,它就一定具有真实的力量。我因此又想到天堂。如你所知,现在我动不动就想起天堂。
可怜的格罗瑞在鲍顿床边为我放了一把椅子。我在他身边坐了好长时间。小时候,我经常在天还没亮的时候,从窗户爬进他的卧室,喊他起来一块去钓鱼。如果惊醒他的母亲,她会非常生气,所以,我们总是偷偷摸摸。有时候,他还想赖在床上睡一会儿,我就拽他的头发,揪他的耳朵,趴在他耳朵旁边说悄悄话,好像我想起什么荒唐可笑的事情。有时候,他被我弄醒之后就哈哈大笑。哦,那已经是多么久远的过去。昨天晚上,他在这儿,像他一直以来那样,身体朝右侧躺着。毫无疑问,躺在上帝的怀抱里。尽管,我知道,如果我唤醒他,他就又回到客西马尼。于是我在他熟睡的时候对他说,我已经替你为你那个孩子祝福了。此刻我还觉得他的额头紧紧贴着我的掌心。我说,我爱他,就像你希望我做到的那样深沉。所以你的祈祷肯定会得到回答,老家伙。我的也一样,我的也一样。我们不得不等好长时间,是吗?
我离开的时候,看见格罗瑞站在走廊,看客厅里坐着的兄弟姐妹,他们的妻子、丈夫和孩子。这些孩子有的已经长大,有的还是半大。他们无非是说说各地的新闻,议论议论时政,还玩红心纸牌游戏。厨房里和楼上,还有两拨。路上,我还碰到五六个散步回来的人。我有点儿惭愧,直到现在才意识到,杰克一走,格罗瑞该有多难。留下她一个人应付这一家家不愁衣食、心满意足的人来了之后造成的混乱,留下她一个人忍受所有这些人表现出来的分寸得体、发自内心的好意。然而,没有一个人和她一起微笑着面对这没完没了的一切,没有一个人是为了寻求她的保护才来到这里——这是一种最糟糕的遗弃。只有上帝可以安慰她。
有时候在我看来,好像是上帝在吹这“创造物”可怜巴巴的灰烬,让它重放光明——瞬息之间,一年,或者一辈子,然后又变成灰烬。再看到它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它曾经和火、和光有什么关系。这就是我在圣灵降临节布道时讲的内容。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上帝比我的布道所暗含的意思更坚定持久、更丰富多彩。不管你的眼睛转向哪里,世界都像耶稣变容一样,闪闪发光。你不用带任何东西,只需一点点想看的愿望。然而,谁有勇气看它?
我要请你母亲把我那些旧讲道稿统统烧掉。教堂执事可以安排这件事情。那些稿子足可以点一大堆火了。我在想热狗和果浆软糖,庆贺第一场雪。当然,她想保存哪篇都可以,不过我并不想让她为这些东西浪费太多的精力。有用也好,没用也罢,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在两种情况下,创造物圣洁的美丽会变得璀璨夺目,而且这两种情况会一起发生。一种情况是,当我们感觉到我们对这个世界力所不逮;另一种情况是,当我们感觉到世界对于我们也常常力不从心。奥古斯丁说,上帝喜欢我们每一个人,就像我们都是他惟一的孩子。这想必是真的。“主耶和华必擦去各人脸上的眼泪。”倘若我们说,这正是我们心之所想,也丝毫减弱不了这诗句的美丽。
神学家谈论先于恩典本身的恩典,并且允许我们接受它。于是我想,一定有先于勇气本身的一种品质,允许我们勇敢——也就是,承认生活中有比我们的眼睛能够承受的更多的美丽,珍贵的东西被放到我们手中,如果不给予应有的尊重,就会造成巨大的损害。因此,正如老人们所说,这种勇气使我们有用,使我们能够慷慨大度。这是完全相同的事情的另外一种说法。这是讲道坛上的说法。除了残存的古老的勇气,除了那古老的勇敢和希望,我还能留给你什么呢?哦,如我所说,它现在只剩下一堆灰烬,总有一天,上帝会再把它吹成熊熊燃烧的火焰。
我热爱大草原!我经常看到黎明向我们走来,晨光洒满大地,万物骤然之间“容光焕发”。“良辰美景”这个词深深地印在我的灵魂里,我惊讶,我居然能亲眼目睹这样美好的事物。也许还有更为美妙的“第一时刻”——“那时晨星一同歌唱,神的众子也都欢呼。”但是就我所知,与此相反,即使红日当空,他们也仍然歌唱,仍然欢呼,当然还是那样美妙。而在大草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分散我们对黄昏或清晨的注意力。地平线上没有任何东西缩短,或者延长。从这个观点看,连绵逶迤的群山不过是对大自然的鲁莽、无礼。
在我看来,这个朴素自然、未被留意的地方如同耶稣基督一样。我不由得想,你迟早要离开这里。如果你真的这样做了,或者打算这样做,那是一件好事。整个这座小镇看起来都像是被磨蚀之后的希望,然后又被磨蚀。但是没有及时变成现实的希望,还是希望。我爱这座小镇。我想最终安息于这里的泥土下面,将是我的爱最后的狂热的展示——我也将在流逝的时光中闷燃,直到再放射出灿烂的光芒。
我祈祷,你在一个勇敢的国家成长为勇敢的人。我祈祷,你找到一条使自己有用的路。
我将祈祷,然后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