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家七年 第三次调整
巴迪雅把我丢给她的族人时似乎有些尴尬。她把我放到村子中央,然后跳上树顶,令我无法跟随,表示她跟我已经一刀两断,我以后的所作所为都与她无关。
我又饿又累,几乎要瘫倒。没有经验的人总以为星际旅行多么华丽,其实对下级官员来说,这和其他交通方式一样不便,时间还更长。此前一个星期里,我基本是个囚徒,关在只有四步宽的舱房,要把床折叠起来才能放下书桌,公用厕所则在走廊,只有一个壁橱大。登陆港没有留住我前进的脚步,那个令人憎恶的港口本非我的目标。现在我终于来到目的地,残存的肾上腺素已在高潮后耗尽。
在我之前,也有人来过梅里达的村庄中心,并在听证会上描述过村庄的模样。这些人大多来自埃斯佩里,包括人类学家、生物系学生和游客——这些游客不是天生爱冒险,就是脑子进了水。他们通常会富有诗意地描述当地人如何在头顶交织的树枝藤蔓间滑翔,具体细节和形容随村庄所在纬度的不同而变化;他们也都会提到典型的房屋布局,围绕着中央广场如轮辐一般散开。
如果我没这么累,或许也会如此仔细地观察,向我的读者们交出一份类似的报告。然而在我眼中,这个村庄全然陌生混乱,完全看不出一点悉心规划之处。称之为村庄会让人误以为这里的人有地区分布——然而梅里达人,至少是有背翼的梅里达人,会在众多遥远的小定居点之间自由来去,这种结构取代了熙熙攘攘的城市。我独自站在那里,陌生人淡定地从我身旁经过,步履稳健,好像在说:“我完全不在乎你或你的命运。这跟我完全无关。怎么可能有关呢?”最后,我躺在广场边睡着了。
第二天,我遇见启蒂亚。在性格与机遇的复杂作用下,她被同学们选出来,试着用一根树枝戳我,把我弄醒了。我睁开眼睛坐起来,他们在几步之外的安全范围“咯咯”发笑。
“你为什么睡在广场上?”启蒂亚问我,她的同学们又发出一阵笑声。
“我能睡哪里呢?”我问她。
“在房子里啊!”她说。
我婉转地向他们解释我在这里没有房子,他们怪责我说,我应该回到自己有房子的地方去。我煞有介事地在天空中仔细搜寻,又问他们这里的纬度是多少,然后随手指了一个方向说:“我的房子朝那边要走五年。”
孩子们先是不信,然后是疑惑,最后欢乐起来。原来我是从星星上来的!他们的朋友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遥远的来客。有个女孩去过另一块大陆,她还有一个埃斯佩里玩偶以资证明,但那点小骄傲顿时便被消灭了。启蒂亚拉起我的胳膊宣示主权,告诉我,因为我的房子太远了,她会带我去另外一间。
基本上,在任何一个社会里,只要能正常地接触到小孩,对于外交人员和人类学家都是非常有用的。他们容易为稀罕的事情惊叹,也喜欢成年人认真地问他们问题,这对他们是一种新奇经历,尤其是有些问题很傻,答案那么明显,让他们颇有优越感。启蒂亚就是一座宝藏。她走在队伍最前面,领我来到附近巷子里的一栋空房子。这栋房子已被遗弃,开始分解了:墙壁和地板上都蠕动着亮晶晶的深蓝色小甲壳虫,兢兢业业地发出“嗡嗡”咀嚼声,好像夏天午后的蝉鸣。
我好容易才忍住没有跑掉。启蒂亚毫不犹豫地走进虫子堆,来到对面墙壁的一个小水龙头那里,每一脚都踩死几十只虫子。她打开水龙头,一种黏稠的透明液体喷出来,虫子们四处退散。
“来,这样。”她教我用手掬起液体,泼在墙壁和地板上。虫子们怏怏退去,墙壁和地板又从棕色恢复到浅绿,开始自行修补漏洞。
接下来的一周里,她带给我食物,教我礼仪和语法,最后还给我带来一套衣服,包括一件无袖上衣和一条紧身裤,并骄傲地告诉我,这是她在课上亲手制作的。我真心诚意地感谢她,并问她去哪里洗我的旧衣服。她异常迷惑,仔细地看了看我的衣服,又摸了摸,然后说:“你的衣服已经死了!我本来还以为它只是不好看呢。”
她给我的衣服不是纺织物,而是轻薄牢固的一层植物纤维,表面有飞蛾翅膀上那样的鳞片。我甫一穿上身,衣服就紧紧抓住我的皮肤。我还以为自己感觉到的瘙痒是过敏,但其实只是植物纤维网内生长的细菌在勤勤恳恳地清除我皮肤上堆积的汗水、尘土和死皮细胞。又过了好几天,我才能完全克服自己的本能,把清除排泄物的任务也交托给这件有生命的衣服(之前我一直到树林里去排泄,因为找不到任何像是厕所的地方,每次询问对方也总是十分迷惑,所以我不敢追问下去,怕是触犯禁忌)。
这只不过是一个不到十三岁孩子的手工!她对制作过程的解释我完全听不懂,就像对一个没见过书目的人,或者听说过文字却连字母表都认不全的人解释怎么查参考书。她曾在放学后带我去过她的教室看她的工作台,那是一个覆满灰色苔藓的木头大托盘,后
面放着两排小瓶子,里面或是液体,或是粉末,我只看得出颜色不同。她的工具只有各种注射器、滴管、勺子和刷子。我回到屋子里,在那篇越来越长,却要一个月后才能发出去的报告上写道:“他们是一个宝贵的种族。我们一定要得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