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七年 第四次调整

最初几星期我和其他成年人完全没有接触。有时我会看到他们路过,周围的房子里也都有人住,但他们从不和我交谈,甚至不曾直视我。没有人反对我鸠占鹊巢,但这不见得是默许,只是根本不愿承认我的存在。我与启蒂亚和其他小孩交谈,让自己尽量耐心。我希望遇到一个机会,让别人看到我的用处。

最终却是我的无用打破了僵局。一天清晨,启蒂亚正给我看她的翅膀设计,她已经到了开始设计自己翅膀的年纪。因为下一年就要长出这种寄生物,她正用小型翅膀做试验。那翅膀从桌面上长出,随着肌肉的不自主收缩而抖动,我努力掩饰自己的恶心。

一阵骚动传来。启蒂亚听见喧闹声,抬起头,随手将试用翅膀扔出窗外,令得周围几只鸟纷起争抢,而她已走出门去。我随她来到广场上,四周围观的孩子难得地安静下来。只见地上躺着五个浑身血污的女人,其中一个已经死去,另两个似乎受了致命伤。她们都有翅膀。

有几个人在救治伤者,把浅棕色的海绵小块塞到伤口里,缝合。我想去帮忙,部分出于本能,但更大程度上是因为脑子里冒出来的冷静想法——解决危机能打破社交障碍。惭愧的是,让我克制住自己的并非高尚的自我检讨,而是因为马上就明白,我那点有限的野外急救知识根本派不上用场。

既然这事帮不上忙,为不妨碍到其他人,我便转身走开,不料却撞上巴迪雅。她正站在广场边上观看。

她独自站在那里,周围没有别人,双手沾着鲜血。

“你也受伤了吗?”我问。

“没有。”她简短地回答。

我表达了对她朋友们的担忧,问她们是否在战斗中受伤。

“我们听说过传言,”我说,“埃斯佩里人在侵占你们的土地。”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暗示官方对他们的同情,因为我问孩子们有没有打仗时他们总是耸耸肩而已。

她也耸耸一边的肩膀,叠起的翅膀随之上下抖动。随后她说:“他们就算自己到不了的地方,也会在森林里留下武器等我们。”

埃斯佩里人的数种地雷科技中包括一种智能移动雷,其引爆目标设定可以精确到个体基因序列,也可以广泛到某种广义的体形——比如说人形带翅膀——然后四处巡游,找到合适的目标后进行最大限度的破坏。这种地雷只有一面装炸药,另一面全是电路。

“弹片是不是只来自于一个方向?”我用双手比出一个扇形。巴迪雅凌厉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我告诉她这种地雷的原理和制造过程。

“有种扫描仪器可以探测到。”我又说,本想接着提出为他们提供这种仪器,可我还没讲完,她已经不发一言地离开广场。

我并不失望,因为我明白她是想马上利用我提供的信息。两天后,我的耐心得到回报。那天上午,巴迪雅来到我的房子里说:“我们找到了一只地雷。你能告诉我们怎么拆雷吗?”

“我不确定, ”我诚实地说。 “最安全的办法是从远处引爆。”

“他们用的塑料会毒害土地。”

“你能带我去地雷那里吗?”我问。她非常严肃地思索起来,我明白,这要么触犯禁忌,要么十分危险。

“可以。”她终于说。于是她带我来到村落中心附近的一间房子,这里有梯子通往屋顶,我们又从那里爬到旁边的房子上,如此不断爬高,最后来到一只大篮子面前,编织篮子用的不是绳索,而是一种藤蔓。我们爬进篮子,她蹬离树枝。

飞行过程并不平稳。最接近的描述是小孩子的秋千,只是在失重的最高点你并不往回摇摆,而是疾速画出另一个弧,周遭破碎的树叶发出强烈的烂菠萝味道。大概五分钟后我开始剧烈呕吐。好在旅程结束前巴迪雅也吐了,虽然她反应迅速地朝向旁边,但我的自尊心和肠胃都感觉到了安慰。

我们休息的树上有两个女人在等待,她们也都有翅膀,分别名叫蕾娜塔和葆蒂。

“它又朝伊格兰方向走了大概三百米。”蕾娜塔说。她们告诉我伊格兰是附近另一个梅里达村庄的名字。

“如果它探测到附近有居住区,就会等到进入居民区,在尽量多的人中间引爆,”我说。

“比较昂贵的地雷还带有掘洞功能。”

她们小心地把我从树顶带下来,落到地面,让我走在中间。她们的翅膀伸展开,掠过两边垂下的藤蔓,她们定时跳起来察看一下情形。有好几次她们友善地拉着我略微改变路线,但我那未经训练的双眼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差别。

一群大蚂蚁排成细细一队——请读者原谅我将它们称为蚂蚁,它们实在跟蚂蚁长得一模一样——跟着我们爬行,起初我并没在意,直到看见地雷上爬满了蚂蚁。蚂蚁们并没有阻止地雷前行,只是好奇地在上面翻滚。

“经过我们的调整,这些蚂蚁可以闻到塑料味道。”巴迪雅回答我说。

“我们还可以让蚂蚁能吃塑料,”她又说,“但我们担心这样会引爆地雷。”

写下这段话时,“调整”这个词还让我下意识地闹心。这是个无法翻译的词,用来替换的词汇表现不出那细微的闹心之处。但我无法超越联盟的官方翻译,要说清这个概念,需要生物工程课本里面三个枯燥的章节,而我没有能力提供。我只希望自己完整地传达了她提到这件事时的随意感。联盟有几十个非常优秀的实验室,里面的科学家如果有几年时间和足够的高额研究资金,是可以复制这个成果的。可他们只随随便便地用了两天。

我当时并未陷于崇拜之中。地雷对探寻的蚂蚁不屑一顾,仍然疾速前进,长着玻璃眼睛的地雷头偶尔在细长的蜘蛛腿上转动。我们还有半天时间来引开它,让它不致进入前方的村庄。

蕾娜塔跟着地雷前进,我在地上给巴迪雅和葆蒂画出我所知的地雷内部结构。稍有点常识的地雷制造者都会让地雷在受到外界干扰时爆炸,除非接收到特定的解除码,所以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

“最有希望下手的,”我提议,“是发射接收器,让它失去接收解除码的能力,在失灵的同时解除威胁。”

葆蒂立即打开背上的箱子,变成一个工作台,这台子和小启蒂亚的一样,只是更精致更紧凑。她盘腿坐在地上,将工作台放在腿上,不时抓起一把蚂蚁,放到绿色台子上。大多数蚂蚁马上蜷曲死去,她小心地将少数几只存活者赶到一个空瓶子里,再取另一批蚂蚁。

我有时坐在她身旁的地上,有时和巴迪雅一起绕圈踱步。巴迪雅担负起瞭望职责,偶尔把刀取下又放回去,其中一次她打下一只墨狄——一种像狐猴的动物。但它可一点都不像地星上的狐猴那么可爱,我看着它就忍不住恶心。巴迪雅后来还给我看了墨狄小嘴里满是倒钩的牙齿,它抓到猎物会咬住不放。

她的话渐渐多起来,还问起我家乡星球的情况。我告诉她地星的情形,还有地星上对女人的隔离,她觉得十分可笑,我们一起肆意嘲笑远方那些对我们完全没有威胁的愚蠢的人。梅里达人刻意保持一比五的男女比例,这样足以维持健康的基因库,又可以最大程度地降低整个群体对资源的消耗。

“他们不能长翅膀,所以行动更难。”她补充说。这简单的一句话解开了早前游客们心目中那个难解的谜团——他们很少看到梅里达男性。

她骄傲地给我讲述她的两个孩子,他们和父亲以及同父异母兄妹们住在离这里半天时间的一个村庄里,她还考虑再生一个。她的专业是森林管理员,这个词汇同样翻译得词不达意,在埃斯佩里人的入侵压力下,该职业已经开始有了军事意义。

“我完成了。”两小时后,葆蒂说。我们赶上蕾娜塔,在附近找到一个蚂蚁窝,那像是一团白色棉絮,待在离地几吋的高度上。葆蒂将她手里那一小撮转染后的蚂蚁放出,它们在短暂的混乱后被蚁群接纳,进入窝中。从蚂蚁窝里出来的工蚁短暂地减少,随即又恢复正常,只是从其中分出一支爬向地雷的方向。

这些蚂蚁加入了在地雷上逗留的战团,但并不止于查探,而是开始往外壳里钻。我们后撤到安全距离之外观察。地雷保持速度前进了十分钟,随着越来越多的蚂蚁努力往外壳里挤,地雷开始慢下来,一只细细的金属长腿迟疑地举起。地雷摇摇晃晃又走了几步,所有的金属长腿突然全部收起,它变成一团光滑的金属,躺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