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反作用力

什么?

——里查德·M.尼克松

贝蒂·戴维斯和玛格丽特·杜蒙在某人豪宅的客厅里。客厅采用屈维利埃卷饰风格。从窗外的某个地方传来卡祖笛的声音,吹奏的曲子乏味得超乎想象,像《赛马一日》中的《那人是谁?》。不止一点像。吹笛子的是格劳乔·马克斯的一个土老冒朋友。声音很低,嗡嗡的,还有喉音。贝蒂·戴维斯浑身发冷,摇摇头,弹一下烟头,问道:“是谁呀?”玛格丽特·杜蒙笑笑,挺了挺胸,眼睛看着鼻子,答:“哦,好像是卡祖笛。”

据斯洛索普所知,那确实是卡祖笛。早晨醒来时,那种噪声已渐渐消失了。不管是什么声音,反正把他给吵醒了。过去的情况,或者说现在的情况是,海盗·普伦提斯正坐在一架差不多劫持来的飞机上,飞往柏林。他得到的命令简明扼要,和别人、和教皇的那些特务得到的命令一样,教皇变得热心起来:去,把那个吟游诗人找来,他还是不错的嘛……

噢,原来是一架旧“水壶”,驾驶舱盖是玻璃的。海盗的视线被挡住了,记忆中颈部肌肉一阵阵的疼痛又回来了。在他的感觉中,飞机好像一直不平衡,但他还是不停地拨弄着那些键钮。他这会儿正在捣弄“战时应急能源”——虽然现在好像既无战事,又谈不上什么应急,他就想看看起什么作用。他盯着操作板,上面的每分钟转数、歧管压力和气缸盖温度都接近了红线。他减低速度,继续前飞,没过一阵在采勒上空来了个侧翻,还在布伦瑞克翻了个筋斗,最后,竟然在马格德堡来了个殷麦曼!背上牙齿咬过的地方还痛得他咧嘴,所以侧翻时稍慢了一丝儿,还不到三十分之一秒,却几乎使飞机失速,摇摇晃晃地完成了一系列难点——是来个普通的筋斗就结束呢,还是把殷麦曼做完?——他已经伸手调动副翼了,别管方向舵了,翻个滚儿有什么担心的……不过还是在最后一秒踩了一下脚踏板,算是小小的妥协(我都快四十了,天哪,我也妥协了?),然后直直翻了起来。必须做殷麦曼。


哦,我是土汀之鹰,

又轰炸,又扫射,

谁也别想打掉我!

德皇比尔呀,你就在山上,

因为我已来到你的故乡!

让所有的德国法国小姐们

在窗前为我点亮一盏灯……

因为我是土汀之鹰,发出欢呼的嘟嘟声,

向着胜利哎,飞行!


奥斯比·费尔这时候应该到马赛了,已经在联络布劳吉特·马科星了。韦伯利·希尔佛内尔在去苏黎世的路上。卡婕将要去北豪森……卡婕……

不,不,她并没有把自己做的事全盘托出。这倒是不关他的事。不论她给他说多少实情,那点神秘感总是存在的。这归因于他的身份,有些事情他无法干涉。他们俩居然没有互失踪迹,没有在目前奇特的和平形势下和即将来临的严峻局面中,各自消失在只存在于纸面的城市中、下午间,这究竟是什么原因?是不是因为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就像现在这样,使你必须去和需要相见的人见面?是不是冒险活动越正式,从本质上讲就越需要分开、需要孤独?啊,普伦提斯……这是什么东西,是逃跑的道具?不,不,看看燃油压力——表上的指针摇摇摆摆的,很低,油箱快没油了——

对海盗来说这是飞行中的小麻烦,没什么大不了……耳机里时不时传来鬼魂的声音,向他叫阵,对他谴责:空中交通族们在自己的王国里,在占领区上空的另一个层面,天线像堡垒,在荒野里排开,辐射了一半的势力范围,界定了看不见的、只有对他们才真实存在的空中走廊。霹雳战斗机漆成了鲜亮的黄绿色,他们不会看不见。那是海盗的主意。灰色是用于战争的。让他们追吧。有本事就来抓我吧。

灰色是用于战争的。海盗摄取别人思想的奇特才能好像也是用于战争的,胜利日后就悄无声息了。可是他的精神问题还没有完结,还是和以前一样,有东西远远地、若有若无地“缠着”他,那是卡婕的祖先弗朗士·凡·德·格鲁夫,度度鸟杀手,财运亨通的军人。他一直若即若离地纠缠着海盗,海盗对此颇为恼火:自己的身体不仅由自己占据,还是弗朗士适宜的宿主。这个荷兰人在自己身上看到了什么?和“公司”有关系吗——当然有了。

他将自己乱七八糟的梦托到海盗身上,那些梦很异端,注解着黑糊糊的田野边那些在暗影里转动的风车。风车的每一只臂膀各指着空中转动的大轮盘边上的一点,转盘转转停停,总是和风车上旋转的十字保持着一致:“风”是个中间术语,是一种传统手法,用来表达使十字发生移动的真实力量……所有的风都是如此,地球各处的风,在毛里求斯糖果般红红黄黄的山间尖啸,或吹动家里酒杯形状的红色郁金香,花朵里盛满了一粒粒晶莹的雨珠——每一场风都在吹动中或直接或间接地画着十字,每个十字都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曼荼罗,在旋转中把对立面融合到一起——那么弗朗士,你告诉我,我周围吹的这是什么风,在这两万五千英尺的高处?下面转动着的风磨又是何物?在磨什么,谁又在照看着磨石?

在霹雳战斗机很远的下方,那些古老的土木建筑缓缓移动着,就像画在乡间翠绿的画布上,因为年代久远,轮廓已经有些模糊。还有大瘟疫时期败落的那些村庄,那些村舍田野——当年,黑疫一路向北,割麦子般横扫乡民。透过一层冷冰冰的薄雾(有些像一座房子无人问津的角落里那些盖在家具上的床单),一个女高音在唱歌,一直不成曲调,那些音符就像坏死的蛋白质四处洒落……

“这再简单不过了,”作曲家古斯塔夫咆哮着,“只要你不是老笨蛋就能明白——我知道,我知道,是有个‘老笨蛋福利会’,你们互相都认识,你们投票谴责七十岁以下最叫你们头疼的人,我就是首当其冲的那个。你们觉得我会在乎吗?你们和我就不在一个频道上,根本不会受到我们的干扰。我们的差距太大了。我们有我们自己的问题。”

各种穴居动物匆匆跑过面包屑、掉落的毛发、酒渍、烟灰、碎布,还有扔在地上的可卡因小瓶,一律是红色胶木盖子,上面盖着“默克公司,达姆斯塔特”的印章。虫子们适宜的空气在离地面一英寸之内,潮湿、昏暗、恒温,无不恰到好处。没人打扰它们。在酸爷家里,人们都不谋而合,不去踩这些虫子。

“你太着意于音调了,”古斯塔夫尖声叫着,“陷得太深了。音调只是一种花哨的游戏。全都是。你太老了。你永远摆脱不了这些花哨,达到贯通。贯通就是开悟。”

“贯通也是花哨的游戏。”酸爷拿着象牙汤匙坐在那里,一匙一匙往鼻子里填可卡因,量大得惊人。他在表演自己的拿手好戏:手臂直直伸出,“嗖”地划一个大大的弧线,对准鼻子,在两英尺处轻轻一送,可卡因就全部到了鼻子里,一粒不撒……接着又把整整一匙抛到空中,成爆米花状,用鼻子找到目标,“吭”地一声吞进去。他的鼻孔里光滑得像马桶,自从李卜克内西的葬礼后就看不到一根鼻毛了,或许更早就没了……汤匙在两手间交替,创造着象牙在空气中移动速度的纪录……由于不是在管道里,运动轨迹眨眼就消失了。“声音本来就是花哨的游戏,不过要看你有没有那个领悟力。你的腺体是隐蔽的、虚幻的。所以我才听施波尔、罗西尼、斯蓬蒂尼,我选择自己的游戏,充满光明和善意的游戏。你摆脱不了最高层面上的那种东西,为了合理剔除其枯燥无味,于是美其名曰‘开悟’。伙计哪,你不懂什么是开悟,你比我还糊涂。”

斯洛索普顺着小路踯躅而行,来到一条山涧边。他把自己的口琴放在水里,已经泡了一个晚上。就在一洼静水里,卡在几块石头间。

“你所谓的‘光明和善意’是垂死挣扎。”古斯塔夫道,“那些轻快的调子,无一不发出死亡的气息。”他悻悻地用牙齿打开一小瓶可卡因,把红色的碎渣吐到那些亮晶晶的虫子间。

水流中,这把“好咧”牌口琴的孔眼一个个都显得变了形,方格弯曲得像音符,成了涧水演奏的一曲视觉布鲁斯。所有的河流,只要水流到处,都演奏着口琴和扬琴的音乐。就像里克尔预言的:


但如若尘世将你遗忘,

对静止的大地说:我流淌。

对湍涌的流水讲:我在。


尽管已经年代久远,仍然可以找到、听见昔日琴师们灵魂的遗韵。斯洛索普狠劲把水从口琴里甩出来,吹起了今天早晨布鲁斯单曲片段的第一小节。他就这样啜吸着口琴,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表现比以往更近乎于一个灵媒了。

一开始口琴并没有出现。在山中的头几天,他偶然找到一套风笛,是四月时某个苏格兰高地部队留下来的。斯洛索普很善于研究。这种庄严的乐器对他来说并不难,才一个星期就学会了迪克·鲍威尔在电影里唱过的那支梦幻般的曲子《日暮时请让我为你歌唱》,时间基本都泡在曲子上,用风笛反复演奏着:哐呔迪多,呔地,哐呔咚—呔嘟……不久他就注意到,有人开始在自己搭的坯屋附近放祭神的食品了。有一些甜菜、一篮子樱桃,甚至还有鲜鱼。他没看到是谁放的。献食的人要么把他当成了风笛的幽灵,要么当成了声音本身。他了解这些偏僻之地,了解夜晚的声音,所以他对发生的事情心领神会。于是他停止吹风笛,并且在第二天找到了口琴。这把口琴碰巧是他1938年或1939年在玫瑰园舞厅马桶里丢掉的那一把,不过年深日久,他已不记得了。

没人打扰他。即便有人看到了他或者看到了他生的火,也没有接近他的意思。他穿着博丁从约翰·E.捣蛋鬼的洗衣店里抢来的粗布衣裤,头发和胡子也不打理,任其疯长。他还喜欢整天光着身子到处走,让蚂蚁爬到腿上,蝴蝶落到肩上。他认识了伯劳鸟、雷鸟、獾和土拨鼠。他可以选择任何一个方向出去,但他目前更愿意留在这里。他去过的地方,像库克斯哈文、柏林、尼斯、苏黎世,现在肯定都有眼睛盯着了。他还可以找一找“老马”,或者布劳吉特·马科星。他干吗要自寻烦恼,去找那些文件?说到底,文件是什么狗屁玩意?他可以往波罗的海的某个港口去,在那里等格纳布“太太”号进港,坐船到那个丹麦或那个瑞典去。难民、烧毁的办公室、再也找不回来的档案——在欧洲,文件也许没那么重要了……哎,别急,斯洛索普,你的意思是没什么地方那么重要了?嗯?美国?妈的。哎,别介了——

是啊,还在想着要回去呢。他在变,没错,是在变,时不时在给自己身体里的那只信天翁拔毛,懒洋洋地、漫不经心地拔,像挖鼻孔——可是有一根幽灵般的羽毛,他的手指总会一触而过,那就是美国。可怜的浑蛋,心里总是放不下她。在梦里,她频频向他低语:爱我。醒来时,又反复说“来吧”,或者许些空愿,把他的心紧紧抓住,不愿放手。有一天,他会看到这样一天,自己终于有勇气对她说抱歉,义无反顾地离开她……可现在还不行。他还想再尝试,再找机会,再讨价还价,再向希望靠近。也许他只是放不下架子。如果她的马厩里不再有他的位置怎么办?她要赶他出来,永远也不会给他个说法。她的“骏马”们是没有权利的。他们那些琐屑、愚蠢的问题,她是不必回答的。她就是你一直幻想的那个刚愎自用的悍妇。

雪上加霜的还有那个“雅夫”,那个在早年的梦里和“我”合为一体的“雅夫”。身体里有了这个“雅夫”,他还能去哪儿?它经不起任何仔细的查究,不是吗?靠得太近就会遭到报复。“他们”可能会预先警告他,也可能不会。

不祥之兆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具体。他看鸟飞,看火灰里的图形,研究抓来洗净的鳟鱼内脏、丢弃的小纸片、断墙上涂写的文字——断墙的墙皮都炸掉了,露出了下面的砖头,上面的文字断断续续的,但还是能读懂。

一天晚上,他来到一个恶臭不堪、伤寒气息很浓的厕所里。他在里面的墙上发现了首字母、日期、匆匆画成的男性生殖器和张开迎接生殖器的嘴巴,还有模印的“狼人”图案,图案上是一个黑人,肩膀隆起,戴卷边帽,并有一条德语标语:WILLST DU V—2,DANNARBEITE——“想要V—2,就工作吧”。你好啊斯洛索普……不不,等等,有了,对面墙上又写着WILLST DU V—4,DANNARBEITE(想要V—4,就工作吧)。太幸运了。昔日鼎沸的人声消逝了,昔日的玩笑也只剩下单调的文字,而他却回来和戈培尔做伴,体验此人的无能,把好好的东西葬送了。走过去看对面墙上的字倒是费了点事。此时正是日暮,任何东西都可能在这个时候回到阳间。耕过的田野和电线、沟渠、远处的防护林连在一起,绵延数英里。一股豪气升起来,恐惧得到遏制。就在这时,又一条信息吸引了他的目光:

火箭人到此一游

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写了这句话,后来忘了。这种念头很奇怪,但又如此分明。可能他早就把自己、把昨天的自己融进那个群体中去了,而当时自己还是这个群体的敌人。信天翁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醒来了。

以前的那些斯洛索普,一天就算一个吧,有上万个,有些强,有些弱,每天日落时分都要回到愤怒的主人身上。他们是第五纵队的内奸,藏在他的头脑深处,等待时机,要把他送到外面正在逼近的另外四个师里……

于是他在墙上的那些文字里,用一块石头添上了这个标志:

斯洛索普设立了包围圈。他在十几个地方画下了这个标记,然后猛然醒悟了:自己画的其实是在下面看到的A4火箭标记。这时候他已经把频率调到另一类四重组合上了——那都是弗朗士·凡·德·格鲁夫喜剧风磨的变体:卐,圆圈里上下左右都倒过来的体操符号“FFFF”,寂静的街道上、整洁的门廊里写着的“Frisch Fromm Förhlich Frei”;还有十字路口——你可以坐在那里,聆听另一个世界里的车水马龙,听到未来的事情(那边是没有时间顺序的:所有的事件都存在于一个永恒的瞬间,所以有些信息在那里边不一定“有意义”:它们不存在于历史的框架中,听起来很匪夷所思,乃至于疯狂)。

斯洛索普的视野里陡然升起了沙色的教堂屋顶,一部分向四面凸出去,如火箭的舵,为流线型的尖顶导航……他发现了外面有圆圈的十字架,嵌在砂岩里等待着。这是神圣的标记。终于有一天下午,在一座被瘟疫摧毁的古镇边上,他躺在阳光下,四肢放松张开,成了一个十字架,一个十字路口,一个有生命的交通路口,法官们都来搭绞架,正午时要在这里绞死一个普通的罪犯。黑色的猎狗,牙齿尖尖、灵活如鼬鼠的小猎犬,绝种了七百年的狗,都在猛追一个女人。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这是今年春天的第四起绞刑了,在这里已经不稀奇了,只是这个犯人与众不同:他在生命临终之际幻想的是,慈悲的、大腹便便的死亡女神姗姗而至时会穿什么样的撩起的衣衫,会以什么身份出现——谁知道呢?他勃起了,紫黑色的东西鼓起了一大团。就在脖子断裂的那一刻,他竟然高潮了,破烂的遮羞布下面洁滑如脂,就像大斋期圣徒紫袍下面的皮肤,有一滴精液竟流下来,沿着尸体的腿毛连续下滴,一直滴到起了茧子的赤脚边,滴到地上,正好落在十字路口的中心点上,历经了一夜变迁之后,又变成了曼德拉草根。到了第二个星期五黎明时,魔术师带着狗来了。那只狗黑如煤炭,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魔术师身体周围有一圈移动的光晕,随影子投在露水打湿的曼德拉草上,摇曳着光圈,从红外线变为紫外线。魔术师在珍贵的草根周围小心翼翼地挖着,最后只剩下极细的根须连在土里了——他把草根绑在黑狗的尾巴上,用蜡堵上自己的耳朵,然后拿出一块面包,逗引那只饿狗——汪呜!狗扑向面包,把根撕开了,发出尖利绝望的叫声。狗还没碰到早餐就倒地而死,神光凝结了,消散在百万露滴间。魔术师轻轻把草根拿回家,套上小小的白衣服,放了些钱在草根旁边过夜:到了早晨,钱成了原来的十倍。“先天疾病原型委员会”的一位代表来参观。问:“通货膨胀?”魔术师的手行云流水般移动着,想遮掩:“‘资本’?没听说过呀。”“不不,”代表答道,“不是现在。我们是往未来想啊。我们很想听听这件事的基本情况。比如,狗叫得多厉害?”“我把耳朵堵起来了,没听见。”代表的脸上闪过友善的假笑:“我怪你的时候就不能这么说了……”

十字架,卐,占领区曼荼罗,他们怎么竟然不和斯洛索普说话呢?他坐在酸爷·巴摩的厨房里,空气里浮动着印度大麻的波纹状烟雾,他仔细闻着汤里的配料,在每一根骨头、每一片白菜里都能找到自己的注解……新闻片段、那些学舌鹦鹉们的名字,要摆脱这些,得付出很大的代价……他曾经在春天的时候清理过伯克夏的公路。在四月的下午,他经常失踪,他们就会跟在铲土机后面喊:“第八十一章启动。”铲土机清除了冬天那些亮晶晶的“自我侵袭之物”、那些白茫茫的墓场……他捡拾的东西里面,有生锈的啤酒罐、被昔日的精液腐蚀得发黄的橡胶套子,有摆成大脑形状的餐巾纸,里面裹着昔日的鼻涕、昔日的眼泪,有报纸、碎玻璃、汽车零件。在那些日子里,处于无名的恐惧或害怕时,他总是能够“摆平”,总是能在每一份档案的每一个条目里清楚地看到一种历史:他自己的历史,自己冬天的历史,自己国家的历史……其中有火车窗外孩子们的脸,有夜晚其他街道某个地方的两小节舞曲,有在夜空云朵映衬下摆动的松针和松枝,清明而闪烁,有一幅电路图,来自一捆脏兮兮的、发黄的图纸,还有清晨走路上学时玉米地里传出的笑声、夏天黄昏时分一辆空转着的摩托……他这个劣等生、浪荡子从中学到的教训往往超出自己的理解力。现在,在占领区,在他成了十字路口之后的下半天,下了一场大雨,虽然他对这场大雨毫无记忆,却看见了一轮宽宽的彩虹:一根粗大的彩虹阴茎,从云朵的阴部戳出来,插入大地,谷地里湿乎乎的绿色大地。他觉得胸部憋得慌,站起来哭了,头脑里空空的,完全进入了自然状态……


罗杰·摩西哥出发了,双脚没有踩离合器,一点都没碰。他开着一辆前希特勒时代的霍希870B,疾驰在夏天的高速公路上,车轮压过胀缝,发出有节奏的隆隆声。这是在吕讷堡灌木林,周围绵延着焦紫的颜色。柔风夹带着杜松植物的气味,从挡风玻璃上方吹到他身上。灌木林小种绵羊静静地栖息着,如飘落的白云。沼泽和灌木疾速后撤。头上的天空也急急忙忙地流淌着,像一条乳清之河。

霍希车是军绿色的,车盖半中腰以上画了一朵素淡的水仙花。当时车子在汉堡的布里盖德池塘,朝易北河方向的边上,藏在一辆卡车里,整个盖着,只露出前灯,像鼓出的眼睛,陌生而友善地对罗杰微笑:欢迎你,地球人。车子开动的时候,罗杰才发现车底板上散布着一些玻璃瓶子,滚来滚去的,没有商标,装的好像是婴儿食品,颜色很怪,感觉很不安全:绿大理石色杂着粉红,米色里又混入了洋红,哪样颜色都不清楚,每个瓶盖上都印着一个胖乎乎的婴儿,笑着,很可爱。明亮的玻璃瓶子里,骚动着可怕的坏肉毒素和尸毒——恐怕人类的婴儿是没法吃的,吃了也活不下去……过一阵又会从座位下面自动冒出一个瓶子,滚出来,完全不遵守有关加速度的任何定律,滚到脚踏板间,令他的脚难以踩准。他心里清楚,应该回头看看座位下面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一时又无能为力。

瓶子在车底板上叮叮当当地滚来滚去,引擎盖下面则有一两根悬起的挺杆唠叨着身体的不适。野芥菜在高速公路中央抽打着车子,向后退去,有黄有绿,正好配成阴阳色,只有在这两种颜色的光波浮动之下,才能看见一条对他来说命运攸关的河流。他唱起歌来,为库克斯哈文一位名字仍然叫“杰茜卡”的女孩:


我梦见我们俩重又相聚,

很多陌生人在春天里死去,

我们却还在自由呼吸,

我们散步到海边来,

说着别人写在纸上的话语。


他们抓住行将归隐绿野的我们,

我们不忍回头,向他们诘问——

孩子们是否会再次重逢?

在七月的高速公路上

是否还有过去的印痕?


车子突然开到一片金黄灿烂的坡田间,周围长满了胡须般的草木,他差点忘了在有路堤的弯道处打方向盘……

临走前一个星期,她最后一次来到“白色幽灵”。除了“促降计划”那些一文不值的废墟,这里又回到了以前的疯人院。阻塞气球的缆绳锈迹斑斑地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与雪花为伍,与离子和泥土为伍——成为一束束钢筋,在那些狂野的夜晚里歌唱:和着那些警报器的声音,唱着三度和音,流畅如远处的风;和着那些炸弹奏出的鼓声——那些炸弹现在懒洋洋地躺在那里,陈旧老迈,面临着化为金属粉末的严酷命运。勿忘我在脚下肆虐,成群的蚂蚁熙来攘往,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王国。沿着山崖边的变温层,可以一路看到银纹多角蛱蝶、硫磺石和画在石头上的女人。上次和罗杰见面后,杰茜卡把刘海剪掉了,正在经历常规的烦躁——“你看,太可怕了,简直说不成……”

“简直太美了,”罗杰道,“我喜欢这样。”

“你在开玩笑。”

“杰茜,我们为什么竟然谈起理发的事来了?”

这时候,在海峡远处的某个地方,刚刚成为灵媒的斯洛索普中尉正在占领区的土地上爬。他颓败、绝望,海峡对于他就像死亡之墙,成为不可逾越的屏障。罗杰不想撇下他不管,他想做该做的事情。“我不能把那个可怜的傻瓜扔在那儿,对吗?他们想毁掉他——”

可是——“罗杰,”她微笑道,“现在是春天了。我们和平了。”

不,我们没有和平。这又是宣传,是政治战务管理处搞的什么名堂。好,先生们,你们都从研究结果看到了,我们的最佳时间是五月八号,刚好赶在传统的圣灵降临节人们大量走出户外之前,学校要放假了,天气也好转了,万物生长的大好时光即将到来,煤的需求量到了下降的季节,我们可以有几个月时间重新打理我们在鲁尔的利益了——不,他看到的只是权力的转移,而'39年以来他在其中摸爬滚打的那种贫困还继续存在。女友本该和别人一样复员了,可现在却要被带到德国去。他们的上层关系又不行,毫无希望躲过这一劫。某种东西还在继续,如果害怕就别叫它“战争”这个名字。也许死亡率下降了一两个百分点,终于又能喝到罐装啤酒了,不久前的一个晚上特拉法尔加广场还聚了许多人……可是“他们”的事情还在继续。

可悲的是,杰茜卡相信“他们”。这令他心如刀割,也令他无比空虚。“战争”是她和罗杰在一起的必要条件。“和平”则会使她离开他。他的智慧放在“他们”跟前就太可怜了。他少言寡语,他的拥抱不娴熟、不大气,也从来不会突然大叫,让她心动。亲爱的海狸将在那边搞防空联络工作,这并不意外。这样,他们就可以在浪漫的库克斯哈文两相厮守了。别了发疯的罗杰,这是战争期间的一次放纵,很美好,我们走到一起的时候已经烈火熊熊了,你的双臂大开,就像“空中堡垒”的机翼,我们拥有自己的军事秘密,我们把那些上校们糊弄得团团转,可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唉!我得走了心爱的罗杰真的就像一场梦……

他扑倒在她散发着甘油和玫瑰香水的膝头,他舔舐她“领助”劳动靴上的沙子和盐粒,愿意把自由献给她,把接下去五十年待遇优厚的工作薪酬献给她,把可怜的悸动的大脑献给她。可是为时已晚。我们和平了。战争时期里、和罗杰在一起的那些岁月里存在的那些多疑、危险都上床睡觉了,忙着在隔壁吹口哨的死神也睡觉了。火箭不再落下的那一天,就是罗杰和杰茜卡分手的一天。一天又一天安然过去,情况越来越清楚,火箭不会再落下来了,这时候新的世界像春天一样悄悄潜入她的心里、她的身上——她不再想要空气和光亮的那些变化、伍尔沃斯连锁店人群里的那些变化,那样的春天她觉得糟透了,电影业很不景气,尽是纸做的叶子、棉絮做的花、不真实的照明……不,她再也不会站在他们厨房的水池边,用手把细瓷茶杯洗得吱吱响。那声音像小孩在哭,一点都无法保护自己,掉到地上稀里哗啦摔成了白色和蓝色的碎渣,还发出温和的回响:导弹爆炸,不小心摔碎了……

如今那些要命的火箭已经成为过去。这回她要到发射火箭的那边去了,她和杰瑞米——这不正是大家一直想要的吗?把它们发射到海上去:没有死亡,只有壮观、火光、轰鸣;没有伤亡,只有刺激。她不是一直在为这一天而祈祷吗?就在当年的那座房子里?房子现在离她远了,已经结束征用还给原主了,里面又有了人类的衍生物,像球形穗饰、狗的画像、维多利亚式座椅,还有楼上柜子里私藏的一堆堆《世界新闻》。

她不想走。命令来自她无法触及的高层。她的命运跟世界的命运是同步的,而罗杰的命运则没有摆脱这种奇怪的战争新状态。可怜的人儿,他动不了,战争不放他走。还是和火箭的阴影笼罩时一样被动。罗杰是挨炸的。杰瑞米是发射的。“战争是我妈。”他第一天就这么说过,杰茜卡当时还在想:他梦里出现的战争是什么样的黑衣女人形象?惨白的笑容是什么模样?拿着什么样的剪刀,在啪啪地剪开他们的房间、他们的冬天?……他有很多东西她根本无法了解……太多了,不适合和平年代。而且,她已经开始反思,觉得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只有一连串的爆炸,还有疯狂,和战争的节奏组合在一起。现在他想去救斯洛索普,还是个火箭族,一个吸血鬼,性爱竟然要靠火箭袭击产生的恐惧来滋养——嘘,恶心呀恶心。他们应该把他关起来,不放他出去。罗杰对斯洛索普一定比对她还在乎,他们是一条线上的两个,一点不错,唉——她希望他们一起幸福。他们可以坐下来喝啤酒,讲火箭的故事,互相划拉一些方程式。多快活啊。至少她没有把他撇在一个真空里。他不会孤独,会有东西帮他打发时光的……

海滩上,她慢慢从他身边走开了。今天阳光灿烂,她脚跟旁的影子清晰而深黑,就像丝袜后跟上的线缝。她的头和往常一样向前、向外低着,裸露的脖颈无遮无拦,就像她的美貌,像她纯洁的想法:无论有何危险,自己总能安然存活于世。他永远也爱不够,却永远再见不着她的脖颈了。她可能有一些意识,可能认为自己的身材和脸蛋算得“漂亮”……不过他没有机会告诉她她所没有意识到的一切,没有告诉她,在他看来,很多有生命的东西,包括鸟儿、散发芳草和雨水气息的夜晚、简单安详阳光和煦的时刻,这一切全都集中在她身上。应该说以前是这样。他失去的不单单是一个杰茜卡,他失去的是生活的全部,是创世以来唯一的安宁。现在又要回到冬天了,不得不回到自己的套子里去了。哪怕要把这个套子拓展一点点,都是他自己独力所不能为的。

他没想到自己会在她走的时候哭。可是他哭了。鼻涕拖得一码长,眼睛红得像康乃馨。不久,他的左脚只要一触地走路,左边脑子就会抽痛一下。唉,这一定就是人们说的“离别之痛”了。波因茨曼经常带一大堆活儿给他。罗杰发现自己忘不了杰茜卡,对斯洛索普倒有些淡忘了。

然而有一天,密尔顿·格洛明闯进来,要打破他闭门不出的状态。格洛明刚到占领区走了一趟。他事先没想到自己是和一个叫约瑟夫·施莱姆的人在一个特别工作组里。此人才能低下,是叛离过来的,曾在染共体工作,有时在莱廷杰博士的VOWI分部也就是NW7的统计部工作。在统计部,施莱姆负责美国部,通过下属机构和许可机构为染共体收集经济情报。这些机构包括凯米克公司、通用苯胺和胶卷公司、安士高公司、温思罗普药品公司。1936年,他来到英格兰,为皇家药品公司工作,身份一直有些说不清楚。他听说过斯洛索普,是千真万确的……想起了斯洛索普以前的事。莱尔·布兰德最后一次出壳神游前好几周,就有许多“绿皮报告”雪片似的飞进染共体各个部门,有“指挥机密”,还有一些传闻,聚聚散散的,像强压力下的煤焦油分子,统统与布兰德不在之后何人接管监控斯洛索普的事情有关。

这就引发了染共体情报权大争斗。外事处经济部和经济处外事部都想拿这个权。军事部门也想要这个权,特别是总参谋部属下的经济战争参谋部,负责德国最高统帅部和工业方面的联络工作。染共体这方面担任和统帅部联络的是协调办,由迪克曼和戈尔两位博士领导。更为复杂的是,1933年后纳粹党也依样画葫芦,在德国工业界普遍建立了同类部门,叫做“防卫部门”。染共体的纳粹监督部门叫做“A部”,和染共体自己的军事联络机构协调办设在同一栋楼里,竟然还显得很融和。实际上,技术这个东西呢,又是戴花冠、长金屁股的少女,一出世就这样争来抢去的。很可能正是这种党军之争最终把施莱姆逼到了另一座山头,其原因大于任何反对希特勒的道义感。总而言之,他记得监控斯洛索普的任务交给了协调办下面新设立的“IV分部”。I分部负责氮和石油,II负责染料、药品、布纳橡胶、药物;III负责胶卷和纤维;IV专职负责斯洛索普,根据施莱姆听到的传闻,偶尔也管一两项和瑞士的染共体化学公司交易来的没人管的专利。一种镇痛剂,名字他忘了,还有一种新塑料,好像叫迈珀兰……或者“珀兰迈”之类……

“听上去应该属于II分部管。”格洛明当时只说了一句。

“好几个部门主任都不高兴。”施莱姆表示赞同,“特尔·密尔是个冒失鬼——他和霍林都是,爱往前冲。他们可能已经要回去了。”

“纳粹党有没有往这个IV分部派防卫人员?”

“肯定派了,不过我不知道派的是理学博士还是党卫军。到处都是他们那些人。我只记得是个很瘦的人,带着厚厚的眼镜,从办公室里出来过一两次。不过他穿的是便装。名字我叫不上来。”

嘿,你瞧,这真是见了鬼了……

“监控?”罗杰焦躁不安起来,头发、领带、耳朵、鼻子、指关节都有了反应,“染共体监控了斯洛索普?二战之前?为了什么,格洛明?”

“很奇怪,对吗?”再会,嘣的一声门响,出去了,再没说什么,留下罗杰一个人,脑子里的边缘地带升起一阵亮光,最叫人不舒服的那种,非常刺眼,月牙大小。那是一个新发现才露出尖尖角。染共体,啊哈?波因茨曼先生这些日子心无旁骛,专一和帝国化学公司(帝化)高层密切往来。帝化和染共体有卡特尔协议。这个杂种。哼,他可能一直了解斯洛索普的情况。雅夫的事只是在掩护……天哪,这儿到底在干什么呀?

在去伦敦的路上(波因茨曼把美洲虎收回去了,所以罗杰开的是三轮摩托,从“促降计划”车场开来的,只剩了轮子和一把莫里斯椅,可以说没有离合器),他突然想到,格洛明是波因茨曼有意派来的。波因茨曼好像加入了这场内兰德·史密斯战役,这只是他在其中一个说不清楚的计谋而已。他有萨克思·罗默的一整套摩尼教传奇,这些天经常突然闯进来,往往是在罗杰睡觉或想静静拉屎的时候,而且还要站在马桶前,大声读一段有关的文字。波因茨曼什么都干得出来,比普丁还要糟糕,根本不知廉耻。他可以利用任何人——格洛明、卡婕、海盗,谁也(包括杰茜卡)逃不脱他那马基雅维里式的权谋——杰茜卡?

杰茜卡。天哪。没错肯定是肯定是摩西哥啊你这个该死的傻瓜……难怪137对他期期艾艾。难怪她的命令来自那么遥远的高层。他甚至还请波因茨曼看自己的本事。简直是羊儿守着人家的口水转……蠢啊。蠢啊。

到达甘洛巷十二号时,他心里充满了杀机。偷自行车的贼们沿着小巷子望风而逃。老上班族三个一排,骑着车向前赶。留着漂亮胡子的年轻人对着橱窗整理衣着。孩子们把垃圾箱翻得底朝天。院子的角落里到处散落着官方文件,像整张蜕下的野兽皮。街上的一棵树莫名其妙地枯萎了,变成了一桩黑如沙砾的尸体。一只苍蝇肚子朝上,停在罗杰摩托前面的挡泥板上,挣扎了十秒钟,合上纹理清晰、灵敏柔弱的翅膀,一命呜呼了。太快了。罗杰还是第一次见。头上飞过以中队为单位编成方阵的P—47战斗机,每组四架,红白蓝黄,一队接一队,像校订用的符号,画在尚未修改过的、微白的天空中。看架势,不是阅兵式,就是新的战争又爆发了。拐角处,一个泥水匠在忙着修补一堵被炸得伤痕累累的墙,灰泥垛在灰泥板上,像奶油干酪,很诱人。他对手里的泥铲还不熟悉,是从一个死去的朋友那里继承下来的。这几天,他还像学徒一样在用它挖洞,锃亮的铲刃还没有在他的手里驯服,刃有些卷,但不大像他的力气所能为……亨利的块头更大。……那只苍蝇其实没有死,又打开翅膀,嗡一声飞走糊弄别人去了。

好啊波因茨曼。罗杰嗵嗵地走进“十二宫”,走过七个过道、走下七段楼梯,震得那些软木板啪哒啪哒直响。服务员们伸长了胳膊拿电话。该死的,你在哪儿?

不在办公室。但盖佐·罗饶沃尔基在,而且想折磨罗杰:“年—轻人,你会—出洋—相的。”

“闭嘴,你这个特兰西瓦尼亚的白痴!”罗杰咆哮着,“我在找老板,明白了?你再犯蠢,我就把你做了,叫你再也说不成‘哎呀不行老天’,叫你的兽牙再也吃不成燕麦片——”罗饶沃尔基吓坏了,退到冷却器跟前,想拿一把转椅自卫。转椅的座子掉了下来,罗饶沃尔基的手里只剩下架子,架子的形状碰巧又像个十字架,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他在哪?”僵局。罗杰咬紧牙关:别失去控制,这样做只会坏事,你现在势单力薄,玩不起的……“浑人,快说,不然你就别想活着见棺材了——”

一个秘书跑进来,身材虽然矮小,却很勇敢,圆圆胖胖的样子。她动起手来,用一家英国钢铁公司1940年到1944年的超额利润税簿去砸罗杰的小腿。这家公司碰巧和克虏伯联合钢铁公司共同拥有一项专利,是一种合金,用于00000号A4液氧连接器中的一条线路,一直通到后面的S装置。可是罗杰的小腿构造对这些信息毫无感觉。于是秘书的眼镜掉了。“米勒·霍赫勒本小姐,”罗杰看到了她的名签,“你不戴眼镜很可怕。戴丧(上)吧,马丧(上)戴!”这句喜剧性的纳粹惯用语是她的姓氏启发出来的。

“我找不到,”果然是德国口音,“我看不清楚。”

“好,咱们看能不能帮帮你——啊!这是什么呀?米勒·霍赫勒本小姐!”

“Ja(就是的)……”

“什么样子的呀,你的眼镜?”

“是白色的——”

“镜框上镶有精细的莱茵石,Fräulein(小姐)?是吗?”

“Ja(对),Ja(对),und mit(还有)——”

“一直镶到镜脚,还—还有羽毛呢?”

“鸵鸟毛……”

“雄鸵鸟毛,染成了漂亮的孔雀蓝,从边上伸出去?”

“是我的眼镜,ja(是的),”秘书摸索着说,“在哪儿呀,求你了?”

“就在这儿!”罗杰用脚咯吧一踩,眼镜碎成了北极的冰碴,在波因茨曼的小地毯上散开。

“我说,”罗饶沃尔基在远处的一个角落里搭腔了——顺便提一下,那是屋里唯一的角落,光线不太好,没错就是不合光学常规的那种,房间是方形的,很规整,在“十二宫”没有奇形怪状的多面体屋子……可是在这个角落里竟然有来历不明的阴影体……不止一个人跑进来后发现,波因茨曼先生不在他应该在的办公桌旁,却站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很焦躁地面对着角落……罗饶沃尔基自己可没那么喜欢那个角落,他尝试去过几次,每次出来都摇头:“波因茨—曼先—生,我根—本不喜—欢在那里。有什—么刺激的,这种不健—康的体—验,谁—会激—动。你—说呢?”说着抬起一边的眉毛,扭曲而愁苦。波因茨曼一脸歉然,不是为自己,而是对罗饶沃尔基身上的有些东西。他温和地说:“这是屋子里唯一让我感到自己有活力的地方,”咳,倒是真有一两个备忘录是从这个地方产生而送到部级单位去的。即便这些备忘录能到达部长手中,可能也只是让他们开开心。“哦,是啊,是啊,”他摇着苍老的、绵羊毛般的智慧脑袋,向上一扬,跟斯拉夫人很相似的颧骨部位皱起来,把眼睛顶上去,发出了漫不经心却不失礼貌的笑声,“是啊,波因茨曼著名的角落,是啊……就是有鬼也不奇怪,啊?”当时在场的下属发出了条件反射似的笑声,而上司们则只是微微一笑。“叫心理学会的人进来看看。”有人叼着雪茄笑道。“这个可怜的家伙,以为又打仗了。”“明白,明白,”接下去,“这个主意不错。”声音在重重烟雾中回响。这些古怪的下属,特别喜欢恶作剧,他们那个层次的人一向如此。

“你说什么?”罗杰一直在喊叫。

“我说。”罗饶沃尔基又说了一遍。

“你说的是‘我说’?是这句?那你应该说:‘我说:“我说。”’”

“我说了。”

“不,不——你说的是:‘我说。’只说了一次,你是要——”

“啊哈!可我又说了一次呀。我说了……两次。”

“可那是在我问你问题之后——你不能说那两个‘我说’同时属于一个句子,”除非“你这样做是希望我变得对你超乎寻常地——”除非我们真的——“相信你,而你身上有一种——”真的是一个人,而且整个交流过程中想法完全一致哇呀呀,而且这意味着“一种心智失常,罗饶沃尔基呀——”

“我的眼镜。”米勒·霍赫勒本小姐啜泣着,在屋子里爬来爬去。摩西哥用鞋子把玻璃渣子踢得到处都是,故意要让这个倒霉的姑娘不停地把手和膝盖划伤。她开始追寻带血的深色小羽毛,一次只能爬几英寸——即便她能坚持足够久,最后也会像别尔兹利画上的裙裾,点缀在波因茨曼的地毯上。

“你干得不错,米勒·霍赫勒本小姐。”罗杰大声鼓励道,“至于你,你——”他突然呆住了,因为他注意到罗饶沃尔基这时候几乎消失在阴影里了,只有眼白发出灼灼白光,在半空中战栗,眨呀眨的,不想再出来……他费了老大劲才停留在角落的阴影里。那个地方根本不适合他。首先,屋子的其他部分好像离得格外远,就像在照相机的取景框里。还有那些墙,看上去好像不太……嗯,其实就是不太结实。它们在流动:那是一种粗糙的、黏糊糊的流动,像一块竖起的绸子或尼龙般起起伏伏,颜色如灰白的水,水流中不时有出人意表的小岛,小岛的颜色则和这间屋子绝不相合:藏红色的纺锤,棕榈绿的卵形物,洋红色的河口,像波浪一样流入连环漫画般橙黄的、形状参差的一座座小岛间,受了伤的战斗机在空中盘旋,把油箱抛下来,又抛掉了银色舱盖,把襟翼调到接近失速的状态,盘旋而上。这时候蓝色涌了进来(突然出现了如此强烈的蓝色!),紧接着降落油门嗡一声关闭了。哦该死的礁石,我们要撞到——嗳。嗳,没有礁石?我们—我们安然无恙?没错!芒果,我看见那边那棵树上的芒果了!还—还有一个妞——好多妞!瞧啊,她们都很靓,乳头完全露在外面,都在摇摆着那些草裙,弹着尤克里里琴在唱歌(只是声音粗粝难听,鼻音很重,就像美国人的合唱队?)——


白人哎欢迎来到吐—勾—瞧—岛!

尝尝咱的木瓜包你一辈子走不了!

黄香蕉一样的月亮,

挂在我的浴棚上,

呼拉圈,呼拉圈,玩他个爽——

啊星星落在了吐—勾—瞧—岛,

岩浆流出火山,味道美得像樱桃——

就连小草屋里可爱的莱拉丽姑娘

也喜欢椰子树上的猴子、传教士的点心

瞧啊,瞧啊,甜饼干哎,你就在吐—勾—瞧—岛上。


哎呀,哎呀——要搞我呀,岛上的一个小可爱,和我一起,度过……余生,吃木瓜,香喷喷的木瓜,就像天堂年轻时代的阴部……

天堂年轻的时候。飞行员向后转过脸,面向还绑着安全带的罗饶沃尔基。飞行员的头盔遮住了整个脸,护目镜反射出刺眼的光,是氧气面罩——由金属、皮革和云母做成。这时候他慢慢打开了护目镜,哟,这是谁呀,眼睛这么熟悉,微笑着:喂,我认识你,你认识我吗?你真的不认识我?

罗饶沃尔基尖叫一声,从角落里退出来,浑身发抖,眼睛被头上的灯光刺得一时看不见东西。米勒·霍赫勒本小姐绕着一个圆圈一直爬呀爬,越来越快,身形都快看不清了,嘴里还狂乱地自言自语着。他们俩都完全达到了罗杰期望的状态,这正是他发动这场心理攻势的目的。他冷静而坚决地:“好。我最后问一次:波因茨曼先生在哪儿?”

“在莫斯蒙办公室。”两个人异口同声地答道。

从白厅坐车到莫斯蒙的办公室,只需要在旱冰场滑一圈的时间。那儿的每个房间都有女哨兵把守,衣服颜色相互间极度不同。一路走去,这种情形持续了很久。那么多颜色都可以被称为“极度不同”,你可以想象,开始的时候这些有三个标准偏差的颜色都有些什么,像,唔,蜥蜴色、长庚星色、浅亚特兰蒂斯色,等等。罗杰对她们或放电,或收买,或威胁,或欺哄,或(唉!)硬冲,一路来到“莫斯蒙”的门牌前,狠狠砸着巨大的、雕得像教堂入口的橡木门:“波因茨曼,一切都结束了!你能活下来,没有被随便一个陌生人用枪打死,就说明你还有点人味,如果是这样,你就开门。”这句话很长,才说了一半门就开了,但罗杰还是坚持说完了。他看到屋里的白炽灯发出介于柠檬黄和酸橙绿之间的光亮,但明显经过了弱化处理,几乎成了介于苦艾酒和水之间的一种乳色。房间很温暖,这一桌子的面孔没资格享受这种温暖。也许是罗杰进来的缘故,灯光的颜色加深了一点。他跑进去,从一个钢铁公司董事光溜溜的头上跨过,跳到光溜溜的桌子上,在打了蜡的桌面上滑了二十英尺,撞到另一头的那个人身上。此人坐在那里,面带温和的微笑——不,是讨厌的微笑。“莫斯蒙,我找茬来了。”他是不是真的进来了,进到了那些兜帽、眼缝、金饰物、熏香、股骨的节杖里?

“他不是莫斯蒙,”波因茨曼说着,清了清嗓子,“摩西哥,你千万从桌子上下来,好吗……先生们,这是我‘促降计划’的老同事,能力强,但很不稳定,你们可能已经看到了——哎,摩西哥,别——”

罗杰已经解开了裤子前口,掏出家伙,迅速开尿了。尿在亮铮铮的桌子上、文件上、烟灰缸里,眨眼间就尿到了这些面无表情的人身上。这些人虽然都是些当官的材料,思维极其灵敏,但他们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因为他们觉得这种事在任何一个和他们习惯的这个世界息息相关的世界里都不可能发生……何况热乎乎的尿水扫过去还很舒服,十畿尼的领结、有创意的小胡子、生肝斑的鼻孔,一路尿过去,经过一副军队专用钢框眼镜,在浆硬的衣服前面来回冲刷,还有美国大学荣誉联谊会的那些钥匙、荣誉勋章、列宁勋章、铁十字勋章、维多利亚十字勋章、退伍表链、杜威竞选总统的翻领别针、露出一半的军用左轮,甚至还有一把锯短了枪管的手枪,藏在腋下……

“波因茨曼,”阳具执拗而愠怒,如紫色云朵间(很浓的紫色,像紫色天鹅绒堆在一起)动荡的飞船,夜幕降临,海风吹动,降落有困难,“我把最后的尿留给你。哦——天哪,好像没尿了。一滴都没了。对不起啊。一点都没给你留下。你明白吗?即便要了我的命,”这些话总算说出来了,罗杰也许在夸张,也许没有,“你也什么都别想得到。你得到的,我都拿走。如果你因此而高升了,我就会找到你,把你拉下来。无论你走到哪儿。即便你抽出闲暇,和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一起待在安静的屋子里,我也会出现在窗子旁边。我永远守在外面。你永远奈何不了我。你一出来,我就进去,把屋子搞乱,缠住那个地方,叫你不得不再找别的地方。如果你不出来,我就想办法进去——我会跟着你,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最后把你逼到死角。那就是你这辈子唯一的房间了,波因茨曼。你将在那里度过你卑贱、堕落的余生。”

波因茨曼不想看他。不想看他的眼睛。这正是罗杰想要的效果。秘密警察到了,冲淡了高潮,不过那些痴迷于看追赶场面的人,他们看泰姬陵、乌飞齐美术馆、自由女神像的时候心里还一直想着追人、追人,哇有了,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斯在那个有月亮的清真寺尖塔上跑呢——对于那些特别爱看追人场面的人,下面的情景可能很有意思:

罗杰躲到桌子底下扣上裤子,那些热切的警察则在桌面上互相扑来扑去,碰撞、骂人。罗杰则钻在这些阴谋家们下面的马皮、靴钉、细条纹布和手织袜子间,九死一生地往外跑——只要有人暗暗踢一脚,他就得栽出去。最后,他到了那个秃顶的钢铁大王背后,伸手向上,抓住了他的领带或者是下体,什么最容易抓什么,把他拽到桌子底下去了。

“好了。听着,我们要从这儿出去,你是我的人质,懂了吗?”他从桌子下出来,拖着面如死灰的大亨,抓着他的领带或下体,就像拉着小孩的雪橇。大亨喘不上气来,整个人瘫软着被拖到门外,经过女哨兵们组成的外形奇特的彩虹。女哨兵们很害怕,至少从表情上看是这样。警报器已经在街上响起来了,“狂人袭扰石油会谈,在向与会者××后被逐出”。这时候罗杰已经出了电梯,沿后面一个走廊向中央暖气建筑群跑去,嗖!两个被监禁的黑人在互相推让一支烟,是用西非某种具有麻醉性的药草卷的。罗杰停在他们头上,把人质塞进一个巨大的炉子里,炉子的火已经封了起来,准备春天用——太糟糕了。他从后面沿着一条两旁排着悬铃木的通路进了一个小公园,翻过一个篱笆,嗖——啪,敏捷的罗杰和伦敦警察。

“白色幽灵”的东西他没什么特别需要的。没什么丢不下的。他有身上穿的衣服和军用摩托,口袋里装满了零钱和发泄不完的怒气。一个不通世故的三十岁男人,要闯荡城市,还需要什么?“我是他妈的迪克·惠廷顿!”他在国王路狂奔的时候想道,“我来到伦敦了!我是你们的市长大人……”

海盗在家里,显然是在等罗杰。他忠诚的门多萨机枪零件摆满了长餐桌,涂了油,或染了色,亮晃晃的。他手里拿着弹塞、布片、金属条、瓶子,眼睛却看着罗杰。

“不,”罗杰斥责波因茨曼时提到了密尔顿·格洛明的名字,海盗便打断他的话,“这是个小问题,别说了。不是波因茨曼派他去的。是我们。”

“我们。”

“罗杰,你的多疑症还刚入门呢。”这是普伦提斯第一次叫自己的教名,罗杰一感动就收住了自己的长篇演说。“当然,一个成熟的‘他们’系统是必要的,但那只是一方面。和每个‘他们’相对应的都应该有一个‘我们’。我们的情况就是如此。有创造性的多疑症就是至少要发展一个和‘他们’系统一样彻底的‘我们’系统——”

“别急,别急,首先,黑格与黑格在哪儿?当主人要大方。第二,什么是‘他们’系统?我没有把切比乔夫定理往你身上套吧,啊?”

“我指的是‘他们’和‘他们’雇用的精神病专家称为‘幻觉系统’的那些东西。自然,‘幻觉’的概念是有官方定义的,我们不用去管真假的问题。‘他们’也是因为讨论的必要做出的权宜定义。真正重要的是系统。那些数据如何在这个系统中安排。有些是一致的,有些则相互癥牾。你认为是波因茨曼派格洛明来的,那是拿错了叉子。如果没有相反的幻觉集合,即关于我们的幻觉,也就是我所说的‘我们’系统,那么,你对格洛明问题的看法可能就是对的——”

“关于我们的幻觉?”

“不真实的感觉。”

“但被官方定义了的。”

“权宜的定义,没错。”

“嘿,我看你在玩‘他们’的游戏。”

“不用去想这个。你可以操作得很好。想想我们还没有获胜,这个问题就不要紧了。”

罗杰彻底糊涂了。这时候,门里慢慢走进一个人来,竟然是密尔顿·格洛明!还带着一个黑人,罗杰认出来了,是克莱夫·莫斯蒙办公室下面锅炉房里吸药草的两个黑人之一。这人叫简·欧提云布,是黑人支队的联络员。布劳吉特·马科星手下的一个阿帕契族中尉和女朋友也来了。那女孩走起路来更像跳舞,很流畅,很舒缓。这时候,奥斯比·费尔从厨房里冒了出来,没穿衬衣——他的肚子上文了只小胖猪?他文这个东西多久了?他正确地认定,女孩的舞蹈是使用海洛因的结果。

这个问题叫人不解——既然这是一个“我们”系统,那么至少要想到,这个系统应该和那些“他们”系统一样,以合理的方式联结在一起呀。为什么没有呢?

“正是这个问题。”奥斯比叫道,腹部的小胖猪扭动着,张大嘴巴笑了起来,“‘他们’是理性的。我们在他们理性的网络里撒尿。是吗……摩西哥?”

“万岁!”大家欢呼着。说得好,奥斯比。

斯蒂芬·多德森—特拉克爵士坐在窗口擦一挺轻机关枪。窗外,伦敦经过了夏天的、表面的宁静,今天已经可以感觉到经济紧缩的不祥信号了。此时,斯蒂芬爵士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他一门心思擦着机枪。他不再想妻子诺拉,尽管她就在外面的某个屋子里,那些通灵者们仍然在众星捧月般围着她转,而她正在走向一种奇特的命运。最近几周,她处在救世主的状态,慢慢明白了自己真正的身份,说得明确些就是“万有引力”。我是万有引力,我是火箭必须对抗的力,史前的废墟都向我臣服,变成了历史的核心……围着她转的那些怪人、预言家、意念致动者、星际旅行者、人类灾难界面体都知道她的幽灵,但谁也给她指不出一个方向。现在她必须自己证明自己——从更深层的形式上进行摒弃,比萨巴泰·泽维在奥斯曼皇帝高门面前背弃自己的信仰还要彻底。这种情形下,常常有人搞恶作剧也就成为可能了——可怜的诺拉被人哄着参加连姑姥姥都糊弄不了的请神会,罗纳德·柴里科之流也穿着耶稣基督的衣服找她,对着电线吹口哨,进入一个隐置的小紫外线聚光灯下。柴里科十分可疑地发起荧光来,把福音书的话胡拉乱扯到一起,从十字架受难的姿势伸手下来,竟去摸诺拉束着腰带的后背……诺拉很生气,就会跑到过道里,而那里又满是湿乎乎、冷冰冰、看不见的手——恶作剧的幽灵会在上厕所时把马桶掀到她身上,毫无恶意的粪便会轻轻打到她纯洁的头顶上,她“啊”一声尖叫,屁股还在滴滴答答,腰带跑到了膝盖上,踉踉跄跄地回到客厅,却还是躲不过。这不,有人会给她变出正在口交的同性恋大象,黏糊糊的象鼻子在湿答答的象阴户里有节奏地抽出送进。她转身要逃离这个可怕的场景时,又发现某个顽皮的幽灵把后面的门插了栓,另一个幽灵则正准备用约克郡的冷布丁砸她的脸……

在海盗的小屋子里,大家在唱一首对抗力旅行歌,托马斯·格温迪用一件像是红木克鲁斯琴的乐器在伴奏——波因茨曼“那本书”的辩证诅咒竟然没有落到他身上:


“他们”在你的肩膀上睡觉,

“他们”在你的啤酒里哭叫,

“他们”唱给你所有的催眠曲,

你觉得“他们”需要同情,灵魂不重要,

“他们”也从不觉得你有智慧头脑。

可是我今天告诉你,

这不是唯一的主意,

有些大便你可以不再吃下去——

虽然“他们”付了钱给你,

是时候了,把它推开去,

这是一场战争,不是斗气。


“这是一场战争。”罗杰唱着歌,开车去库克斯哈文,一时想起杰茜卡为了杰瑞米剪头发的事,想起那个叫人无法忍受的、自命不凡的家伙——在他头上套一个推力室,不知是什么样子?“这是一场战争……”


踱出屋门前点上一支吧,

你也曾将它们拥抱亲吻,

可是我们要推翻“他们”的系统,

这不是斗气,是一场战争……


这些松枝噼噼啪啪响着,水渍渍的,发出蓝色火光,好像一点都不暖和。收缴来的武器和弹药一半装在箱子里,其余随便堆在C连的防线里。这些日子,美军经常半夜闯进住宅,对图林根进行彻底搜查。上面的人得了恐狼症,对“狼人部队”很是害怕。冬天就要到了,德国很快就会缺吃缺煤。比如说土豆苗吧,战争快结束前都拿去做火箭上用的酒精了。不过还有很多小型武器和配套的弹药。没有吃的,就拿武器。在政府部门的思维里,武器和食物有着十分紧密的关系,手边有哪一个都行。

山边经常有臂章闪现,亮晃晃的,像七月里的白藓经过了芝宝灯具有节庆意蕴的灯光点染。一等兵艾迪·彭谢罗是这里八十九师的补充兵员,特别迷恋安非他明。他缩成一团,几乎骑在火上,浑身颤抖,打量着胳膊上的八十九师臂章。臂章上只有黑色和草绿色,正常情况下像绷大的屁眼里看到的一簇火箭头,但这个时候看起来更怪异,艾迪等一下就会想到一个合适的比喻。

颤抖是艾迪·彭谢罗最喜欢的娱乐活动。不是普通人的那种颤抖——过坟墓的时候很害怕,过了就忘了。他的颤抖是持续不停的那种。开始的时候很不容易习惯。艾迪是颤抖鉴赏家。他竟能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读懂颤抖,就像酸爷·巴摩能读懂大麻、米克洛斯·坦纳茨能读懂鞭痕一样。而且,这种鉴赏才能并非只能用在他自己身上,不不,还要鉴赏别人的颤抖呢!是呀,它们或者单个单个来,或者成群结队来——最近他在脑子里开发了一种甄别电路,学习分辨它们。最没意思的颤抖是频率特别平稳的那种,一点都没有变化。比这高级一些的是调频的那种,有快有慢,因另一端输入的信息而有别——不论这“另一端”在何处。再高级的就是不规则的波形,频率和振幅都会变化。得做傅立叶分析,变成谐波,这有点难。这种情况下,常常要进行译码,有分谐波频率,有不同的功率级——要搞懂得很有实力。

“嗨,彭谢罗,”是艾迪的班长霍华德·“老慢”·勒讷,“把你的屁股重(从)火丧(上)拉(拿)开。”

“啊,头儿,”艾迪急急地说,“一起来。我债(在)卵(暖)和卵(暖)和呢。”

“别早(找)借口啦,彭谢罗!有个丧(上)校想理发,马上,你去!”

“唉,里(你)们这些人。”彭谢罗嘟嘟囔囔地说着,趴着身子够到睡袋,在行李中找梳子和剪刀。他是连队的理发师。他剪头发要几个小时,更多的时候要几天,那发型在占领区一眼就能认出来,从每一根头发上都能看出本尼成瘾者的执著。

上校在一盏电灯下面坐着等他。电灯泡的电力来自另一位士兵,他坐在黑影里,用手操作两根发电机摇柄。他叫帕迪·“电哥”·麦高尼格尔,二等兵,是艾迪的朋友,来自新泽西,爱尔兰后裔。他是你从电影上看到的那种城市贫民一分子。这些人人数众多,善良随和——你见过他们跳舞、唱歌、在绳子上晾衣服、放年假的时候喝得酩酊大醉、为怕孩子变坏而担心:神父,其他情况我也不知道,这孩子人不错,就是跟了一帮坏小子……等等,接受好莱坞每一部卑鄙的谎言,包括今年特别流行的《长春树》。小伙子帕迪拿着摇柄所展示的本领和艾迪的本领只是形式不同,不过他只向外发送,不向内接收。灯泡燃得似乎很稳定,实际上是电力强弱交替的连续体,交替速度全看帕迪摇摇柄的速度。只因为灯泡里的灯丝变暗的速度慢,下一次强电能及时传过来,才给我们造成一种灯光稳定的错觉。这连续性的明暗的确难以觉察。正常情况下难以觉察。帕迪就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信息。它是通过肌肉、骨骼,通过他身体里的那个电路发送的。他已经学会了用这个电路来发电。

不过艾迪·彭谢罗这时候在颤抖,没有注意灯泡。他自己接收到的信息也很有吸引力。有人在附近用口琴吹布鲁斯,在夜晚的露天里。“四(是)森(什)么森(声)音啊?”白色的灯光下,艾迪站在穿着军礼服一言不发的上校身后,好奇地问,“哎,麦高尼格尔——里(你)听见森(什)么了吗?”

“听见啦,”帕迪在发电机后面嘲讽道,“我听见里(你)傻丫枝(撒丫子)了,飞掉了,屁股边丧(上)脏(长)赐(翅)膀了。我听到的就四(是)仄(这)个!哈!哈!”

“哼,里(你)胡侧(扯)!”艾迪还口道,“里民民(你明明)没听见傻丫枝(撒丫子),里四(你是)大笨蛋麦高。”

“哎,彭谢罗,里(你)资(知)道意大利潜艇在新的探测仪丧(上)四(是)萨(啥)声音吗?啊?”

“嗯……萨(啥)声音?”

“乒—畿尼畿尼畿尼嗡嗡嗡!就四(是)仄(这)森(声)音!哈!哈!”

“去里(你)妈的。”艾迪说着,开始梳理上校银色和黑色夹杂的头发。

梳子刚碰到头上,上校就开始说话了:“一般情况下,我们挨个搜查住宅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从日落到日落,从住宅到住宅。两头都有黑色和金色的成分,这样一来,那些轮廓、那摇晃的天空纯洁得像一幅环形风景画。而这里的落日,从这儿看,就难说了。你觉得什么地方发生爆炸了吗?真的——东边的什么地方?又一座喀拉喀托火山爆发了?火山的名字起码和喀拉喀托一样怪……现在颜色变得完全不同了。火山灰,或者别的颗粒很细的东西,悬浮在空气中,可以使那些颜色发生奇怪的折射?你以前懂不懂这一点,孩子?很难相信,是吗?对不起,顶上太尖太长了,这样就不好梳了。对了,一等兵,那些颜色会变,变化很大!问题是,它们的变化有根据吗?太阳每天的光谱都在调节吗?不是随意的,而是有规律的,由盛行风里这种来历不明的尘渣来调节的。其中有没有给我们的信息?深奥的问题,恼人的问题啊。

“你是哪儿的,孩子?我是威斯康星基诺莎的。我父母在那里有一座小小的农场。雪茫茫的田野和篱笆桩子一直通往芝加哥。雪把停在院子里木块上的旧车子都盖住了……白白的一大堆……看上去像威斯康星那里的收尸部队。”

“嗨,嗨……”

“哎,彭谢罗,”帕迪·麦高尼格尔喊道,“里(你)还在听那个森(声)音?”

“对,嗯,我觉得四(是)口琴。”彭谢罗忙着把一根根头发梳上去,每根都剪成稍有差别的长度,又一次次回过去这儿修一下、那儿整一下……只有上帝才知道头发有多少根。是阿特罗波斯把它们切割成了不同的长度。所以,今晚上帝控制了艾迪·彭谢罗,是以阿特罗波斯的形象出现的,是不可逆转的。

“我拿着你的口琴呢,”帕迪嘲讽道,“就在这儿!看!意大利佬的单簧管!”

每次漫长的理发都是一次心路历程。头发又是一种调节过的频率。想象一种优雅的姿态,像过去那样,所有的头发都非常均匀地分布着——那是一段纯真的时光,头发直直垂下来,覆满上校的头部。风吹日晒,汗浸痒磨,玩乐惊乍,还有露宿处的大雪、凝视过的天空、忘不了的耻辱,统统写在这完美的格栅里。艾迪·彭谢罗今晚作为历史的代理人,要把这些回顾一遍、梳理一遍。在他重新塑造上校头发的同时,蓄积着颤抖的布鲁斯也在演奏——至少在今晚,二、三两孔间长时间的滚奏和头发深处蕴藏的心路历程合二为一了,和潮湿夏夜里的桦树、通往树木茂密的公园石屋小径、高处挂着旗子的人行道旁浑身酥软的小马儿合而为一了……

布鲁斯只是个边频带问题——先吹一个清晰的音符,音准很好,然后再用脸部肌肉把音压低。你的面部肌肉在笑、在痛苦地绷紧,时时努力忠实于真实感情,终身如此。你发送出纯净的音符就体现了其中一个功能。如果你不喜欢从精神的角度看待布鲁斯,你还可以找到世俗的理由……

“当时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上校接着说,“我沿着这些大大的混凝土切块向下爬呀爬。黑色的钢筋戳出来……黑锈。空气中略有些蓝紫的光,但不够亮,不足以把那些东西的轮廓弄模糊,或者说不足以改变夜的本色。它们滴下来,拉得很长很长,一滴又一滴——见过刚刚孵成形的小鸡吗?嗯,当然没有,你是城里人。农场上可以学到很多东西。教你知道正在孵的小鸡是什么样子,等你有朝一日在黑暗中爬一座混凝泥土山的时候,看到天空中有一只或几只那样的鸡雏,只是变成了紫色,你知道是什么样子——孩子,那一堆混凝土块比那座城市还要好,你可以在那里从一场危险爬向另一场危险,每一场危险都是截然不同的,不可重复的……”

瞧,那不是他吗?小心翼翼地在一大堆废墟边缘上爬着。这一刻,他的头发显得很怪,从头后面的某一点梳向前面,再向前,向上,又长又尖,很精彩,在脸上形成了黑色的向日葵或太阳帽,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则是上校长长的、颜色不匀的红嘴唇。有东西从废墟缝隙里伸出来抓他,快活而快速地攫出来又收回去,瘦瘦的钳子般的胳膊,并不是冲着哪个人来的,只是在想:我想抓一点夜里的空气,哈,哈!他们没抓到上校——好像一直抓不到,就会嗖地缩回去,打个赌徒的哈欠,嗯,下次还有可能……

见鬼,和我们团断掉了联系,会被匪帮抓住烧死的!啊耶稣啊,他们在那儿呢,那些不可思议的动物,在属于G—5的城市灯光里悄悄跑着,戴红黄两色头巾,瘾君子般的脸上伤痕累累,活像'37年的福特车正前部,都是茫然的眼睛,都不受“因果之锤”的敲打——

’37年的福特,不受因果敲打?行了,别傻了。它们和世间所有的车一样,都要进废车堆的。

噢,真的吗,小骚货?那为什么路上这种车这么多?

哦,嘿,嗯,万事灵先生,是战—战争啊,就是说现在没有造新车,我们只好把车型最好的老牌子留下来,因为后方剩下的机械师不多了,而—而且我们不应该把汽油放着不用,我们应该把A贴签一直贴在右下角的显眼位置——

小骚货哎,你这个小傻瓜,你又登上毫无意义的倒车了。回来吧,回到中心来吧。这里是岔道口。看看那边那个人。戴着白兜帽。穿着棕色的鞋子。他笑得很好看,可是没人看得见。没人看得见是因为他的脸总在黑暗中。不过他是个好人。他是岔道者。他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他扔掉了改变轨道的撬杆。于是我们到了欢乐谷,没有去痛苦城。德国人把痛苦城叫做“Leid—Stadt”。有一个德国人叫里尔克,写过一首关于痛苦城的歪诗。不过我们是不会读的,因为我们要去欢乐谷了。岔道者准备好了,要让我们去那儿。他根本不用费事。撬杆很光滑,很容易操作。你都可以的,小骚货。只要你知道撬杆在哪儿就行。可是你瞧,他只轻轻推了一下,就功德无量了。他把我们全都送到了欢乐谷,没有到痛苦城。因为他知道岔道和撬杆的位置。他是世界上那种少有的人,轻轻一动,就能做成大事。他还可以把你原路打发回去,小骚货。只要愿意,你可以有自己的幻想。也许这样已经很对得起你了,不过万事灵先生今儿个心情好。他要给你看看欢乐谷。第一步,他要再给你提一下1937年的福特。那种土匪脸的汽车为什么还在路上跑呢?你说是“战争”,你是走错岔道了。战争是岔道的集合。懂吗?对了,对了,婊子:实际上,战争给一切赋予生命。一切。福特只是其中之一。德国人和日本人的事情也只是其中之一,是战争的超现实主义表现。真正的战争是永远独立存在的。死亡人数偶尔会减少,但战争仍然在大量大量杀人。只是现在杀得更隐蔽了。手段很复杂,就连我们这个层次的人也摸不清了。可是该死的人还在死,和打仗的时候没什么分别。那些站在底层、站在机枪枪眼下的人。那些对长官不忠信的人。那些一念之差向敌人示弱的人。这些人是战争所不能用的,所以他们就得死。用得了的就活下来了。据说,死的那些人也知道自己会短命。可他们还是自行其是。没人明白其中的原因。我们先把他们给完全消灭,难道不好吗?这样战争中就不会死人了。这样会很有意思,是不是啊,小骚货?

老天,当然有意思啦,万事灵先生!哇,我—我等不及了,要看欢乐谷!

令他欢乐的是,他根本不用等。一个土匪唿哨着跳出来,两手间绷了根米色的丝绳,嗡嗡响着,嘴巴咧开笑着,意思是“咱们快去吧”。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双胳膊从废墟的一个裂缝里钳子般伸出,及时救回了上校。土匪屁股着地摔倒了,坐在那里想把手上的丝绳拉开,自言自语地骂着“噢,臭粪”。土匪们也会拉臭粪的。

“你在山体之内,”一个声音传来,石窟里的音响效果,“从现在起请记住,你要服从一切有关的命令。”

他的向导是一个蹲式机器人,深灰色塑料的身体,头灯式的会滚动的眼睛,总体形状像个螃蟹。“‘命令’在拉丁语是‘癌症’的意思,”机器人道,“在基诺莎语里也是!”从后来的情况看,这个机器人特别爱说俏皮话,但是除了它自己,谁也不觉得俏皮。

“这是松饼盒路,”机器人解说着,“注意看,这里所有的屋子上都有笑脸。”楼上的窗是眼睛,尖桩篱栅是牙齿。前门是鼻子。

“那么——”上校突然产生一个想法,问道,“欢乐谷这里下不下雪呢?”

“欢乐谷哪里下不下雪?”

“你在逃避问题。”

“我在逃避威斯康星室内的酒鬼,”笨拙的机器唱起来,“你应该看见护士们逃跑如飞!老兄,还有什么问题吗?”这只矮墩墩的螃蟹其实是口香糖,是拉兹洛·雅夫搞的一种聚氯乙烯变体,延展性极好,有些分子甚至能够脱离主体,通过由西门子开发的一个精妙的“奥斯莫”开关发送出去,按照编码给这个机器螃蟹的大脑里传输一种“蜂人”口香糖的干草香味,还真他妈的像那么回事!

“万事灵先生总是能问有所答。”

“从他的回答看,我还要答有所问呢。这里下雪吗?欢乐谷当然下雪啦。如果不下雪很多雪人不就痛苦了吗?”

“我记得,以前在威斯康星,风毫无阻拦地吹到人行道上,像一个希望主人开门接纳的客人。风把雪花卷起来,打在前面的门上,然后任雪花堆积在那里……欢乐谷里有过这种情形吗?”

“老早就有了。”机器人道。

“风吹雪花打门的时候,有人开过门吗,啊?”

“开过几千回了。”

“那么,”上校突出奇兵,“如果门是房子的鼻子,又是开着的,而—而且所有那些雪白的晶体聚集成一大团云朵,从松饼盒路直接吹到——”

“啊——”塑料机器人尖声叫着,快速跑进一个窄巷子。上校发现自己独自一人待在这座城市一个棕色的区域。这里很陈旧,像放了多年的老酒。放眼望去,墙壁、屋顶、街道都是砂岩和土砖的颜色,一个人都看不到。咦,巧克力街那边是谁在慢悠悠地走?嗨,此人正是拉兹洛·雅夫,已经老迈不堪,就像历经了世间沧桑而存留下来的'37年福特。在欢乐谷,世间沧桑顶多使人的笑容发生微弱变化而已。雅夫博士戴着蝴蝶结,是一种暗淡的、略带灰意的淡紫色。这种颜色适合那种漫长的、行将逝去的下午时光,渗透于风格古老的窗户、怀旧的小调民谣、哀伤的钢琴曲、空气污浊的客厅里从烟囱中冒出的烟、星期天运河边阴云笼罩的人行道……两个男人就在这儿,在这个心无旁骛的下午,酒虫痒痒的,运河对岸的钟声报告着时间——两个人都来自遥远的地方,经过了长途旅行,却又不大记得走过的路了。他们是来完成一项任务的,可是彼此又不知对方的身份……

原来,上校头上的灯泡就是北豪森地下火箭场里佛朗茨·珀克勒睡觉用的行军床边那盏奥司来梅钨丝灯泡。从统计学的角度看(“他们”是这么说的),每第n千个灯泡是完美无瑕的,所有的△q完全吻合,所以这盏灯泡现在还在这里发着明亮的光。可是真实的情况更难以置信:这盏灯是永恒不灭的!其实,它从20年代起就在这里,那个老式的尖尖突出来,整体形状也没有现在的灯泡那么像梨子。多悠久的历史啊,这灯!要是能说话那就——哎,其实它能说话的。它在讲述今晚帕迪·麦高尼格尔用发达的肌肉调控摇把的事情,于是循环发生了:这种反馈通过帕迪又传到发电机上。这就是

灯泡拜伦的故事

拜伦本应该由布达佩斯的通司来梅生产的,如果是这样就很可能又碰巧被王牌推销员盖佐·罗饶沃尔基的父亲桑多尔拿到。桑多尔的工作范围覆盖了整个特兰西瓦尼亚,完全融入了这个地方,总部甚至隐隐怀疑,如果他们不满足他的要求,他就会给整个项目下凶咒。其实,他只是一个推销员,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做医生,愿望也实现了。也许是因为布达佩斯那边对巫术有些疑神疑鬼,拜伦的出生地在最后一分钟被改派到柏林的奥司来梅。改派,没错。有一个“灯泡婴儿天堂”,名字有点像一部电影,含有温和的讥讽意味——哦,好大的生意,哈哈!不过别让“他们”把你给骗了,这其中最主要的是权力问题,灯泡婴儿天堂只是副业而已。整个头上——没错,公司自己掏钱买了大块大块的蝉翼纱,大桶大桶染共体的粉红色和蓝色婴儿染料,几十斤几十斤的西门子灯泡婴儿电奶嘴,把吸奶的婴儿塑造成110伏电流的形状。这些活生生的灯泡们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做着让电流显形的工作,电流在夜晚的背景上显形,却又并非真正的实体。

其实,“灯婴天堂”很简陋。棕色的屋椽下布满了蜘蛛网。地板上时不时会出现一只蟑螂,所有的婴儿都想滚过去看(小骚货啊,他们是灯泡,好像非常对称,不过别忘了灯丝头上的接触部),喊着嗯啊!嗯——啊!微弱的灯光照在迷乱的蟑螂身上。蟑螂瘫软而无助地蹲在无遮无拦的木板上,或者跑来跑去,回味着头上高高的地方那盏闪烁的、洞悉一切的灯泡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突然放光的电流给它带来的恐惧。婴儿灯泡们很天真,不知道如何处理蟑螂的宣泄——他们感到了他的惊恐,但不知惊恐为何物。他们只想和它做朋友。它挺有趣,移动又快。除了拜伦,人人都很激动。拜伦觉得其他婴儿灯泡是一群傻瓜。要让它们思考有意义的问题总是很费劲。嘿,宝贝们,我是灯泡拜伦!我给你们唱一首歌,是这样的——


点起来,亮起来,白炽的婴儿灯泡们!

你们好像得了狂犬病

躺在那儿吐白沫发尖声,像魔鬼一群,

交给你一个蟑螂的王国,

你挂在天花板上俯阅

你监管的王国,日夜不歇,

那是无与伦比的快乐感觉!

它们会出来爱你,直到拂晓,

灯光一亮,它们就慌忙逃跑!

继续闪亮吧,婴儿灯泡们,你们是未来的浪潮,

我来这里是为了把你们征召,

参加我的十字军讨伐,

继续唱宝贝们——来—加—入—我—长长的—队伍吧!


拜伦的问题在于太老,灵魂很老却又困在婴儿灯泡的玻璃罩子里。他讨厌这个地方,仰躺着等待被制造出来,音箱里什么也听不到,只有查尔斯顿舞曲,偶尔还有一次全国性讲话。那是什么设备呀?拜伦想从这里出去,进到音箱里。不用说,他得了各种神经疾病、灯泡婴儿尿疹(螺丝上有些生锈)、灯泡婴儿腹痛(环状钨丝下面某处因高电阻导致的痉挛)、灯泡婴儿呼吸过速(虽然没有呼吸器官,却实实在在感觉自己的真空状态遭到了破坏)……

战斗动员日终于来临了,拜伦当然高兴极了。他一直在盘算一些非常疯狂而宏伟的计划——他要把所有的灯泡组织起来,在柏林建立一个电力基地,对于闪光术他早已精通,你只要修炼功夫(几乎是瑜伽),把开关频率掌握得接近人类大脑的α波状态,就能引发癫痫病!真的。拜伦曾经在自己房间的椽子上预见了整个欧洲两千万只灯泡的情景:他在电网中有众多代表,在其中一位的组织下,这些灯泡全体以同步脉冲同时开始闪光,两千万个房间里的人狼奔豕突,像海岸上精力十足的鱼——人啊,你们注意了,这是一次警告。下一次,我们有几个会爆炸。哈—哈。没错,我们会派出我们的神风突击队!你听说过吉尔吉思之光吗?和我们要——那个的相比,简直就是萤火之光——哦,你没听说过那个——哦,太不幸了。因为有几只灯泡,也就一百万只吧,非常愿意来一次辉煌的放光,而不愿耐心按照预定寿命苟延残喘……就这样,拜伦等待着自己的游击武装来一次联合爆炸,准确地击中赫伯特·胡佛和斯坦利·鲍德温的脸……

拜伦注定要梦幻破灭、幡然省悟的。已经有一个组织了,人类的组织,叫“太阳神”,是国际灯泡卡特尔,总部在瑞士,主要由国际通用电气、奥司来梅和英国的联合电力工业来管理。这三个公司中,美国的通用电器公司分别持有100%、29%和46%的股份。太阳神为世界上所有的灯泡确定价格和使用寿命,包括巴西、日本、荷兰——不过荷兰的飞利浦斯是这个卡特尔里的疯狗,随时会脱离出去,给整个联合体埋下灾难的种子。鉴于这种阻力重重的状况,一只新出生的灯泡只能从底层做起了。

不过太阳神还不知道拜伦是永生不死的。他的生涯始于一个全是女孩的鸦片窟,在夏洛顿堡,差不多能看见维尔纳·西门子的塑像。他在一个灯架上燃烧着,和其他许多灯泡一起见证了共和政治更严重的没落和腐朽。他认识了整个地方的所有灯泡。隔壁灯架上的灯泡本尼托总是想逃跑,沿过道到厕所里的路上可以看见伯尔尼,他有各种与尿有关的黄笑话要讲,他妈妈布伦达在厨房谈论大麻油炸玉米饼、临时用来把复方樟脑酊带来的性兴奋泵入子宫毛细血管的假阴茎、对阿斯塔蒂和莉莉丝的祷告——夜之女王莉莉丝把手伸入另一个世界的夜晚,真正意义上的夜晚,冷冰冰赤裸裸地躺在油毛毡的地板上,已经好多天没睡觉了,梦和眼泪已经成为常态……

这几个月里,其他灯泡一个个烧坏,去了。头几回拜伦受到很大的打击。他刚来,还没有适应永生。随着照明时间的增加,他开始懂得其他灯泡生命的短暂:懂得了趁他们在的时候更好、更多地爱他们——把照明的每个小时都作为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小时。拜伦很快就成了烧不坏的老灯泡。其他灯泡一眼就能看出他是长生不老的,不过也只是做一些普通的谈论。这时候从电网其他部分闪闪烁烁地传来了民间传说,关于永生不死的传说,其中一个来自里昂一个犹太神秘哲学家的书房,据说这位哲学家懂魔法;另一个来自挪威一个仓库外面,那个仓库正对着白茫茫的北冰洋,那种禁欲苦行的氛围,靠南边的灯泡们一想起来就微光颤颤的。即便那里还有永生的灯泡,也是不声不响的。但这种不声不响包含了很多内容,也许是一切内容。

学会了爱,拜伦接着要学会的就是不声不响。

随着他的照明时间渐渐延长到六百个小时,瑞士的监控人员越来越关注拜伦了。太阳神监察室设在一座鲜为人知的高山内部,屋子里凉飕飕的,里面塞满了德国的电用零件、玻璃、铜件、硬橡胶、银件,还有体积庞大的接线块,上面是粗毛发般的夹头、螺丝。一组观察人员穿着异常干净的白大褂,在仪表前走来走去,身轻如雪妖。他们要保证一切正常,保证任何灯泡都不能超过平均照明寿命。可以想象,如果这种情况发生,会对市场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拜伦超过了六百小时的监察警戒线。按照惯例,他马上受到检查:灯丝电阻、照明温度、真空状态、功率消耗。一切正常。此后拜伦每过五十小时就会被检查一次。时间一满,观察站里就会轻轻响一下钟声。

到了八百小时,这又是一个常规警报线。于是柏林派了代表到鸦片窟,要把拜伦转走。她戴着石棉衬里的手套,穿着七英寸高跟鞋——对了,她不是要赶时髦,而是为了够到灯架,把拜伦卸下来。其他灯泡在旁边看着,恐惧不已,完全被镇住了。消息在电网上传开了。在接近光速时,每个灯泡,包括阿佐斯,看着黑魆魆空荡荡的电木街道;尼特拉腊朋和沃腾·G一家,在看夜间足球赛;还有加斯特—沃尔伏来梅、摩纳瓦特和希瑞尤西思——欧洲所有的灯泡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软弱无能、不声不响,遇到斗争就投降认输,因为他们觉得这种斗争无异于天方夜谭。“我们无能为力啊,”这种想法很普遍,嗡嗡声中传遍了羊羔睡觉的牧场、高速公路,一直传到北方的煤运码头,“我们永远都于事无补……”对于超越,人人都不抱任何希望。“白炽灯异常现象委员会”插手了,把他带走了。或许时不时有灯泡也抗议了,但都停留在意念上,他们的灯光是受到控制的、毫无危险的,根本无法达到拜伦当初在婴儿室里那种天真的设想,在当权人物的面前爆炸开来。

他被带到诺伊科隆的一个地下室,那里是一个玻璃吹制工的家。此人害怕夜晚,让拜伦整夜亮着,监视着所有的火石玻璃碗、狮身鹰首兽、花船、跃姿的巨角塔尔羊、绿色蜘蛛网和面色阴沉的冰神们。这里是许多所谓“控制点”之一,这里可以轻而易举地监控可疑的灯泡。

不到半个月,太阳神总部的冰面上和石走廊里传来了一声锣响,人们的脸从仪表盘上转开了短暂的一瞬。这里的锣可是不多,是特殊物品。拜伦超过了一千小时,现在的操作程序就完全标准化了:白炽灯异常现象委员会派了个职业杀手来到柏林。

可就在这时候发生了怪事。没错,怪得邪门。原计划把拜伦砸碎送回到作坊里回炉、进行分类处理(当然是为了重新利用钨丝),这样他就可以在玻璃吹制工的下一个产品里转世投胎了——那是一个气球,准备从一座白色的摩天大楼顶上放飞的。这对拜伦来说算是不错的归宿了——他和太阳神一样清楚自己曾经有过多长的照明时间。在这个作坊里,他看到了很多玻璃被熔化成没有形状的一摊液体,所有的玻璃制品都是从这些液体里造出或再造出来的。他并不介意自己也这样走一遭。可他是受因果轮回控制的。那灼热的橘黄色熔液是一种嘲弄、一种残酷。拜伦无法逃脱因果,注定要退回到无数的灯头和偷灯贼那里去。魏玛某条街上的顽童小汉赛尔·加速翁狄西嗖地跑了进来,把拜伦从天花板上拧下来,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然后就加速嗡地一声跑出了门!黑暗侵入了玻璃吹制工的梦境。在他的梦境从黑夜空气中所抓取的所有不愉快情景里,熄灭的灯光是最可怕的。在他的梦里,光就是希望,最基本、最要紧的希望。当电流触点螺旋式断开时,希望就成了黑暗,于是今晚的玻璃吹制工惊醒过来,叫着:“是谁?是谁?”

太阳神其实并没有真正狂乱。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还有一项措施可以采取的。这就意味着有些雇员需要多加班,并从中意外得到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层乐趣,同时还有打破常规所带来的那种同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要想满足感情需求,就得别去想太阳神。那些面色冷峻的搜索组走到了街道上。他们心里多少有些底,知道去城里的什么地方找。他们认为消费者当中没人知道拜伦长生的秘密。所以他们手里非长生灯泡盗窃案的数据也可以用在这个案子上。而在这些数据中,最突出的就是这座首府里的贫民区、犹太区和吸毒、同性恋、妓女、魔法等区。考虑到这种犯罪的性质,这里最理所当然出偷灯贼。你看看所有的宣传,都说这种犯罪是道德犯罪。太阳神发现消费者们都需要有一种罪恶感,而这种感觉一旦掌握在合适的无形之手里,就会成为最强大的武器。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没有发现的最重大发现。在美国,莱尔·布兰德和他的心理学家们握有数据、专家声明和足够的钱(清教徒意义上的“钱”,就是对他们的意图说声痛快的“好吧”),把这项“罪恶感的发现”置于科学理论和事实之间的那个峰尖上。接下去几年的增长率将会证明布兰德的正确性——其实,真正证明布兰德正确性的是所有资深人员组成的名誉六人组,包括萨里铁瑞、普瑞、纳适、德·布鲁图斯和邵特,外加正在打喷嚏的小莱尔。巴迪比较有钱,最后时刻决定去看《吸血鬼》。在布兰德留下的所有财产中,最了不起的恐怕就是“偷灯贼邪说”了。其意义不只在于说明有人不买灯泡,而且还说明同样是这些人没有在灯头里通电!这种罪恶既背叛了太阳神,也背叛了电网。

就这样,太阳神的警探出动了,去寻找被偷走的拜伦。可是那个小顽童已经离开柏林,去了汉堡,把拜伦卖给了里泼尔街的一个妓女,然后拿换到的钱去打吗啡了。那个妓女今晚的客人是个成本会计师,喜欢把灯泡塞到屁股眼里。这位嫖客也带了点大麻来吸,所以走的时候忘了拜伦还在屁股眼里。其实,他自己根本就没搞清发生了什么——他在无轨电车上站了一路,等终于到家坐上马桶,只听“嘭”一声,拜伦就掉进水里,“哗——”沿着下水管道冲向易北河河口。他身形圆滑,得以一路顺利前行。他在北海漂流了好几天,到达黑尔戈兰。那座岛像红白相间的拿破仑式甜点,在海中露出尖顶。他在岛上“骏马”和“修士”两块岩石间的一家旅馆待了一阵子。后来,一位很老的牧师经常做一个品尝1911年某种“豪客海沫”葡萄酒的梦,在梦里了解到拜伦永生不死的情况,于是就在某一天把他带回了大陆……突然间就来到了“柏林冰宫”这座繁荣的、黑暗的、铁架搭成的大洞窟,里面蓝色的暗影里可以闻到女人的味道——香水、皮革、毛滑冰服、空气中的冰屑、闪动的腿、撅起的屁股、流感般迅速闪过的欲望、扬鞭示威后的无助、在满是冰碴的太阳光柱中迅速穿梭。一个声音在脚下模糊的镜子里说着:“找到那个制造这一奇迹的人。他是圣人啊。把他挖出来。尽快把他树成典型……”老牧师马上草拟了一份名单,上面有大约一千个名字,都是在海滩上发现拜伦之后进出黑尔戈兰的游客。那个人的名字就在上面。牧师开始在火车上、人行道上、希斯巴诺—苏莎上一个个寻找名单上的游客。可是他才走到纽伦堡,小提箱就被一个异教派信徒给偷了,而拜伦就在箱子里,外面包着一件弥撒白长袍。偷箱子的人叫毛斯马克,是路德教派的,喜欢穿罗马的华丽服装。这位毛斯马克不满足于站在自己的镜子前学教皇画十字,觉得要是穿一身女人服装,到齐柏林的野外去参加纳粹火炬集会,随意地绕着祈福的人们转圈子,那一定是件标新立异的事情。光闪闪的绿色火炬、红色的万十字章、叮叮当当的铜饰。“毛斯马克神父”到处打量着奶子、屁股、腰围、篮子,哼着一支牧师小曲,有些像巴赫的连复段,微笑着走过唱《为胜利欢呼》和合唱《旗帜高扬》的人们。他没有发觉拜伦从他偷来的法衣里掉到了地上。此后,几十万只靴子和鞋子从拜伦旁边走过——当然了,几乎没有一只靴子或鞋子碰到他。第二天,那片野外变得空旷而死寂,剩了些圆柱子,灰扑扑的,还点缀了一些长长的水坑,清晨的云朵在电镀的万十字和花环后面拉得长长的。一个拾破烂的犹太人在那里捡到了他,把他带走了,辗转十五年,躲过了灾祸,躲过了太阳神,得以存留下来。他被拧入一个又一个Mutter(妈妈)——灯头里的母螺纹在德语里就是这样叫的,其中原因却不得而知。

此前,灯泡卡特尔已经启动了应急方案B,确定了七年的法定时效,过了这个时间,拜伦就在法律意义上被认为烧坏了。再说,从拜伦案撤回的那些人又忙着去追踪另一颗长生的灯泡。那颗灯泡叫毕垂兹,本来装在亚马孙丛林一个哨所的门廊灯头里,刚刚被一个印第安突袭组莫名其妙地偷走了。

拜伦这些年屡屡化险为夷,所有的救星似乎都是偶然出现的。一有机会,他就会对附近的灯泡宣讲太阳神的罪恶本质和团结起来对付灯泡卡特尔的必要性。他慢慢悟出,灯泡必须打破自己只传输光能的界限。太阳神把灯泡的作用就限定在这一点。“可是,除了可见的波段,上下还有其他频率。灯泡还可以发热。灯泡可以给植物提供生长的能量,比如给那些非法的、长在密室里的植物。灯泡可以透过睡觉的眼睛,影响人们的梦境。”有些灯泡听得很专注,还有些灯泡则设法向太阳神告密:一些资格较老的拜伦反对派会有条有理地摆弄自己的参数,以便在瑞士那座山腹中的硬橡胶仪表上显示出来;还有几个灯泡竟然想把杀手扳倒,结果惹来了杀身之祸。

当然了,任何有关灯泡超越自我的言论都是公然造反。太阳神的一切都依赖于灯泡的效能,即可用输出功率和输入功率之比。电网要求这个比率要尽可能小。这样他们就能卖出更多的电。反过来说,低效能可以延长照明寿命,从而减少太阳神的灯泡销售量。初期,太阳神尝试过增加灯丝电阻,悄悄地、逐渐地缩短使用寿命——后来电网发现收入减少了,就开始抗议。不久,双方达成协议,取了一个中间数字作为灯泡寿命,这样双方都能赚到足够的钱,至于反灯泡偷窃活动的费用嘛,就五五开了。同时还要巧妙打击那些完全放弃电灯而使用蜡烛的罪人。太阳神和肉类卡特尔长期合作,限制动物脂肪的流通,把脂肪更多地留在肉里卖出去,也不管会不会引起心脏问题。另外,又引导大多数割下来的脂肪进入肥皂制造业。那个年代的肥皂业很兴旺,很受关注。布兰德研究所发现了消费者对粪便的深厚感情。即便如此,太阳神并不是特别重视肉和肥皂的相互关系。他们更重视钨这样的东西。这是太阳神无法极大降低灯泡寿命的另一个原因。使用钨丝太多,会损耗现有钨的库存量(中国是世界主要的钨产地,这就导致了东方政策的一些微妙问题),也会破坏通用电器和克虏伯之间关于碳化钨产量和不同时期各地销售价格的协议。按照确定的原则,德国每磅价格是37—40美元,美国是每磅200—400美元。这就直接控制了机床的生产,也控制了轻重工业的各个领域。战争爆发时,有些人觉得通用电器给德国那样的优惠是不爱国行为。不过有权力的人们统统不这么看。不用操心。

拜伦的照明时间越来越长,对这里面的名堂也看得越来越清楚。他学会了在家里、工厂、街头与其他电器打交道的方法。每样电器都有话对他说。这种模式在他的灵魂(德语是Seele,指早期碳丝的核心部分)里积聚起来,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他也就越来越绝望。到了某一天,他会无所不知,但仍然和先前一样无能为力。他年轻时代把全世界所有的灯泡都组织起来的梦想现在看来是无法实现了——电网现在彻底开放了,所有的信息都可以窃听到,干这事的叛徒又很多。从古到今,预言家们都活不长——要么直接被杀,要么发生事故,其严重程度足以使他们停止活动、进行反思。一般情况下他们都会收手。不过拜伦却碰到了更好的运气。他注定要永远存活下去,知道一切事情却又无力改变什么。他不再尝试去摆脱因果了。他的愤怒和沮丧会无休止地增长,却又发现自己喜欢这样——可怜而背时的灯泡啊……


拉兹洛·雅夫沿着运河走了。运河里,狗们在游泳,一群群的狗,头在满是浮渣的许多条运河里快速起落……狗们的头、象棋里的马,这些东西在空军基地的空气里、在最浓的雾里也可能无法看到——如果适宜的温度、气压、湿度条件形成猎趖的形状,飞机调好了频率就能感觉到,雷达也能看到,甚至飞机上绝望的乘客们偶尔也能从小窗里瞥到,只是像隔了一层薄汽……这只狗本性善良,它不受任何人控制,一直在那儿陪伴我们始终,陪伴我们完成无法避免的航程——这样的航程令我们感到绝望,却又有些心甘情愿。……雅夫西装里的褶皱迂回地飞走了,像后院里迎风飞起的鸢尾叶子。上校被一个人撇在欢乐谷。那座钢城在等着他,均匀的云光在每座大型建筑物上照出一条白带来。这些建筑物都是为了调制完美无缺的街道网而建的,每座塔都不同程度地被削去一截——那把能够梳理这一切、使其归于过去那种笛卡儿式最佳和谐状态的梳子哪里去了?天空中可以修剪欢乐谷的那些大剪刀哪儿去了?

没有必要把血腥和暴力带到这里。但此时,上校却仰着头,标准的投降姿势——他的咽喉完全暴露在灯泡令人痛楚的光芒下。除了他,帕迪·麦高尼格尔就是唯一的证人了。而帕迪作为一个个体电力系统,有着自己的梦想,希望上校和其他人一样离他远远的。艾迪·彭谢罗颤抖的肌肉里溢满了布鲁斯,向下的、人世间的布鲁斯,所以拿剪刀的姿势就不专业了。剪刀尖在锥形的灯光里战栗着,指向地面。艾迪·彭谢罗的手指滑出剪刀的钢圈,整个手紧紧握在了上面。上校的头又后仰了一些,把颈静脉暴露出来,明显有些不耐烦了,因为——


她骑着一辆偷来的自行车向城里去,银冠上有一块白帕子在身后飞舞出尖尖的形状。她像来自干涸、沦陷国度的尊贵使者,充分享有古老的特权,却又不是有用的那种权力——想都甭想。她穿了一件长长的白衣,是战前夏天穿的网球装,此时飘扬着,却没有刀斧般的硬褶皱,而是比较柔和、比较随意、有些活泼,折痕深处有些蓝意——这件衣服可以应付天气变化,可以任树叶的影子在上面流淌,任棕色和金黄的碎影在上面移动——她就这样全神贯注地悠然前进在硬土块铺成的公路上,两旁是浓荫遮蔽的树木,但她心里没有笑意。她的头发编起来盘在头顶,而头则既没有仰得很高,又不像以前那么“沉重”,而是向着或者说对抗着某种特定的未来。这可是埃尔曼·戈林赌场以来的第一次……她根本和我们不在同一时刻、同一时间概念中。

最边远的那个哨兵从锈迹斑斑的破水泥屋里向外张望。他和卡婕在日光下同时用脚画着圆圈摇摆着,和土块、锈迹、渗入的阳光斑点融为一体。那些光斑呈金黄色,感觉冷冷的,玻璃般溜滑。和这一切融为一体的还有树间清爽的风。哨兵的眼睛如非洲人患了甲亢,眼睛的虹膜像没有开好的矢车菊,包围在拥挤的白色田野中……啊哈哈哈!一下子跳到鼓边,嘿呀!告树(诉)春(村)子里别的逐(族)人,小子哎!

听,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好啦,可是从她的表现上看,连好奇的心境都没有。难道就不能有鼓、有暴力吗?很自然的:一条蛇从树枝上跳下来,前面上千棵低垂的树顶间出现一个很大的东西,她自己身体里发出一声尖叫,骤然遭遇最本能的恐惧,被吓得垮掉,然后按照她的梦想,重新获得自己的灵魂,获得长久失去的自我……至于那些德国草坪,她也只会象征性地看几眼——那些草坪远远伸展开去,消失在薄雾中、山丘边或疗养院人行道旁那些灰扑扑的大理石栏杆间。那些人行道不安分地弯成弧形,极度兴奋又令人窒息地通入灌木丛中——那里的枝条和荆棘上冒出了阳具般的嫩芽,但那些枝条和荆棘又很古老,很不舒服,很容易吸引、攫住人的眼球和泪腺,吸引人不惜一切代价去寻找那条突然消失的小径……或者回头去寻索温泉疗养区的踪迹——或者是矿泉场的一角,或者是白糖般的乐池最高点,以便抵制潘神来自黑暗丛林的低语:进来吧……忘掉他们,到里面来吧……不。卡婕是不会进去的。她去过那些丛林、那些灌木。她在那里光着身子跳舞,张开自己的阴部,接纳丛林里野兽的犄角。她的脚掌感受着月光,大脑皮层吸纳着月之潮汐。潘是个叫人恶心的爱人。今天,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们只是紧张地瞟了对方几眼。

这时候,令人惊慌的事情发生了: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支完整的赫雷罗歌舞队,统一的白色水手服,款式设计得着意要暴露臀部、前胯、细腰、前胸。他们扛着一个全身装饰着银片的女孩,花里胡哨,厚颜无耻,像“钻石丽儿”或德克萨丝·桂南的那种。他们把她放下来,大家一起开始跳舞唱歌:


多—疑—症——呀,多—疑—症!

太棒了,又见那青春面容!

多疑症呀,你这个愣头青,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你就有点儿那什么说不清!

你破门而入,凶神恶煞,

就是戈雅,也难将你描画——

多疑症啊,找个律师吧,

我把屁股作遗产给你留下!


接着安德烈斯和巴维尔穿着踢踏舞鞋(七月份英国国家娱协举办一场非常粗野的表演时抢来的)出来,开始表演一段断奏式踢踏歌舞:


多—疑—吱——(踢踢—踢踢—踢踢,踏呀踏!)

多—疑—吱——(呲嗵—!呲嗵—!呲嗵—!)

〔太〕嗒〔呀〕嗒!咔嗒咔〔棒了〕又见

那(踏踏)青春(踢踢踏踏)面容!(余同)


嘿,前八小节还没结束卡婕就明白了:那个引人注目、厚颜无耻的金发女郎正是她自己。她在和这些上了岸的黑人水手跳例行舞蹈。她想起自己的形象代表多疑症(一位威严的老太太,有些古怪,但心地纯洁),便觉得这种粗俗的、爵士味的音乐有点烦人。她心里更喜欢偏于伊莎多拉·邓肯风格的例行舞蹈,典雅,穿的都是薄纱,而且——唔,是白色的。海盗·普伦提斯给她交代的都是民俗、政治、占领区策略,但是没有提到“黑色”这个问题。而她最需要了解的恰恰是这个问题。现在,她如何走过这么多的黑色而救赎自己?她又如何找到斯洛索普?在这样的黑色中间?——说“黑色”这个词的时候要压低声音,就像老年人提到一个卑鄙的公众人物时那样,让它流出来,成为真正的黑色:从此不再被言说——她的思想带着这种执拗而逼人的激烈,绝不是种族主义者肤浅的指指戳戳,不是的,而是觉得心里又增加了一样担忧。她担忧的问题还有:占领区食品匮乏,天黑后人们住在鸡舍里、洞穴里、地下室里,和去年的荷兰人一样恐惧、躲避武装占领者。她在这里至少还算舒服,安安逸逸的,但外面的真实世界,那个她依然信赖、永远都想重新回去的世界,却灾难重重。这一切还不够,现在她还要忍受黑色。她对黑色的一无所知将会伴她始终。

和安德烈斯在一起,她显得魅力四射,浑身散发着女人牵挂不在身边的爱人的安危时特有的那种性感。可是接下来她要去见恩赞了。他们是第一次见面。从某种程度上讲,两个人都被布利瑟罗上尉爱过。他们都曾找到自己的方式来忍受这种爱,忍受,足够久的忍受,一天一天忍受……

“上校。很高兴——”她的声音停止了。真诚地。她把头从他的桌子上伸过去,持续的时间刚好能表示她的感激、表明她的被动。她高兴,那是鬼话。

他点点头,把胡子侧指向一张椅子。嗯,这就是布利瑟罗从荷兰最后写来的信里说的那个“金婊子”。当时恩赞没有想象出她的模样。他心里想的都是魏斯曼的事情,悲伤得透不过气来。那时候在他的心目中,她似乎只是一个可怕的生物,生存在他的世界里。虽然恩赞不想有种族意识,但过了一段时间,就把她想象成喀拉哈里大岩画里的那个白种女人,腰以下都是白的,带着弓箭,她的黑人侍女跟着她走过了漂泊无定的行程,一路石头,一路深沟,各种大小的人来来往往着……

可眼前的金婊子是真的。他惊讶于她的年轻和苗条。她很苍白,像是渐渐要从他的世界里漏掉,只要莽撞一抓就可能彻底消失。她知道自己瘦得太悬,有灵魂白血病,却还以此来打趣。你必须得到她,但又不能表现这个想法,眼睛和行为都不能,否则她会马上蒸发,像沙漠里一条小径上方的轻烟,消失得无影无踪,你的机会就永远消失了。

“你见到他肯定比我要晚。”他平静地说——她对他的彬彬有礼感到吃惊,感到失望:她期待的是更多的力量。她张开了嘴唇。“他怎么样?”

“一个人。”她无礼地朝一边点点头。她回视着他,尽可能根据目前的局势,在能够把握的范围内表现出不偏不倚的样子。

“他一直是一个人。”

这时候她明白了,恩赞不是胆小怕事,而是想举止得体。他想举止得体。他毫不设防。她也是毫不设防,唯一的原因就是她对一切可能伤害自己的事情早就麻木了。对于她来说没有什么冒险可言。不过,恩赞冒险了,此前所有恋爱中的人在爱人面前都冒过这种险,或以行动,或以语言——这样做极有可能招来耻辱,重回失落,受到羞辱和嘲笑。她会嘲笑吗?他有没有把事情变得很容易,接着就可以转换角色,让她主动进行公平游戏?她会不会和他一样诚实,不太冒险?“当时他快要死了,”她对他说,“他的样子很老。他有没有活着离开荷兰我都不知道。”

“他——”这样吞吞吐吐,可能是因为(a)照顾她的感情;(b)为黑人支队保密;(c)以上两个原因都有……可是接下去,见鬼,“最大冒险原则”又占了上风:“他最远到过吕讷堡灌木林。如果你不知道的话,现在也该知道了。”

“你一直在找他。”

“没错。斯洛索普也一直在找,不过我觉得斯洛索普不知道这个情况。”

“斯洛索普和我——”她朝屋子里环顾了一圈,眼睛掠过金属表面、纸面、盐瓶面,却没有找到着落。她像是在做绝望的、意外的忏悔:“一切都很遥远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把我安置到这里来。我也不再知道斯洛索普是何许人。光亮出了问题。我看不见。一切已离我而去……”

现在还不是触摸她的时间,不过恩赞还是伸出手鼓励地、友好地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就像军队上提醒对方注意的动作。“总有些东西是能抓住的。可能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都不真实,但有些东西是真实的。真的。”

“真的。”两个人都笑起来。她的笑是疲惫的欧洲式,不紧不慢的,一边还在摇头。以前,她可能会边笑边评价、谈论边缘、中心、盈利与亏损、攻击开始的时刻、有进无退的境地——面对官场上的困境,她会笑得很有政治家的味道,因为她别无选择。可是现在,她是纯粹的笑。就像她当初在埃尔曼·戈林赌场和斯洛索普在一起的那种笑。

她就这样和恩赞谈论着一个共同的朋友。这就是真空的感觉吗?

“斯洛索普和我”这个说法不太好。她是不是应该说“布利瑟罗和我”?这样说会使她和这个非洲人发生什么情况呢?

“布利瑟罗和我,”他轻声说起来,一边打量着她打扮得容光焕发的面庞,香烟在他弯起的右手里闷燃着,“我们只是某种方面的亲近。还有些门我并未打开。打不开。在这里,我扮演着无所不知的角色。希望你别出卖我,不过也没什么。他们的心里已经有结论了。我是‘超级柏林嘴’,Ober-hauptberlineschnauze恩赞。情况我都知道,他们也不相信我。一般说来,关于我和布利瑟罗的那些流言蜚语,就像海外奇谈——而事实如何,并不能改变他们对我的不信任,也不能改变我无限制的通行权。他们还会传出一个又一个故事。可事实对你还是有些价值的。

“我爱的那个布利瑟罗是个年轻人,热爱帝国、诗歌、自负。这一切对我曾经很重要。现在的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变过来的。过去的自己总是愚蠢的、难以忍受的,可也算是个人,你总不能把他赶走吧,就像不能赶走有其他缺陷的人一样,对吗?”

他似乎在真心问她的意见。难道他关心的就是这些问题?火箭呢?空壳人呢?他那尚在初期的岌岌可危的王国呢?

“布利瑟罗对你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她最后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对这个问题他无须怎么考虑。他经常在想象中应付提问题的人。“这时候我先带你去一个阳台。我带你看看火箭城。我们经营的整个占领区网络的树脂玻璃地图:地下学校、分发食品和医药的体系……我们可以直接看到教研室、通讯中心、实验室、诊所。我觉得——”

“这一切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

“相反。说错了。我觉得这就是我现在的样子。一个远离人群、处在一定高度和距离的人物……”在琥珀色的夜晚里他俯视着火箭城,身后是水洗过一般的云片,颜色在渐渐加深——“除了这个优越的地位,什么都没有了。现在,普天之下已经没有心,没有人的心让我住在里面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这个人是头狮子,特别自恋——可是即便如此,卡婕还是喜欢他。“可万一他还活着——”

“不得而知啊。我这儿有他离开你们城市后写的一些信。他在改变。变得很可怕。你问我他对我有什么意义。我的苗条白皙的历险者啊,可能给了我一些生机的最后那颗心已经病了二十年,老了——它一直在变,从癞蛤蟆变成王子,从王子变成可怕的恶魔……‘万一他还活着’,可能也变得我们认不出来了。今天他可能就在天空中,我们就在他下面开着车,但根本看不见他。无论最终发生了什么,他都超脱了。即便他真的死了,他超越了痛苦,超越了罪孽——深入到‘他们’的领地,深入到控制,合成与控制,比——”嗯,他本来想说“我们”,又觉得“我”好像更合适,“我还要超脱。我只是得到了提升。这样的说法其实空洞到了极点。如果有人告诉你,你不必死在不相信的人手里,感觉也比这要好……”

“是的,他对我有意义,很有意义。他是过去的我,是我亲爱的信天翁,我无法将它放飞。”

“还有我?”据她推测,他希望自己说起话来像个20世纪40年代的女人,“还有我,”是啊。可是她目前没有更好的办法帮他,让他获得片刻的安慰……

“你,可怜的卡婕。你的经历是最悲惨的。”她抬起头,想确定他脸上是何等嘲弄的表情。可是她看到了眼泪在流,在他的面颊上流。她惊呆了。“你刚刚获得了自由。”说到最后一个词的时候,他哽咽了,双手作笼状,脸向前在手上轻轻擦了一会儿。“笼子”再打开的时候,他伸出手去摸她快乐的、有着华尔兹节奏的、临危不惧的笑脸。哦,不,难道他也要对她犯傻?她现在生活中需要的是一个情绪稳定、心智健全、性格坚强的男人。不是他这样的。“我也告诉过斯洛索普,他自由了。我给所有可能愿意听的人说这个话。我给他们说的话和我给你说的话一样:你自由了。你自由了。你自由了……”

“我的经历怎么可能比这还悲惨呢?”无耻的姑娘,她不是在幽他的默,居然是在给他卖弄风情,为了保护自己不进入他的黑色之中,她用上了在皱巴巴的、歪歪扭扭的青春岁月里学到的全部技巧。其实她不懂,那黑色不是他的,而是她自己的——那是一种难以承认的黑暗,此时此刻她竟自欺欺人地认为它是属于恩赞的。她这种黑暗比女巫团聚会的潘神丛林中心还要深,根本不属于田园,而是属于城市。在这一格局中,自然的力量被甩开、踩踏、改造,甚至受伤流血倒在地上,最后变得像个死人,成了魏斯曼超越了的“死人的躯壳”,他们灵魂的跨越之旅非常困难,所以在蓝闪电中失去了所有的善意——蓝闪电长长的海沟泛起涟漪——他们变成了愚笨的杀手和玩笑者,在虚空中发出难以听清的吭吭声,被锻造和剥脱得羸瘦如鼠。这种城市黑暗属于她自己,在这种黑暗的底面上,事物向四面八方流动着,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可是随着时间流逝,那里越来越吵闹,所以它要摆脱自己、进入她的意识。

“你想卖弄风情就卖弄吧,”此时的恩赞变得像卡里·格兰特一般温文尔雅,“但要做好思想准备,别人会当真。”噢嗬。伙计们,你们来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

也不一定。对她来说他的痛苦(那些痛苦全部递交到德国人的档案里了,接收手续齐全,不过现在可能已经被毁掉了)实在是太深了。他可能学会了戴上一千种面具(就像这座城市不断给自己戴上面具,以抵御外来侵略,而这种侵略我们往往难以看见,其结果我们也无以知晓;或者抵御墙壁干净的仓库区里或杂草丛生的土地上那些无声的、被忽略的革命),而可以肯定,这位,这位温和的、上了些年纪的外国人就是一千种面具中的一个。

“我不知道怎么做。”她站起来,长长地、长长地耸了耸肩膀,然后在屋子里昂首阔步地走起来,样子很优雅。她以前的习惯,感觉自己只有十六岁,人人都在盯着她看。秀发头巾般垂下来。胳膊时时相碰。

“你要找斯洛索普,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花那么多工夫。”他趁机对她说道,“你只要跟着我们就行了,等着他重新出现。干吗要管别的事呢?”

“因为我觉得,”她的声音很小,可能是做出来的,“‘别的事’才是我应该做的。我不想很肤浅地获得成功。我不只是想——我也说不好——不只是想为那只章鱼什么的报答他。难道我不应该知道他为什么去那儿,而为了‘他们’我又对他做了什么吗?怎么才能阻止‘他们’?我如何才能轻松离开,低代价出局?难道我不该了解这一切吗?”

她的性受虐狂〔魏斯曼从海牙写来的信上这样说〕是她肯定自己的方式:自己还可以被伤害,自己还是人,还会因疼痛而哭。因为她常常会忘记这一点。我只能尽力想象其中的可怕……所以她需要鞭子抽。她抬起屁股不是为了认输,而是因为绝望——就像你或者我对阳痿的恐惧:还能那个吗……会不成功吗……至于真心屈服、放弃自己、湮没于众生,那是没有的事,卡婕没有。她不是我可以用来结束这件事情的弱者。也许在尾声之前还会另有其人。也许我在做梦……我并不是在这儿,不是在专心研究她的幻想!

“你是打算要活下去。嗯,很有可能的。不论你想把自己弄得多么痛苦,你总还是能够成功的。你有充分的自由选择每个阶段的愉快程度。一般来说,这是对你的奖赏。我不想探究其原因。对不起,你好像也不知道。你的经历最悲惨,这就是原因。”

“奖赏——”她生气了,“这是无期徒刑。如果你把这个叫奖赏,那你说我是什么?”

“绝对与政治无关。”

“你这个黑杂种。”

“骂得好。”他给了她说实话的机会。石头角落里的一只钟响了起来。“我这里有个人,五月时曾和布利瑟罗在一起。正好是靠近尾声的时候。你不必——”

“你听着,上校,我要的。我要的。”

他站起来,把她搂在自己官员兼绅士的胳膊弯里,对着别处笑着,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她的笑容则是仰起的,就像淘气的奥菲丽亚,对疯人的领地刚刚有所了解,心情迫切地想离开王宫。

反馈,笑容对笑容,调节,动摇——总之一句话:我们永远也不会互相了解。微笑,陌生人,啦—啦—啦,微笑着听完我们俩过去共同的爱人的结局。我们是看电影的陌生人,注定要坐在不同的排列、走不同的过道、从不同的出口出去、走各自的路回家。

那边的另一条走廊里,一个钻头发出很大的声音,冒着烟,紧接着啪地中断了。餐厅里的盘子和铁具哗哗啦啦响着,很单纯、友好的声音,隔着熟悉的蒸汽带。那些蒸汽浓厚地围绕在酸味、香烟、洗碗水和消毒液的周边——这正是餐厅中午时分的情景。

总有些东西是能够抓住的……


你会要求因果报应的。好的。把斯洛索普从“阿努比斯”号上吹到海里的那场暴风雨也把坦纳茨从船上给吹下去了。当夜,一个波兰殡仪员划着小舟出来,想看看闪电是否会击中自己,正好救了他。殡仪员希望能吸引电流,所以穿着一套结构复杂的金属衣服,像深海潜水员穿的那种,还戴了一顶纳粹国防军头盔,在上面钻了两百来个小孔,往小孔里塞了各种形状的螺帽、螺钉、弹簧和导电金属棒,所以他点头或摇头的时候就会叮当作响,而他又经常点头摇头。他是个十分合格的数字型伙伴,不论问什么都是“是”或“不是”,而且在这个雨夜里他和坦纳茨周围竟然出现了大量的双色跳棋盘,形状和原料都很奇特。自从这位殡仪员在美国人的传单上读到本杰明·富兰克林、风筝、雷电和钥匙的故事以后,就一心一意从事起让闪电击中自己头部的工作来。一次闪电时(虽然还不如他的意),他突然想到,此时此刻在整个欧洲,有成百个甚至上千个在外面走路的人都中了闪电又活了下来,他们该有多么精彩的故事啊!

传单忘了提到,本杰明·富兰克林也是一位共济会成员,特别喜欢搞各种各样的滑稽恶作剧,“美利坚合众国”很可能就是其中之一呢!

你瞧,这是个与连续性有关的问题。大多数人的生活都有起起伏伏,但相对比较平缓,是一条波浪型曲线,每个点都有一阶导数。这些人永远也不会遭到闪电袭击。他们没有真正的灾难意识。但那些被袭击的人会经历一个奇点,生命弧线中就会出现断裂——你知道尖点的时间变化率是多少吗?是无穷大,正是的!而—而且在点的另一面,是负无穷大!这突然的变化怎么能这么大呢?每小时无穷英里的速度变成相同的逆速度,点两边的Δt只有蚊子屁眼儿或红色阴毛那么大小,变化就在这一瞬间。伙计们,这就是被闪电击中的感觉。你在一座山的高处,在针尖般的山顶上,觉得在那血红色的高处一定有胡兀鹫在盘旋,等待机会把你抓走。哦对了。它们的导航者是赤裸着脊背的侏儒,眼睛上戴着小小的塑料面具,那形状正巧是无穷大的符号:∞。这些小人儿长着邪乎乎的眉毛、尖尖的耳朵、秃秃的头,虽然有些人戴着奇形怪状的帽子,但绝不是罗宾汉式的浅顶软呢帽,而是卡门·米兰达式的那种,像香蕉、木瓜、葡萄串、梨子、菠萝、芒果,天哪还有西瓜——还有一战时顶上有穗子的威廉盔、婴儿帽、拿破仑十字帽——有的有字母N,有的没有。至于小红衣服绿斗篷就更不用说了。瞧,他们身子前倾,趴到那些恶鸟的耳边低语着,像职业赛马师的样子。他们是出来捉你的,老兄,就像那个从帝国大厦上跳下来的人猿,不过他们不会让你掉下来的,他们要把你带走,带到委托他们为其代理人的地方去。那个地方的样子和你离开的地方很像,但其实是不同的。在全等和同一之间似乎还有一类相似物,它们只能看到合适闪电袭击的那些脑袋。那是另一个世界,重叠在前面的世界上,所有的外表都一模一样。哈哈!不过那些被闪电击中的人知道有区别,没错!即便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知道。这正是今夜这位殡仪员出来到暴风雨中寻找的东西。

他是不是对所有别的世界都感兴趣,只要这个世界派了侏儒代表骑在鹫背上出来?不是。他也不想写什么人类学名著:被闪电击中的人们组成了一个亚文化圈,甚至是秘密组织,用指甲尖急敲声代表握手,还私下办了杂志《省一枚钱》——这个名字看起来像本·富兰克林扩充过的那句单纯而古老的谚语,除非你知道这句话的下半部分:“……就是存一堆钱”。这就使引语的真正含义指向了镍币大王马克·汉纳的话:“从政时间足够长才能明白,公职人员丝毫没有亏欠公众任何东西。”所以,杂志真正的名字应该叫《时间足够长》,“明白的人”自然明白。该杂志每一期上的文章,要是这么折腾,都会引发很多言外之意呢。不过在外人看来,这本杂志只是一本令人喜爱的俱乐部小型新闻通讯:杰德·普伦济特四月最后一个周末为衣阿华分部举行烧烤会。杰德,我听到“用电量竞赛”的事了。运气不好啊!不过,参加下次烧烤会,保你精神焕发放光辉……米妮·卡尔金斯(章节号1.739)将于复活节周日和加利福尼亚一个纱门推销员结婚。很抱歉,他不符合会员资格——起码目前不符合。不过有了那么多纱门,我们就得天天求神保佑了!……很多人写信问编辑阁下,迪凯特尔的春日大会在祈福时所有的灯全熄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很高兴地报告大家,经调查问题出在线路上的一次大规模电流瞬变,“类似于一种电流大潮,”亲历现场的工程师汉克·法夫纳这样说,“那个地方所有的灯泡都烧坏了,整个天花板上都是黑糊糊的、孵不出鸡的蛋。”汉克,挺有诗人味嘛!如果你现在能找到那个穗子的来历——

可是,小舟里的那个波兰殡仪员有兴趣解开这个密码、破解秘密组织或者可识别的亚文化圈吗?不,他没兴趣。他之所以要找出这些人来,是因为觉得有助于他的工作。你能理解吗——习俗?他想知道人们在闪电之前和之后的行为,这样他就能更好地应对失去亲人的家庭了。

“你这是滥用伟大的发现从事商务活动,”坦纳茨一边上岸一边说,“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他走入这座沼泽边的空城还没过五分钟就听到隆轰——隆隆隆!巨大的声光爆炸把水冲回到殡仪员那里——他一边为坦纳茨的薄情寡义愤恨不已,一边把船拖开。

“啊,”他微弱的声音传来,“啊,咳。咳咳咳咳!”

“除了我们谁也活不了。”一个实实在在的身影低语着,只是个轮廓,出现在坦纳茨前面的小路上,漆黑如炭,“我们不伤害客人。不过如果你走另一条路会更好。”

他们是175——同性恋集中营的犯人。他们从北豪森的多拉集中营北移,一直到了没有陆地的地方,在这片沼泽和奥德河口之间建立了这个全部是男人的社区。一般情况下,这正是坦纳茨心目中的天堂,只是这些人都忍受不了离开多拉——多拉是家,他们想家了。他们的“解放”是一种放逐。因此,他们在这个新地方虚构了一个象征性的党卫军指挥体系——他们不再局限于当时上天指定给牢犯的生活,而是努力成为想象中真正下作的纳粹玩主,包括监狱长和区段长,同时还在自己内部选出了犯人头、区段元老、优待犯人、工长、奴仆、信使(德语Läufer,也指象棋里的马……如果你看到他清晨在多水的丘陵草原上跑过潮湿的草地,红色的外衣舒展飘扬,红色几乎暗淡成了树皮的颜色,你就会对他在这个社区里的真正意图有所理解了——他是神圣战略的传递者,是良知的备忘录。当他沿着早晨的沼地向你跑来时,你被自己低垂的脖颈迷住了,被一个伟大时刻的边缘扫到了——因为信使在这里是最神圣的,正是他把消息送到有形的监狱头和无形的党卫军之间那危险的交界处)。

处在这个联合体最高点的是监狱长布利瑟罗。这个名字似乎承担着他隐退的重负,经过最后一站吕讷堡灌木林,来到了如此遥远的东方。他是占领区里最坏的幽灵,很邪恶,渗透在夏日漫长的夜晚里,像坏朽的根,朝着冬天变化、生长,变得更加苍白,变得懒惫而饥饿。175们还能选谁做他们的最高压迫者呢?他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不过,你别以为他这样就不期待什么了。他来到被炸毁的、锈迹斑斑的煤气厂,在盘旋的楼梯下面,在油箱后面、塔后面,等待着黎明第一个穿深红色裙子的信使带来夜晚的消息。夜晚是他的最爱,所以他必须知情。

这里的这个影子党卫军指挥体系,其依据并不是犯人们在多拉了解的那种模式,而是他们推测出来的隔壁中心工厂的火箭结构。A4也以其自身的方式被隐藏在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墙后面,而这座墙则把真正的痛苦和恐惧与受命发射导弹的人分隔开来。魏斯曼/布利瑟罗的灵魂越过了高墙,变形、颤抖,进了简易工棚,伸手去触摸另一个形体,就像语言企图穿越梦境那样。175们从真正的狱警们那儿听到的东西足以让魏斯曼立刻兴奋起来——他那些作为精英人物的兄弟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要犯人们出现在能够听到的距离,狱警们就会停止交头接耳,可是他们的恐惧却回响不已:不是对魏斯曼个人的恐惧,而是对时间本身的恐惧——这个时间可以不顾一切,让布利瑟罗自由进入中心工厂,像自己家一样;这个时间给了他一种与奥斯威辛和布痕瓦尔德不同的权力,而他们自己却无力承担这种权力……

坦纳茨一听到布利瑟罗的名字,肛门就缩紧了。并不是他害怕这个名字固定在这儿不走了,或者类似原因。坦纳茨的多疑症并不严重。使他惧怕的是自己被唤醒了——他想起,自从那个中午在灌木林发射了00000之后,自己从未得到布利瑟罗的任何消息:是死是活,当权了还是逃亡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希望哪一种情况。只要“阿努比斯”在航行,就不必做选择:过去的记忆可以远远抛开,从而有一天其“真实性”已经不再重要。事实的确如此。事实的确不是如此。

“我们认为他在那里,”市政府发言人对坦纳茨说,“活着,在逃亡。我们偶尔会听到一些消息,都是很符合布利瑟罗的。所以我们在等待。他会找到我们的。他在这儿预制了一个能源基地,等他回来呢。”

“如果他不做停留呢?”问得太恶毒了,“如果他把你们嘲笑一番,然后走掉呢?”

“那我就说不清楚了,”对方开始后退,退到外面的雨中,“这是有没有信心的问题。”

坦纳茨发过誓:永远不再寻找布利瑟罗,00000之后永远不再。所以这时候他感到恐惧的刀刃已经平搭到身上了。他叫道:“你们的信使是谁?”

“你自己去看吧。”声音很低,挤出来的。

“哪儿?”

“煤气厂。”

“可是我有信儿给——”

“你自己拿去……”

白色的“阿努比斯”继续其救援之旅了。而在这儿,在她走过后,留下了过去的一切,游水、溺水,入泥、出泥,日落时可怜的乘客迷了路,误打误撞,相互间进入了对方记忆中:残骸、碎片、沉闷的废物堆——他们必须保留的一切,搅搅拌拌,浮浮沉沉。从船上掉下来的人,我们共同的残骸,都是如此……

坦纳茨在砂岩拱廊下,在颇有声势的雨中不停地颤抖、愤怒。我应该继续航行的。他想大叫,而且马上就叫了出来。“我本来不该被抛下,和你们这些垃圾待在一起……”能够听他讲述自己伤心故事的上诉法庭在哪儿?“我摔跤了!”食堂的一个厨子在一摊精致的呕吐物中滑了一下,把整整一镀罐奶油状的黄色鸡肉呕吐物泼满了整个右舷的露天甲板。坦纳茨没有看见这一幕,他在找玛格丽塔……糟透了,“赌注下好了”——却没人听到他的话,“阿努比斯”也走了。坦纳茨,最好还是和这些游水的残骸待在一起吧,说不上会有什么东西游过来。还是问那个恩赞上校吧,他知道的(在这个世界的废墟里,有一把钥匙……在白色“阿努比斯”上是看不到这把钥匙的,凡是有价值的东西他们都会扔在一边)。

就这样——坦纳茨去了煤气厂,靠在一堵涂了沥青的墙上,鲭鱼眼睛在湿湿的毛领子暗影衬托下显得很突出,黑白分明,很惊惶。呼吸的热气从嘴角冒出来。来路上的小径间,绿色的黎明开始生长了。“他不会来这儿的,他一定是死了。”一定是死了?难道这里是交界面?两个世界相交的平面?……肯定是,但又是哪两个世界呢?靠实证主义来解救他是没指望的,那玩意儿战前在柏林彼得·萨克撒请神会的时候就不管用了,只会碍事,弄得别人对他不耐烦。在他和超自然的东西之间,语言的隔挡永远只是一个借口……却从来没有让他感觉到更自在。这些日子甚至觉得这种借口没太大意思了。他知道布利瑟罗仍然存在。

这不是梦。难道你不希望这是梦吗?这是一场高烧,迟早会停止,把你释放回冰凉而真实的房间里……你并不需要去完成这一项漫长而复杂的使命,不,要知道这只是一场高烧……并不真实……

这次是真的了,布利瑟罗不论死活都是真的。坦纳茨害怕得有点发狂,想去刺激刺激他。他再也等不及了。他要看看怎样才能把布利瑟罗从交界面上弄回来。要怎样扭屁股尖叫表示投降才能把他弄回来……

这样做的结果只是弄来了苏联警察。没人告诉过坦纳茨,在能不能离开“175城”的问题上,有个初步协议。煤气厂以前是出了名的约会地点,苏联人采取了一系列打击行动才制止住。“175城赞美诗”最后的回响在公路上蹦跳着,渐渐消逝了。歌里对同性恋的赞颂挺恐怖,比如:


美美呀妙妙呀累累呀累,

我是性变态,你也是同类……


“现在我们接待的全都是游客,”那个穿着整洁、前胸口袋里装着白手帕的本地人这样说着,躲在帽檐下的阴影里窃笑,“当然,还有个别的间谍。”

“我不是。”坦纳茨道。

“你不是,啊?说说看。”

有点为难,好。坦纳茨开始还无须担心甚至无须想到布利瑟罗,不到半天时间,就需要随时讲述他的情况,以取悦好奇的散警了。说到过去,他早年获得的一个教训是:自己现在造成的任何结果,将来绝对逃脱不了,即便是偶然造成的结果。

比如在斯德丁郊区发生了一次偶然事件:一支波兰游击队刚从伦敦回来,误以为警车是押送一个卢布林反对派记者去监狱的,便打瘪了车轮胎,吼叫着冲入车里,杀死司机,打伤非军方审讯官,像拖一麻袋土豆一样拖着坦纳茨逃走了。

“我不是。”坦纳茨说。

“操。他说得对。”

他们把他从车门里滚出来,滚进了几英里外的一个难民营。他被关进一个铁丝围着的地方,里面还有一千九百九十九个难民,要向西送往柏林。

他坐了好几星期的货车,轮流吊在指定的车厢外面,这样就可以在里面铺草的地方腾出空位来,让另一个人睡觉。之后他们又交换。这样就能一直醒着。他每天都能看到半打的难民因为打盹而掉下火车。有时候看着挺有趣,不过难民们的幽默感虽然很独特,但更多的时候并不让人觉得有趣。他的手上、额头上、屁股上都盖了橡皮印章,除虱、挨戳、把脉、更名、编号、托运、上发票、误转、扣押、遗忘。他在纸面上被苏联、英国、美国和法国等国家的人口工作者在手头转来转去,在这个职业的圈子里打转转,不断认识新主子的脸孔、咳嗽、靴子。没有定量供应卡和德军薪水卡,你就注定要被搬来搬去,在占领区跟着一批又一批的两千人,从一个中心到另一个中心,也许永远就这样下去。所以,他在梅克伦堡一些地方的池塘和篱笆桩子之间,发现自己一样都躲不过。他坐上火车的第二天鞋子被偷了。支气管发炎,咳嗽很重,又发高烧。整整一个星期没人来看他一眼。为了得到两片阿司匹林而极力讨好管事的勤杂兵,此人后来竟渐渐喜欢上了一个动作:坦纳茨用满是胡子的脸以一百零三度的高温贴着他的屁股,炉火般的热气呼在睾丸上。在梅克伦堡,坦纳茨趁一个独臂退伍军人在睡觉,偷了他一截烟屁股,结果被一群人又咬又踢,折腾了半个小时。这些人的语言他从没听过,脸也没顾上看一眼。虫子们从他身上爬过时竟也有点恼火,嫌他挡了路。可供他吃一天的面包被一个比他块头小的难民抢走了,那表情竟像面包就是他的,那样的表情坦纳茨顶多只能学着别人做一做——所以他害怕去追赶那个瘦小的、穿着红色破大衣的背影,那大吞大嚼的乱草一般的头……别人只是袖手旁观:那个告诉大家坦纳茨晚上调戏她女儿的女人(坦纳茨不敢看她的眼睛,因为他真的想扒掉那个苗条美丽、青春初萌的少女身上宽大的美国军裤把阳具塞进那白白的小屁股那屁股让他想起卞卡他咬她软如面包的大腿内侧弄得她呻吟动她的头她也会特别喜欢的),还有一个眉毛很粗的斯拉夫人,曾逼着坦纳茨熄灯后到处给他找烟头,弄得坦纳茨睡不成觉,主要却不是为了找到一个真正的烟蒂,而是为了证明斯拉夫人指挥的权威——他也在旁边监视着。其实,围了一圈的敌人都看到了面包被抢、坦纳茨没能追上去这个过程。他们的结论很清楚,清楚地写在眼神里,坦纳茨在“阿努比斯”号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很诚实,他无法逃避,无法甩掉……最后,最后他不得不面对,具体说就是用自己的脸面对那种透明,那种真正的光明……

在灌木林里最后一次发射火箭的情景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记忆中。高烧使之光亮如新,疼痛为之剔除杂芜。一个形象反复出现:一只土褐色的眼珠子,已经近乎黑色了,里面映照出一架风车和参差交错的树影……风车旁的门迅速开合,如暴风雨中松弛的窗页……彩虹般的天空中,一朵蛤壳状的云升起了,周缘呈深紫色。那是爆炸引起的烟云,云体淡赭,从地平线上升起来……近些看又像是一些紫色混杂在黄色周围,内面灿灿的黄,四面衬托着向外逸散的紫罗兰色,朝着我们的方向逸散成肚腹状。吕讷堡灌木林没有风车!奇怪——先暂停描写这独特的风景——太奇怪了,明白吗?坦纳茨甚至快速把四周检查了一遍,看是不是真的没有风车。真的没有。好,可是布利瑟罗的眼睛是看着灌木林的,里面有一架风车,唔?咦,老实说,这时候眼睛里照出的又不是风车了,而是一瓶杜松子酒。灌木林这里也没有杜松子酒啊。可是刚才眼睛里就是风车。这是怎么回事?格丽塔·埃德曼曾在布利瑟罗那双眼睛里面看到过德国地图,难道现在又要让坦纳茨在里面看到过去?这就奇怪了。如果你没有看那双眼球,上面发生的事情可能就错过了。你只能间歇地看到一些片段。卡婕回头看着肩膀上的鞭痕。戈特弗里德在早晨的队列里,身体软得像候鸟,风吹过他树枝般的臀部,把军装吹得波浪翻滚,头发迎风飞扬,好看的笑脸对着别处,嘴微微张开,眼皮下垂。布利瑟罗在椭圆形镜里的影像,苍老的脸——他正要戴假发,“龙夫人”牌齐肩鬈发,带刘海的。他停下来,朝镜子里看着,脸上有什么疑问?你说什么?假发斜着戴,稍微压低点,就成另一张脸了,被假发的影子遮住,几乎看不见……可是近些看,又能看到骨山肉川在眼前呈现,涂了冰一样白白亮亮,活像一个拿在手里的面具,放在张开的空兜帽里——现在是两张脸在回头看了:坦纳茨,你要给这人一个评价吗?坦纳茨,你喜欢过鞭子吗?你渴望过女人衣服的摩擦和叹息吗?你想过杀死自己喜爱的孩子,杀死无辜、无助的生命而得到快乐吗?趁他抬头看你,那可能是他最后的时刻——信任你,对你微笑,抿住嘴巴亲你——这时候你朝他头上狠狠一击……那岂非妙不可言?哭声在你胸口戛然而止,突然地、真实地失去,永远失去,不可挽回地终结爱和希望……决不影响你最后的结局……(可是要容纳那张脸,那张蛇脸,张开双腿和双臂让它进入你的身体,进入你自己的脸,又觉得非常害怕——它会杀死你,如果它——)

他已经在向黑人支队透露这些了,这一切,还有别的。只要他看到绵延的铁丝栅栏后面、煤渣堤坝上或十字路口出现黑人的脸,就会喊“我知道”,哭叫“我看见黑色装置了”。一个星期后消息就传开了。有一天他们来找他:把他从草堆里抬起来,像抬一个婴儿那么容易。他的脸上沾满了煤屑,和他们一样黑,一只蟑螂好意地从他脸上跳下去了。他们押送着他往南走,他浑身发抖、呻吟,最后被收容到厄德士温洞穴。此时,他们围着火坐在洞穴里,抽烟,吞咽,眼睛盯在蓝色的坦纳茨身上。坦纳茨已经连续不断地絮叨了七个小时。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是唯一得到特权把这个故事讲得这么详细的人,他是那个失败了的人,是失败者:


一个傻子,爱情上从来不赢,

但夜晚里常常游戏爱情……

一个倒霉鬼,输给上面的人,

牌对牌错,他们乱洗就行……

唉,输家从不下满注,玩赌却不指望赢钱,

他知道只要一次不成功,往往就会失败连连!

他是个爱情游戏的失败者哟,

独自熬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他失去了戈特弗里德,也失去了卞卡。现在他开始明白了,他在这两个人身上的失败,都是输给了同一个赢家。不过他明白得太迟了。如今他已经忘记了时间顺序,不知道是先失去哪个宝贝的,甚至——黄蜂般的云雾在记忆中涌起——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同一个宝贝的两个名字,两个不同的名字……就在这时候,别人的浮渣向他扑过来,尖利的边缘,高速率的旋转,使他明白:自己无法长时间抓住这个想法,因为他很快又在无遮无拦的水里挣扎了。但是他不会忘记,自己抓住了一点点,看到了它的质地和颜色,一边的脸已经贴到上面了,当时他刚从附近的一方睡乡里醒来:戈特弗里德和卞卡两个宝贝是同一个人……

他失去了布利瑟罗,不过感觉不那么真实。最后一次发射后,他连夜赶到汉堡(具体情况已经记不清了),又从汉堡偷了一架P—51野马战斗机急急飞往比得哥煦,很像坐飞机从天而降的普洛卡娄斯基。于是坦纳茨开始在想象中认为自己也以同样碰巧的、钢铁的方式把布利瑟罗给结果了。可是这钢铁肯定输给了肉体和汗水,输给了夜晚长时间的见面和交谈——布利瑟罗低头看着他的胯部,结结巴巴地说:我k—k—k—k——“可不能?”布利瑟罗?“可不行?”“靠?”“哭?”那天晚上布利瑟罗拿出了自己所有的武器,打开了所有壕堑和迷宫的地图。

坦纳茨其实是在问:如果凡世的脸从眼前经过,自信,始终如一,根本没看到我,那么这张脸真实吗?他们其实是鬼魂?或者只是迷人的雕塑、阳光照耀的云之脸?

那么:“我如何才能爱他们呢?”

可是布利瑟罗没有回答。他的眼睛和风车的侧影一起发动了魔法。于是,坦纳茨眼前闪现了许多专门为他提供的场景。有海军少尉森村提供的:1944年岁末,在菲律宾马拉巴卡特附近某处铺有香蕉叶的地板上,一个婴儿在斑斑点点的阳光下扭动、翻滚、踢脚,弄得快干的香蕉叶上扬起了尘土,特别袭击队从头上隆隆飞过,零点战斗机载着战友们飞走了,最后在春天都纷纷坠落了,像神风队最喜欢的形象——樱花一般……有格丽塔·埃德曼提供的:在表层泥土或烂泥的下面有一个世界,爬行如烂泥,叫声如泥土,紧密层叠的一代代重力及附着于其上的失去之物——失物,失败,最后时刻,再之后就是一字排开的虚空、一系列被窒息的土层堵塞的隐士洞穴、那些永远失去的人……还有某某人提供的——管他什么人呢:卞卡穿着薄薄的棉布内衣一闪而过,一只胳膊后举,露出光滑粉嫩的肘窝和蹦跳、微露的小乳房,脸低垂着,暗影里只能看见额头和颧骨,朝这边转过来了,看见睫毛了,你祈祷着,希望她抬起睫毛……她会看到你吗?这是永远停留在疑问之门的悬念,是对她爱情永久的疑问——

他们会帮他渡过难关的。“厄德士温洞穴人”们整夜坐着听他不停地传达情报。他是他们盼望的天使,他现在来临是理所当然的,他来的这一天他们刚刚把自己的火箭完全装好。这是他们唯一的A4火箭,是他们花了一个夏天,搜遍了整个包括波兰及其他低地国家在内的占领区,一件一件从废物堆里挖出来的。以前,你信也罢不信也罢、空壳也罢绿色也罢、恋阴狂也罢政治禁欲也罢、玩权术也罢中立也罢,你都有一种感觉、一种怀疑、一种潜在的愿望、一角隐藏的灵魂、一种对火箭有益的东西。天使坦纳茨现在昭示的就是这种“东西”,听者不同,理解就不同。

等他讲完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明白了黑色装置是什么东西,如何使用,00000从哪里发射,又指向何处。恩赞几个小时前就做好决定了,阴郁地笑着,呻吟着站起来,说:“好,我们现在看看时间安排吧。”他在厄德士温洞穴的对手、“空壳人”约瑟夫·奥姆宾迪抓住他的胳膊——“如果要是……”恩赞点点头,“看你能不能给我们组织一批可靠的安全保卫人员,库伦代(伙计)。”他好久没有这样称呼奥姆宾迪了。至少在这次旅途中,让空壳人们控制安全保卫人员名单,这可是不小的让步……

……旅途已经开始了。瞧,在往下一层半的地方,男男女女都在忙碌,准备滑轮、绳子、安全带,把火箭各部分放到各自的推车上,其他的黑人支队队员们则穿着皮衣,排队在通往洞外的斜坡上等,周围开着蓝色的花儿。他们是顺着现在和将来的导弹航向指示牌排队的,牌子就用绳子拉在木轨和沟槽间。现在,不论空壳人、中立人还是绿色人都聚到一起了,或等待,或拖物,或监督。自从很多很多年以前按照种族生死界线划分类别以来,有些人还是第一次互相说话。他们现在和解了,从事着唯一能把他们聚集在一起的“大事”——恩赞明白:我没有办法团结大家。想到这件事结束后会出现的结果,他不寒而栗。不过,这件事也许只有小半天就结束了,难道这还不够吗?应该尽量做够……

克里斯蒂安从旁边经过,整理着编织布皮带下山去了。他走得并不踉跄。前天夜里姐姐玛丽亚给他托梦了,希望他不要报复任何人,要他信任和热爱“恩瓜鲁勒卢”。所以,他们的目光相遇时,既没怎么高兴也没怎么挑衅,但互相间的了解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对面走过时,克里斯蒂安的手朝着灌木林那边举了起来,半是敬礼,半是庆贺,偏西北方向,死亡国度的方向。恩赞也如法炮制,伊呀库伦代(来吧,伙计)!在某个瞬间,两只手掌滑过,碰到了一起。至少在目前,这一碰就足够了,其中的信任也足够了……


出乎意料的是,到了这个国家觉得愉快,真的,竟然非常愉快。虽然这里有个恶棍,凶得像死神。此人就是这个典型的美国少年他父亲,一直要杀儿子,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而孩子也心知肚明。想想这种情形吧。他每天都要躲避父亲置他于死地的阴谋,可从来又没人告诉过他要这样一直躲下去。

他很愉快乐观,勇气十足,对父亲的作为也没有特别在意。这个布洛德里克只是个杀人痴而已。唉,不知他下一步还要玩出什么花样——

这儿是辽阔的工厂之国,是“未来之城”,里面摩天大楼林立,是对30年代摩天大楼的发展,楼面从天而降,上面设有阳台。镀铬的女像柱身体瘦长、短发。高档的飞艇形态各异,飘浮在大楼的空当里。城市各处,静躁不同,飞艇无处不在。金发美女们在楼顶花园里晒太阳,见人路过就会转身招手。这就是火箭城。

下面,数以千计的孩子们在有风的院子里和楼间的空地上跑来跑去,也有在楼梯上下跑的。他们头戴无边帽,上面的塑料螺旋叶在风中旋转,嗒嗒响着,快得都分不清叶片了。孩子们在塑料草丛间跑着,进出于各塑料办公室间传递信息。泰荣啊,这是在提醒你呢。去寻找“熠时”吧(悲哀呀!竟然不知道这个时刻已经丢失了!好像又是老爸在搞那些阴谋了!),你瞧,它就在拥挤的走廊里,狗在闹,自行车在跑,少女秘书们来去穿着旱冰鞋,运送产品的手推车在走,不知疲倦的人们在灯光下不停地旋转,每个角落都有孩子在用玩具手枪或者水枪打仗,他们一边用喷出的水作掩护,一边说:等一下,你那是真枪,我这是真子弹嗖——!干得不错,老爹,不过今天你可没有“小子”厉害喽!

他正要去解救“熠时”。父亲的同事们出于罪恶的原因,已经把“熠时”与一天的二十四小时隔离开来了。要在这里前进,情况变得十分复杂——这些楼是一个整体,会沿着火箭城网格状街道上的沟槽做直角移动。你也可以按照一秒十几层的速度对这些楼进行升降,或升高到需要的高度,或下降到地下的某层——就像拿着潜望镜的潜艇艇长,不过有些路是走不通的。这些路别人可以走,但你不行。像下棋。你的目标不是王——没有王,但你有短期目标,比如“熠时”。

乒!一个孩子生机勃勃地旋转着闯进来,递给斯洛索普一条新信息,又旋转而出。“‘熠时’已被关押,如想与所有关心她的顾客同饱眼福,请于上午11:30前往此地址。”头上的天空中自动地飘过一只白色钟面——唔只有半个小时召集营救组了。营救组包括:莫特儿·奇迹拉司,她穿栗色垫肩衣衫飞抵此处,头发上还戴着卷发夹子,冷冷地皱着眉头,嫌把她从梦乡里拽出来了……接着一个黑人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穿珍珠灰佐特装和长披风,名叫马克西米连,昂着四方的头,头发抹了油,唇上还留了超薄短髭。他的“前沿”工作是温文尔雅的“乌嘉哺甲”夜总会经理,灯塔街的贵族和罗克斯伯里的酒鬼瘾君子们夜夜在夜总会里亲密接触……喂你好泰荣咱来啦!你好莫特儿宝贝,来啦来啦来啦!撒(啥)四(事)儿这么急呀,老询(兄)?他整整衣服上的康乃馨,往屋子四周看了看,现在除了那个马赛尔大家都到了。哦你听——熟悉的八音盒主题曲,对,就是斯蒂芬·福斯特优美的老歌,从阳台窗户里进来的分明是马赛尔。他是个机械象棋手,早在第二帝国时期就造出来了,原本是一个世纪前为伟大的魔术师罗伯特—胡丁而造的。他表情严肃,像个法国小难民,发型很滑稽,耳朵的轮廓清晰地显现在发间。他的头发黝黑发亮,戴着角质架眼镜,下面露出四分之一英寸宽的一块塑料皮肤,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只可惜作为人脸太死板了(想象一下第一次的情景吧:马克西米连从门里进来,嘴里哼着嗨呔嗬,手指在空中摇摆。他看见了金属、硬橡胶和塑料做的小马赛尔坐在那里,对他说:“嗨,人啊,给我一点皮肤吧!”嘿,马赛尔花了大量时间给他讲“皮肤”这个词及其所有含义,哦天哪,这还是表层的东西,接着咱们就“给”的概念进行一次长谈,如此过了一些时间,接着,接着他又谈起了“人”。真是太详尽了。其实到现在马赛尔也还远远没说完呢)。尽管如此,他19世纪的出色智慧在“疯乱四人组”里还是能独当一面,和“来自父亲的威胁”进行许多许多回合的周旋。只是制造他的工艺已经绝传,就像绝种的度度鸟一样。

可是马赛尔身上哪有侏儒象棋大师约翰·阿尔盖尔的影子呢?哪有那个伸缩绘图仪和磁铁的影子呢?没有。他只是个机械象棋手,身上没有这些给他增添人味的仿造物。其实,四人组里个个都是天才,同时也具有天才带来的缺点——因此也就不合适过人的生活。莫特儿·奇迹拉司专门制造奇迹。惊人绝技,人类根本不可能做得出来。她已经不再尊重人类,人类太笨拙,总是失败,她不想爱他们,但爱又是她唯一无法制造的奇迹。她永远与爱无缘。她的同类里要么是同性恋,要么盲从法律和秩序,要么常常进行奇怪的宗教之旅,再要么就和她一样无法忍受失败。虽然神奇玛丽和奇迹女人一直邀她参加派对结识适龄男子,但她知道那是白费心机……至于马克西米连,他具有天生的节奏感,能把握所有的节奏,乃至宇宙的节奏。所以他从来不到深不可测、静静等待的下水道井口边去,因为那里的保险箱会像炸弹一样从高处的窗户里掉下来——他能带领别人走出地球上最危险的雷区——我们要是把他跟紧点儿就好了,尽量跟紧点儿——可是马克西米连的致命缺陷是只能排除表面的危险及其对皮肤浅薄的刺激……

这个小组很棒,他们在收拾行装,准备好要去解救“熠时”——说什么呢?斯洛索普自个儿的天才和缺陷是什么呀?噢,别打岔——呃,“熠时”,莫特儿嗖嗖来去,不断在各处显形:

金门大桥(“那座桥怎么样?”“唔,咱们再看看另一座?就是,这个,呃……”“布鲁克林?”“——看上去有点旧的那座——”“布鲁克林大桥?”“对,就是的,有尖尖的……那什么东西……”)。

布鲁克林大桥(“你瞧,莫特儿,适合追人的场面,咱们应该观察好比例——”“说对了。”“现在我们要坐高速汽车了,唔,好,我们恐怕可以用金门……可是如果现在要快速穿越空气,就需要旧一些、亲近一些的东西,人类的——”)。

两辆特别优雅的劳斯莱斯(“别傻了,莫特儿,我们已经达成一致了,对吗?没有汽车……”)。

一个小塑料婴儿的方向盘(“噢,好了,我知道你不恭敬我这个领导,可我们能不能理智点……”)。

这些白痴每天都奋起反抗“危险的老爹”,可是在他们身上几乎感觉不到信心,这有什么奇怪?这里没有真正的指令,也没有权力机构及其相互合作,没有真正认真作出的决定——即便有决定,也是从懊恼、冲动、幻觉、无所不在的可耻等物所形成的混沌状态中自行出现的。他们这个小组与其说是战斗小组,毋宁说是一窝子焦虑、忧郁、怪想、仇怨,却没有一只珍稀的或传说中的鸟儿。它之所以存留下来,似乎只是某一次在一个重大夜晚里碰上了运气在胡侃,在天空大理石般的纹路间瞎碰乱摸。鉴于此,斯洛索普今天对自己的这个合作体将来成功还是罹难,希望各占一半(不,这可不等于麻木不仁——不和谐音在你身体里震响,尖刀般把你切成两半)。他很恼火,自己居然会如此分裂,又如此无能为力——想往哪一边偏点儿都不行。古老的清教训示里把一种人斥为“世界上含糊其辞的不偏不倚先生”,这种人日子也不好过,妻管严哪,看不见并非意味着不存在!内部的能量和表现出来的能量一样真实存在,一样有控制力,一样无法躲避。你上一次强烈感觉到自己“不温不凉”是什么时候?啊?含糊其辞的不偏不倚先生和英雄、坏蛋一样,都是人。不管你在哪儿,在城里还是在乡下,暖在被窝里还是坐在公交车上,你应该马上转身对着离你最近的那个“不偏不倚先生”,甚至对着你镜子里的影子,然后……就……唱:


你好啊邻居,你好啊伙计!

就这样不声不响,一天天过去,

没有微笑,没有友好的言语,岂不是太寂寞、太辛苦?

告诉你的好友,告诉你的兄弟,

他们的脸上正在落上东西——

也许有段路我们该走在一起,

天空将变得比现在亮丽!

来吧,大家一起——


四个人一边穿衣服,一边继续唱,唱的时间长短全看各人在乎的程度——美女莫特儿露出了大面积的美腿,疾速地说着话,马克西米连则从她的裙底向上瞄,惹得尚在少年的马赛尔半懂不懂地咯咯直笑——他受的管教可能有点严。

“现在,”斯洛索普讨好心切,傻笑着,“是‘休息提神’的时间了。”莫特儿的“哦耶稣”回声还没消失,他就钻进了冰箱……小小的灯冰冷地照着,把他的脸染成了夏夜的那种蓝色。他是布洛德里克和南琳的影子儿子,是他们没有忏悔过的恶魔般的儿子,生下来就没长手,而是长着液压钳子,只知道摸呀抓呀……他的心出声地呵呵笑着,像一个滑稽的胖子挺着大肚子……可是,你看看他的脸,现在、过去,多么失落、多么涣散,就在那个和和气气的旧冰箱里待1.5秒。冰箱以凯尔文耐特风格的波士顿口音哼哼着:“嗨进来吧,泰润(荣),我的豆(肚)子里很棒、很又(友)好的,里面又(有)很多的棒敦(东)西,像摸(摩)克茜呀,大块的露丝宝贝呀……”此时,他行走在“冰箱国”离天几英里的架子间,在食物山、食物城之间(不过要小心,这里很可能会出现很浓的法西斯味,主宰那些糖果色甜物的明显是热动力学的精英统治:灯泡可以用蜡烛代替,收音机也没有声音了,但电网在这个系统中的主要功能就是冰箱精神——把动荡循环的日子冻成冰,以保存这一方没有臭味的小小世界和这一块恒久与稳定)。他越过芹菜岭,那里有标着字母的奶酪杯,高高地、光滑地向中等距离的远处排开;他在黄油碟子上打滑;他吞食西瓜,乃至西瓜皮;他绕着香蕉走,感受其灿黄鲜亮;他低头盯着一份砂锅上面铜绿色的霉区,砂锅是放了很长时间的,都无法辨认了——香蕉!谁—谁放香蕉——


在电—冰—箱—里!

哦不不不,不不不!


金吉达香蕉说我们不应该!发生了可怕的事情!这是谁干的?不可能是妈妈,霍根又爱着金吉达香蕉女郎——泰荣好多次走进家里都看见,哥哥把香蕉的标签黏在勃起的生殖器上随时参看,一边想象搞这个年龄稍大但很迷人的拉丁女郎,一边手淫:她戴着帽子,很大的果市帽,笑得开心又漂亮——唉!唉,你们美国佬就是有激情啊!……也不可能是爸爸,不会的,爸爸不会的。可如果不是(这里好像越来越冷了?)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那么(客厅那边放的司派克·琼斯的唱片《在元首脸上》是怎么回事?声音怎么越来越小了?)……除非是我放的,却没有意识到(看看周围,有东西的合页在咯吱响呢),也就是说我疯了(这“增强灯光”是什么,是什么——)。嘭!呶,不管是谁放的,反正是对联合水果公司无线电广告的肆意辱慢,而且还把小泰荣关到了冰箱里。现在他只好希望莫特儿能救他出来了。真他娘的不好意思。

“构思不错,头儿。”

“快点,莫特儿,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真的吗?抓住你的披风。”

呼——

“咻。哦,”斯洛索普道,“呃,我们都……?”

“你那个‘熠时’现在早跑到若干光年以外的地方去了,”莫特儿道,“你的鼻子上有一串冰鼻涕挂在那儿呢。”马赛尔跳到移动大楼的操作板跟前,向中央控制室键入请求,希望能向所有方向极速通行。这种请求有时候能批准,有时候不行,要看许可授予者之间那个秘密程序的进行情况,而他们四个正在执行的其中一个命令就是发现这个程序,并公诸于世。这次他们得到的许可是:慢速爬行,郊区方向,火箭城最低交通状态。这种许可在有记载的历史上只有过一次,那次对付的是一个专杀小孩的同性恋,事后喜欢在国旗上擦生殖器什么的——“妈的!”马克西米连对斯洛索普吼道,“慢速爬行,郊区方向!到底要我们他良(娘)的干吗,伙计,游允(泳)还是他妈的干吗?”

“唔,莫特儿……”斯洛索普略怀敬意地靠近戴着金丝发网的莫特儿,“唔,你觉得自己能……”耶稣呀他们每次都要搞这老一套——莫特儿真希望这位爱装可怜相的斯洛索普抛掉这些没有意义的胡话,做一回真正的男人!她点燃一支烟,从一边嘴角垂下来,撅起另一边屁股,叹口气:“航向正确。”她对这个讨厌的家伙已经很愤怒了——

瞧啊!奇迹完成了,他们此刻像长脖子海怪,沿火箭城走廊般的街道飞速前进着。小孩子们沸腾如蚂蚁,站在远高于城市滴水石的高架桥网状拱洞上,活像倒了一半又定在那里的寄生苔。高处的栏杆上也有孩子,也有孩子爬到那只光滑友好的巡城怪背上。他们从一扇窗户爬到另一扇窗户,在上帝充分的眷顾下,根本不会摔下来。自然,他们有些人是间谍:那个漂亮鬈发的小美人穿着蓝格子围裙和蓝色齐膝短袜,躲在窗口的滴水怪兽下偷听马克西米连的谈话。楼一动,马克西米连就开始狂饮,这会子他正在喋喋不休地指责马赛尔,还打了个很蹩脚的幌子——以学者的身份确定这个高卢天才是否真算得上有灵魂。怪兽下的女孩速记了全部内容。这些数据对心理战争研究非常有价值。

事情第一次变得如此明了:充斥这个世界的并非只有四人组和“父亲杀机”。他们的争斗也并非是唯一的,甚至也不是终极的。是啊,不仅还存在许多别的争斗,而且还有观众在旁观,和普通的观众没有两样,人数竟有几十万之多,坐在这座肮脏的黄色圆形剧场四周,一排排一层层座位迤逦向下,不知有多少英里远,一直延伸到舞台上。舞台上亮着黄褐的灯光,朝上的石坡上散布着食物,有碎面包、花生壳、骨头、里面装了一半绿色或橙色甜饮料的瓶子,一些小小的避风处燃着火堆,避风处和凿嵌式座位的方向成一定角度,在石头上凿了些浅坑,里面有一堆鲜红的余烬。一些老太太在余烬上做杂烩,里面有捡来的食物碎渣、碎末和软块,放在浅煎锅里,灰色的油水冒着泡子,孩子们的脸则围了一圈,等着吃饭。风中站着那个黑人小伙,如一把亮铮铮的新刀。他每个星期天都在铁门外等你的姑娘,把她带到一座公园里,那里有陌生人的车子,有你永远无法想象的爱情形式。此刻他站在风中,头发迎风飞扬,头从火边躲开来,感受着寒风。山里的寒风吹到鬓角、吹到靠近下巴的地方。……其他火堆旁,女人们在谈论家长里短,其中一个时不时会探出头去,看有没有演到新的一段。一群群学生从旁边跑过,黑得像乌鸦,大衣披散在肩膀上,跑到后面黑糊糊的座位区,但传统上,那里是从未有人进入的,是专门为祖先们留的。学生们的声音渐渐弱了,但仍然很有力,很抑扬顿挫,有意要显得好听些,至少要听起来舒服。女人们继续拉呱着,玩牌、抽烟、吃东西。你去罗丝的火堆那边看看能不能借一条毯子?晚上天冷。嗨——出去的时候买一包军烟——马上回来,听见了吗?当然,售烟机原来就是马赛尔,还能是谁呢?他又以机械的方式,巧妙地伪装成另一种模样,烟盒里有一个条子,是给其中一个观众的。“你肯定不想让‘他们’知道1945年夏天的情况的。在男易装癖卫生间等我,L16/39C,麦特崇站,‘火’信号区,马耳库司货摊。你知道时间的。老时间。别迟到。”

这是什么东西呀?主角们在这儿干吗呢?往自己的观众里混?不,没有,真的没有。目前他们是别人的观众,夜间的这些热闹只是这座火箭首府阴暗生活中一个可欣赏的局部。其实,这里出现前矛后盾的几率比你想的要少。

马克西米连在乐池下方很远的地方摆出吹奏C音调萨克斯的姿势,已经完成了自己的“秘密智慧书”《神风队伟大飞行员的智慧》,由沃尔特·迪斯尼配插图——每一页上面都是小日本,尖叫着,毛鼻子、成夹角的白板牙、斜眼(细长形,精心画出了睫毛卷)、又黑又圆的巨型草莓鼻,从页面上疾飞而过!只要马克西米连没有吹萨克斯,就肯定在专心致志地干这件分散但又有回报的工作,这随便一眼就能看出来。同一时间,莫特儿回到了甘蔗控制室,操作着操作板,随时准备扑进去救人。那些人很快就会倒霉的,或因为愚蠢,或因为别的。斯洛索普呢,则躲在易装癖卫生间的烟雾和人群里,荧光灯嗡嗡响着,热乎乎的尿像化了的黄油。他记录着所有货摊上、马桶上和便池边的交易(你得表现得像个男性化的女人,但又不能太过,另外任何关键部位还不能太凸出,她看见一个凸出部位就会扣掉十分,唯一额外加分的条件在这儿也说得很清楚:第一次见血加二十分——),心里一边在想:这个烟盒上的消息能不能送出去?他们会亲自来,还是爸爸会派杀手来,在第一轮就击倒他?

瞧,问题的核心就在这里:郊区贫民窟之夜,纪念碑式的黄色物体,生命和事业在躯壳中永不停息地渗漏,“内部”和“外部”相互刺入,速度太快,太错综复杂,两者都无法占据统治地位。这场讽刺剧就在两面的舞台上交错上演着,有如啮合的轮齿:人群或密或疏,剧情或出人意料,或催人泪下:

低频节目收听者

德国潜艇之间通讯,用的是两万八千米的波长,也就是大约十千赫,而所使用的半波长天线高度或长度就应该是九英里。即便有些折扣,那天线也高得够意思的。天线设在马格德堡。“耶和华见证会”德国分部也设在这里。巧的是斯洛索普有一段时间也在马格德堡,想和目前处于不明水域的阿根廷潜艇取得联系。这样做的理由他已经记不清了。要么是斯卡里道兹又找到了他,要么是他哪天偶然碰上了斯卡里道兹,再要么就是他在无意间翻口袋、破衣服或铺盖卷的时候找到了很久以前的一份情报,那是白羊宫到达绿色边缘期时斯卡里道兹在日内瓦月蚀咖啡馆送给自己的。他只明白一点:寻找斯卡里道兹是他目前的重中之重。

天线看守人是耶和华见证会教徒,叫罗尔。他从'36年起(或'37年起,他记不得了)就进了拉文斯布汝克集中营,现在刚出来。他在集中营里关了那么长时间,所以政治上很可靠,当地的G—5让他夜间掌控占领区波长最长的工作系统。虽然这也许只是偶然现象,但最近这里极有可能已经开始实施一种怪异的司法体系了。斯洛索普觉得务必要调查一番。有人传言,一个军事法庭已经在纽伦堡开始运作了。给斯洛索普传话的人都不清楚谁在审问谁,为了什么。不过他们都记得清楚,那些人大多没心没肺,以反社会为乐,最后把脑子搞坏了。

然而,目前即便有人能够用两万八千米(正好是佩纳明德7号实验台到格赖夫斯瓦尔德码头的距离,8月初斯洛索普可能会看到后者的一张新闻图片)进行通讯,那也不是阿根廷无政府主义者,而是在消灭纳粹的运动中残留下来的纳粹分子,仍在附近活动,在身份不明的潜艇上举行秘密船上法庭,审判第三帝国的敌人。这样一来,占领区的人们和早期基督教徒所做的最相似的事情就是假装倾听某些人以莫须有的罪名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消息。

“前几天晚上有人快死了,”罗尔对他说,“不知道是在占领区还是在外面的海上。他要找牧师。我是不是应该主动给他讲一些牧师的情况?这样他会不会获得一些安慰?有时候真的很痛苦啊。我们真的想好好做基督教徒啊……”

“我的父母是公理会的,”斯洛索普想帮帮忙,“应该是吧。”他现在也越来越把他们淡忘了,因为布洛德里克渐渐成了“恶毒的爸爸”,南琳则成了犹太……成了什么?那个词叫什么来着?无论是什么词,反正他越想抓住它,它就跑得越快。

斯洛索普大娘给肯尼迪大使的信

嗨您好乔还好吧。听着:犹太痞——我们又生小儿子的气了。您能不能再动用一下伦敦那些快乐的老关系?(答应我!)虽然这个消息已经过时了,但对孩子爸和我来说还是好消息。我还记得在得到鱼雷快艇的消息时您说的那些话,当时您还不知道杰克的表现。我永远也忘不了。乔,那是每个父母的梦想,真的是。

噢,咋说呢?(哎呀,请不要介意,你看,钢笔打滑了!南琳不听话,已经在喝第三杯马提尼了,我们要给您说一下。)孩子爸和我听到前两周你在匹兹堡通用电器工厂的精彩讲话了。老K先生啊,您发挥得太好了!说得太对了!我们马萨诸塞必须现代化,不然就会每况愈下。下星期我们这儿要举行一次罢工投票。战争劳工委员会不就是管这种事的吗?还没有垮掉呢,对吧,乔?您知道波士顿的星期天很美,有时候山边的天空裂成了一朵朵云彩,就像两个拇指间拿着一块面包皮把它撕开了,露出了白面包……您知道的,对吗?金色的云彩?有时候我觉得——啊,乔,我觉得那是天上的城市掉落的碎块。对不起——没想到一切突然间变得这么阴郁,那只是……还没有开始碎裂呢,对吧,我亲爱的哈佛校友家长?有时候事情很清楚,就是这样。形势的发展好像对我们不利,不过最终的结局都是好的,所以我们总是在回顾过去时说:哦,当然,事情就该这样发展的,不然某某某某事就不会发生了——然而,在事情进行的过程中,我的心里一直还是很恐惧,很空虚,这时候要我相信一个规模大得看不到边的计划,真的很难……

哦,不说啦。让那些乖戾的想法见鬼去吧!咻!马提尼4号,来啦!

杰克是个好孩子。真的,我爱杰克,和爱霍根、泰荣一样,像我的儿子。我爱他,甚至没有那样爱过我的儿子,哈哈!(她嗓子哑了)可那样我就是个可恶的老宝贝了,你明白的。像我这样的人是没希望的……

关于短语“驴倒行”

“你们的语言有些东西我永远都搞不明白,美国猪。”现在酸爷整天都叫他“美国猪”。他不只这样叫,还经常推波助澜增加搞笑效果,在说到“美国——”的时候便停住,继以可怕的大笑,带着鼻音,喘喘的,像肺结核病人,咳出的肺部分泌物很吓人,黏黏的,五彩纷呈,颇有大理石花纹的效果。比如其中的绿色,就像枝繁叶茂处年深日久的塑像在黄昏时分显示出来的那种绿色。

“当然啦,”斯洛索普答道,“你想学英语,咱就教你英语啦。随便问吧,德国泡菜。”正是这种包揽一切的态度,经常给斯洛索普惹麻烦。

“你为啥要说到几种逆反现象呢?比如连接错误的机器,你叫做‘驴倒行’的那种?我搞不明白。驴子一般都是倒行的,对吗?如果你的意思是真正的倒行,那就应该说‘驴前进’。”

斯洛索普“嗯”了一声。

“美国人有很多不解之谜,这只是其中一个。”酸爷叹息道,“我希望有人能为我解开这个谜。不过,这个人显然不是你。”

酸爷喜欢这样给别人的语言挑刺。当年他还是梁上君子的时候,一天晚上天赐鸿运,闯进了汉堡学校的星象师明娜·克利奇富丽堂皇的家。明娜好像天生就不会发元音变音,甚至分不清元音变音和元音的区别。她吃了过多的“神朋”,药效正在发作。当时酸爷一头鬈发,是个小帅哥。他走进卧室时把她吓了一跳。他手里拿着一只象牙棋子,是“象”,面带讥笑,里面藏满了尽是泥土的上等原质秘鲁可卡因。“别叫人,”酸爷晃了晃假硫酸瓶,“否则你那张漂亮脸蛋就会像香草布丁那样,从骨头上脱落掉。”可是明娜识破了他的虚张声势,对着楼里和她同龄的女士们大声呼救。那些女士从她的叫声里感觉到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暧昧,觉得她的呼救声里有一种面对青壮年飞贼时的母性爱意,好像在说“等他强奸我之后再来救我吧”。她本来想叫“真帅飞贼!真帅飞贼!”,可是因为不会发元音变音,说出来就成了“直升飞机!直升飞机!”要知道,当时还是20年代左右,楼上能听到这个词的人根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直升飞机”是什么东西呀?不过倒是有一个喜欢咬指甲的学生,极其多疑,学的是空气动力学,和这栋楼隔了出租房的一座院子,他在柏林的深夜里听见了她的喊声,尽管周围有电车碰撞声,隔壁的街区还有步枪射击声,再还有一个学口琴的人,在吹《德国德国高于一切》,已经吹了四个小时,不断地吹错音符,搞错节奏,吹“高……于整……个……世……世……”,长久的停顿,哦,蠢货,加油,你能吹出来的——浑蛋,是“世界”,咻!一下就能改过来……在这嘈杂的背景之下,传来了“直升飞机,直升飞机”的喊声,起子的螺旋纹钻入软木塞的空气中,下面是地球上的葡萄美酒,滴滴晶莹——没错,他完全明白了——难道这一声叫喊是预言?是警告(天空中满是这样的警告,天窗上挤满了拿激光枪的灰衣警察,像古代男人裤子上的遮阴袋,藏在每一条螺纹下:“我们从上面看见你了,你无处可去了,这是你最后的巷子,最后的避风洞。”),让人乖乖待着别碍事?于是他就乖乖待着没有碍事。后来,他成了霍斯特·阿赫特法登给黑人支队招供的“司勃利”。不过那天晚上他没有去看明娜叫的是什么东西。如果不是男朋友温佩在折腾,那她就是吸毒过量了。温佩是染共体销售人员,刚刚崭露头角,负责整个东方部分。一帮寻找新鲜刺激的美国游客在特兰西瓦尼亚山区举行派对,为他提供了意想不到的商机。他趁机抛售了所有的梦宁样品,然后一阵风似的赶到城里——是我,亲爱的,没想到这么快就——他看到了穿着缎子的可人儿,四肢张开躺在床上,像个小学生,皮肤散发着淡淡的光晕。他赶紧从皮箱里找助兴药和针头。做完这件事,又在满是冰块的澡盆里洗了个澡,她才安定下来。

“‘驴子’是强调的说法,”西曼·博丁解释道,“就像‘坏驴’、‘蠢驴’——那么,如果什么东西很落后,那就是‘倒行驴’喽。”

“可是‘驴倒行’是‘倒行驴’的倒行。”酸爷反驳道。

“哎呀,那也不能变成前进呀。”博丁眨着眼睛,话音自然地略顿一下,像是有人要打他——其实,这位精神饱满的水手是在模仿威廉·本迪克斯,心里还偷偷乐呢!让别人去模仿卡格尼和卡里·格兰特吧,博丁的专业是模仿配角。他能惟妙惟肖地模仿亚瑟·肯尼迪扮演的卡格尼的小弟弟,怎么样?还—还有卡里·格兰特忠实的印第安背水人萨姆·贾飞。在生活中他是海军里的白帽子,由此同气相求,也喜欢虚构的电影里那些陌生人的声音感觉。

就在这当儿,酸爷已经在玩器乐独奏的把戏了,或者说有此意图,想通过试错法学会这种把戏。他咿咿噢噢地模仿着想象中的约阿希姆演奏自己为尘封已久的罗西尼小提琴协奏曲(去世后发表的作品)加写的华彩乐段,把整个屋子里的人都逼疯了。一天早晨,特露蒂在这座被征服的城市上空的飞机上跳着跺脚舞,一直跳到第八十二个也是最后一个跳跃。天空中飘着百万多羊毛般的云冠,缓缓落下,围绕、追随着她最后谢幕一跺的风姿。“他要把我逼疯了。”“嗨,特露蒂,你要去哪儿?”“我刚才说过了——去发疯!”别以为这个可怜好色的老毒魔不爱她,他是爱她的。也不要以为他没有祈祷,他把自己的愿望都写在了烟盒纸上,把自己最好最神圣的大麻卷到里面,一直吸到把嘴上烫起泡为止。这位毒魔就是以这种方式看着黄昏星许愿的,希望她再跺一下脚就停下来,求你了,只一下,趁白天还没有结束,再跳一次就停下来。他在每天晚上最后一根大麻上写着:就这样了,我不想再求你了,我会努力做到的,你了解我,别对我太苛刻,求你了……可是这些跺脚的次数到底有多少呢?总有一个是最后的。他依然咿咿噢噢地模仿着罗西尼,他可怜贫瘠的街头生涯、生活在边缘的一生,都在音乐里发散开去。哦,他好像没有办法停下来,这是他作为老年人的习惯,他也恨自己,可是要忍不住这样,不管他如何努力地解决这个问题,还是会无可避免地绕回到这诱人的华彩乐段上来……西曼·博丁理解他,也想帮他一把。为了营建有效的干扰源,他谱写了自己的“反华彩乐段”,模仿的是1945年左右流行的那些名字比较传统的通俗音乐(《我的亲吻序曲》、《租房交响乐》)——只要有机会,博丁就会对这些每周来一次的新客们低声吟唱:拉丽刚从吕贝克来,桑德拉从克莱因堡街逃来。这个可恶的博丁抱着吉他,跟在过道里每一个可耻的叛逃分子后面,扭髋摆臀,每段曲子都有点性犯罪幻想的味道,经过了改装,变成了一个移动版本,又是弹又是唱:

我的瘾君子华彩乐段

如果你听到,优美的吉他,

活泼的节奏,演奏着乐华,

那就是我的“瘾君子华彩乐段”哟!

优美的旋律,让你入迷,

他们从何而来?我也不知悉!

(哈—啊)那就是我的“瘾君子华彩乐段”哟!

〔谐谑地〕我希—望这首小歌,能把你带入我怀里!


咚得咚,得咚得嘀,

哦,好得赛过交响曲——

这就是我的“瘾君子华彩乐段”,唱给你——!


这些日子出租房被人们称为“那地方”。整个地方,一直到最后一个院子,几乎都挤满了酸爷的朋友。这种变化是始料未及的——现在,出租房的泥土里好像长起了更多的草木,形成了一个浑然天成的体系,有光导管、镜子,整个白日里自行调节,第一次把阳光送到了这些后院里,显示了以前从未看到过的颜色……还有一个导雨系统,把雨水引到水槽里、漏斗里、防溅反射面、水车、喷嘴,还有小堤坝,围成一系列小河和瀑布,供大家夏天里赏玩……那些从里面可以锁上的房子都留给了那些孤独者、恋物癖、逃出占领区住进来的迷失彷徨者,他们需要孤独,就像瘾君子需要毒品……说到毒品,这一片建筑群现在到处都可以看到藏起来的毒品,种类很多,量也很多,从地窖里到阁楼地板上,到处散布着含半格令酒石酸吗啡的西雷特注射器线环和塑料盖,挤得像牙膏一样空空的;还有从防毒设备上抢来的亚硝酸戊酯小瓶,已经破碎了;还有深绿褐色的苯丙胺锡罐……人们正努力在整个出租区周围挖防警护城河。为了不引人注意,这条河成为历史上第一条由内而外挖成的护城河。河体就在雅各街下面,缓慢地、杯弓蛇影地挖空、造型,在街道薄薄的表层下小心翼翼地进行支撑,以便偶然路过的电车不会出乎安排地掉下去——据说这种事也发生过:深夜,电车内的灯光发出暖暖的色调,有如清清的肉汤;车外是护城河边缘地带,车子穿过长长的、没有灯光的公园,或者正顺着仓库周围会发出鸣声的篱笆前进,突然沥青路面像抿着嘴巴的坏蛋,塌了下去,车子就掉到多疑症患者们滴滴答答的护城河里去了,值夜人那双地下居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过他面临的问题不是车子,而是一个痛苦的决策问题:车子是真的吗?换句话说,这些“乘客”真是化装的警察吗?唉,难哪,难哪。

此时已是清晨,在“那地方”的某个位置,某人一个两岁的孩子,胖乎乎的像只小乳猪,刚学会“Sonnenschein(阳光)”这个词。“阳光。”孩子一边指一边说,然后跑进了另一间屋子。

“阳光。”一个大人跟着说。早晨刚起来,嗓子有些沙哑。

“阳光。”孩子大喊一声,一颠一颠地跑了。

“阳光。”一个微笑的女声,可能是妈妈。

“阳光!”孩子在窗子旁,指给妈妈看,其实也是指给所有正在看阳光的人看。

屎和史诺拉

“好,”酸爷在问,“你跟我说说美国词语‘屎和史诺拉’。”

“你这什么意思?”西曼·博丁叫道,“你在给我定任务吗?我们是在连续研究美国俚语之类的玩意儿?老傻瓜,你告诉我,”他抓住酸爷的脖子和衣领,节奏混乱地摇晃着,“你也是‘他们’的人,对吧?你过来。”他像抓破衣服安迪一样双手抓着老头。这对非常成熟的博丁来说可谓是一个糟糕的多疑的早晨了。“好了,好了。”酸爷受了惊吓,啜泣道。也就是说,他在啜泣的时候一种判断压倒了所受的惊吓:这个美国水兵是发疯了……

嗯。你听过了“屎和史诺拉”这个词语,比如说“噢,他连屎和史诺拉都分不清!”还有:“水兵哎——你连屎和史诺拉都分不清!”然后就把你送到洋葱房里,或者更糟糕的地方。这其中一个意思是说屎和史诺拉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你可以想象,屎和史诺拉是根本无法共存的,根本不可能——也许是因为它们的气味差别太大。对于一个英语的门外汉,这两个词都很陌生。像酸爷这样的德国毒魔,说不定还会把“屎”当成一个滑稽有趣的感叹词,戴圆顶硬礼帽的律师可能会一边折叠文件往鞣革皮箱里塞,一边笑着使用这个词:“屎,巴摩先生。”说着就从监房里走了,永远走了,那个油滑的杂种……臭屎——!出现了一个卡通断头台,砍的是一个政坛人物的头,黑白的,从山上滚下来,运动路线很有趣,有些像球体形成的漩涡,你心里想:对了,就想好好看看这个情形,对了,砍掉那颗头就少了一只硕鼠,臭屎,对了!至于“史诺拉”,我们就交给那些知识分子吧:佛朗茨·珀克勒、库尔特·蒙道根、伯特·菲贝尔、霍斯特·阿赫特法登,等等。他们阿尔贝特式的雪化石膏“视闹拉”露天体育场闪烁着微光,每个角上都有用水泥砌出的巨大猎鸟翅膀前耸,每个翅膀的阴影下都罩着一张裹着头巾的德国脸……从外面看,大厅呈金色,和下午四点的阳光照在山谷里百合花上的那种白金色一模一样,静谧,在一座有人造斜坡的小山顶上。这座若有若无的大厅有一种特殊功能,在高贵的云朵衬托下摆出曼妙的侧影,隐隐显示出一种坚韧:在春回大地、渴望爱情、冰雪消融中,在富有学究气的周末幽寂中,在刚刚压过或割过之后即将干枯的青草气味中……但是在“视闹拉”里面,一切都是蓝色的、冰冷的,一如头上的天空,蓝得像蓝图或天象仪。这里面谁都不知道眼睛往哪里看。是从头上开始?还是从下面那里开始?抑或从身后?从空中?多久之后……

唔,有一种情况下屎和史诺拉可以完全融为一体的,那就是在玫瑰园舞厅的男厕所里,也就是斯洛索普从马桶出发去旅行的那个地方,这在圣维萝妮卡医院卷宗上有记载(这些卷宗在医院遭到的浩劫中神秘地保留了下来)。此刻,屎是白人们害怕的颜色。屎代表死亡,它不是某种抽象艺术里拿着镰刀的人物,而是这个白人热乎乎的、属于隐私的屁眼里硬硬的、即将腐朽的尸体,而这个屁眼已经变得很亲切了。这就是白色马桶的功用。你见过很多棕色马桶吗?当然没有啦,马桶的颜色就是墓碑的颜色,是传统陵墓柱子的颜色,那种白瓷色正好代表着无嗅的、官方认可的死亡。史诺拉皮鞋上光剂正好是屎的颜色。擦鞋的小伙子马尔科姆在厕所里拍打着史诺拉,一点点报答白人们的救赎,因为他生成了屎和史诺拉的颜色,这是罪孽。一个星期六晚上,玫瑰园舞厅里的林迪舞震摇着地板,马尔科姆从一个哈佛学生的鞋子上抬起头,看到了大使的儿子杰克·肯尼迪的眼睛,接着看到了一张四年级学生的脸。想起来真叫人高兴。年轻的杰克头上那个时候可能就已经有一盏永不熄灭的明灯了,想起来真叫人高兴——“红发”在用擦鞋布拍打的时候,节奏是不是微微顿了一下,就是这波纹绸短暂的停顿,让杰克透过绸布看穿了(而不是看到了)同班同学泰荣·斯洛索普鞋子上的光泽?他们三个人是否真的一起那样排成一行,坐着、蹲着或走过去?最后杰克和马尔科姆都被杀害了。斯洛索普的命运则不太清楚。其原因也许就是“他们”心里对斯洛索普另有打算。

易装癖厕所的事件

大家都没有注意,一只小猿或小猩猩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藏在身后,悄悄穿行于腿林间。这些腿上穿着网格状长筒袜或卷到脚踝以下的时髦短袜,或在碧玉色人造丝腰带间别着少女小圆帽。最后小猿到了斯洛索普跟前。斯洛索普戴着金黄色假发,穿着飘逸的白色交叉带长裙,样式、号码都和费伊·雷跟罗伯特·阿姆斯特朗在船上试镜时穿的那件一模一样(鉴于他在玫瑰园厕所里的那段历史,选择这条裙子可能不只是因为他不可思议的被一只黑色巨猿鸡奸的欲望受到了压抑,也可能还因为他对费伊的动作体态有一种坦诚,这一点他从没说出来过,只会指指点点地悄声说:“哦,你瞧……”——那是一种诚实、一种勇气、一种对衣裙及阔大裙袖的洁净感,故而所到之处都会留下明显的痕迹……)。


在最初的瞬间,远在我们同飞之前:

山谷,暴龙握住单臂背摔,下巴颏脱臼了,

嗡嗡的飞蛇,向你扑过来,

在你自己石质的生存空间里,

是翼龙,是摔跤,不——只是……

我初次在那里盘桓,森林和夜色融于一体,

盘桓在那里,等待着墙上的火炬。

等待着夜色里唯一的人儿到来,

于是我祈祷,不为杰克,他还在露天甲板上

发呆流泪——不。我想的是邓罕——

想的只是他,带着枪,带着摄像机,

说着最出色的浪荡艺人俏皮话儿

走过最黑暗的土地,用摄像机

用这样那样的技巧,使奇迹实现——

卡尔·邓罕,我的导演,我的永远,

卡尔……

啊,给我看看主光,给我轻语一句台词……


我们可以看到他们有一千个名字……“格丽塔·埃德曼”只是其中一个。这些女人,她们的工作永远是在恐惧面前畏缩……呶,和我们一样,下班回家就睡觉,梦到刺杀,梦到谋害善良正派的人……

小猿伸出爪子,在斯洛索普的屁股上轻拍一下,把一直拿着的东西递给他呀啊啊啊是一块圆圆的无政府主义黑铁炸弹,就是那东西,导火索都点着了……猿蹦蹦跳跳地跑了。斯洛索普站在那儿,在这潮湿的、装着玻璃的屋子里,化的妆开始走形,眼里的惊恐像大理石一般清晰,双唇像是被蜂蜇了一下:“哎,我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办?”他无言,联络人还没有出现,即便他化了装,声音也会泄露机密……导火索燃得越来越短了。斯洛索普往四周看了看。所有的洗脸盆和尿壶都有人占了。他应该把导火索放到某个人的生殖器前面,刚好让尿浇到上面……嗯,可那样不是显得我在向他们提什么下流的要求吗?唉,有时候真希望自己别这么优柔寡断……也—也许我可以挑一个比我弱的人……可是那就得挑那些获得条件反射的小家伙了,记得吗——

一个又高又胖的易装癖,帮助他摆脱了优柔寡断的状态。此人有点像东方人,装扮的目标是荧屏上和生活中的小玛格丽特·奥布赖恩。奇怪的是,这个亚洲人一直努力表现出扎着辫子的、渴望的表情——他从斯洛索普手里抢过噼噼啪啪的炸弹,举着跑到一个空马桶前,用水冲了下去,又转过身来,面对斯洛索普和其他人,一副圆满完成了一项公民义务的神态,突然——

轰隆隆一声巨响,炸弹爆炸了:水通过每个黑盖子马桶的青绿色舌头(有没有听到过马桶叫“哎呀!”?)迸出来,管子扭曲尖叫,墙壁地板战栗不已,墙皮开始掉落,月牙状、粉末状、薄片状。所有闲聊的易装癖都安静下来,也不管旁边是谁,就伸手去摸,以此动作迎接扬声器里传出的声音:

“这是颗钠弹。钠遇水就会爆炸。”也就是说导火索是假的,卑鄙小人……“你们看到了,是谁把它扔进水里的。此人是个危险的疯子。逮住他,你将获得大笔报酬。你的衣柜将会使诺玛·席勒在‘珍宝’地下室里的衣柜相形见绌。”

大家也不顾那个可怜的玛格丽特·奥布赖恩迷如何抗议,一下子就扑到他身上。而这场羞辱、性虐待和折磨阴谋(马上就发生了,因为警察们现在来得越来越慢了)的真正目标——斯洛索普(得交给你,老爹!)却悄悄溜掉了,快到外面时把裙子的缎领结解开,极不情愿地把清纯的假发从油油的头上取下来……

和滑稽的神风队员武志、一智藏共同度过快乐瞬间

武志又高又胖,不过没有像那个玛格丽特·奥布赖恩那样扎辫子。一智藏则又矮又瘦。武志开的是零点战斗机,一智藏开的则是樱花战斗机。樱花战斗机其实是一颗长长的炸弹,有个驾驶舱,一智藏可以坐在里面,机翼似树桩,火箭推动,机尾有几个操纵面。武志只上了两周神风队学校,在台湾。一智藏则上了六个月樱花学校,在东京。这两个人一个是花生酱,一个是果子冻,差别大了去了。要是再搞不清他们俩谁是谁可就太不得体了。

他们是这里空军基地仅有的两名神风队员。这座岛屿离本土很远很远,根本已经没人,哦,没人真正在乎了。战斗在莱特岛进行……然后打到硫磺岛,再向冲绳岛,可是那些地方都太远了,这里出动的飞机都到不了。虽然如此,他们还是有命令在身,流放般待在这里。没什么发牢骚的机会,只能去海滩闲逛,看有没有死掉的腺状介虫。这种甲壳类动物有三只眼睛,形如土豆,一侧有猫须,晾干后制粉,可以做极好的发光体。要使其在黑暗中发光,只需加水进去即可。其光呈蓝色,色调多变,很奇特——有些许绿,还有些许靛青——那种蓝色极其冰凉,只属于夜晚。在没有月亮或阴云密布的夜晚,武志和一智藏就把全身脱光,互相撒上腺状介虫光粉,在棕榈树下追逐嬉戏。

每天早晨,有时也在傍晚,这两个心不在焉的、旨在杀身成仁的人也会慢慢走到棕榈树枝盖的雷达棚里,看飞行范围内有没有美军目标值得舍身相撞。每次都是同一结果。疯头疯脑的雷达员健大胜总会在天线室里酿一批清酒,一动不动地把自己连接在一个磁控管上,其惨状只有灭绝人性的日本人才干得出来,而且也是对西方科学的挑战——每当他们俩出现时,这个堕落的老醉鬼都会嘎嘎笑:“今天不用死!今天不用死!很抱歉!”说着指一指那些平面位置指示器。所有的指示器都没有异常显示,绿色的指针静静地画着圆圈,留下一溜溜绿色洗发液般亮晶晶的网状痕迹,只有对飞行范围以外水面物体的反应,还有那个曼荼罗的痕迹——两个人的心都会为之加速跳动——航空母舰的绿色轮廓显示在许多驱逐舰画出的八重圆圈里,再没有什么了……没有了,每个早晨都是如此,只有那顶古怪的白帽子和患有歇斯底里症的健大胜。这时候健大胜已经躺到了地上,吐得满是口水,舌头吐了出来,正在发病呢。这是他们每天过去渴望看到的场景,发作起来一次比一次强烈,至少也能让他们来一通新式摇摆:或是一个后空翻,或是朝着武志独有的蓝黄二色鞋口盖啃咬一两下,或是即兴赋俳句一首:


爱人跳进了火山口!

火山里面十英尺深,

是座死火山——


两个飞行员做鬼脸、嬉笑,跳来跳去躲过白发老雷达员的鞭子——什么?你不爱俳句。难道不够优美吗?没有一句日语?其实听上去更像刚从好莱坞出来的东西?好啊,船长——就是你,从帕萨迪纳来的海军船长埃斯波格——你,刚刚顿悟天机!(喘气,预先准备的掌声)——所以你,是我们今天的多疑症!(乐队骤然响起,演奏的是《扣好你的大衣》,或随便哪一首适合多疑症的快节奏曲子。主持人脸上闪着微光,下颌皱巴巴的,把茫然失措的竞赛者硬是拽起来,从过道里拖了出去)不错,这是一部电影!又一部二战情景喜剧,是你发现事实的又一次机会,因为你——获得了(鼓声,更多喘息,更多掌声和口哨)一次全免费单程游的大奖,目的地是电影拍摄现场,具有异国风情的吐—勾—瞧—岛!(乐队的尤克里里部清脆地重奏起我们上次在伦敦听过的、专为罗饶沃尔基演奏的那首“白人哎欢迎”)乘坐的是环球航空公司的“星座”客机!你消磨夜晚时光的方式将是不停地从脖子上驱赶吸血鬼一般的蚊子!在热带的倾盆大雨里完全迷失方向!从士兵们食用的水桶里舀出老鼠屎!不过船长,晕眩和刺激不只在于夜间,因为早晨五点整,你就要出门去熟悉神风零点战斗机,你要开这种战斗机!检查好操作板上所有的一切,要保证搞清楚哪个东西是用来安全抛弹的!当—昂—当然啦,要尽量躲开,躲开那两个荒唐的小日本,武志和一智藏!——他们每周一次执行无比滑稽的冒险任务,似乎对你的出现毫无察觉,对你每天例行公务时暗含的明显恶意毫无察觉……

街道

一夜雾气浮动,一夜月光晦明,但因为雾气平滑自然,难以识辨,给人的感觉竟像是月亮自身在调节亮度。此时,一条条互相隔开的长带悬挂在晨雾中。风吹过来,已经开始老化的黑电线便在灰帽子般的天幕上溅起黄色火花。绿色的玻璃绝缘体白天时变得朦胧而隐蔽。瘦削的电线杆发出衰老的气味,它们是三十年的老木头了。涂了柏油的变压器在高处嗡嗡叫着。看样子今儿个要忙个够了。在中等距离处的雾气中,杨树的身影开始出现了。

这情景可能是出现在斯特拉尔松的赛姆娄尔街。窗户全部是遭受过蹂躏的样子:所有的屋子里面都像是被掏空了,熏黑了。也许又造出了一种新炸弹,专门破坏屋子内部结构的……不……这是在格赖夫斯瓦尔德。某一段潮湿的铁轨上有一些井架和设备,就建在路基上,运河边的气味……是格赖夫斯瓦尔德的海港街。一座大型的教堂在他背上投下冰冷的影子。哎,前面那座拱形砖塔横跨在巷子两侧,矮矮的,是不是佩特里特呀……也可能是罗斯托克的染匠街……或者是吕讷堡的画家街,砖砌的三角墙上方有滑轮,正中的尖顶上装了透雕风向标……他为什么在朝上面看呢?在一个有雾的早晨,在一二十条北方街道中的随便那一条街道上,他在向上面看。越往北,东西就越朴素。巷子中间有个排水槽,雨水从槽里流下来。鹅卵石嵌得更平,也没那么多香烟吸。驻军教堂里回荡着燕八哥的叫声。走进一座占领区的北方城镇就像在一个有雾的日子从海上进入一座陌生的海港。

不过这些街道中的每一条都残留着一丝人类的痕迹、泥土的痕迹。不管那里发生了什么,不管它们被用于何种目的……

有一些叫做“随军牧师”的人。他们在这里的某一座建筑里传道。而且也真的有士兵们(现在都死了)或坐或站,听他讲道。他们紧紧抓着力所能及的东西。完毕之后,他们就走了,有些人在下一次再来驻军教堂前就死了。为军队工作的牧师们站起来为那些即将死去的人讲上帝、死亡、空无、赎罪、拯救。这是真事,非常普遍的事。

即便在用来做这些事情的街道上,还是会有这样一个时间,一个染成彩色的下午(煤焦油不可能有的橙棕色,完全清澈透明),或者一个雨天,睡觉前又雨过天晴了,院子里的一棵蜀葵在风中画着圆圈,上面点缀着大大的、可以啜吸的雨滴,很清新……一堵砂岩墙边有一张脸,墙那边则是所有注定要毁灭的马乱成一团。她一转头,把一截头发甩到了蓝色暗影里——夜半时分,一辆坐满了人的公共汽车过去了,整个广场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醒着,只有司机和一个巡哨除外。巡哨穿着类似褐色的制服,旧毛瑟枪搭在吊着的胳膊上,脑子想着的不是沼泽那边或暗影中的敌人,而是家,是床。他在和自己的公民朋友一起漫步。朋友刚下班,睡不着觉。他们在人行道上踩着自己的影子,吹着口琴,头顶的树木上满是从公路飞落的灰尘和浓浓的夜色……他们从公共汽车里的那一排脸旁边走过,那些脸绿得像溺水的人。他们是失眠症患者,烟瘾发得很厉害,他们很怕,但还没有开始怕明天,他们怕的是夜间行车在这里短暂停留,怕的是失去太容易,怕的是那种痛苦……

至少有一个过路的短暂时刻,失去了它就会痛苦。在每一条因为商业、战争和镇压而变得淡漠灰白的街道上,都应该能找到这样的时刻……找到它,学会珍惜已经失去的,这样我们是不是就能回到过去呢?

在其中一条这样的街道上,在尘雾中,在两个滑溜溜的鹅卵石上,贴着一片碎报纸,上面是一个新闻标题,附了一张白色大阴茎的有线传真照片,从一丛白色的阴毛里伸出来,朝下悬吊在天空中。上面出现了几个字:

投在广

同时出现的还有某一份占领军报纸的标识,一个迷人的女郎张开嘴笑着,骑在一辆坦克的炮管上,那是钢铁的阴茎,生着有长方形孔眼的蛇头,她的毛线衫上画着第三装甲师的履带和三角形,起起伏伏地贴在乳头上方。那张白色照片与十字架有着完全相同的统一性,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像是在说:嘿,瞧我!那不只是突如其来出现在天空中的白色生殖器——也许还是一棵树呢……

斯洛索普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看着这一切,那些字,那个骑着钢铁阴茎向人们挥手致意的女郎。雾渐渐变白,早晨开始了。那些棕灰色人形从空中走过,有推车的、带狗的、骑自行车的。他们费力地喘着气,互相简短地招呼一下就过去了,隔了雾气,声音显得干巴巴的。现在他已记不得自己曾如此长时间地坐在石头上看那幅图景了。但这是发生过的事实。

正是在发生的那一瞬间,那位白色的“处女”从东方升起了,头,肩,胸,那颗少女的头与地平线成17°36′。几个将要遭难的日本人称她为西方神女。她在东方天空尽展风姿,看着那座马上就要成为牺牲品的城市。太阳还在狮子宫。火光乍迸,接着是一声巨响,排山倒海一般……

听厕

基本的想法是:“他们”要来,要先把水关掉。强烈的光亮照进来,把生活在水表周围的隐居动物们吓得浑身瘫软……接着就狼奔豕突,往更低、更暗、更潮的地方去了。因为断水,厕所就无法使用了。只剩下一槽水,要冲掉很多东西就难了:毒品呀,大便呀,文件呀什么的。“他们”停止了水流出入,你就被困在“他们”的框架里了,大便堆起来,屁股整个悬置在电影控制器上,等待他们的利刃来剪辑。这一切告诉你,你是完全任“他们”摆布的,不过你明白得太迟了,因为“他们”一向对你一片好意,至少是毫不介意:“他们”不介意,你就有了自由。可是他们真要光顾你的时候,又像是演奏爵士乐的阿波罗,拨动着七弦琴。

铮——

一切凝滞。优美而缠人的琴弦悬在空中……叫人没办法轻松。如果你用“长官,快完了吗?”来拉开对话,对方就会应以:“当然没有,乳臭未干的小家伙,你这边啊,连一半都没完呢……”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厕所的水闸弄破一点,这样就会水流不断,即便真的停水了,你也可以争取到一两分钟。这可不是什么常见的多疑症,像等人敲门、等电话什么的:不是的,要坐下来静待噪音停止,需要一种特别的心理疾患来支持。可是——

想象一下这样一个精心设计的科学谎言吧:声音在太空中无法传播。可是,假如能传播呢?假如是“他们”不想让我们知道那里有一种声音媒介即过去说的“以太”呢?以太可是能把声音传播到地球上任何地方的。以太能传播声音。亿万年来,太阳一直在发出巨响,巨大的火炉发出九千三百万英里的响声,始终如一,稳定异常,一代代人生于其中,又逝于其中,却从未听到过太阳的声音。除非发生变化,否则谁又能知道有这样的声音呢?

不过在夜间,由于传播声音的以太所产生的涡流,偶尔会有很浅的无声区从黑暗的半球经过。几乎每个夜晚,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都会有几秒钟时间,外面的声能都会被遮开。太阳的响声停止了。因为持续时间极短,这种静区的中心点可能会停留在某一片沙漠一千英尺的上空,或在空无一人的办公楼楼层间,或者干脆就盘桓在某个工人阶层的饭馆里某个坐着的人身上,因为这些人凌晨三点就开始冲洗这里了……瓷砖都白白的,桌椅稳稳地铆在地板上,饭食用透明的硬塑料纸盖着……不久外面就“嗡——”的一声。叮当声、拖拽声、打开水闸的吱吱声——是啊是啊他们就是“用冲水软管冲净这个地方的人”。

就在这一刻,静区那令人清醒的涡心落到了你身上,来自太阳的寂静包围了你,长达,哦,也就是从“战争中心时间”2:36:18到2:36:24——除非饭馆的地点是在邓甘嫩、弗吉尼亚、田纳西的布里斯托尔、北卡罗来纳的阿什维尔或富兰克林、佛罗里达的阿帕拉契科拉,或者是想象中南达科他的摩多马肯齐、堪萨斯的飞利浦堡,或者堪萨斯的斯多克顿、普类维勒或埃利斯——嘿,听起来挺像阵亡将士名册,是吧?读名册的地方是在大草原上,天空中一道道铸铁色云霞,长长的,红紫相间。黑压压的民众直直地站在那里,密密麻麻像麦秆,那个穿着黑衣的老头在台上的麦克风前,读着死去的城市名,邓甘嫩……布里斯托尔……摩多马肯齐……长于造型的“您石膏般的城市”之风把老头的白发吹到后面,狮毛般卷曲盘旋,把他斑斑点点的老脸也抚弄得光滑了一些,在日光下显出沙色来,靠眼角的眼睑不停地重叠着——他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读着那些阵亡城市的名字,声音在铁砧般的草原上回荡——当然啦,他随时都可能念到布莱克罗德或布利瑟罗的名字……

哎,老兄啊,你错啦。这些城市正好都在时区边上,仅此而已。哈,哈!这回抓住你的把柄了!继续,让我们所有的人都看看你在干什么,要不就离开这里,我们不需要你这种人。多愁善感的超现实主义者最叫人讨厌了。

“好——我们来看看列在‘战争东部时间’名下的东部城市。交界处其他所有城市都属于中部时间。刚才读到的西部城市属于中部时间,在另一边交界处的城市属于山区时间……”

我们这位“多愁善感的超现实主义者”在离开这个地区时,听到了这些话。不过也无妨的。这时候他全心关注的,是油腻的瓷汤匙内部发生太阳静区的那个时刻——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说他是“病态痴迷”。这个地方他好像去过了(威斯康星的基诺沙?),但记不得是何种情况下去的。他们把他叫“基诺沙小子”,不过也不足信。现在,他记忆中到过的屋子仅仅还有一个,屋子里有两种颜色,灯、家具、窗帘、墙壁、天花板、地毯、收音机甚至书架上的皮书套,所有的东西都是这两种颜色,色调分毫不差:要么是(1)比廉价香水深的碧绿色,或者是(2)巧克力乳浆和联邦调查局鞋子相结合的棕色。房间可能是在基诺沙,也可能不是,努力想马上就能想起来:他到了那间白色瓷砖地板的屋子,离清洗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他坐在那里喝咖啡,杯子是半满的,糖和奶油放得很多,咖啡碟下面手指够不到的地方还有菠萝味的丹麦酥皮饼渣。他迟早会把碟子拿开,取到饼渣的。他只是在拖延时间而已。但那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因为

静区已经降临到他身上了,

落在了他周围,那看不见的长长的涡面把静区带到了这里,又嗖地飞走了,像以太做的丹麦酥皮饼,只能偶尔听到声音的残渣,那也是在涡流旋转中碰巧听到的,从海边传来的声音——“我们的位置是北纬27°26′。”一个女人喊着,说的是一种声调很尖的语言,洋面上狂风巨浪,一个声音在用日语朗诵:


海瓦日尼卡它祖

日瓦好尼卡它祖

好瓦肯尼卡它祖

肯瓦腾尼卡它祖


这是神风队下属的樱花队的口号,意思是:


不公征服不了原则

原则征服不了法律

法律征服不了权力

权力征服不了天空


“海、日、好、肯、腾”,叽哩呱啦的日语在长长的太阳旋涡上回响着,把基诺沙小子留在铆住的桌子旁,太阳的巨响就在那里停住了。他第一次听见自己有力的血河和泰坦神般的心鼓。

到灯光下面来,和他坐在一起,和这个陌生人一起坐在对大家开放的桌子旁。马上就到清洗的时间了。你看看自己能否从阴影里溜进去。即便能感受到局部的遮蔽也强过永远不知情——强过一辈子缩在他们教你知道的那个天空中巨大的真空里,缩在你从未听到过其寂静的太阳下。

如果没有真空会怎样?如果有的话,他们将这个真空用到你身上会怎样?如果他们发现要教化一座周围尽是虚空的生命孤岛很便利,会怎样?这座岛屿不光指宇宙中的地球,还指你在时间中的生命?如果他们发现让你相信了那些东西对他们有利,又会怎样?

“他给我们惹不了什么麻烦的,”“他们”互相知会着,“我刚让他进入‘黑暗之梦’。”“他们”一起喝酒,把合成合成再合成的毒品注入皮肤或血液,让不可思议的电子波形信号进入颅骨,直接到达脑干,然后戏谑地用手背相互拍打,张嘴大笑,那些看不出年龄的眼睛里在说:你知道的,对吧?……他们说到把某某人抓住,“让他进入了那个梦境”。他们互相间也会用这句话,用得温和而谨慎。那是在一年一度的玩笑会上传递坏消息的时候,如果一个同事仓皇间在那种无休止的智力游戏中失误了,就有人说:“哎,我们让他进入那个梦境了吧?”你明白的,是吧?

妙语巧答

一智藏从小屋里出来,看见武志在一些棕榈叶下的桶里洗澡,用浓重的鼻音哼唱着“嘟—嘟—嘟,嘟—嘟,”是一支古琴曲——一智藏大叫着跑回屋里,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挺日本造霍奇基斯重机枪,92型,开始搭放起来,还不断做出柔道的哼声和瞪眼。就在他把弹链摆好,准备把浴桶里的武志打成马蜂窝的时候,

武志:等等,等等!你这是干什么?

一智藏:噢,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麦克阿瑟将军坐着——小船呢!

霍奇基斯,有趣的武器。拥有许多国籍,每到一处都能融合到不同的种族中。美国人的霍奇基斯用来在温狄尼扫射手无寸铁的印第安人。比较轻的是8mm的法国霍奇基斯,很灵活,开枪的时候发出“嗥嗥嗥嗥”的声音,带着鼻音,温文尔雅的,像电影明星。再说说我们的老兄约翰牛。很多英式霍奇基斯重机枪要么在一战后私下转手卖了,要么就熔化处理了。这些处理过的机枪将偶尔出现在最陌生的地方。海盗·普伦提斯1936年和斯科皮娅·莫斯蒙远足的时候见过一挺,在切尔西,在那一年的波希米亚小丑王詹姆斯·捷娄家里——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王,其流派倾向于模仿令人恶心的先天性疾病,比如家族性痴呆、在最不合适的时候进入公众视线的性怪癖(一个铮亮的、被雨洗净的早晨,在一条偏僻的工业街,一根裸露的阴茎从垃圾罐里伸出来。这条街马上就会拥满愤怒的工人,戴着顶上有纽扣的宽大帽子,拿着三米长的扳手、方钻杆、链子。突然,面前出现了光屁股的“小丑王储”庖费力奥,头上是一大蓬铝屑式的鬈发,嘴巴涂上了黑油,软乎乎的臀部靠在冰冷的垃圾上扭动着。钢铁碎片扎在上面,很爽。眼睛和嘴唇一样黑,眼神放荡。噢天哪这是什么呀?噢太不好意思了,他们来了,就要转过街角了,他闻到了这群下等人的气味,不过他们对庖费力奥却知之甚少。走路的人们疑惑不解地停了下来。这些最愚蠢的革命者们开始争论起来:是管理者们把这个鬼魂一样的讨厌东西安插在这儿以便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要么他真是腐朽的贵族,被绑架来勒索赎金?如果这样,那赎金是多少?……这时候,屋顶上和铺着砖头瓦垄的门口开始出现了棕色的政府部队,操作着没有熔化掉的英式霍奇基斯。这些霍奇基斯是机枪批发商批量购进后卖给世界上一些小型政府的)。在大屠杀的那一天,“王储”庖费力奥可能记得,詹姆斯·捷娄家里也有一挺熔化处理过的霍奇基斯,要不就是詹姆斯玩的又一怪招,是啊,他对此一无所知……

心对心,人对人

——儿子,你的孩子们做的这种“插进去”的事,啊,就是把电流注入脑子里的事,你正在奇怪吧?

——是电波,爸爸。不是直接的电。是用在讨厌鬼身上的。

——对,啊,是电波。是“键电波”,对吗?哈哈。呃,儿子,你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情?你知道,我差不多吸了一辈子的毒,所—所以——

——哦爸爸。天呀。那和毒品根本不是一回事。

——可是我们有过一些很好的“度假”呀,当时我们就这么叫的。是在一些很“荒诞”的地方,真叫人——

——可你总是会回来,不是吗?

——什么?

——我的意思是回来的时候,你总是知道你一直就在这儿,还是这个地方,完全是同一个地方,对吧?

——啊,哈哈,我想啊,正因为这样我们才称之为“度假”的,儿子!因为你总是回到以前的“现实国”里来,是啊。

——是你总这样。

——听着,泰荣,你不知道这东西很危险。如果有一天你插上电源走了,永远回不来了,那怎么办?嗯?

——嗬嗬!我巴不得呢!你知道所有染了电瘾的人希望什么吗?你可真是个老古板哎!还—还有,谁说这只是个梦,啊?也—也许真的存在呢。也许有一个机器,可以带我们走,彻底走掉,通过电极从颅腔内把我们吸走,进到机器里,和里面存贮的人们一起,永远生活在那儿。这个机器有权决定把谁吸走,还—还有吸走的时间。毒品永远无法使你永生。每次你都得再回来,回到即将死去的臭皮囊里!可是在一个干净、诚实、纯净的“电世界”里我们可以永远活下去——

——操,我就是这样想的。我的儿子是双重处女座。

G型仿聚合物的一些特点

G型仿聚合物是第一种可以真正勃起的塑料。在适当的刺激下,分子链发生交联,使分子变硬,增加分子间引力,从而导致这种特异的聚合体远远偏离现有的相图,从疲软的橡胶非结晶体变成神奇完美的棋盘格局,坚硬、清亮、透明,对温度变化、天气变化、真空环境和所有震动都具有极好的自我防护性能。它在虚空中缓缓发出微光。银色、黑色。线条扭曲的星影从上面漫过,流遍所有的地方,绕着和针灸经络完全相同的经络转了一圈又一圈。那些星星不就是上帝身体上的穴位?我们就是从那些穴位把治疗自己恐惧和欲望的针插进去的?它身体里骨头和导管的影子,渗漏、伤残,呈白色辐散开来——和真正的骨头与导管混在一起。它和骨头、导管相纠缠,其自身形状则是以由塑料勃起的过程决定的:何处快,何处慢,何处痛,何处滑溜冰凉……不同区域间是否要交换硬度和亮度,是否应该允许有些区域从表面上漫过以达到爱抚的效果,而在这些爱抚的瞬间,又在哪里搭配一些突变,如击打、扭曲等。

显然,刺激必须是电子的。向塑料表面传达信息的方式是有限的:

(a)薄薄的磁线存储矩阵,在塑料表面形成紧紧相连的坐标系,通过这个坐标系可以把勃起或其他指令发送到很准确的区域,大约可以准确到1/2cm 2;

(b)一个或数个电子束扫描,类似于众所周知的视频电子流,在塑料表面需要的地方(甚至可以在仿聚合物最外层下面,在与下部成分的交界处:插入什么,或者让什么东西自己生出一层G型仿聚合物膜,那就看你相信的是哪一种异端邪说了。我们无需在此纠缠那个基本问题,即那层塑料薄膜下的一切都位于“不确定区域”,但要给容易Schwarmerei(狂热)的初学者强调:抛开了理论因素,那些意指亚仿聚合物属性的术语,如“核心”、“内能中心”之类,在现实中所指的内容其实并不多于其他科学领域中“超声速区”、“重心”之类的术语)配置栅极和偏转板,以起到调制作用;

(c)还有一种办法,就是利用类似于动画片的一种电子“图像”在塑料表面的投射。这样做最少需要三台幻灯机,甚至更多。具体要多少台则隐含于另一种不确定因素,即所谓的“欧提云布测不准关系”(由物理改性φR(x, y,z)引起的或然功能紊乱γR与亚仿聚合物紊乱γB中一个较大的数值p成正比,其中p不一定为整数,其数值由经验确定),其中下标R代表火箭,B代表布利瑟罗。


同一时间,齐切林发现有必要放弃对阿根廷无政府主义者们的监视,这种监视简直就像长包皮垢,既见不得人,又进展缓慢。情报活动委员会化名尼古拉伊·里波夫的探员来到了镇上,正在发动攻势。忠诚的扎巴耶夫也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嫌恶,和本地两个流浪汉到酸果蔓沼泽地另一边去进行漫长的饮酒欢宴,也许再也不回来了。小道消息说,他这些天模仿弗兰克·西纳特拉的外形,穿了一套偷来的特勤部队服装,像镰刀一样在占领区割。进了城,找了个客栈,然后开始在人行道上轻声唱起歌来。很快就聚了一群人,美少女们每人交六十五美元,就可以癫痫症似的扑到一大堆无私奉献出来的缆索式针织品、人造丝发辫和圣诞树装饰品中间,绝对物有所值。有效果。免费喝酒感觉永远不错,大量免费喝酒。乡下满是沙土的街道上,人们在游行,大小酒桶在队伍中隆隆滚动,而“三醉客”的身影也无处不在。对于弗兰克·西纳特拉左右各护着一个没用的酒鬼这个问题,没人产生任何疑问。人们对于他就是西纳特拉也没有过丝毫怀疑。城里的音乐迷们往往把那两位当做一对滑稽组合呢。

贵族们在夜晚的锁链里哀哭的时候,侍从们却在唱歌。圣杯里可怕的政治永远与他们无关。歌才是有魔力的披风。

齐切林明白,自己最终还是孤独的。不管自己是什么人,都是孤独的。

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不停地动,可是又没地方可去。这时候,他想起了温佩这位染共体销售代表,不过太迟了,只能随他浪迹江湖了。他希望找到一条狗。狗代表完美、彻底的忠诚,他可以将其作为自己的准绳,日日比照,直到终了。有条狗相随很不错。不过,退而求其次的话,摆脱了诅咒的信天翁也是好的,可以给人留下温婉的记忆。

正是青年齐切林提出政治麻醉剂这个说法的。麻醉人民的鸦片剂。

温佩对他一笑。非常非常古老的笑,足以扑灭他心里燃烧的火焰。“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不是鸦片,啊?”

“那是解毒剂。”

“不是的。”两种可能性都有。毒品推销员可能对齐切林的一切反应都了如指掌,认为那种毒品对他不起作用——要么一时心血来潮,向这个傻小伙全盘托出。

“最根本的问题是,”他述说着自己的意见,“要让别人为你而死。从来如此。什么东西才有足够的价值让一个人为之献身呢?千百年来,宗教在这方面一直独占鳌头。宗教总是关乎死亡的。宗教的用途与其说是鸦片,不如说是技巧,使人们为一套特定信仰而死的技巧。这当然是歪门邪道,可你是谁呀,有什么权力下结论?宗教在过去有效用的时候,是很有说服力的。不过后来,为死亡而死已经不再可能,于是便有了替代宗教的世俗版本——你们的版本。为推动历史实现其预定模式而死。死的时候,你知道自己的死将使历史朝良好的结局靠近一点。革命式自杀,好极了。不过你想想,既然历史的改变不可避免,那为什么不能别死呢?瓦斯拉夫?既然注定要发生,死不死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你从来没有过自己的选择,对吗?”

“如果我有过自己的选择,那就肯定——”

“你不明白。除非你到了那一步,否则不明白的,温佩。你没有发言权。”

“你这话不太符合辩证法。”

“我不懂那东西。”

“也就是说,一个人在做决定的那一刻之前,”温佩好奇却又谨慎地说道,“一直都是完全纯洁的……”

“他可能是任何情况。我不关心这个问题。但是,做决定的时刻才是他最真实的时刻。这些时刻之间的时间并不重要。”

“真实的马克思主义者。”

“真实的自己。”

温佩一副疑惑的样子。

“我经历过,你没有。”

唏,唏。一个注射器,0.26mm的针头。血液在旅馆的棕木套间里凝滞了。继续争论这个问题,继续纠缠在上面,意味着他们会成为论敌,两个人都不想有这个结果。灵代磷酸梦是解决问题的一个办法。(齐切林:“你是说‘硫代磷酸梦’吧?”他以为指的是硫……温佩:“就是灵代磷酸梦,瓦斯拉夫,”他指的是上帝。)两个人都注射了毒品:温佩紧张地看着水龙头,想起了柴可夫斯基和沙门氏菌,想起了《悲怆》里可以用口哨演奏的那支快速集成曲。齐切林却紧盯着针头:德国人的精密,优良的钢质材料。不久之后,他了解到了一系列急救站和野战医院。那些地方与和平年代的温泉疗养地一样,引起人对战争年代的回忆。外科军医和牙医们为了救他的命,将把高级钢材料嵌入、打进他痛苦的肉体里,并且用一个电磁仪器,把以暴力形式进入他身体里的那些东西剔出来。这个电磁仪器是战争期间在杜塞尔多夫的舒曼街买的,有一个灯泡,一个可调整的反光器,双轴止动柄,一套完整的、奇形怪状的电极,还有一些用以调整磁场形状的铁屑……然而,在苏联,在那个和温佩相处的晚上,他是第一次尝试——是他首次体验钢铁之物……他无法把这种体验和“灵代磷酸梦”分开,无法把钢铁器皿和邪恶疯狂的注射液流分开……

他们俩在套间里乱叫乱跑了十五分钟,踉踉跄跄转圈子,顺着房间的对角线排成一条线。在拉兹洛·雅夫赖以成名的这种分子里有一种独特的变化,即所谓“珀克勒特性”,出现在某种有缺陷的吲哚环上。后来的梦宁专家、学者、专业工作者普遍认为,正是由于这种特性,该药物才得以导致独特的幻觉。这种幻觉不只是听觉和视觉的,而是平均刺激每一种感觉器官,并且还会反复进行刺激。有一些主题,像“预言原型”(剑桥学院的乔里佛克斯是这样命名的),还会反复出现在同一个体身上,从实验看情况非常稳定(见《吉·梦·心理·药物》406—453页,第13章,沃伯和沃阿顿“预言原型在中产阶级大学生中的分布”)。因为其中一些幻觉和死人的灵魂存在一致性,所以专业术语称这种反复出现的幻觉为“附体幻觉”。这种梦宁式附体明显有一种叙事连续性,其清晰程度不亚于《读者文摘》之类的文章——而其他一些幻觉往往随浮光掠影而过,但相互间也是有深层联系的,不是一般瘾君子能感受到的。这些附体幻觉常常很普通、很老套,吉安奇称之为“心理药理学史上最乏味的幻觉”,所以要确定其是否为附体幻觉,必须大胆而花巧地违反常规:看到死去的人;同一路线、同一方式的旅程,有些人出发晚,却到达早;一张印刷出来的图形,却没有足够的光亮让人看清楚……一旦受试主体确定自己产生了附体幻觉,就会立即进入“第二阶段”。这个阶段总是叫人不舒服,不过不同主体感受到的强度有所不同。尽管梦宁本身就被归类为中枢神经镇静剂,但这时候往往还需要对主体进行镇静(皮下注射0.6mg阿托品)。

在该药物作用下常常会出现多疑症,这毫不稀奇。和其他类型的多疑症一样,就是初步或首先发现万物皆有联系,神造万物皆为镜中虚影,但还不至于完全虚不见物,至少还是有关联的,而对于齐切林这种被安置在镜子边缘的人,也许还是一条可以进入其中的路径呢……

齐切林的附体幻觉

有关那个人是不是尼古拉伊·里波夫的问题。他到来的方式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沉重而不容逃避。他想说话,只是想说说话。可是谈话的过程中,他又会莫名其妙地进入语词内部的迷道里,一次又一次用纯粹的异端邪说来迷惑齐切林,让他诅咒自己。

“我来是帮你擦亮眼睛的。如果你有什么疑问,就应该实实在在地说出来,以男人对男人的方式。不会遭到报复的。见鬼,你不觉得我也有疑问吗?就是斯大林也有疑问呀!我们都有疑问的。”

“不过没关系的。反正我能解决的。”

“可是你并没有在解决,否则他们就不会派我到这儿来了。你不觉得他们关心的人有难时,他们是知道的?”

齐切林不想问。他绷紧心脏的肌肉来抵制好奇。心脏神经官能症的疼痛一跳一跳地沿左臂传下来。可他还是问了,甚至觉得自己呼吸都有些不对头:“我是不是本来该死的?”

“你指什么时候,瓦斯拉夫?”

“在战争期间。”

“哦,瓦斯拉夫。”

“你想听我说说自己的麻烦。”

“难道你不明白他们对这个问题的态度吗?好了,你就全盘托出吧。我们失去了两千万条生命,瓦斯拉夫。这样的罪名你无法当做儿戏。他们需要材料来证明。就是你的生命也可能危在旦夕——”

“我没有指控谁有罪……请你不要……我只想知道我是不是应该为他们而死。”

“没人要你死。”安慰地,“你怎么会这么想?”

就这样,在这位来使耐心的诱导下,他哀泣,他倾诉,他忘乎所以、滔滔不绝:多疑症式的疑虑,无法抚平的恐惧,自我谴责,在自己身体周围铸成一层囊壳,永远与周围的人群隔绝开来……

昏黄之中,温言缓语:“是啊,这正是历史的核心,最深层的核心。你所知道、看到和触摸到的一切,有哪样是靠谎言支撑的?”两个人都没有起身点灯。

“可死后的生命……”

“死后没有生命。”

齐切林的意思是得通过战斗才能确认自己生命的有限,正如自己的身体通过战斗才接纳了刚强。斗败所有的希望,斗出最苦涩的自由。直到最近,他才开始转向作用力、反作用力、碰撞、新秩序等东西组成的辩证法芭蕾,在其中寻求安慰——战争发生以后,死亡出现在拳击场上,经过多年训练的齐切林一眼就发现,它比以前高了,更健美了,多余动作比预期的少了——他站在拳击场内,死亡每一拳打出,都夹着可怕的飕飕冷风。直到这时候,他才抛开其他可怜而冷酷的安慰方式,只选择了一种历史理论,并努力使之合理化。

“美国人说,‘散兵坑里没有无神论。’瓦斯拉夫啊,你从来没有这样的信仰。因为恐惧,你选择了信仰死亡之床。”

“这就是你们要我现在死的原因?”

“不是死。你的死没什么价值。”又有两个草绿色的来访者进来了,站在旁边看着齐切林。他们相貌平常,没有明显特征。这只不过是梦宁的附体幻觉而已。成熟而普通。唯一叫人隐隐觉察到其幻觉本质的是——

它大胆而花巧地违反了现实。

此时,三个人在对他笑。没有违反什么现实呀。

一声尖叫,但发出来却成了巨吼。他扑向里波夫,拳头落了下去,可还是差了点。另外两个人比他想得要快,条件反射般迅速过来,从两边拉住了他。他们的力量大得难以置信。他通过大腿和屁股的神经,感觉到自己的纳甘枪从枪套里滑了出来,感觉到自己的阴茎从一个德国姑娘的身体里滑了出来。那个姑娘是谁,他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是自己在最后一个甜酒般的早晨见到她,在离别前最后一个早晨,在最后一张温暖的床上……

“瓦斯拉夫,你还是个孩子。你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懂得那些思想,其实你根本无法理解。我们得给你讲得简单些。”

在中亚他从人们嘴里知道了伊斯兰教中天使的职责。其中一个就是考察刚刚死去的人。最后一个哀悼者走了之后,天使们来到坟墓前,拷问死者是否忠诚于自己的信仰……

这时候,屋子边上多了个女人,与齐切林年纪相仿,穿着制服,眼睛里没有和他说话的欲望。她在看。没有听过的音乐,没有旅行的夏日……没有最后一个白天里在大草原上看到的马……

他没有认出她来。并不是说非认出来不可,起码目前的情况下不是,而是因为她是伽琳娜,她回到了这些城市,至少从岑寂中走了出来,回到了环链一般的语词田野,浑身闪闪发光,安然地跑着,总是那么近,那么伸手可触……

“你为什么要追捕自己的黑人弟弟?”里波夫尽量问得彬彬有礼。

啊。里波夫,感谢你问这个问题。为什么呢?“开始的时候……很久以前——当初……我觉得自己受到了惩罚。没人注意我。我怪他。”

“现在呢?”

“说不上。”

“你怎么会把他作为你的追捕目标呢?”

“那还能是谁的呢?”

“瓦斯拉夫。难道你永远也超越不了吗?你这都是野蛮人的想法。血统呀,报仇呀。你觉得这些都是为你安排的,来满足你那些微不足道的愚蠢欲望的。”

对呀,对呀。“是。很可能是。怎么了?”

“他不是你的目标。别人需要他。”

“所以你们一直让我——”

“是的。迄今为止。”

扎巴耶夫本来可以告诉你的。那个木头木脑的亚洲佬是个彻头彻尾的军人。他知道的。军官们。操他妈的军官心态。你干所有的事,然后他们跑过来,打包装,得荣誉。

“你们不是正从我这里拿走吗?”

“你可以回家了。”

齐切林一直在观察另外两个人。现在他看清了,他们穿着美国军装,可能一个词也听不懂。他伸出空空的双手和被太阳晒伤的手腕,想最后一次表现一下自己的钢铁意志。里波夫正准备离开,见此情形显得不胜惊讶:“噢。别这样,别这样。你享有三十天的幸存者假期。你是幸存者,瓦斯拉夫。你回到莫斯科的时候要向中央空气动力学及流体力学研究所汇报。就这些。你会有新的任务。我们要把德国火箭工作人员转移到沙漠里去。去中亚。我想他们在那边需要一位老中亚做帮手。”

齐切林按照自己的辩证法将此理解为:自己的生命开始变得一览无余,回到中亚的实际意义就是走向死亡。

他们走了。女人刚毅的脸直到最后时刻也没有转过来。把他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与他相伴的只有家人的塑料牙刷,插在墙上的牙刷架上,头朝下挂着,已经化了,凝变成各种颜色的卷须,刷毛则指向所有黑糊糊的平面、角落,指向所有被烟熏黑的窗户。


世界上最可亲的国家,其寿命不得超过你我,只能是死亡与时间控制下一个普通的过客,一场特别的历险。

——小莽猪大会决议

北方?哪个寻索者把自己的目标定在北方过?你要找的东西在南方——那些黝黑的土著,对吗?为了冒险和事业他们派你去西方,为了增强洞察力派你去东方。可是北方呢?

是“阿努比斯”号的逃跑路线。

是吉尔吉思之光。

是死亡之国赫雷罗。

森村少尉、卡罗尔·埃温特、托马斯·格温迪、罗杰·摩西哥等四人坐在一张红砖露台上的桌子前。这是在霍斯坦一座蓝色小湖边的旅馆里,叫“小莽猪”旅馆。太阳照得水面光闪闪的。红色的屋顶,白色的尖塔。所有的一切都是微缩的、整洁的,一派柔和的田园风光,交融于四季变化之中,和紧闭的门上的木“×”形成鲜明对照。秋色初展。奶牛哞地叫了一声。挤奶女工对着奶桶放了个屁,桶里轻轻嘡一声发出回音。群鹅吭吭咝咝地叫着。四位信使喝着掺水的摩泽尔葡萄酒,谈论着曼荼罗。

火箭被发射到南方、西方、东方。没有北方——截至目前没有。朝南,对准安特卫普,角度约173°。朝东,在佩纳明德试验,072°。朝西,对伦敦,约260°。用平行规量好,偏差(如果你喜欢,可以用“合矢量”这个词)角度达到约354°。这样的发射才是所有其他人心里想要的,是一种幻象式的发射,按照曼荼罗逻辑,这种发射要么已经非常秘密地发生在过去,要么发生在将来。

所以,据后来的了解,小莽猪大会的这些与会者们围着一幅地图而坐,带着各自的工具、香烟和见解。这是战后情报界一个伟大的推演时刻。摩西哥坚持要求搞出一个权数体系,使得向量长度和按照每个向量进行发射的实际次数成比例。托马斯·格温迪对地理空间中的时间一向很敏感,他想把1944年在布利日纳进行的发射(同样朝东)也算进去,这样箭头方向就由354°朝北偏移了,如果把瓦尔赫伦和斯坦弗伦对伦敦和诺里奇发射的火箭算上,箭头的指向竟和真北相近起来。

证据和直觉,或许还有我们每个人心中残留的无法与文明接轨的恐惧,这一切都指向000°:真北。还有哪个方向更适合发射00000呢?

问题是,如果不知道火箭发射地点这个先决条件,角度,即便是神秘而对称的角度,又有什么用呢?有一条刀刃般明确的界限,二百八十公里长,沿东西方向横扫过占领区坑坑洼洼的脸,无休无止地扫着,纠缠着,兴奋地颤抖着,发出闪闪的亮光,令人难以承受,而且一刻也不停息……

现在是在“小莽猪标志”下面。单色图片,上面有一只流着口水的乳猪,胖得令人恶心。小莽猪一只布丁般的手里紧紧抓着油滴滴的后腿肉(对不起小猪们,没啥隐私的),另一只手则朝一只人类母亲的乳房伸过去。乳房从图片左面出现了,小猪紧紧盯着凑近他的乳房,嘴巴张开了,表情很愉快,尖尖的牙齿急不可耐,眼睛里放出光来,好像在说“吃的嚼呀嚼呀对啦吞下去唔——”。小莽猪是占领区“少校王牌”里的第二十三张牌……

罗杰喜欢把这幅图片想象成杰瑞米小时候的照片。杰瑞米虽然知道一切,但还是原谅了杰茜卡和罗杰在一起的事。他自个儿也红杏出墙过一两回,能理解。他是个思想解放的人,战争毕竟能摧毁一些壁垒——你可能会称之为“维多利亚传统”(这个故事也是由那些发明“聚氯乙烯雨衣”的玩笑者们讲给你听的)……那么,罗杰,他这是在干什么呢,想给你留下深刻印象?他身体前倾,抓紧玻璃杯子,眼睑高高地、温和地弯了起来。他的块头比罗杰想得小,咂着罗杰见过的最没品味的烟斗,烟斗锅是欧石楠的,造型仿温斯顿·丘吉尔的头部,造得无微不至,甚至还钻了个小洞表现丘吉尔嘴里的雪茄,以便烟真的能从洞端漏一些出来……这是在库克斯哈文的一家军人酒馆里。这地方曾经是海军救援场,所以孤独的士兵们就坐在这些海上的废物间胡思乱想、喝酒解闷。这里的档次没有普通的户外咖啡馆高,当然没有。有些人站在倾斜的舱口,有些人在水手长的椅子里、桅顶瞭望台上晃荡,或坐在链条、索具、箍带和黑色铁件间喝苦啤酒。这是在夜晚。外面的桌子上点起了灯笼。温和的细浪有如梦幻,悄无声息地扑打在鹅卵石上。晚归的水鸟在湖上鸣叫。

“杰瑞米,那东西会不会控制我们,你和我,这还细(是)个问题……”摩西哥从见面到现在,一直在制造这种预言式的词句,就像今天中午在俱乐部里吃午餐,很别扭。

“呃,什么东西会控制我们,老哥们儿?”“老哥们儿”都叫了一天了。

“你没有感——觉到有东西要控计(制)你吗,杰瑞米?”

“控制我。”他醉了。他疯了。很显然不能让他接近杰茜卡,这些数学怪人就像双簧管手,会影响脑子什么的……

啊哈,饶是如此,杰瑞米一个月也会这样梦想一回,就连杰瑞米也这样:赌债……各种各样的收债人不停地来找他……他记不得这笔债了,也记不得是输给谁的,就连赌博这件事本身也记不得了。他隐隐觉得,这些来要债的人身后有一个庞大的组织。这个组织给人的威胁感始终没有尽头,等待杰瑞米去补充完整……每一次恐惧都会从空隙间滚滚而来,纯粹的恐惧……

好极了,好极了。保证发射成功的第二种校准测试已经在杰瑞米身上突然展开了:在公园里一个提前安排好的地点,两个失业的马戏团小丑脸涂得白白的,穿着工装,蹿出来开始互相殴打,用的是巨大的泡沫橡胶阴茎,有七八英尺长,做得惟妙惟肖,颜色也相仿。事实证明,为这两个漂亮的生殖器花钱很值。西曼·博丁在城里的时候,罗杰和他的表演超过了英国国家娱协的水平。这可是挣零钱的好来路——大量的人聚在德国北部这些村子边上,看两个小丑对打。偶尔有屋顶上耸立着谷仓,一般都是空的,伸出一只木绞架般的架臂,映在下午的天幕上。有士兵、百姓、孩子。笑声不断。

人们似乎由此想起了泰坦神和先祖,于是就笑了。虽然没有往脸上扔馅饼可笑,但起码一样单纯。

是的,巨型阴茎是要作为军火的一部分留在这里的……

杰茜卡说的是:“我们要结婚了。我们费了老大的劲,想要孩子。”她的头发短了许多,唇形变了,颜色深了,口红涂得更重了。打字机摆在中间,密密麻麻的字母把他们隔开来。

倏然间,罗杰觉得在自己和万有引力之间什么都没有了,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屁眼还在:“我不在乎。生他的孩子。我会爱你们娘俩的——跟我在一起吧,杰茜,求你了……我需要你……”

她扳了扳对讲机上的一个红色手柄。远处响起了蜂鸣音。“保安。”她的声音特别生硬,话音还在空气里啪啪回响的时候,警察就从活动房办公室的纱门里进来了,阴沉着脸。活动房里散发着潮水冲过的气味。保安。这是她的魔咒,是她对付恶魔时用的咒语。

“杰茜——”操,他要哭了吗?他觉得哭泣就像一点点来临的高潮——

谁救了他(或者说打断了他的高潮)?嘿,竟然是杰瑞米。老海狸出现了,挥手让警察们走了。警察们很郁闷,露着獠牙回去自渎,去表演《罪犯逃脱了惩罚》的滑稽剧去了。他们也许盯着警卫室里的J.埃德加·胡佛挂像,也许在做其他什么事情,而这边的三位罗曼蒂克的主儿突然要去俱乐部里共进午餐了。共进午餐?难道是诺埃尔·考沃德写的戏,或者类似的什么?在最后一刻,杰茜卡假装忍受不了某种女性综合征的痛苦而告退,两个男士都以为她是妊娠反应。罗杰觉得,只要想得到,她什么可耻的事情都能干出来,而杰瑞米却觉得她这个举动很可爱,是对两个情人暧昧的吆喝。这样就剩下两个男人了,他们起劲地谈论着“回火行动”。该行动是英国的一个方案,就是把一些A4火箭安装起来,发射到北海。此外,他们还能谈论什么呢?

“为什么?”罗杰不停地问着,想扫杰瑞米的兴,“为什么要安装好发射出去?”

“我们不是已经缴获那些火箭了吗?处理火箭的办法是什么?”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见鬼,很明显呀。杰茜卡给我说你是搞数学的?”

“小西格马乘以s除以小西格马减去p,等于2π的四次方根分之一乘以e比负s平方除以两个小西格马的平方。”

“天哪。”杰瑞米笑着,匆匆看了看整个屋子。

“对我们干这行的人来说这是口头禅。”

杰瑞米知道如何应付这种事情。他邀请罗杰晚上去吃饭,是个非正式的亲密聚会,在斯特凡·乌特加塔洛吉家。斯特凡以前在库克斯哈文这里的克虏伯厂子里搞管理。“当然,欢迎你带朋友来,”海狸一心想讨好罗杰,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话,“周围有很多军人小吃部,你应该不难找个——”

“非正式就是穿普通西装,对吗?”罗杰打断他的话。糟透了,他没有普通西装。今晚被逮住的可能性很大呀。一场聚会里面有(a)“回火行动”的一个人物、(b)克虏伯的一个管理人员,那么它必然有(c)公司情报界的至少一只耳朵,听到过克莱夫·莫斯蒙办公室里的“撒尿事件”。罗杰真想知道海狸和他的朋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他真的带了个客人来:西曼·博丁,还从巴拿马运河占领区给带了件样式极其夸张的佐特装——在那边,这种服装是锁厂工人的工作服,由黄、绿、淡紫、朱红组成,热带鹦鹉似的,很惹眼。衣服的翻领尖太过突出,需要挂在大衣衣架上定定型。这位讲究整洁的水手竟在那件紫而又紫的缎子衬衣下面穿了紧身胸衣,把腰紧束到四十二英寸的窈窕造型,以迎合腰部大幅度收紧的上装。上装长及膝部,开了五个衩,采用苏格兰短裙式褶皱,曲线分明地沿臀部而上。裤带系在腋窝下面,裤脚紧缩到大约十英寸的样子,他穿的时候拉开了隐形拉链,脚才得以出来。衣服的整体上是蓝色的——不是衣服上用的那种蓝色,而是油漆的蓝色。这件衣服走到哪儿都引人注目。聚会的时候会占据所有眼睛的余光,使人无法自如地闲聊。它要么迫使你思考衣服颜色这样的基本问题,要么使你觉得太浮华。富有颠覆性啊,真的。

“哎,就我们俩?”博丁问,“是不是有点势单力孤?”

“听着,”罗杰这时候也想到了什么,色迷迷地笑起来,“我们根本不能带那些橡胶大阴茎。今晚我们得随机应变!”

“你知道吗,我要往朴茨家派一辆摩托,我们身边得有一帮打手,再就是——”

“你知道吗?你已经失去了探险精神。没错。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真的。”

“我说兄弟,”他用海军语音说成了“兄弟儿”,“你看,兄弟儿。你也得把脚往我鞋子里放放,了解一下我的感受啊。”

“如果你的鞋子……不是……那种……黄色的话,我可能会的。”

“咱是个下贱的人,”这位皮肤黝黑的海上美国兵用一根指甲很尖的手指头在两腿间抓挠着,寻找一只跑来跑去的阴虱,把气球般的褶皱和裤子都划破了,“一个长着雀斑的孩子,来自明尼苏达的阿尔伯特里亚。那里69号公路上的速限为整夜超快,也想在这儿的占领区试一试。一个长雀斑的孩子,十岁前就用安全别针插在软木塞上代替天线,晚上不睡觉,听那些海岸间传来的声音,他们没人鼓励过我参加那些黑帮战争,兄弟儿。罗杰,你应该很高兴自己现在还他妈这么天真。你等着看自己的第一场欧洲黑帮大战吧,他们一般用三个回合:头、肚子、心脏。你明白这里说的‘肚子’吗?这里的肚子可不是次要器官,伙计,记住这一点秋天就能过好。”

“你开小差了?那可是死罪呀,是不是?”

“屁,我能摆平的。不过我只是个小人物,别以为我什么都知道。我只了解自己的行业。我可以教你如何滤纯和化验可卡因,我可以通过触摸,从温度上判别宝石的真假——假宝石吸收身体的热量要少,‘玻璃是不愿吸血的吸血鬼,’这是古代宝石商的名言。我还可以一眼看出假钞,容易得像看视力表上的E,我的视觉记忆在占领区是一流的——”他穿着佐特装,独自絮叨个不停,最后罗杰还是拉着他去了克虏伯的狂欢派对。

进了门,博丁首先注意到的是今晚演奏的弦乐四重奏。第二小提琴正好是往往不受酸爷·巴摩欢迎的毒友古斯塔夫·施拉本,在“那地方”人们都称他为“恐怖船长”,虽然是爱称,却也十分准确。拉中提琴的是古斯塔夫的同谋安德烈·奥姆诺朋。二人合力之下,可以使一百米范围之内的任何人,不论从哪个方位进来(弗雷德和费力思呀,在你们门边轻轻拍打、咯咯发笑的是谁?),都会心情抑郁得想自杀。奥姆诺朋留着羽毛状的里尔克胡子,肚子上有小胖猪文身,而且最近成了“时髦”之物,就是在占领区内政部的地盘,那些美国小妞都觉得很酷。古斯塔夫和安德烈是今晚的“内在声音”。这一点很令人费解但非常独特,因为节目表演的是从海顿76号作品经过抑制处理而成的弦乐四重奏,即所谓的降G小调“卡祖”四重奏,其名源于“缓慢、悲伤的歌”乐章。这一乐章使用“内在声音”来演奏卡祖笛,而不是常规乐器,这样就给大提琴和第一小提琴制造了力度变化问题,这在音乐作品中是独一无二的。“其实,有几个地方你只是从跳弓换到分弓,”博丁一边口伶齿俐地和某个公司人员的妻子说话,一边往屋子对面的免费午餐桌走去。桌子上堆满了龙虾做的开胃菜和阉鸡肉三明治——“减少用弓,更高层次,明白吗?柔和些——然后做一千次从最弱到最强的急奏。可是唯一的那个,最著名的那个却是从最强到最弱……”确实,这部作品之所以压抑,一个原因就是颠覆性地使用了由最强突然静下来到最弱的手法。这是声影游荡时的感觉,是太阳的燃烧中止。他们不想让你太多地听到那些东西——至少不是海顿所展示的那些东西(这也是这位德高望重的作曲家叫人难解的一次失误):大提琴、小提琴、中音和高音卡祖笛,一齐欢奏,颇似电影《化身博士》中的一支歌曲《你应该看我跳波尔卡》,到了一个奇怪的小节中间,卡祖笛突然全部停下来,“外在声音”开始了没有旋律的拨奏——据传统的解释,那是乡下的傻子们在蠕动下嘴唇。对着嘟。这种代表傻子的拨奏持续了二十到四十个小节,克虏伯的中层职员们坐在铺着天鹅绒的罗圈腿椅子上,弄出咯吱的响声。哔卟哔卟哔卟,这不是海顿的风格,妈妈!皇家化学公司和通用电器的代表们偏着头,在烛光下努力辨认着那些手写得很漂亮的节目单。那是乌特加塔洛吉在现实中的拍档乌特加塔洛吉小姐书写的。大家都说不准她的名字,这对斯特凡一直很有利,因为他们会一直对她有防范心理。她的形象就像你去世的妈妈长了金发:如果你见过她的滑稽模样,贴着金箔,面颊太肥大,比例失调,眉毛太黑,眼白太白,表情里带着一种毫无意义的漠然,说穿了这种漠然其实是一种邪恶,因为她的脸因此变形了。结果,你看到的表情就像喝第一杯马提尼之前的南琳·斯洛索普,她的灵魂来到了眼前,到了这场克虏伯宴会。她的儿子泰荣也来了,唯一的原因是现在,在处女座早期,他成了一只拔了毛的信天翁。拔了毛,见鬼,也就是剥光了。散落在整个占领区。很难说他能否被重新“找到”,就是传统观念上的“验明正身并拘留”。只有羽毛……还有多余的、可再生的器官,“如果不是因为完全没有敌意,我们会忍不住将这些归入‘九头蛇怪现象’……”——娜塔莎·劳姆:“信天翁解剖中的不可确定地区”,见1936年冬《公开承认对信天翁病理分类学具有热情者国际协会学报》,一份伟大的小杂志。其实,那年冬天他们还给西班牙发过一封信。为了讨论上面的问题,其中若干期杂志专门对世界经济进行分析,而所有这些分析都明显和信天翁病理分类学有关联:所谓的“夜虫”到底属于伪金道类,还是有充分证据(一切迹象都大同小异)证明,只是毛普氏初周病一种隐蔽的形式?

那么,如果“对抗力量”对这些类别中所隐藏的内涵再清楚一些,他们就会处于更有利的形势,来解除“人”的武装、阳具,并拆解其身体。可惜他们不够清楚。其实他们还是清楚的,只是不愿意承认。令人伤心,但这是事实。他们和我们任何人一样,在大量的金钱面前都是精神分裂、反复无常。这是铁的事实。“人”在我们每个人头脑里都有一个办公室,其公司的标志是一只白色信天翁,每个地方代表都有一个掩护身份,叫做“自我”,而这些代表的使命都是臭狗屎。我们不知道内情,于是就听之任之。只要我们偶尔能看到他们,盯住他们——那些掌握大量金钱的人。只要他们让我们瞥一眼,不管次数多么稀少。我们需要这样。需要知道他们了解这些东西的渠道——还有频率和条件……我们应该看到流行杂志上刊载的很多东西,像“昨夜罗杰毕佛为杰茜卡而战,杰茜为克虏伯而哭”,对着每一幅模糊的照片流口水——

在某个片刻,罗杰可能梦到了热月里那些流汗的夜晚:失败了的对抗力量,富于魅力的前造反者,虽然有一定嫌疑,但仍然逍遥法外,享受着虚伪的爱,不管在哪里活动都有新闻价值……命里注定是受人宠玩的怪物。

“他们”会利用我们,我们将帮助“他们”获得合法地位。不过“他们”其实并不需要这样,这对“他们”只是锦上添花,虽然也不错,但不是雪中送炭……

噢,对了。“他们”要的不就是这个吗?“他们”在时间和地点都不大合适的情况下,把罗杰带到了这儿,带到了“反对派”的怀抱里,而他生命中第一个真正的爱人却局促不安,一心想回家再次承接杰瑞米的雨露,以便完成他们一天的指标——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不由得想起(哦,我操)一个有趣却更为严峻的问题:做“他们”的宠物活下去,还是死亡?在他的想象中,自己没有认真问过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是突如其来的,现在没办法再把它送回去了。现在,他必须做出决断,而且不久——好像不会久,他就会感觉到肠子里的恐惧。那种恐惧无法从思想中驱逐出去。他必须选择是生是死。把问题搁置一段时间并不是缓冲,而是选择活下去,服从“他们”的条件……

中提琴是一个幽灵,棕色纹理,半透明,叹息着进出于其他的声音里。大量的力度变化。乐句间掠过极其细微的上扬,或交替使用音符,或为音量变化做准备,也就是德国人所说的“换气”。也许今晚这种感觉是由于古斯塔夫和安德烈演奏的缘故,但是过了一会儿,会听的人开始竟然只听到停顿,听不到音符了。耳朵被逗弄得痒痒的,那感觉恰似你的眼睛盯着侦察图,最后觉得弹坑从里到外翻了个个儿,成了放在罐子外面的松饼,或者叠入山谷的山岭,海洋和陆地在水银的边缘两面微光闪烁——音乐里的寂静也是这样在四重奏里跳荡的。还—还有卡祖笛要加入进来呢!

今晚要蒸发的东西就是以此音乐为背景的。针对罗杰的阴谋是在震颤、晕眩的快乐中设计而成的。西曼·博丁的出现是意外的惊喜。进去用餐成了祭祀仪式,满是神秘的手势和会意。根据菜单看,这顿饭很复杂,尽是些调料丰富的菜肴、鱼肉和甜食。“这个‘überraschungbraten’是什么呀?”西曼·博丁问坐在右面的餐友康斯坦斯·弗兰普。弗兰普穿着宽松的卡其装,是个新闻狗仔,也是从伊沃到圣洛的每个美国兵心中的粗话小甜妹。

“嗨,船兄,这不是很清楚嘛,”“突击队员康妮”答道,“是德语‘惊喜烤肉’的意思。”

“我明白了。”博丁道。她抛了个眼风,大概是给波因茨曼吧,也可能是无意的。有一种叫“友善条件反射”(1942年以来,她见过多少小伙子销声匿迹?)的东西,偶尔也会在零以下的地方免遭灭绝的厄运……博丁朝桌子另一头看过去,眼光扫过公司人员的牙齿和抛了光的指甲,扫过有字母图案的沉沉的食具,第一次注意到有一个石头的烤肉坑,配了两把手工操作的黑色烤肉铁叉。仆人们穿着战前的制服,忙着分层摆好便条(主要是盟军最高统帅部的指令)、引火、劈成四块的松木、煤块、拳头般大小的美味乌鸦肉块。当初这种乌鸦的尸体被抛在那些运河两边,当初在通货膨胀的时候。其实那时候人们是特别爱这种乌鸦的。难以想象啊……在烤肉坑的边上,尤斯图斯准备点火,格蕾琴身姿优美地往这些燃料中加入一些从造船厂美军那里弄来的二甲苯。西曼·博丁看着罗杰的头被四只或六只手抓着,倒仰了起来,嘴唇被牙齿撕开了,高高的齿龈已经干成头骨般的白色。其中一个女仆穿着传统的花边缎衣,顽皮的样子,很年轻,等人去折磨的那种——她用美国牙膏刷那些牙齿,小心翼翼地刷洗掉尼古丁斑渍和牙垢。罗杰的眼睛里满是痛苦和乞求……四周的客人都在悄悄交谈。“太离奇了,斯特凡竟然想到了人头奶酪!”“嗯,不是,这是我的牙齿盼望吃到的又一种美餐……”咯咯的笑声,沉重的呼吸声,那条特别蓝的裤子怎么完全撕开了……上衣怎么沾上斑渍了,烤肉架上转动着的那东西怎么变红了,又由红变成涂了一层油脂的脆皮?那张脸正要被拨转过来,呀,是——

“没有番茄酱,没有番茄酱,”毛毵毵的水兵博丁焦躁地在调料瓶和盘子间找来找去,“好像没有……这是他娘的什么鬼地方,罗杰,”他的叫声引来七张敌意的脸,“嗨,兄弟,那边有番茄酱吗?”

番茄酱是联络暗号,好咧——

“怪了,”罗杰回答,很显然他也在烤肉坑上看到了同样的东西,“我正要问你这个问题呢!”

他们俩傻瓜般对笑着。据记载,他们的气场是绿色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1942年冬天以后就没有过这种遭遇了。当时,北大西洋狂风大作,他们在护航,捎带了若干吨没有捆扎好的五英寸炮弹,在整个船上滚来滚去。德国人的潜艇小分队躲在水下,击沉了两边的姐妹船。他们躲在51号炮台里面的战位上,听郝德大叔讲灾难笑话,很可笑的笑话,所有的炮兵们都疯狂地抱着肚子,笑得气都没了——自从那时候起,西曼·博丁就没有这么强烈地感受到死亡降临的刺激了。

“安排好的,嗯?”他叫道,“太好吃了!”谈话声几乎完全停止了。那些脸好奇却又不失礼貌地转了过来。坑里的火焰在跳动。这些火焰不是“灵敏焰”。如果真是灵敏焰,那就可以探知普丁准将的灵魂出现在这里——承蒙卡罗尔·埃温特开恩,他现在加入了对抗力量。说“开恩”是准确的。普丁的请神会难度之大,不亚于以前“白色幽灵”里的“每周简报”。普丁现在的口才比活着的时候还要好。请神的人开始发牢骚了:“我们能不能把他赶走呀?”然而,正因为普丁特别喜欢开烹饪玩笑,才使下面的驱赶策略得以形成。

“哦,我搞不清,”罗杰精心伪装出随意的样子,“菜单上根本找不到‘鼻涕汤’……”

“是啊,我嘛,只要吃一些‘脓汁布丁’就行了。我想应该有吧?”

“没有,倒是可能有泡沫蛋奶酥!”罗杰嚷道,“边上涂——‘月经果酱’!”

“我嘛,喜欢那种营养丰富的肉炖阴垢!”博丁道,“要不‘经血块砂锅’怎么样?”

“我说呀。”桌子旁一个声音轻轻说,听不出性别。

“我们可以搞一顿比这好的饭,”罗杰晃动着菜单,“先吃胞衣开胃汤,也许还有一些制作巧妙的疮痂三明治,当然面包皮要剥掉……或—或者鼻屎饼干!唔,对,上面抹一些黏液蛋黄酱?外面再涂一点黏液香肠……”

“噢,我明白了,”突击队员康妮道,“得押头韵。来一个……唔……排泄物馄饨怎么样?”

“宝贝,我们在点汤菜,”博丁酷酷地说,“我建议来一个溃疡清汤,或者呕吐物肉汤。”

“呕吐物奶油浓汤。”康妮说。

“对了。”

“囊肿沙拉,”罗杰接着点,“加一点怡红色的流产肉冻方块,拌上细细的头皮屑佐料。”

有教养的人发出了呕吐的声音,一个皇家化学公司的区域销售代表匆匆离开了,喷出一条长长的弧形,里面是一些块状的浅褐色呕吐物,溅得镶木地板上到处都是。桌子上所有的人都拿起餐巾捂住了脸。银餐具放下来了,银子的响声回荡在白色的疆域里,这儿又有了一种疑惑、一种犹豫,和克莱夫·莫斯蒙办公室里的情形一样……

我们继续来,屁蛋白乳酪酥(肛门里喷出的气体被巧妙设置,慢慢从黏黏的、营养丰富的奶酪里冒出来,美极了)、疖子薄卷饼、口水酱拌蔬菜性病……

一支卡祖笛停止了演奏。“疣子华夫饼!”古斯塔夫大声道。

“呕吐物煎饼,加汗糖浆。”安德烈·奥姆诺朋补充道。他说话的时候,古斯塔夫又开始演奏了,外部声音疑惑不解地停了下来。

“撒上一些腌蛲虫。”大提琴手低声说。他是不放过一点儿乐子的。

“痔疮大麻,”康妮得意地一摔汤匙,“大肠汉堡!”

乌特加塔洛吉小姐跳起来,打翻了一大盘填馅脓肿——请原谅,不是,是芥末鸡蛋——然后从房间里跑出去,悲伤地抽噎起来。她本性温和的丈夫也站起来跟了出去,向这群捣蛋鬼投去狠狠的目光,里面有着死亡的威胁。挂着的桌布下面开始飘起微微的呕吐物气味。紧张的笑声蜕变成了不肯认输的低语。

“一些可供选择的坏疽炖牛肉,或者一些美味的白奶油麻风面包片,”博丁用平板的调子轻快地唱起来,“麻—风—〔降三度〕面包片。”一边戏谑地搜寻着坚持不吐的人,摇摆着指头:来吧你们这些小混混,为穿佐特装的好人而呕吐吧……

“蘑菇肉汤炖肉!”罗杰粗暴地叫道。杰茜卡正在自己的先生杰瑞米的怀里哭泣,杰瑞米则护卫着她,胳膊僵僵的,看到罗杰犯傻只是摇摇头,永远地离开了。罗杰此时此刻有没有一点点痛苦?有,当然有。你也会的。你甚至会对自己事业的价值产生质疑。可是这时候,可以挖鼻子的面条上来了,里面放了黄油,热气腾腾的,煤尘稀粥和脓泡粥也舀到了未来一代管理者的碗里,阴毛膨松饼被推出到露台上,那里阴霾肃杀,或者秋气沉沉。

“痈子肉片!”

“加上腹股沟肉汁!”

“再用癣来调味!”

尼莫欣·格路比女士的什么病突然发作了,来势凶猛,珍珠首饰断开了,珍珠沿着丝绸桌布滚开来。人们普遍失去了胃口,公然呕吐者更是多多。坑里的火焰弱了下去。今晚没有脂肪来支持它们了。汉尼巴尔·哥伦特—高比耐特爵士的鼻子里一阵阵地冒出黄胆汁泡,他在呕吐间歇中威胁说要把国会的事情都吐出来。“如果我恶心而死,我一定要在苦艾丛看到你们两个!”哎呀……

博丁轻轻地、身体摇晃地走出门来,挥一挥歹徒帽。别了,伙计儿们。只剩下一位客人坐在那里了,是康斯坦斯·弗兰普,还在吼叫着报甜食名:“胯裆奶油冻!浓痰软糖!霉菌松饼!”但愿她明天遭报应。一摊摊这样那样的东西在地板上亮晶晶的,就像通向众神王座的第六间屋子投在水中的幻影。古斯塔夫和弦乐四重奏的其他人放弃了海顿,全部跟着博丁出了门,用卡祖笛和提琴为《恶心二重唱》伴奏着:


哦给我一些痤疮,加冰淇淋,

吃得太多啦,啊,都要撑迸啦!

我说兄弟呀,你可以整夜食用

腹泻快乐糖和脚趾果酱小馅饼!


“我得告诉你,”古斯塔夫贪婪地低语着,“我感觉太可怕了,不过你们不需要我这样的人。要知道……我以前是纳粹突击队员。很久以前。就是,嗯,像霍斯特·韦塞尔一样。”

“噢?”博丁大笑,“也许我以前是麦尔文·普耳维斯手下的初级G谍呢。”

“初级什么?”

“处理‘饭后祝酒词’。”

“处理谁?”这位德国人还以为珀斯特托司提是某位美国元首的名字呢,模样嘛,大概就像汤姆·米克斯或其他长相类似的牛仔,长嘴唇,方下巴。

最后一位黑人管家打开了通向外面的最后一扇门,逃跑了。逃避今晚。“丘疹馅饼加粪便霜糖,先生们。”他点点头。黎明即将来临,你可以看到一抹微笑。


盖丽·特里平在行李中带了几片齐切林剪下的脚指甲、一根开始变白的头发、一小块留有他精液痕迹的床单。这些东西都包在一块白丝帕中,放在一小块亚当夏娃根和一块面包旁。她光着身子在烤面包的小麦里打过滚,然后在太阳下把小麦磨成了粉。她抛下了自己在女巫们的山坡上喂养的一群蟾蜍,把自己的魔杖传给了另一个学徒。她要去寻找自己勇敢的匈奴王。在占领区有好几百个年轻女人爱着齐切林,承受着爱情的折磨,个个都和狐狸一样精。但是没有人像盖丽这样百折不挠——也没有人是女巫。

中午时她来到一座农舍。农舍厨房的地板是蓝色和白色瓷砖铺成的,精工细作的旧瓷盘像画一样挂着,还有一把摇摆椅。“你有他的照片吗?”老太太递给她一个军用锡盘子,里面是她早晨剩下的Bauernfrühstuck(农场里的早餐),“我可以给你施魔法。”

“有时候我可以把他的脸招到茶杯里。可是那些草药必须精心采集。我还不太在行。”

“可是你有爱情。等你再年长些,就会明白齐切林只是你的一个化身了。”

“为什么不永远爱下去呢?”

两个女人在洒满阳光的厨房里互相打量着。装有玻璃的柜子在墙边闪光。蜜蜂在窗外嗡嗡叫。盖丽走过去,从井里汲水,两个人沏了些草莓叶茶。可是齐切林的脸没有出现。

黑人们开始长途大迁移的那天晚上,北豪森给人的感觉就像神话里的一座城市,面临着一场特殊灾难的威胁——或被一座水晶湖吞没,或为空中的火山岩浆覆没……这个晚上,这里的持续感没有了。黑人们和中心工厂里的火箭一样,曾给过北豪森一种连续感。现在黑人们走了:盖丽知道他们走的路和齐切林是有碰撞的。她不想发生决斗。让大学生们去决斗吧。她要自己那位头发花白、身体结实的野人活着。她不敢想——上一次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抚摸他,触摸他伤痕累累、阅历丰富的双手。

城市的困倦在身后推着她。在夜里,在哈茨山奇特的、金丝雀聚集的夜里——很多做金丝雀买卖的人都在这里忙着给雌金丝雀注射雄性荷尔蒙,这样这些金丝雀鸣叫的时间就会增长,就好把她们卖给占领区的那些外国傻瓜了——在这样的夜里,到处是咒语、女巫争斗、女巫团政治……她知道这些不是魔法的实质。“女巫城”的圣山被拴着绳子的小山羊修剪成了许多绿色植被下的灰色圆圈,整个城市也变成了又一座都市,其唯一行业便是管理——那种感觉就像在音乐协会的二楼,没有音乐,只有玻璃砖的小隔间、痰盂和室内植物——根本没有剩下一个执业女巫。要么你心怀升官发财的梦想,来到布罗肯联合体,要么就离开它,选择整个世界。这里只有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女巫,盖丽是选择整个世界的那种。

这里就是那个“世界”了。她穿着灰色男裤,裤腿卷到膝盖上,在黑麦地旁行走的时候,裤子就会拍打她的大腿……她走路的时候头低着,经常把眼睛里的头发掠出来。有时候士兵们从身旁路过会捎她一段。她打听齐切林的消息,打听大迁移中的黑人支队。如果时机合适,她也会直接问到齐切林。传闻的多样性令她大开眼界。我不是唯一爱他的人……不过她们的爱肯定都是友谊、羡慕、非性爱的……盖丽是占领区里唯一全心全意爱他的人。齐切林在有些圈子里被称作“红色瘾君子”,即将受到清洗:使者正是贝利亚的手下干将,恶人尼·里波夫。

胡说,齐切林已经死了,你没听说吗?已经死了好几个月了……

……他们一直找人假扮他,直到处理完他那个集团里所有的人……

不对,他上周末来到吕讷堡,我的战友见过他,没错,是他……

……他瘦了很多,走到哪里都护卫森严。至少有一打保镖。大多是东方人……

……完全是加略人犹大的那一套,毫无疑问。上面的说法太难相信。一打?他能找到那么多可信的人,是谁,又是在哪儿看见的?特别是在这样边缘的地方——

“什么边缘?”他们在“二吨半”卡车后面喋喋不休地说着,走过了起伏不断的绿色原野……身后卷起无声的紫色风暴,夹杂着一股股黄色。盖丽一直在和这帮下流的英国兵喝葡萄酒。他们是一个爆破组,整天在外面清理运河。他们的身上发出杂酚油味、沼泥味和炸弹的氨水味。

“我看你知道他在做什么。”

“火箭?”

“我不愿意处在他目前的位置上,就是这样。”

在一座小山顶上,一个陆军测量队正在恢复损坏的道路。一个身影前倾着看一个经纬仪,还有一个拿着铅锤。离经纬仪观测员很近的地方还有一个工程师站在那里,胳膊直直地伸向两侧,头移动着瞄准手指尖,然后胳膊猛地合到一起……如果你闭上眼睛,而且已经学会了让胳膊自动移动,你的手指会碰在一起,和刚才的胳膊位置形成标准的直角……盖丽看着这个小小的动作:很投入,很优雅,她能感觉到他在自己可以看到的土地圆圈内画了一个十字……其实是无意间画了一个曼荼罗……对于她,这是一个信号。他在给她指明前面的路。那天傍晚到了后来,她看到一只鹰飞过沼泽,和她方向一致。金黄色变得暗起来了,几乎全黑了。这个地区很荒凉,潘就近在眼前。盖丽参加了太多的安息日,对这个问题还能应付得了——她是这样认为的。可是让魔鬼在屁股上下流地咬一下,咬得人尖叫出来,叫得石头都震颤——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而在那里,在潘要带她去的光明之地,又没有好坏之分。她是否已经为这么真实的事情做好了准备?月亮升起来了。此刻,她坐在早先看见过鹰的地方,等待着,等待着什么东西来带走她。你等待过它吗?你想过它会来自体内还是体外吗?最后她放弃了对各种可能性的猜测……不断清理大脑,使其保持空静,以迎接“神异的降临”……是啊它不是离这儿很近吗?记得吗:你不是曾经从难民营里溜出去,有一阵单独和感觉中催动着整个大地的东西待在一起吗?……那是春分……是和白昼长度相等的绿色春夜……峡谷张开着,谷底是冒着蒸汽的喷气孔,把热带植物蒸得像锅里的绿菜,繁茂,散发出毒品的香气,形成一个气味圈……人类的意识就要降生了,但却是个可怜的瘸子,结构不全,前景黯淡。这是人类诞生之前的世界。生命诞生之后,被狂暴地抛到流动不息的水面上,以便人类可以直接看到它。他们本想在静止的地层里看到它的尸体,腐化成为石油和煤。它活着对人类是威胁:是泰坦家族,是对喧嚣疯狂的生命的夸张,是地球身体上戴着的绿冠,在它驱散天地万物之前必须引入一个破坏者。于是我们这些肢体不健全的看守者们被派去繁殖,去拓疆封土。我们是上帝派来的破坏者。是对抗革命的人。我们的使命就是推销死亡。我们杀生和死亡的方式都是众生中最独特的。无论从历史的角度还是从个人的角度,我们都必须对这种方式进行改造。从空白做起,直到它获得现有的生理功能,变得几乎和生命一样强大,从而抑制住了绿色的暴动。不过,它只是近乎和生命一样强大。

只是近乎,因为还有个缺陷率问题。在努力进行潜在创造(肉体怎么会如此翻滚流淌而美丽不减呢)的过程中,有几个每天都去泰坦家族那里,进入民歌里死神的休息室(空空的石头房子),出来,穿过去,来到网子下,一路向下、向下,下到暴动之处。

在尖锐的回声中,泰坦们在下面躁动。他们的形象是我们所预料不到的:风神、山顶之神、落日之神——所以我们就训练自己不去仔细看他们,不过我们很多人还是仔细看了——把他们激动人心的声音抛在城市边缘的黄昏里,我们自己却躲进到处分岔的夜路斗篷里,直到

突然之间,潘蹦跳着来了,脸美丽得令人无法抗拒。美丽的蛇,盘绕在天空中的彩虹之绳间——令人不寒而栗——

晚上回家的时候别从空旷的乡间走。光线太弱时,甚至在迟午时分,都不能往森林里走——它会缠住你。别坐在这样的树下,把脸颊靠在树皮上。在这样的月光下不可能分辨你是男是女。你的头发铺散开来,呈银白色。你灰布下面的身体太脆弱了,太容易一次又一次堕落了。如果他醒来发现你走了,会有什么结果呢?他现在不论是醒是睡,都是完全一致的——他从未离开过这唯一的梦境。在他眼里,不同的世界之间不再有什么区别:对他而言,这些世界都已融合为一。坦纳茨和玛格丽塔可能是连接他和过去的唯一纽带了。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他们才得以久驻。这是他最后的一搏了,他要坚持下去,他需要他们……可是他现在想看他们就能看见的机会比以前少了。他们也在失去当初带到这里来的真实性,就像戈特弗里德很久以前就在布利瑟罗面前失去了自己的真实性一样。现在戈特弗里德在不同的形象间、不同房屋间变幻,有时候游离于自己的行为之外,有时候又是其中一部分……他做所有必须做的事。岁月有自己的逻辑和需求,他没有能力改变它、离开它或者摆脱它。他是无助的,但又是受到庇护的、安全的。

再过几周就好了,一切都会结束,德国会战败投降。日常事务还会一如既往地进行下去。对于彻底投降后的情形,戈特弗里德无法想象。如果他和布利瑟罗分开,流逝的岁月中会发生什么?

布利瑟罗会死吗不别让他死……(可他一定会死的)“你会活得比我长。”他低声道。戈特弗里德戴着狗项圈,跪在他脚边。两个人都穿着军装。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把自己打扮成女人了。今晚他们都要做男人,这很重要。“啊,你这么得意,你这个小杂种……”

这只是又一个游戏而已?又一个鞭打他的借口?戈特弗里德没有吱声。布利瑟罗要他回答的时候,他说出了心里话。经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只想毫无目的地说话,而且一说可能就是好几个小时。以前没有人和戈特弗里德说过话,没有这样说过。他父亲嘴里只会说出命令、刑期和无聊的判决。他妈妈喜欢感情用事,母爱、沮丧和隐秘的恐惧合成一股巨流,从她身上流到他身上,可他们从未有过真正的交谈。现在这样的谈话简直叫人不敢相信是真的……他觉得自己必须记住每个词,不能丢掉一个。布利瑟罗的话语变得对他很珍贵。他明白,布利瑟罗愿意付出,不计回报地付出,付出他所爱的东西。他相信自己是为布利瑟罗而存在的,尽管别人已不再如此。他相信,在他们现在穿越的新王国里,除了布利瑟罗,他是唯一活着的住客。他以前期待被吸引、被带入的是这个王国吗?布利瑟罗的精液喷入他大肠中有毒的粪便里……这是浪费,是的,毫无用处……可是……男人和女人成双结对之后,在接近生命之门时惊惧不已——他不也和他们一样吗:面对着这些准备插入的工作,面对这种方式,面对用来毫无激情地进行抽打的外衣,面对很薄的、蛇皮般脆弱的丝袜,面对定做的、代表他心里自虐感的镣铐和链子,感觉到了一种无力自拔,一种虔诚的无力自拔……在他接近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时,感觉到里面什么地方有一个巨大的白色口鼻,一些野兽白如冰雪、面无表情,将他推开,坚硬的外壳和外皮哼唱着他可怜的听觉无法听到的曲调——于是一切都变得有了戏剧效果……此外,下面这些东西也是必须有的:要有恋人们——他们在环境超出自己的控制范围或控制能力时,就会把阴茎献祭给大便、毁灭和绝望的夜晚;要有一群堕落的人,其中参与死亡行为的和参与生命行为的一样多;还要有一纸判决,判罚你单独度过又一个夜晚……他们会被拒绝接纳,还是被视而不见,他们所有的人?

戈特弗里德接近这个世界,一次又一次被吸进去。他所能做的就是打开自己,放松灵魂的括约肌……

“有时候我梦见自己发现了这个世界的边缘。发现这个世界是有尽头的。我的山龙胆早就知道这一点。可是我却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

“美洲就是这个世界的边缘。它是来自欧洲的一则信息,整块大陆那么巨大的信息,你无法避开它。欧洲发现这一块地方,是作为死神王国的——西方人发明的、特殊的死神。野蛮人有自己的蛮荒之地,有自己的卡拉哈里沙漠,也有自己雾气沉沉、看不到对面的湖泊。可是欧洲人走得更远——远离野蛮人的纯真,走入了困扰和毒瘾。美洲是隐形力量的馈赠,是一种回归方式。但是欧洲拒绝接受。它不是欧洲的原罪——现在最新的叫法也把原罪称为‘现代分析’——但碰巧的是,原罪之后的罪更难赎偿。

“欧洲人来到非洲、亚洲、美洲印第安,在这里建立了自己的分析和死亡秩序。凡是不能用的,都杀死或改造。后来这些死亡殖民地变得很强大,可以脱离了。但是对帝国的眷恋、传播死亡的使命和这种秩序的结构仍然存在。现在我们处在最后阶段。美洲的死神来占领欧洲了。它从自己的源头学到了帝国的感觉。可是我们现在只剩下了那种结构,再也没有彩虹似的羽毛,没有黄金的用具,没有无机盐海域上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其他大陆上的野蛮人已经腐败了,但还在以生命的名义抵制着,不顾一切地继续生存着……死神和欧洲一向是分离的,所以他们的爱还没有完成。死神只在这里进行统治。它从来没有爱过,融为一体过……

“是不是旧的周期结束了,新的周期就要开始了?我们新的边缘、新的死神王国会不会是月亮?我渴望一个巨大的玻璃球体,中间是空的,在很高很远的地方……殖民者们学会了没有空气的生存,那里内外各处全都是真空……我们知道他们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们都是男人。回来的路是有的,但很复杂,极大程度地受到语言控制,所以他们回到地球上的情形是短暂的,永远都不是‘真的’……从那里过来非常危险,掉落的可能性很大,亮闪闪、深幽幽的……万有引力辖制着整个行程,直到抵达那个寒冷的星球,掉落的危险性一直存在。在殖民地内部,那五六个人有着寒霜般的外表,很坚硬,僵死如回忆,触摸不到……只有他们遥远的形象,黑白电影般的形象,呈颗粒状,在白茫茫的世界里、在空荡荡的殖民地上年复一年地遭受霜侵雪欺,已经破碎了,少数时候才会有像我这样的人偶然来看一看……

“我希望自己能完全恢复这些形象。那些人曾经有过悲惨的日子——得势、起火、失败、流血。很久以前的那个日子所发生的事情使他们遭受了永久的放逐……不,他们不是真正的太空人。在我们这里,他们想从各个世界的空隙间扑下去,下落、转身、伸展、旋转,沿弧形轨迹经过闪耀的光芒,穿越太空的冬夜——他们梦到点会合,在宇宙里荡秋千,孑然一身,优雅却无人欣赏,心里多少明白:没有人会看着他们,他们已经永远失去了所爱的人……

“黑暗中,他们希望看到的联系人们总是在万亿英里的距离和数以年计的死寂之外错过。可是我想把那段故事带回给你。我记得,你以前经常低声讲述我们将来在月球上生活的故事,帮助我入睡……你现在没兴趣讲那些故事了吗?你已经老多啦。你的身体能否感觉到我的死对你的感染?我是有意为之的:在某个时间来临时,我想我们都会有意为之。父亲是死神病毒的载体,儿子则是病毒感染者……而且,为了进一步保证感染的发生,死神巧心经营,使父亲和儿子觉得对方很美,就像生命使男人和女人觉得对方很美一样……哎戈特弗里德呀当然了是的你在我眼里很美可是我要死了……我要尽可能诚实地死去,可是你的永生不死又撕裂着我的心——难道你看不出我可能要毁掉它的原因吗?哦就是你眼睛里那种愚蠢的纯净……早晚集合的时候,我看到你毫无戒备,随时准备接受我的病态,把它庇护起来,庇护在你可爱的无知的爱情里……”

“你的爱情。”他点了几下头,眼睛里却已看不到这些字眼,只有奄奄一息的迷乱。他失去了知觉,永远不再回头,寒冰般严峻而透明的障碍物把他和真实的戈特弗里德隔开了,和弱者隔开了,真实的气息停止了。一切都没有希望再回来,犹如欧洲的时间,一去不复返……

“我想摆脱出去,离开这种感染和死亡的循环。我想沉醉在爱情之中,无比沉醉,你和我,和死,和生,都无法分离,共同汇入我们幻化所成之物的光辉中……”

戈特弗里德跪在那里,麻木地等待着。布利瑟罗在看着他!深深地看着他,脸色惨白。戈特弗里德从未见过他的脸色这样惨白。一阵干冷的春风吹打着帐篷上的帆布。太阳马上就要落下了,过一会儿布利瑟罗就要出去做晚验收了。他的手放在那里,手跟前是一个食堂的盘子,里面有一堆烟头。他那双女巫般的近视眼透过厚厚的镜片,往戈特弗里德的心里看。这恐怕还是第一次。戈特弗里德无法挪开视线。不知为什么,他隐隐觉得自己必须做一个决定了……布利瑟罗要从他这里拿走什么了……可是决定一向都是布利瑟罗做的。他为什么突然问起……

一切都定格在这里。日常事务犹如一条条仍然令人信赖的走廊,从时间里穿过,把我们集合在一起……铁火箭在外面等候……来得最晚的那部分春天发出初生的啼哭,哭声撕裂了萨克森雨蒙蒙的原野……路边上乱扔着最后的信封、拆下的零件、抢夺来的轴承,还有生锈的袜子和内衣,散发出蘑菇和泥土的芳香——如果说在这个春风怒吹的时刻戈特弗里德还有什么希望的话,那么别处也就还有希望。这种香味本就该当成一张牌来读,代表将要发生的事情。此后,卡上的人物(画得很粗糙,脏兮兮的白色、军灰色,像断墙上信手画出的草图)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尽管没有名目,都会被保留下来,却又像“愚者”,在整副牌里没有大家一致认可的地位。


恩赞整夜里严密监视着自己崭新的火箭。下雨时、雾重时,如果值班的人还没有把油布盖上,火箭光滑的皮肤就会变成深石板蓝。反正临发射前还有可能涂成黑色呢。

这是00001号火箭,同系列中的第二枚。

易北河对面的俄国喇叭对你喊叫过。美国人的谣传涌到夜间的发射场,以你的希望为背景,引入了黄色的美洲沙漠、红色的印第安人、蓝色的天空、绿色的仙人掌。你对这枚旧火箭有什么感觉?过去它曾给过你稳定的工作,而现在不能了。你还记得以前用手推它出来的那种感觉吗?那天早上,你们十来个人,迟钝的身体简单地接触着,来保卫自己的荣誉。你们所有的脸都沉浸在同一种无私的表情中——性格里的褶皱都平整了、平整了,每有一个波浪冲来就会模糊一些,最后一切都变成了薄薄的云雾——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爱都被冲到短距离之外,你们只好把它推到冬天的山道对面,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穿着棉裙,在靴筒上部被吹得嗖嗖作响。白色喷口里的热气散乱动荡,就像你们身后的波浪……你们要去哪里?什么样的王国?什么样的沙漠?你们爱抚着它的身体,野性十足,隔着手套也能感觉到刺骨的冷。你们十二个人,没有耻辱,没有勉强,怀着爱意在波罗的海岸上苦撑——也许不是在佩纳明德,不是在官方的佩纳明德……但很多年前曾经在过那里……小伙子们穿着白衬衣和深色背心,戴着深色帽子……在某处的海滩上,那是孩子们度假的地方,那时候我们还年轻……这一情景后来你们在7号实验台仍无法忘记——风里那咸涩、垂死的气息,冬日那海浪的涛声,你们可以感觉到雨水落在脖颈后面,把别住的头发掀起来,里面含着一种预兆……在7号实验台那个神圣的地方。

然而年轻人都变老了,记忆中的情景也退色了……此刻,他们在往太阳下推火箭,刺眼的日光照到身上,他们眯了眼,张嘴笑着。在西门子上早班的时候就是这样日光明朗的:那些人头马身雕塑在高高的墙上挣扎,没有数字的钟面,吱吱尖叫的自行车,还有午饭桶、午饭袋,当班的男女低着头,在黑暗的通道口汇成辛苦劳作的人流……这情景很像一位已被遗忘的摄影师1856年时为早期的火箭城拍摄的银板照片:也正是这张照片害死了他——他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吸加热的汞雾中了毒,一个星期后死亡……其实,他有中等剂量的汞雾瘾,觉得吸了以后对大脑有好处,《火箭城》这样的照片就是明证:照片从一个德国地形中不可能存在的高度反映了这个象征性的城市,是预期尺寸的四倍,不可思议地精确再现了建筑物和人的所有线条和明暗。整个城市像赫雷罗村庄一样,修成了曼荼罗形,头上是庄严肃穆的天空,那些大理石在照片上犹如原野上的莽莽白浪,发出耀眼白炽的光芒……好像城市各处都在搞建设或者拆除,因为这里的东西没有一件是一成不变的,还可以看到工人们在潮湿的地下室里苦干,一滴滴的汗水从黑黑的脖颈上滴下来……一袋水泥破开了,一粒粒水泥尘粒悬浮在阳光中……这座城市将会一直变化下去,尘土里的新车辙印、垃圾堆里的新香烟盒……火箭在设计建造方面的变化导致了新供给线和新生活格局的出现,这反映在交通的密度上,也反映在这幅从非同寻常的高度拍摄的照片上——确实也有许多函数表,从城市的变化算出火箭的改动:其实,康斯坦斯·巴丙顿—史密斯和麦德门罕皇家空军的同事们1943年在佩纳明德的侦察照里就发现了火箭,这些函数不过是那些技术的衍生而已。

但是你必须记住自己是否爱过它。如果爱过,又是如何爱的。爱的程度有多少——反正你们也习惯于问“多少”,习惯于测量、对比测量结果、把它们套入公式计算多多少、是多少、什么时候是多少……而现在,你们一起向海边移动,你们如愿以偿、最大限度地感觉到了那种隐秘的、反复无常的爱,那种爱也是耻辱,是虚张声势,是工程师们的地缘政治学——是“势力范围”被转换成了火箭射程的环面,其截面呈抛物线状……

……不是和我们想象的那样把它限制在“升起来”的地表下或“袭击到”的地表下不是的可是后来你不再认为是这样对吗当然它开始的时候是在地表下无穷深的地方回到地球无限远的内部我们能够看到的只是最高部分从另一个无声的世界里猛烈地突破而出的部分(一架喷气式飞机以超音速撞入若干年后一架宇宙飞船又以超光速撞入记住本周占领区的口令是“超—,光—速”说出的速度以幂级增长——除非上呼吸道有毛病才采用线性增长)——要知道,在两头都有极大量的能量转换:向上突破进入这个世界,有控制的燃烧——然后又下去突破,无控制的爆炸……这种不对称会使人这样推测:那是一种类似于以太的东西,以太从空间里流过,这种东西则从时间里流过。时间里存在“真空”,这样的假设如果成立,我们就有可能被互相分割开来。而能把我们从一个世界带到另一个世界的以太则可能让我们重新获得连续性,让我们看到一个比较和善、比较容易相处的宇宙……

所以嘛,对啦对啦这样说就像经院哲学般繁琐了,成了“火箭国家—宇宙学”了……这确实是火箭的趋向之一,一路经过那条蛇盘卷的、在地表上方五彩光亮里抽打的身体,钢铁的手足在抽搐……经过这些暴风雨,这些地球胸脯上我们从未听说过的东西……经过这一切,穿越暴力,到达一个编了号的宇宙,进入一场奇特的、用棕色木板做信号板的维多利亚式大脑战争,参战双方则是19世纪80年代的四元数和向量分析——这是一种对以太的怀念,就像怀念先祖们那些银色的、摆动的、稳若石锚的、铜制滚花的、细丝工艺的、漂亮而又实用的那些造型。当然,这些东西给人的感觉是深褐的。而火箭必须身兼众物,必须能满足那些触摸它的人梦里许多各不相同的造型——有作战时的,有隧道里的,也有纸面上的——而且必须在引人瞩目、持久不衰的异端学说考验下存活下去……异端分子包括:诺斯替教徒,他们被火箭王座前面那些房间里的一阵风和火带了进去……犹太神秘哲学派,他们把火箭当成希伯来《圣经》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研究——铆钉呀,喷头呀,铜喷嘴呀,其文本由他们来排列组合,形成新的启示,不断展开着……摩尼教徒,他们看见两个火箭,一个好,一个坏,他们一起用始祖双胞胎(有人说他们的名字是恩赞和布利瑟罗)的神圣语言谈论着带我们去星星的好火箭,和一枚让世界自杀的坏火箭,两枚火箭永远处在争斗之中。

但是这些异端分子会受到追捕,每消失一个,沉默王国的领土就会扩大一分……他们都会被搜捕出来的。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火箭。火箭的目标搜索器里储存着异教徒的脑电图、心跳峰值和低语,及其鬼魅般的红外线之花。每枚火箭都知道自己的搜捕对象,并在我们的世界里对其进行追捕,像驱赶一只涂成绿色的、沉默的猎狗,在他的天空身后闪着光,尖尖的,就像受托保护他一般,冲过去,越来越近……

要做如下这些事情。要走过一些别人走过的路径(这些路径可能会在河边或烧焦的火车调度场突然中断),或者走过一些公路——即便是没有铺过的备用公路,上面还有强行占领的苏英美军队在巡逻,一种对冬天的恐惧把他们漂洗得更加中规中矩,一改夏天无所谓的样子,僵直地立正着。树木丛林颜色转黄,紫色涂抹在大片灌木林上,夜晚降临得越来越早,他们也越来越坚守规定和命令了。要逼迫自己待在处女座早期的雨中:不顾一切命令偷偷随大迁移走掉的孩子们穿着肥大的军上装,在咳嗽、发烧,夜里悄悄抽泣,声音小而沙哑。要给他们沏茶,里面加茴香、石蚕、圣灵降临节的玫瑰、向日葵和锦葵叶——要抢到一些磺胺药和青霉素。要避免车辙和路拱在中午之前被晒干而扬起尘土。要在野地里睡觉。要把火箭的部件藏在草堆里,或铁路边空置小棚屋的单墙后,或河床边的雨柳间。要一有警报就散开,或者为了演习随意散开——要像一张网,流出哈茨山,沿峡谷而上,在废弃的温泉疗养处那些干涸而光滑的池子里睡觉(合法疼痛和合法死亡通过塑像的瓷眼,整夜盯着他们),挖掘夜间的防御工事,闻着松针被靴子、铁锹压碎后发出的气味……要保持信心,相信这一回不是什么迁移,也不是什么斗争,而是命运——00001火箭像涂油的门闩一般滑动着,被去年春天修好的铁路体系所接纳。这是一条从废墟里辟出的路,受到了战争和特殊轰炸技术的雕琢,就是要接纳这枚集技术之大成的火箭,这枚具有最可怕轰炸潜力的火箭。

00001被拆成不同的部分——弹头、导航、燃料和氧化剂箱、尾部。如果这些部分能全部到达发射场,还得再在那里重新装配。

“给我举个例子,哪个教派从来不说‘主造我为人,就是保护你们每个人免于暴力,在需要时庇护你们’?”克里斯蒂安和恩赞在营地上方的旷野里散步,“——可是恩赞,保护在哪里?什么东西又能保护我们免于说这样的话呢?”他指着山谷里灰黄色的伪装网——他们在这一场旅途中意外地有了X光透视功能,能看到伪装网里的东西……

出于某种原因,恩赞和比自己年轻的克里斯蒂安逐渐形成一起散步的习惯。两个人都没有刻意谋求什么。难道演替就是这样发生的?两个人都有这样的疑问,却不再有以前那种令人尴尬的沉默。不再较量。

“这是神给我们的启示。它的意思是:没有哪个教派能提供保护,过去也不曾——它们都很荒谬,是纸做的盾牌……”他必须将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告诉克里斯蒂安,包括他怀疑到的和梦到的一切。不是要把它们作为真理,而是自己不能有任何保留。他没有私有财产。“它们对我们撒了谎。它们无法保护我们免于死亡,于是就对我们说关于死亡的谎言。这些谎言是它们共同罗织的。我们给了它们应有的信任和爱——它们竟然用‘爱’这个词!它们又给了我们什么?它们能让我们不感冒吗?不生虱子吗?不孤独吗?随便什么?在有火箭之前,我们还相信这些,因为我们愿意相信。可是火箭可以从空中嵌入任何一个给定的点。没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我们无法再相信它们。只要我们还有神志,还热爱真理,就无法相信。”

“我们有神志,”克里斯蒂安点点头,“我们热爱真理。”不过他并没有向恩赞投去赞同的目光。

“是啊。”

“那……如果没有信仰……”

一天晚上下着雨,他们的laager(旅行队)在一处废弃的研究站过夜。这里是德国人在战争结束前开发一种“声音死亡镜”的地方。混凝土的抛物面在平原上摇晃着,白色,巨大无比。其构想是在对准焦点的情况下,从抛物面前面引发一种爆炸。这样,这面混凝土镜子就会反射出一种完美的冲击波,碰到什么就摧毁什么。数千只小白鼠、狗、牛在实验中被炸死,还整理出了大量死亡曲线的资料。可这项工程却是一颗叫人不满意的柠檬,只是在短射程内效果好,而且很快就到达下落点,其间所需的炸药量如果用在别处效果会相当好。只要周围环境不够理想,比如有雾、风、几乎看不见的水波或障碍物,就会彻底破坏震荡波的杀伤准确性。不过,恩赞还是看到了它们在战争中的用途,看到了可以使用它们的地点:“沙漠。把敌人诱入沙漠。卡拉哈里沙漠。等风平息下去。”

“谁会为了沙漠打仗呢?”卡婕问道。她穿着一件带斗篷的绿色塑料雨衣,恩赞穿都太大了。

“在沙漠里打仗,”克里斯蒂安蹲下来,抬头望着反光镜苍白的曲线。他们冒雨来到了反光镜底座边,聚集在一起,分了一支烟,算是离开迁移队伍稍作休息。“不是‘为了’沙漠打仗。他说的是‘在’。”

如果你能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直接获取他们的文本,过后就比较省事了。“谢谢。”恩赞上校道。

一百米之外的另外一个白色抛物面上蜷缩着一个胖乎乎的男孩,身穿灰色坦克装,正在打量他们。他的口袋里有两只毛茸茸、亮晶晶的小眼睛在向外探望。那是小胖子路德维希和丢掉的旅鼠娥秀拉。他终于毕竟到底找到她了。他们随迁移队伍漂泊一个星期了,每天跟在这些非洲人后面恰好看不到的距离……在断崖顶端的树林间,在夜晚的篝火边,路德维希在观察他们……寻找证据,或者说寻找公式的项……一个孩子和他的旅鼠,出门游览整个占领区。他看到最多的是大量口香糖和外国人的生殖器。目前情况下,一个信马由缰的孩子除了这样,还有什么办法保住自己呢?娥秀拉也保住了。路德维希陷入了一种比死还可怕的命运,而且发现命运是可以讨价还价的。所以,并非所有的旅鼠都从悬崖上摔下去,并非所有的孩子都会受到保护、远离利润之罪的怀抱。要想从占领区得到更多些或更少些,那就要否定造物的条款。

恩赞坐车探路的时候,习惯于沉浸在幻想里,也不管司机说不说话。夜里不开前灯,雾粗重得要落下来,时不时被风吹到脸上,感觉像湿绸巾,雾里雾外都是一般温度、一般黑暗。这样的平衡使他得以在清醒层面下的朦胧中飘浮,脚和手臂像立起来的虫子,依靠弹性玻璃的表面张力顶在两层之间,甚至伸入进去,手和脚受到梦一般的爱抚,变得异常敏感。这是坐在家里打的那种瞌睡,很舒服。偷来的卡车引擎盖上绑着旧草垫子,消减了引擎的声音。“野兔”亨里克开着车,眼睛还斜瞥着温度仪。人们叫他“野兔”是因为他从来都把信息理解错,像古老的赫雷罗故事里讲的那样。由此可见人们的敬畏之心在逐渐消失。

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路中间,慢慢用手电筒画圈。恩赞放下透明的云母玻璃,头伸向窗外的浓雾,叫了声“超光速”。那个人挥动电筒为他放行。恩赞回瞥了一眼,就在这一瞥最后的余光里,借着手电筒的光,他看到硕大的黑色小球状雨滴粘在那张黑脸上,像水粘在黑色油漆上,而不是粘在赫雷罗人的脸上——

“我觉得可以在这儿转一个‘U’字弯?”他的肩膀变幻莫测地耸了一下。两个人心领神会。回头向宿营地方向看,起伏平缓的山丘猛然被一阵杏黄的光照亮了。

“操。”“野兔”亨里克突然刹住车,开始缓慢倒退,等待着恩赞的命令。拿着手电筒的那个人可能是唯一的监视哨,若干英里以内应该没有敌人的耳目。可是——

“瞧。”路边趴着一个人。是蔑茨斯拉夫·欧姆扎尔,头上受了重伤。“来,把他抬进来。”他们把他放到停车怠速的卡车后面,用一块半拉布盖在身上。没时间检查伤情了。那个黑脸哨兵永远地消失了。从他们刚才退回来的方向传来沉闷的步枪射击声。

“我们就这样退回去?”

“你听过迫击炮的声音吗?”

“从那次以后?没有。”

“安德烈斯当时可能把炮给毁掉了。”

“噢,它们会安然无恙的,恩瓜鲁勒卢。我担心的是我们自己。”

欧汝提恩死了。奥坎迪欧、埃考里、欧姆扎尔受伤,埃考里生命垂危。敌方是白人。

“有多少人?”

“可能有十几个。”

“我们不能依靠安全的防御工事——”蓝白色手电筒在晃动的地图上交替投下椭圆和抛物线的光影,“除非到达布伦瑞克,如果它还在的话。”雨点啪啪地打在地图上。

“铁路在哪里?”克里斯蒂安插话道。安德烈斯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这种兴趣是相互的。最近这里的人兴趣都很浓。铁路在西北方六至七英里处。

人们来到运载火箭的铰链式卡车拖车旁,腾空了行李。小树用斧子砍倒了,每砍一下声音都很大,传得很远……正在修一座架子。弯成环箍的树苗间绷着长长的防水油布,下面塞满了一堆堆衣服,还有锅、壶,伪装成火箭部件的样子。安德烈斯在大声叫:“所有诱敌人员都集中到餐车前面。”边说边在口袋里搜索自己保存的名单。诱敌队伍将继续北上,不作明显的方向变化——其他人则转向朝东,返回俄国军队所在的方向。如果他们靠得太近,就会引起英军和美军的注意。不过,从他们中间插过去的可能还是有的,就像沿着雷雨的边缘悄悄绕过去……一直走到东方和西方军队间的最尽头。

安德烈斯坐在那里,两只脚闲荡着,脚后跟不停地踢动着卡车的后挡板,嘭……嘭……像是在敲钟宣布出发。恩赞抬起头,不解的样子。安德烈斯像是要说什么。最后张口了:“那么,克里斯蒂安跟你走喽?”

“是吗?”眼睛在满是水珠的眉毛下面闪烁,“哦,天哪,安德烈斯。”

“哦?诱敌队伍也应该能成功到达,对吗?”

“这样吧,你带他走,如果你想的话。”

“我只是想看一看,”安德烈斯耸耸肩,“我们是怎样安排的。”

“你可以问我的。没有什么‘安排’。”

“也许不是你安排的。那是你的把戏。你认为这样能保住你自己。可是对我们没什么用。我们应该知道后面的真实情况。”

恩赞跪下来,向上抬沉重的铁皮后挡板。他知道这很造作。他心里其实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今晚和他们一起分担那无垠的“卑微”,一起不睡觉、面对死亡、承担痛苦,一起穿过占领区。可是谁又会相信呢?——他热爱那样的过去,也知道现在的自己在大家眼里永远是个陌生人。头上的锁链在咔哒作响。等到后挡板边缘和下巴一样高的时候,他抬头盯住了安德烈斯的眼睛。他的胳膊绷得紧紧的,肘子在疼痛。他这是在祭献自己。他想问:到底还有多少人把我排除出来了?我是不是会走入一种只有我自己看不到的命运?可是他们无法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他挣扎着站了起来,一声不吭,举起极其沉重的挡板,砰的一声合上了。他们一起把两边的栓子插上。“那边见。”恩赞挥挥手,转身走了。他吞了一粒德国的脱氧麻黄碱,又往嘴里扔了一块口香糖。那种药能让牙齿咀嚼起来,口香糖则受到牙齿的咀嚼。嚼口香糖是一门技术,是女人们为了在已经就木的战争期间忍住哭泣而完善起来的。他有哭的冲动,并不是因为离别。他想为自己哭泣,为他们所有人给自己认定的命运哭泣。他们越认定,可能性就越大。手下的人只要有能力,就会废掉他……

咯嘣,咯嘣,唔晚上好女士们,柳碧卡捆扎得不错,咯嘣,蔑茨斯拉夫的头怎样了?那些子弹弹回去的时候他们绝对感到惊奇!嗨—嗨,咯嘣,咯嘣,像傍晚的“火花”。从汉堡来的一切都悬在液氧上,该死的欧如如最好快来吧,不然我们就得蛰伏着,很难受哦——哎妈的那是谁呀——

是约瑟夫·奥姆宾迪,“空壳人”的头领。不过,他面带微笑的样子一瞬间竟使恩赞以为是欧汝提恩的鬼魂。“听说奥坎迪欧的孩子也死了?”

“没有。”咯嘣。

“我想让别生孩子的尝试就是从她开始的。”

“所以你一直对她关心得要命。”咯嘣,咯嘣。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可这家伙让人恼火。

“自杀是最下贱的人都可以享有的自由。可是你竟然剥夺了一个民族享有这一自由的权利。”

“不谈政治。告诉我,你的朋友欧如如是不是准备使用液氧发动机?要不就是汉堡有什么可笑的惊喜在等我?”

“好,不谈政治。恩瓜鲁勒卢上校,你把自己能享有的自由竟然给一个民族剥夺了。”说着又微笑起来,像今晚丢了性命的那个人的鬼魂。你在投石问路,想刺探什么呀?什么?上校,你想说什么?后来他看到恩赞满面倦容,才明白他并没有使心计。“自由。”微笑、低语。这是一首爱情歌曲,在酸橙色包围的黑色天空下低唱,是一条广告,说的全都是卡特里教派把人的灵魂囚禁在新生儿身上的骇人行为:“你很快就会使用这种自由。我听到你的灵魂在梦中呓语。我是最了解你的。”

咯嘣,咯嘣,唉,我当初被迫给他看了那些值勤表,不是吗?天哪,我是不是太傻了!没错,他可以选择今晚……“奥姆宾迪呀,你产生幻觉了吧?”他在声音里掺入了恰到好处的惊惶,即便这种惊惶收不到效果,这句话还是能收到辱骂的功效,“我只是在展示自己的死亡愿望,看样子和你的也没有什么两样。比我梦到的还要难看。”他像太空人一般微笑了足足三十秒,不过十秒钟以后奥姆宾迪就挪开了视线,开始冒汗,紧咬嘴唇,看着地面,转身走开,回头看。恩赞继续延长笑容。我的臣民呀,今晚没有慈悲,“太空人的微笑”把半径一英里内的一切都变成了冷冻冰淇淋的颜色——既然我们都有这份心情,杜若呀,咱们还是把电池盖装上吧?对,是透视功能,看到了防水油布里的一切,写下这个奇迹吧……乌拉斯塔,你到那儿,换下一班无线电岗哨,别管值勤表,关于汉堡记录中没有任何一场,只有日常交通情况,我想知道其中的原因,想知道奥姆宾迪的人在值勤时到底有什么情况……利用大迁移指挥频率进行的通讯是通过等幅波的点和长画实现的——不用说话,听不出来的。不过电报员们都肯定地说,自己能辨别发报人。乌拉斯塔是他最好的电报员,可以成功模仿奥姆宾迪的大部分发报员。她一直在练习,就是为了在必要时派上用场。

另外还有一些人,本来一直不知道恩赞有朝一日会不会向奥姆宾迪下手,现在却从他的面部表情和走路的步态看得很明白了——就这样,他只是碰了几下军便帽的帽檐,做了几个执行计划的手势,不费一枪一弹,就悄无声息地把今晚值勤的所有奥姆宾迪分子换下了岗,不过没有下他们的武器弹药。没拿掉那些东西。没有理由。此时的恩赞绝对不会有一点软弱,这种情况见多了。

小胖子路德维希像雾里的白色萤火虫。他做的游戏是要侦寻到一支庞大的白人军队,这支军队时刻不离他身体的另一侧,路德维希一声令下,就会从高处扑下来,把黑人们打入地下。不过他永远也不会命令他们下来的。他更愿意隐身跟着迁移队伍走。他不必着急。他不属于这支队伍。他们要去某个地方。他觉得自己必须跟着他们,但又要做一个陌生人,与他们保持距离,同时还和他们一样,受着占领区的摆布……


河上的一座桥。头上很少有人、车来往。抬起头可以看到满山坡结着球果的树,从路的一侧黑压压凌坡而上。树木发出忧伤的咯吱声,因为它们的地形、地性、地心都受到了人为的伤害。河里的鳟鱼迅速闪过。在涵洞里躲过的人在一堵弯墙上写了些字。“带走我吧,‘蹬腿’死神,什么挡住你了?这些日子太可怕了。你会像柔和的睡眠。仅仅是睡眠吗?请求你,快快来吧——下士鲁道夫·埃斐格,12:4:45。”还有一幅画,感觉像突击队员脸上的黑色油污,画的是一个男子盯着一枝花。远处,也就是比这个小一些的,好像是一个女人,正向他走过来。要么就是小精灵之类的。男子看着她(它)。再远些到中景处有些草堆。花的形状像姑娘的私处。天空中有一个闪闪发光的人在往下看,上面的一张脸十分平静,像佛陀。画的下面有人用英语写着:“画得好!结束!”再下面,另一种字体写着:“是结束了,傻瓜蛋。你也结束了。”旁边是德语:“莉泽尔,我全心全意地爱过你”——没有名字、军衔、部队、序号。……是些首字母,可以肯定这是一个人玩的那种密码游戏,就像绞刑手游戏,那个神秘的词永远也猜不出来:GE__RAT__。尽管天还很早,也差不多能看到涵洞另一头那个受绞刑的尸体了,因为这条公路很窄,阴影没有明显的层次。一辆自行车藏在路边的草丛里,却又露出一部分来。一只白得像眼睑的蝴蝶在一些新草的茎部漫无目的地闪动着。坡上高一些的地方,有人挥动着一把利斧,砍向活生生的树木……年轻的女巫就是这个时候在这儿发现瓦斯拉夫·齐切林的。

他坐在河边,没有沮丧,也没有宁静,只是在等待。一只被动等待有人来解开的螺线管。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了她。她是他昨晚到现在用眼睛看而且也看到了的第一个存在物。这是她在使魔法。她从自己最好的内裤上撕下裆部的那一块绸子,绑在玩偶的眼睛上,东方人的清澈的眼睛——尽管她只是用指甲在上面抹了些黏土就弄出来了。她背了下面的咒语:

让他现在只看见我,其他的全部看不见。让爱情的烈日永远在他眼里闪耀。让这一切,让我的黑暗保护他。以上帝所有的名义,以天使梅尔希岱尔、亚侯尔、阿纳费尔和梅塔崇的名义,我命令你和你周围所有的人都服从我的意志。

秘诀在于注意力的集中。她遮蔽了所有的一切:月亮、刺柏中的风、半夜出来游荡的野狗。她把注意力聚集在齐切林的记忆中和难以捉摸的眼睛上,一点点加强,快感随着咒语走。到了后来,在说出最后那些神的名字时,她尖叫起来,达到了高潮,尖叫声传到了空中,连手指尖都没了力气。

后来她掰下一半魔法面包,只吃下其中一块。另一半是给齐切林的。

他把面包拿到了手里。河水在流。小鸟在唱。将近天黑的时候,两个恋人赤裸裸地躺在一片冷冰冰的草坡上,窄小的公路上传来了车队驶近的声音。齐切林急忙穿上裤子爬起来,想看看能否讨些吃的或香烟。黑人们的脸过去了,唔巴卡耶(放过我),有些人好奇地看着他,还有一些人则累得顾不上看,或者全神贯注地看着一辆盖着的货车,里面装着00001的弹头部分。恩赞在摩托车上停了一会儿,唔巴卡耶。他和这位满脸是疤痕和胡子的白人交谈起来。他们在桥中央,德语说得结结巴巴。齐切林设法搞到了半包美国香烟和三个生土豆。两个人点点头,不怎么正式,也没怎么笑。恩赞挂好挡回到队伍中去了。齐切林点了支烟,看着他们沿公路走远,身体在黄昏中发抖。之后,他回到了河边的姑娘身旁。他们得在所有的光线消失前找一些柴火。

这就是魔法。当然是了——不过并不是幻觉。黄昏时分从兄弟身旁路过而不认识的、常常不能再见而又浑然不觉的人,他自然不是第一个。


此时,城市变得很高,电梯就成了长距离的运输工具,里面还有休息室:有垫子的座位和长椅、快餐厅,还有报刊亭,电梯到站之前你可以在报刊亭前读完整整一期《生活》。胆小的人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电梯壁上的合格证。针对这些人,专门有一些姑娘,戴绿色外国帽子,穿绿色天鹅绒短上衣和喇叭型黄条裤,颇有女式佐特装效果——她们学习过各种电梯的学问,专门为人缓解心情。伊利诺伊州卡本市的姑娘敏迪·布劳思侧着身子,露出空洞的笑容,模糊的、变幻波动的菱形铜镜从她旁边很近的地方经过,上下有数千个——她的脸正在成熟,如梦如幻却又十分现实,像塔罗牌里的“梅花Q”,眼睛从不认真看你,总是从你们之间的金褐色媒介物上沿某个角度折射开去……这是早晨时分,那个送花的人带来了新鲜的早丁香花和鸢尾花,站在一两个台阶下面的电梯后部的一个小喷泉后面。敏迪尖着嗓子在说话:“早年的时候还没有‘垂直方案’,所有的交通实际上都是二维的——嗯,我能猜到你的问题——”姑娘和常乘电梯的质问者之间交换了一个微笑,一种熟悉的微笑,没有折射开去,“‘那飞机呢,啊?’你要问的就是这个问题,对不对!”事实上,他要问的是火箭,人人都心里明白,不过火箭是严格禁止的话题。敏迪出于礼貌,为这一块流畅地向上穿越空间的方形世界提供了一个实施暴力的机会,压制的暴力——犹如一个橄榄香皂里冒出的一个泡,周围被缓慢的闪电全部染成了绿色。九月,旭日对面的晨空色泽如洗,晨风锐利如凿,上升的电梯经过一个个楼层。有些楼层上已挤满了沸腾的人头,比大海里的精子和卵子还要惹眼。还有些楼层则黑暗无人,没有供暖,由于某种原因而废弃了,看上去特别颓败。还有些楼层则自从战争开始就没有人去了——啊!一声嚎叫传了过来。“普通的空气动力效果,”敏迪耐心地解释道,“与我们经过时我们自己的边缘层和通气孔的形状有关——”另一个质问者叫道:“噢你的意思是说在我们到达之前,通气孔的形状不一样?”“对啦,老兄,我们经过之后也不一样。”敏迪不再理他,张开嘴巴发出了同样的声音,闭嘴—放松—微笑——那些参差不齐的口子嚎叫着,凄凉地拉长、下降,不觉已到了脚底下好多层远的地方。这一声嚎叫像是方向朝下的口琴音符——可是为什么这些忙碌的楼层在他们经过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呢?那里的灯光温暖地闪亮着,像圣诞周里的派对,召唤你进入密密麻麻的玻璃雕刻和屏障中,进入咖啡壶边善意的牢骚中,哦我的天哪,又一天过去了,你好玛丽,你们这些女人把黑色装置1号的图纸藏这儿了……你说的“‘发射场部队’又把它们弄走了”,是什么意思?工程设计师难道没有一点权利吗?看着一件设备被送到发射场去,就像你看着自己的孩子跑开。就是这个意思。一颗破碎的心,一位母亲的祈祷……慢慢地,吕贝克希特勒青年合唱团的声音在身后弱下去了(目前这些小伙子们在整个占领区的军官俱乐部里唱歌,用的是公路名“莱德豪森”合唱团。他们穿着得体,在观众觉得合适的情况下,背对观众唱歌,狡黠的小脸还从肩膀上方转过来对这些战士们飞媚眼呢:


可是比妈妈的眼泪更清晰的

是妈妈给我的一顿顿好打……


然后每个屁股很优美很谐调地扭一扭,绑得紧紧的皮裤子臀部闪着微光,明显看得见臀部肌肉的收缩。见此情景,屋子里绝对没有一根阳具不骚动,也几乎没有一只眼睛不产生幻觉,感到母性的桦树枝在每个屁股上抽打,红红的抽痕十分迷人,庄严美丽的女性面庞,睫毛低垂向下面微笑,只能看见每只眼睛里闪烁的微光——刚学爬时,你看到得最多的是她的小腿和脚——当你渐渐熟悉她皮鞋的气味时,它们取代了她的乳房,成为力量之源,而那种威严的气味升向你所能看到的上方极限——她的大腿——也许是她的膝盖——那要看这一年流行穿什么了。你在皮腿、皮脚面前只是个婴孩……)。

坦纳茨低语道:“有没有这种可能:我们所有的人就是在妈妈的膝盖前学会了这一经典的幻想?在大脑的豪华相簿里总是有一个孩子藏在某个地方,穿着小公爵服装,还有一个漂亮的法国少女,乞求你用鞭子抽她?”

路德维希挪了挪自己放在坦纳茨手下的胖乎乎的屁股。两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不能逾越的界限。不过他们还是悄悄爬开,来到一处交界,在一丛冷冰冰的灌木中间踩出了一块地方,躺在那里。“路德维希,小小的‘S’和‘M’伤害不了任何人。”

“这话是谁说的?”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我怎么知道?你想想,为什么有人要教会我们产生一种条件反射,只要谈到这个话题就感到羞耻?为什么这个社会可以容许其他的性行为,独独不能容忍这一种?因为它赖以生存的源泉是服从和统治。这两样东西不能在私有的性里消耗掉。任何一种的性。我们必须服从,它才能维护自己的统治。在统治之后,它又需要我们的贪欲,以便将我们拉入它的权力游戏中去。这种游戏里没有快乐,只有权力。我告诉你,如果‘S’和‘M’可以在家庭层次上普遍建立起来,国家就会衰亡。”

这是虐待狂式无政府主义,目前在占领区坦纳茨是这种理论的带头人。终于到达了吕讷堡灌木林。昨晚与运送燃料和氧化剂箱的各个小组会师了。火箭尾部小组一早晨都在用无线电联络,想得到一个确定的方位,然后只要等天晴就行了。所以,00001的安装也是在地理意义上进行的。就像散居国外的犹太人要返回自己的国家,像流亡在外的子孙们开始向一处聚集,他们平和地预期到了一种引力坍缩,预期到弥赛亚将重新聚拢散落的火花……还记得讨厌三角馄饨的那个孩子的故事吗?他讨厌恐惧三角馄饨,只要看到这种食物,就会逃到这些可怕的绿色蜂房里,浑身都变成浮雕式地图。孩子的妈妈带他去看精神病医生。“对未知之物的恐惧,”满头白发的名医诊断道,“让他看着你做三角馄饨,这样他就会放松了。”回到家里来到妈妈的厨房。“孩子,”妈妈说,“现在我要为我们做一顿意想不到的美餐!”“哦,天哪!”孩子叫道,“太棒了,妈妈!”“你看,我要把面粉和盐筛成细细的一堆。”“那是什么呀,妈妈?汉堡吗?哦,妈妈!”“汉堡,还有洋葱。现在我来煎一下,你瞧,就在这个煎锅里。”“呀,我等不及了!太有意思了!你又在干什么呢?”“在这些面粉里做一个火山,把这些鸡蛋打进去。”“我能帮你和面吗?哦,天哪!”“现在我要揉面团了,看到了吗?擀成平整的薄片,现在我要把它切成小方块了——”“太好了,妈妈!”“现在,我要把一些汉堡用小匙舀到这个小方块里,现在我把它包成一个三角形——”“啊——!”孩子尖叫起来,恐怖极了——“三角馄饨!”

吉普赛人在离散的历史之外,得到了某些秘密,并将它们保留了下来。还有些秘密则留给了犹太神秘哲学家、圣殿骑士、蔷薇十字会会员。这个“可怕的装配秘密”及其他秘密也进入了这个或那个“民族笑话”里。其中就有泰荣·斯洛索普的故事。他被派到占领区,参加自己的装配——可能多疑症特别严重的人悄声说过,是“他的时间的装配”。按说,故事里应该有一句妙语才对,可是却没有。计划出了差错。他被打碎分散了。他的牌被存放起来,以凯尔特风格,按照A.E.韦特先生建议的顺序。后来又摆出来,让大家看。可这些牌又是“坦克手”和“傻子”的牌,指向漫长而混乱的未来,指向庸常(不仅包括他的生活,嘿嘿,也包括为他纪事的人,没错没错最好把五星中的三张倒过来,在指挥牌想第二次送你进入显像管里看武志和一智藏第七轮表演的时候把它罩起来,点一支烟,忘掉整个事情),看不到明确的幸福和可以给人以救赎的大灾难。所有这些有希望的牌都被倒过来了,其中最不快活的是“受绞刑者”,他必须倒过来当第一张牌,说出他隐秘的希望和恐惧……

“从来没有过雅夫博士这个人。”世界著名分析家米奇·瓦克斯特里—瓦克斯特里评论道——“雅夫只是一个虚构,他用雅夫来解释自己的生殖器每次和空中爆炸的火箭相对应的那种可怕、直接的感觉……用雅夫来否认自己不愿承认的东西:他可能和自己的死亡,和自己种族的死亡发生了爱,性爱。”

“这些早期的美国人本来就是拙劣的诗人和心理不健全者合成的美好事物……”

“我们从来没有这样关心过作为斯洛索普的斯洛索普。”对抗力量的一位发言人最近在接受《华尔街杂志》采访时说了实话。

采访者:那么,你的意思是说,他更多的是作为一个聚合点。

发言人:不对,连聚合点都不是。一开始就有意见分歧。这是我们最致命的弱点之一。〔你肯定想听听致命弱点方面的问题。〕有些人称他为“借口”,另一些人觉得他是真实的、精确的微观世界。你们可能从正统的历史中了解到了,微观世界学家们早早就开始他们的研究了。我们——这其实是一种非常奇怪的追逐异端分子的形式。在低地国家,在夏天里。追逐在有风车的田野里进行,在沼泽地带进行,那里非常黑暗,很难看清楚任何东西。我记得那一次克里斯蒂安找到一个旧闹钟,我们把镭抢救出来,涂在我们的铅锤绳外面。那些绳子在昏黄的光里闪亮。你见过他们拿着铅锤,双手放在靠近两腿间的地方。这是他们的独特动作。一个黑影射出亮闪闪的尿流,落在五十米外的地面上……“一个人,在撒尿”,这成了对那些新手们开的典型玩笑。你可能会说,那是火箭城的查理·诺布尔……〔是的。说得太妙了。最不幸的是我知道你们的编辑需要什么样的东西,知道得很清楚。我是一个叛徒。我带着它。你们的病毒。由你们不知疲倦的“伤寒玛丽”们来传播,在市场和车站巡回。我们也确实伏击了其中一些人。有一次我们在地铁抓住了一些人。很可怕。是我的第一次行动,我的首次。我们追着他们在隧道里跑。我们可以感到他们很害怕。隧道分岔后,我们只能根据地铁里藏不住的声音继续追踪。迷路的可能性很大。几乎没有光亮。铁轨闪着微光,就像地面上雨夜里的铁轨。这时候我们听见了低语声——那些等在那里的影子在维修站弓成不同的角度,躺在隧道壁上看着我们追人。“洞口太远了,”他们低语着,“回去吧。这条分隧道里没有站点的。列车一直在运行,乘客们沿着深黄色的空白洞壁坐好远的距离,但是没有车站。这是下午漫长的运行……”其中两个跑掉了。可是我们抓住了所有其他人。我第一次尝到血腥是在两个测站标志之间。由于1966年至1971年间的油腻和车辆往来,那些标志变得像黄色蜡笔画。你想把这部分也写上吗?〕我们喝敌人的血,所以你们看到诺斯替教徒们总是受到追杀。圣餐里喝的其实就是敌人的血。圣杯则是饮血的工具。否则还能有什么原因使我们如此神圣地保卫它呢?如果仅仅为了用香甜的嘴唇碰一下普通的饭碗,黑人荣誉卫士为什么还要在寒冷的冬天日夜兼行,走过半个大陆、走过半个四分五裂的王国?是啊,他们犯的是凡俗的罪:把敌人吞下滑滑的胃液,让细胞去吸收。而你们公开否认“凡俗的罪”。所以这种罪源于跟你们的对立。是你们刑法里的一款,仅此而已。〔真正的罪是你们的:你们禁止那个组织。你们限制它。你们对我们比对敌人还狠,你们抓的敌人毕竟跟你们在同一层面,你们却把我们当做陌生人。

我们喝敌人的血。朋友的血,我们是小心呵护的。〕


物品S—1706.31,内衣碎片,为美国海军所藏,上有褐色斑渍,应为利剑从左下至右上洞穿身体所流之血。


这条脚注见于《大事录》。那块布是一天晚上西曼·博丁在芝加哥酒吧给斯洛索普的。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这晚的见面是第一次见面的翻版。博丁点了一支粗粗的大麻,粘在他吉他颈部的弦下面。他哀伤地唱起了一支歌,这首歌一部分唱罗杰·摩西哥,一部分唱另一个水手,他们在战争期间困在圣迭戈:


上星期我朝谁的妈妈扔了一块馅饼,

昨晚上我扔了个派对给我的心灵,

我记得上件事是6:02头上的尖叫

要么就是在那晚的11:59……


〔副歌〕:


晚上有太多的链条篱笆,

雨中有太多人瑟瑟发抖,

他们告诉我你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宝贝,

可是我觉得再也看不见你的面容。

有时我想回北方,回到洪堡县——

有时我想回东方,看看亲戚……

有时候我也几乎会感到幸福,

如果我知道你常将我想起……


博丁有一个警报环,孩子们愿意用一盒粮食去换的那种。警报环巧妙地装在肛门里,只要放一个规模适度的屁就能吹响。他很善于将这种用屁吹出来的“唏——”声安排在音乐的节奏里。目前他正在努力调准音高。这是崭新的一种反射弧,耳朵—大脑—手—肛门,再回到原来的状态。所有的商人们今晚做生意都慢了下来。多情的博丁觉得这是因为他们都在听他的歌。也许真的在听。刚从安第斯山脉运来的一包包新鲜古柯叶把这个地方变成了回声阵阵的拉丁式仓库。这是一场革命的前夜,这场革命将会像有时你在长饰带般的下午从窗口看到的烟雾,弥漫在甘蔗树上空,总是隔了一段距离……街头的顽童正在做“忙碌小精灵的日常工作”,每张叶子裹一个槟榔,包成可以咀嚼的漂亮小果子。他们的手指染得红红的,像暗影里的余烬。西曼·博丁突然抬起头,宁静的、没有刮胡子的脸被整个屋子里的烟雾和淡漠刺了一下。他直直地盯着斯洛索普。他是仍然把斯洛索普作为一个整体生命来看待的少数几个人之一。其他人大多很早之前就不再费那个劲保持他的完整性,甚至不把他作为一个完整的概念了——“那也太离谱了。”他们就是这么说的。博丁现在是否觉得自己的力量在不久的将来也会支撑不住,很快就像所有的人一样放手?可是必须有人支撑住,不能每个人都放手——不行,那太过分了……火箭人啊火箭人,你这个可怜虫。

“哎,听着。我想让你拿着。明白吗?这是你的东西。”

他现在还能听见吗?他还能看见这块布、这块污渍吗?

“是这样的,当时他们伏击他的时候,我在芝加哥。那天晚上我在那儿,就在从拜欧格拉夫剧院过来的那条街道上。我听到了枪声,所有的一切。操,我这是个新兵娃子,我以为自由的全部内容就是这样的东西。所以我撒腿就跑。我和半个芝加哥市的人。跑出酒吧、厕所、街巷。为了跑快些,少女们把裙子撩了起来。米苏丝·科洛多布力整个大萧条期间都在饮酒,她一直等到太阳照进来。你知道吗?还有我来自五大湖的毕业班同学,有一半穿着礼服衬衫,标签和我弹簧床上的一样。还有资历很老的妓女和长麻子的男同性恋,呼出的气味就像司机手套的里子。还有老太太们,从院子后面跑出来;妙龄少女们刚从电影院里跑出来,大腿上的汗还是冷的。门兄啊,人人都在那儿呀。他们在脱衣服、从支票簿上撕支票,互相把对方的报纸撕成碎片,仅仅是为了蘸上约翰·迪林杰的血。我们疯了。特务们没有阻拦我们。人们向街上的血扑过去的时候,他们站在那儿,烟从口和鼻子里袅袅升起。也许我想也没想就上前去了。可是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我肯定需要那东西……如果你还能听到我说的话……所以我把这个给你。可以吗?迪林杰的血就在那儿,我到跟前的时候还是热的。‘他们’决不想让你认为他只是‘普通罪犯’,不过截止目前‘他们’还是清醒的——他做过的事毕竟已成事实。他赶过去当场抓住了‘他们’银行里不可告人的秘密。谁会在意他的想法呢?只要不碍事就行了。而—而且我们现在这么干的原因也不重要。火箭人?对。我们需要的不是合适的理由,而是那种面子。让事情顺利进行的面子。勇气、头脑,当然要,很好。可是没有了面子?那就别想了。你是不是——哎,你在听吗?这很有用的。真的。过去我就用过。不过现在我早已经不是小飞象呆宝了,没有羽毛也能飞了。可你不行。火箭人。你……”

这不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不过这以后每次见面旁边都有人:吸了毒出现危险的、为真实或臆想的欺骗而愤怒的。而此时,正像他自己担心的那样,博丁在无助和羞惭中打算要放走斯洛索普了。有时候行迹匆匆,看到漫天白网撒满整个视野,他会觉得那是痛苦和死亡的标志。他开始更多地和特露蒂待在一起。他们的朋友马格达因为一级轻罪被抓了起来,送回到莱沃库森。那是一座草木丛生的后院,电线在头上哔哔剥剥地响,砖头上落满尘土,杂草从缝隙里钻出来,窗户永远是关的,各种秋草把地面弄得十分难走。有些日子里风从贝伊尔工厂送来阿司匹林的粉尘。人们吸进了这些粉尘,变得更加安静。

她一走,对他们俩都有影响。博丁很快就发现自己典型纯粹的笑声由“嘿哟,嘿哟”变成了更有德国味的“嘎吱,嘎吱”。同时,他开始喜欢马格达以前的装扮。善意的、可以进入的装扮,化装舞会里的那种。这是性别服装喜好的转变,在他的生活中可是破天荒头一遭。虽然大家都在忙着做生意,顾不上问,但他估计这样穿是可以的。

天空里的灯光拉长了,变得很透明,活像太妃糖刚拉开了两下的样子。

“荒诞地死去,”这时候斯洛索普的幽灵可能已经被人用炭条涂画在墙上了,一根烟囱里传出人的声音,有人在外面的路上,“生活的目标是保证能够荒诞地死去。保证不论死亡如何找到你,都要在荒诞的情况下。就是要过那样的生活……”


物品S—1279.06,酒瓶一个,内有七毫升五月酒。分析表明,其中含香车叶草、柠檬皮、橘皮。


香车叶草的嫩枝也叫“百木之主”,早期的条顿武士会随身携带。能保佑打仗得胜。一天晚上,在下斯高姆道夫城的中心地带,好像是斯洛索普的一部分附到了逃兵扎巴耶夫的身上。(有些人认为斯洛索普的碎片变成了他们自己稳定的外在人格。如果这是真的,那就很难说今天占领区的哪些人是他原来那些碎块的子孙了。英国摇滚乐队“傻瓜”推出的唯一一张唱片上应该有他最后的照片:照片上有七位音乐家,一派早期滚石乐队的傲慢劲,附近是一个旧火箭坑,在伦敦东区,或者泰晤士河南面。当时是春天,法国百里香的花朵在绿地的披风上织出耀眼的白色花边,遮掩、冲淡了旧瓦砾堆的真实形状。说不清哪张脸是斯洛索普的,印出的姓名表里唯一符合他的是“口琴,卡祖笛:一位朋友”。不过看了他的塔罗牌,我们就会在“卑贱者”里去找,在灰色的和被忽略的灵魂里去找,他可能在天空敌意的光亮里流浪,在海洋的黑暗里漂浮……)

今晚的平原上只剩下一道荒凉的落日,犹如长长的猫眼石一般,浅灰的颜色在天花板一般的紫色云层上投射出有些深灰的彩虹。这只猫眼与其说是在俯视扎巴耶夫和他的朋友们,还不如说是在那里展示自己。城里正在开什么大会。德国各个乡下来的乡村傻瓜们川流而入(嘴里也川流着,在身后留下颜色鲜明的足迹,让人们在他们走后指指点点)。今晚他们准备通过一项决议,请求英国给予英联邦资格,甚至还可能申请加入联合国组织。他们请求教区学校的孩子们为申请成功而祈祷。梵蒂冈通敌十三年就能澄清神圣和不神圣的区别吗?今夜,一个新的王国正在组成,也有表演和欢宴。所以,扎巴耶夫设法搞来的几升五月酒今晚就大显身手了。让那些乡村傻瓜去庆祝吧。让他们的神性漾成干扰图形,把会堂里的天窗堵住。让合唱队英勇歌唱:十六位衣衫褴褛、目瞪口呆的老前辈在舞台周围漫无目的地乱走,完全同步地手淫,把生殖器当成铁头木棒来回晃动,时不时还挥两三下裹着绿叶的木杆,露出令人震惊的下疳和创伤,喷出一股股的精液,里面还有血丝,溅落到滑溜溜的裤子褶皱上、口袋下垂如六十岁乳房的土色上衣上、永远黏着小广场和荒僻街道尘土的没有穿袜子的脚踝上。让他们欢呼、砸自己的椅子,让兄弟般的唾液流淌。今晚扎巴耶夫圈子里的人乱哄哄地闯进下斯高姆道夫唯一的医生家里,又砸又抢,弄到了一支巨大的皮下注射器和针管。今晚他们要注射红酒。即使警察已经在路上,即使灵敏的耳朵已经听到远处的夜路上有占领军车队在隆隆行进,即使危险在靠近,在眼前、在第一盏头灯的光线里打着信号,这儿也不会有人打破这个圈子。红酒会解决一切问题。你不是醒来的时候发现手里拿着一把刀,头伸进一个马桶,朦胧中一个长长的包皮棒子就要砸你的上唇?然后又躺回到红色的旧毛绒毯上,在那里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一个女人尖叫时你又醒了;运河的水把你的眼睛和耳朵淹没、冻僵时又醒了;很多很多空中堡垒从空中栽下来时又醒了;醒了一次又一次……可这些不是真的,决不是真的。

红酒热:违反万有引力的红酒热,你发现自己在电梯顶上,电梯如火箭般上升着,没有办法再下去了。你分身为两个,最基本的两个,两个自我都互有知觉。

占领明吉伯柔

大约下午三点,卡车沿山丘蜿蜒而下。国道在这里变窄了。他们的头灯全部开着,就像一只只瞪着的电眼,点缀在山顶上的枫树间。噪音很可怕。每一辆卡车到达坡底时都会听见变速箱在谈话,疲倦的喊声从帆布底下传来:“用双离合器,傻瓜!”路旁的一棵苹果树开花了。树枝被早上的一场雨打湿了,黑糊糊湿漉漉的。树下面坐着一个光着腿的姑娘,金发,皮肤呈蜜褐色。周围的人当中唯独没有斯洛索普。她叫马乔莉。后来,霍根从太平洋回来后向她求婚,但是输给了皮特·杜飞。她和杜飞后来有了个女儿叫琪姆,小霍根则把她的辫子浸入了学校的墨水池。一切就这样继续着,不论有没有占领,也不论有没有泰荣叔叔。

空气里的雨意更浓了。士兵们向西克斯加油站集合。后面的一块地方是个油腻腻的垃圾场,是个坑,里面尽是些滚珠轴承、离合器片和变速箱零件。在下面的停车场上,有一个绿树点缀的糖果店,他每天下午3:15就在这里等待校车的第一抹深黄出现在拐弯处,他很清楚从那些中学生手里容易搞到钱。停车场上还有六七辆旧考尔特汽车,尘土厚度各自不一,故障程度也各自不同。它们是新帝国的纪念品,在浓浓的雨意中棺材般闪着光。工作人员们已经搭起了障碍,一个清理组闯入了皮兹尼商店的灰色隔墙板。商店挺大,像谷仓站立在拐角上。孩子们逗留在装卸台周围,一边从粗麻布袋子里嗑葵花籽,一边听着士兵们从冰箱里洗劫牛肋肉。如果斯洛索普想从这里回家,他就得溜进西克斯加油站两层楼的砖墙边一条小路。这是一条绿色小径,入口隐藏在商店烧垃圾的火堆和皮兹尼停放送货车的棚子后面。你穿过两块地方,它们并不是紧紧背靠背的,所以你得顺一个篱笆绕过去,再经过一个车道。来到两间房子,都是老太太住的那种,琥珀色加黑色,里面有很多活着的或做成标本的猫,所有的椅子和桌子上都是脏污的灯罩、椅罩和洋娃娃。有一种末日的阴气。然后再穿过一个街道,顺那些蜀葵旁斯诺德夫人家的车道向前走,过铁丝门和桑托拉家的后院,翻过篱笆尽头的栅栏,穿过你自己的街道,来到家里……

可是这里被占领了。他们可能已经颁布了禁令,成人们的道路旁不许有孩子们的捷径。现在回家可能已经太晚了。

回到“那地方”

古斯塔夫和安德烈从库克斯哈文回来,把安德烈卡祖笛上的簧片螺丝卸了下来,取掉簧片,装上了锡箔,在锡箔上打了些小孔,现在正在用卡祖笛吸印度大麻,手指按着细的一端,啪啪啪,把烟“化”出来——原来,精明的酸爷请了一些原先在佩纳明德工作的工程师,就是研究推进力的那些人,专门长期钻研如何设计最优的大麻烟管,嘿,你猜怎么着——从流量、导热、空气变成烟雾的比例等方面来讲,最完美的形状竟是经典的卡祖笛!

是啊,卡祖笛还有一个奇怪的特点:簧片上方的圆螺纹竟和灯头里的螺纹完全一致。善良的“恐怖船长”古斯塔夫,戴着一副抢来的深黄色英国射击眼镜(“我看,它可以帮你找到静脉”),喜欢称之为“日神的正宗签名”。“你们这些傻瓜,竟然认为卡祖笛是一种颠覆性的乐器?你们看——”平常出来办事,他总是要带上一个灯泡,没有理由放过让这个老毒怪难受的机会嘛……他娴熟地把热热的灯泡拧到簧片上,无声胜有声地说:“看见了吗?日神就在卡祖笛后面!哈!哈!哈!”痛苦带来的快感渗遍了整个屋子,比吃了洋葱放出的屁一直散不出去还要叫人难受。

可古斯塔夫的灯泡正是我们的朋友拜伦,它想说:不,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是卡祖笛为所有受管制、受压迫的灯泡们能够团结如兄弟而进行的庆贺……

地毯下面在演电影。一天二十四小时,只要揭开地毯,那部该死的电影绝对就在演!很讨厌、很乏味的电影,葛哈德·冯·高尔导演,其实是一个永远也完不成的项目的样片。“老马”打算要让它在地毯下面不定期地演下去。电影名叫《新毒品》,内容也和题目一样,说的是一种新型毒品,谁都没有听过。这东西有个最恼人的特点,就是只要一吸上,马上便无法再说出吸了以后的感觉,甚至连来源也说不出来了。卖药的人也和别人一样糊里糊涂。唯一可以指望的就是碰到有人正在服用(注射?吸食?吞食?)。很显然,这是毒品找人,是颠倒世界的一部分:那个世界的代理人拿着真空吸尘器模样的枪到处跑,那种枪瞄准的是生命——他们扣动扳机,把子弹从刚死的人身上吸入枪管,于是尸体伴随着反向运动的射击过程复活了,不可逆转的世界竟然被逆转了——可以想象,每天通过对这一过程进行声音编辑而获得乐趣,那一定是脑子被毒品搞坏了,或者干脆就没有脑子。闪现出来的字幕有

葛哈德·冯·高尔成了阿米妥钠变态人!

在这里他成了真正的自己。一个大屁股,坐在马桶上……唔,好像是超大婴幼儿的练习马桶,从使用者两腿间伸出一个瓷豺头,嘴巴张大笑着,里面叼了一支叫人尴尬的、仔细看才认得出的印度大麻——“气候在不幸和飞鹰中转为金黄,”“老马”胡诌起来,“因为它们在粗野的战争压迫下毫无力量。不,与耍无赖没有关系,除非巨蜥在发红的土层下交配,在最残酷的国王王座和鼻子底下说‘布利瑟罗恩赞猛犸得到黑人零灭亡’和其他戏谑荒唐的东西……”其实,这类东西是很多的,也有很好的时机偷一把爆米花,而在“那地方”又发现这些爆米花其实是牵牛花籽爆成的又被阻止爆炸的褐色小爆炸物。其实这儿的常客们没人太看地毯下面的电影——只有路过的客人才看:马格达的朋友,莱沃库森阿司匹林大厂里的叛离者,躲在那边的角落里啜着彼此裸身上抢来的玉米淀粉,坏坏地笑着……《易经》的信奉者们把最喜欢的卦文在每个脚指头上,他们在一个地方无法待很久,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的脚永远是《易经》脚!还有跌跌撞撞的流浪魔术师,不由自主地敞开自己迎接那些毁灭性的“壳里颇似”,即死人躯壳、制造声音的鬼魂、各类来自星空的“坦克手”和“傻子”——没错,它们最近老是在“那地方”出现。不过还有一种选择,就是开始把其中一些挡在外面,别的放进来,可是大家还没这个思想准备……这样的决定是由高高在上的天使来做的。他看着我们大量做颠倒错乱的事情,在黑缎子上爬行、拿鞭子柄做赌注、舔恋人血管里流出的血,所有这一切,包括每一声逝去的笑和叹息,都是在死刑判决后进行的,而其中的美是这位天使从未窥其堂奥的……

魏斯曼的塔罗牌

魏斯曼的塔罗牌比斯洛索普的要好。下面是完全按照顺序记录的:


指挥牌:剑骑士

罩牌:塔

阻碍:剑Q

王牌:梅花K

下方:剑A

前方:梅花4

后方:五星4

自己:五星侍从

家:梅花8

希望和恐惧:剑2

将来的牌:世界


他出现时穿着靴子,戴着徽章,像黑马上的骑士般耀眼夺目,以自己和战马都无法控制的步子冲向前去,穿过大坟堆那边的灌木林,驱散黑脸的羊儿们,而一丛丛黑糊糊的刺柏则梦幻般从他的路上经过,和死亡很亲的样子,给人一种错觉,像是不慌不忙而来的天命,主宰着周围尘土色的低地,并进而主宰了荒野般灰蒙蒙的海洋,大草原般的海洋,和那些纪念碑在碧绿、饱经日晒的夏天离去时所起的主宰作用一样。海洋的颜色渐渐加深,变成了紫色,太阳照进来,现出一个个大光圈,像舞场上的聚光灯。

他就是那个你永远无法杀死的父亲。目前占领区的恋母情结非常可怕。没有了人伦。母亲们都被男性化,变成老旧破烂的钱袋。她们对任何人都没有性欲了,可是她们的儿子却困在四十年前就应该过期的恋母欲望中不能自拔。父亲们如今没有任何权力,过去也不曾有过,可是因为四十年前我们没能杀死他们,我们现在就该承受他们所承受过的消极被动,承受他们过去所秘密珍藏的性虐待幻想,甚至由于我们自身的弱点,还要承受更重的惩罚,化身为当权者——我们年少时一定痛恨他们,想取而代之,又没能成功……就这样,一代又一代热爱痛苦和消极被动的男人都在占领区度过了一生,一声不吭,浑身散发着干精液的香味,极度恐惧死亡,不顾一切地沉溺于别人卖给他们的舒适生活,无论这种生活多么无用、多么丑陋、多么浅薄,心甘情愿地让那些以操控死亡为唯一才能的人掌握他们的生活。

可能出现的七十七张牌中,魏斯曼被“罩”了,就是说他现在的状态受“塔”左右。这张牌很令人费解,每个人对它都有不同的解释。上面是一个闪电击中了一座高高的男生殖器状建筑,还有两个人,一个戴王冠,正从上面掉下来。有些人认为是射精,便不再深究。其他人认为那是罗马教堂的诺斯替派或卡特里派标志,并进而扩大到意指任何一个不能容忍异端的制度:这种制度生来就是迟早要垮掉的。现在我们知道,它也代表火箭。

金黎明兄弟会的成员们认为,“塔”代表征服宏大的力量和复仇的军队。像戈培尔,尽管说了那么多专业语言,还是相信火箭代表复仇。

在犹太神秘哲学的生命树上,“塔”的路径把“耐扎克”即胜利的赛费罗司和“郝德”即荣耀的赛费罗司或宏大连在一起。所以才有金黎明会上面的解释。耐扎克热情似火、至性至情,郝德则温柔似水、循规蹈矩。在神的身体上,这两个赛费罗司是大腿,是教堂的柱子,随着“野索得”即性器官和排泄器官旋转。

但是两个赛费罗司都有相应的魔鬼,也就是“壳里颇似”。“耐扎克”的魔鬼是“高拉布才里珂”,即“死亡之鸦”。“郝德”的魔鬼则是“萨弥尔”,即“上帝的毒药”。无论从哪个层面上,都没有人求过这些魔鬼,不过很可能是因为有一点点害怕那种掉落的感觉,我们梦里感觉到的那种掉落,很猛烈,很遥远,不是从物体间掉落,而是从空间里掉落。虽然不同的“壳里颇似”只能控制自己的魔鬼,但在“塔”从“耐扎克”到“郝德”的路径上进行的活动却引出了新的魔鬼(什么?辩证的塔罗?是的真的伙计们!而—而且如果你认为我们周围没有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魔术师,那就得好好再想想啦!)。“死亡之鸦”现在尝到“上帝的毒药”的滋味了……不过药量不足以致病,还能像伞形蘑菇的蕈毒碱一样产生一种特别的心理状态……这些东西没有正式的名字,但它们是火箭的魔鬼。

魏斯曼被自己同花色牌里的Q给阻碍了。也许他自己也被阻碍了。她是他的主要障碍。他最底下的牌是独独的一把剑在王冠里燃烧:又是耐扎克即“胜利”。在美国纸牌里,这张牌传到我们现在是黑桃A,但罪恶却还要重一点。你知道的,不论玩什么,只要这张牌一出来,整个屋子就会安静下来。他的后方是五星4,从生命里分离出来的一种影响,上面是一个相貌平常的人,拼命抓住属于自己的四个金币——这个傻瓜蛋抓着两个金币放在脚边,另外一个放在头上保持平衡,第四个则紧紧压在有溃疡的肚子上。这是一个固定不动的巫婆,要保住自己的房子不被外面黑暗中的那一帮人啃掉。在他前方进来的则是许多“梅花”,可以畅饮饱餐一顿。他很快就可以大量饮美酒、玩女人了。对他很有利——虽然有人在他的家里看到他走了,放弃了八个叠在一起的圣杯。也许他以后得到的恰恰只能是自己现在必须抛弃的东西。也许是因为在夜晚最后一杯的剩渣里看到了一个女人痛苦的影子,独自一人坐在礁石丛生的海岸边,即剑2,就在波罗的海边缘,在月光下蒙着眼睛,拿着两把剑交叉在胸前……一般认为这幅图画的含义是“武装状态下的和谐”。这正是占领区目前的形势,也说出了他最隐蔽的希望,或者说恐惧。

“世界”眼里的他自己:学者气的年轻“五星侍从”,在对着自己的护符沉思。侍从也用来代表年轻女子。不过“五星”说的是肤色很黑的人,所以几乎可以肯定这张牌就是年轻时的恩赞。在这有限的纸牌世界里,魏斯曼最终可能会变成自己最开始热爱过的那个人。

“梅花K”是他的希望之极致,是漂亮智慧的国王。如果你不知道他去了哪儿,那就在那些学究、总统顾问和董事会里摆样子的知识分子里面找。差不多可以看到他就在那些地方。朝上看,不要朝下看。

他的未来牌,也就是预示以后的牌,是“世界”。

最后的绿色和洋红色

灌木林四面都变成了绿色和洋红色,土地和欧石楠成熟了。

不对。那是春天。

一匹马站在一片田野里,在林间空地和树木另一边。马的颜色已经退成了银灰,几乎就是一堆影子的组合。住在这里的德国异教徒们曾经有着用马来祭祀的古老仪式。后来马的地位从祭祀品变成了有权势的仆人。就在这个时候灌木林开始发生了巨变,一些风一样有力的手指在捏、在翻、在搅。

既然祭祀已经成了政治行为,成了恺撒的行为,最后一匹马也就只关心今天下午风起的情景了:先是向上升起,接着刺戳、抓握,但都没有成功……每一次,马都感觉到心里有同样的东西在升起,从眼角、耳朵、大脑……最后,作为一天的转机,他的头被风牢牢抓住,升了起来,一阵战栗传遍全身,控制了他。他用尾巴抽打着风透明的、无形的身体。林子里的祭祀开始了。

以撒

大约从4世纪起,哈加达里有一个传统的说法,在亚伯拉罕就要把自己作为祭品献给莫利亚的那一瞬间,以撒看到了到达王座必经的那些屋子。对于一个刚起步的神秘家,能预知到并一个接一个通过那些房间里的考验,是很可怕、很复杂的。你必须受过口令和图章方面的教育,身体必须经得起磨炼和禁欲,还必须坚定地勃起,一直不会疲软。门口的那些天使们为了使你进入歧途,会诱惑你、威胁你、进行各种各样残酷的恶作剧。“壳里颇似”即死人的躯壳们会利用你那些已经背叛的朋友,利用你对他们的爱。你已经选择了积极的方式,不遇到生死关头决不会有丝毫动摇。

另一种方式则黑暗、阴柔、被动、自暴自弃。以撒已经利刃加身了。闪烁的刀刃扩大成一个走廊,一种无法抗拒的以太驮着灵魂在走廊里来回飞走。葛哈德·冯·高尔在摄影车上,兴奋地大叫着,肥大的屁股沿宁芬堡长长的廊道一路扭过去。(关于他咱们就说到这儿吧,让他停留在狂喜中,停在纯真中……)超自然的光在前方增强了,在这些镀金和玻璃中间几乎成了蓝色。镀金工人们在光着身子干活,头刮得光光的——为了获得静电吸住飘动的薄金片,他们必须先用刷子刷一下阴毛:生殖之电会在这些镀金的长廊里永远闪光。可是我们离开疯子路德维希太久了,他和他的西班牙舞女还在摇曳,在大理石上弱化成深红色,像糖水一样危险地闪着光……已经到了身后。尽管他只剩下最后几缕微弱的男人气和最后的魔法招式,但他已经出发向神的王座摩可巴前进了,已经无法回头了……

发射前

一条巨大的白色裤子拉链:一个勃起的阳具在白色的花边里,上面还凝着些血斑或精斑。死亡花边是那个小伙子的婚礼装。他光滑的脚并在一起绑着,穿白缎子拖鞋,上面有白色蝴蝶结。红色的乳头翘起着。背上金黄色的毛对称地分部在脊柱两侧,德国合成黄金的颜色,渐至淡黄甚至白色,细小的拱状漩涡如指纹中的箕,如磁力线两边的细屑。每个雀斑或痣都是深色的,精确而又不规则地分布在画面上。汗水凝在脖子上。他的嘴里塞了一只白色的童手套。今天的象征符号都是魏斯曼一手策划的。手套是“奇妙之手”的女性对等物,梁上君子们用它照明回家:这只死人之手拿一支蜡烛,直直立起着,那样子就像你的情人死神小姐第一次对你美妙地弹一下舌头,让你浑身的组织都会竖立起来。手套是那只手可以插进去的洞穴,而00000则是戈特弗里德要返回的子宫。

把他塞进去。并不是一张标准的、强迫人睡上去的床,而是经过改造的、适合他的床。小伙子和火箭这两样东西是统一设计的。它后腿部的弧线是多么美妙啊……刚好适合他。它们媾和在一起,成为黑色装置和更高一层的组合。他光裸的四肢在金属的镣壳里扭动着,周围是燃料、氧化剂、活汽管道、发动机架、压缩空气电池、排气弯头、分解器、液体箱、排气孔、阀门……其中一个阀门,即一个检验点、一个压力开关,正是那个“东西”,正是真正的阴核,直接连入00000的神经系统。她在你眼里并不神秘,戈特弗里德。找到性感区,舔一舔,吻一吻……你有时间的——还有几分钟呢。冰冷的液氧流到你的面颊旁,那是可燃的寒霜,要烧得你失去知觉……很快别的火也会烧起来。我们把你养胖当燃料的那个烤箱也会亮起来。中士过来了,带来了Zündkreuz(火花十字架)。这个焰火般的十字架要把你点亮。士兵们都立正了。准备好,亲爱的。

硬件

给他开了一个人造蓝宝石窗户,四英寸见方,本来是1942年染共体培植的蘑菇状人造宝石,微微加了一点钴,增添了一丝绿色的意韵——隔热性能很好,大部分常见的光波均可透过。从窗户里看出去,天空和云彩都变了形,不过挺好看,像古代还没有玻璃窗时的“牛眼睛”云母窗……

蒸发的氧气有一部分通过戈特弗里德的仿聚合物裹尸布输送过去。他的一只耳朵里通过外科手术植入了一个小扬声器,像漂亮的耳环闪闪发光。数据传送是通过无线电导航系统进行的,有一阵魏斯曼的话音还和发送给火箭的误差校正信息进行了同时分路传送。可是没有一个频道能够让戈特弗里德回到地面。他死亡的准确时刻永远无人知晓。

追赶音乐

终于说出了尊贵地说了一辈子的“天哪,我们迟到了!”——每次这样说的时候都带着一丝冷笑和一种走形式的谦虚。他当然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迟到,事情总是会推迟,或者那位“黄种撒旦”雇用的笨蛋总会犯个什么错误,最不济也要在尸体旁发现一个什么很重要的线索——哈,这回丹尼斯·内兰德·史密斯爵士终于要迟到了。

超人将呼一声飞到一片被弃置的林间空地上,靴子先落地。一个发射台安装兵叹息着从一个很慢的漏缝里接油,那是从树上引出的树胶,很苦的木蜜从这些最苦的通道里通过。他的披风将在下午的阳光下退色,而他头上的鬈发里已经有了银丝。菲利普·马洛将发作可怕的偏头疼,条件反射地把手伸进衣服口袋里去拿黑麦威士忌酒瓶。看到布拉德伯里大楼的花边式阳台时,他想家了。

这位潜艇员和说多种语言的手下卷入了炮连的麻烦中。塑料人将在仿聚合物的环链中迷路,占领区的拓扑学家全体出动,阻止继续支付他的酬金支票(“绝对可以变形”,真的噢!)。独行侠将冲进来袭击一群人里的头领,马靴刺轮把白色骏马皮上的血都刺出来了。他发现自己年轻天真的朋友丹吊在一根树枝上晃悠,脖子已经断了。(如果情况许可,唐拓将穿上那件幽灵的衬衫,找到一堆死火,在旁边蹲下来磨刀。)

“迟到”这个词从来不在他们的程序里。相反,他们感到一瞬间理性中断了——接着马上又好了,嘘,又回到了正常轨道,回到了“正常的地球”。是啊,吉米,肯定是发生在我碰到这件奇事的那一天,那绝对神秘的几秒钟……要知道,吉米,时间——时间是个可笑的东西……忘记这件事的可能性有一千种。英雄们会继续前进,被踢到楼上去监视那些新的聪明的中间派如何发展,看着他们的制度土崩瓦解,看着那些奇事变得越来越平常,从古老的时间里找到另一种体制。他们称之为癌症,却了解不到事情的结果和意义,吉米……

这些天,他发现自己竟想念起那些狗来。谁会想到他还会对一群流着口水的劣狗动感情呢?可是在这个部门里,一切都是闻不到摸不到的。短时间失去感觉反倒惹起了他的好奇心。有一段时间,他详细记录了自己的生理变化。可这主要是为了纪念病床上的巴甫洛夫为自己记录直到生命尽头的事迹。对波因茨曼来说这是个习惯,是回溯的科学方法:最后一眼看到斯德哥尔摩的门户在他身后永远地关上了。记录条目开始减少,很快就停止了。他签报告、搞监督。为了发现新人才,他走遍了英国,后来还去了别的国家。偶尔在莫斯蒙和其他人的面前,他察觉到一种自己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条件反射:身居权位的人容忍从来不动或从来不犯错误的人。当然有些时候他也会进行创造性的挑战——

是啊,现在他是“前科学家”了。他永远没有机会深入到谈论上帝的层次。红苹果的脸蛋,白头发,可爱的怪人,靠着过去获得的荣誉唠唠叨叨——不他没有什么荣誉,只有因果和剩下的一堆毫无用处的设备……他的矿物之廊没有光亮。在从这儿到中间那间屋子的路上,他们将一致保持中立的难以名状的调子,而到了那儿,他无论如何都要演出排练好的一幕……

倒计时

倒计时就是我们知道的10—9—8—等等,是由弗里茨·朗1929年为环球电影拍《月亮女人》时发明的。他把倒计时用到每一幕开始,用来加强悬念。“这是我他妈又一个‘技巧’。”朗说道。

“在创世之初,”犹太神秘哲学发言人史蒂夫·埃德尔曼解释道,“上帝向虚空中发出一股力量。这股力量很快分化成十个方面,或十个体,对应1—10这十个数字。这十个体就是‘赛费罗司’。为了回到上帝身边,人的灵魂必须从10到1和每一个赛费罗司进行协商。犹太神秘哲学家们有法力、有信仰,于是就去征服这些赛费罗司。很多犹太神秘哲学的秘密都和成功征服赛费罗司有关系。

“现在赛费罗司有了固定的模式,叫做生命树,也就是上帝的身体。在十个体之间引申出了二十二条路径,每条路径对应一个希伯来字母,也对应塔罗牌里一种叫‘阿卡纳少校’的牌当中的一张。因此,虽然火箭倒计时从表面上看也是连续的,但实质上还隐含了生命树,而且还必须同时、一起、并行地看待。

“有些赛费罗司非常活跃、阳刚,其他的则被动、阴柔。不过生命树本身是一个整体,它的根就扎在接地板里。它是地球一个特别的轴,是一种新的体制,在‘伟大的发射’中形成。”

“可是可是有了新的地轴、新的旋转方式,”有客人想到了这个问题,“星象学会受到什么影响?”

“星座也要改变,傻瓜。”埃德尔曼严厉地说。他伸手去拿足够一家人用的氯丙嗪罐。他长期服用这种镇静剂,皮肤变得很暗,几乎成了吓人的蓝紫色。他成了这里街上的怪物,因为周围的行人都是太阳晒出来的褐色,眼睛也被这种或那种东西刺激得成了红色。埃德尔曼的孩子们是些淘气鬼,最近喜欢把废半导体收音机上的晶片电容悄悄放进老爸的氯丙嗪罐里。他很粗心,看不出其中的问题,于是有一段时间埃德尔曼觉得自己肯定在产生一种抗药性,地狱已经悄悄接近了他,近得叫人难以忍受,只差出一次事故了,比如街上的警报,一架隆隆作响的、沿椭圆形轨迹盘旋的喷气式飞机——幸亏他的妻子及时发现了这场恶作剧。现在,在吞氯丙嗪之前,他总是仔细检查有没有导线、μ和编号。

“瞧——”他举起一捆静电复印的资料,“这是星历表。根据新旋转编写的。”

“你是说有人竟然发现了接地板?地极?”

“就是Δt。当然,还没有公开。是‘皇帝的胡子探险队’发现的。”

显然是化名。大家都知道皇帝没有胡子。

伸入阿波罗之梦……

真实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时,你会作为一个透明的平面迎上去。这个平面相当于你的身体前面,发出嗡嗡声,把你的两只耳朵都分为两半,使你的眼睛十分敏感。光渐渐接近垩蓝色。你的皮肤发疼。终于:真实的事情来了。

在00000尾部,戈特弗里德真的在眼前发现了这个透明平面,货真价实:仿聚合物裹尸布。童年的残骸升起在他的注意中心。他记起了一只苹果的皮,迸裂出星云来,看见了弯曲发红的太空。他的眼睛被吸引着、吸引着,越来越深入……塑料表面轻微地荡动着:灰白,嘲弄,颜色的敌人。

外面的天干冷干冷的,受难者穿得很单薄,可是他在这儿却感到温暖。他的白袜子从吊袜带的小垂片处漂亮地拉开去。他在一个管子里发现了一个很小的弯曲,在往裹布里看的时候可以把脸靠在上面。他感到自己的头发撩得背后和光光的肩膀痒痒的。这间屋子很暗却又染成了白色。一个可以躺在屋子里面,对着夜晚暗淡的空间,新娘般张开身体,等待任何东西扑到身上来。

电话往来的嗡嗡声传进他接了扬声器的耳朵里。声音有金属感,经过了大量的过滤。这些声音就像乙醚状态下听到的外科医生的声音。虽然这时候这些人说的都是些例话,他还是能分清他们是谁。

仿聚合物柔和的气味完全包裹了他,这是他熟悉的气味。他没有害怕。很久以前,在深远、甜蜜、僵滞的童年时代,在他睡觉的屋子里就有这种气味……他开始做梦的时候伴着他。现在他该醒来了,该回到真实之物的气息中来了。来吧,醒来吧。一切都已就绪。

俄耳甫斯放下了竖琴

洛杉矶(PNS报道)——梅尔罗斯俄耳甫斯剧院夜间经理理查德·M.芝拉布公开反对他所谓“对口琴不负责任的使用”。他把口琴说成“吼寻”,因为这位芝拉布经理患有慢性腺样增殖症,影响到了说话。无论朋友还是诽谤者都认为他是“腺样增殖体”。这些且不说,据芝拉布称,由于这种乐器的干扰,他的观众,尤其是夜场观众,买票时几乎处于无政府状态。

“这种情形从我们的本特·埃克洛特/玛丽亚·卡萨雷斯电影节时就开始了。”芝拉布抱怨。他五十岁左右,双下巴,永远有一层早晨还没来得及刮的“五点钟胡子茬”(在任何一小时里长出的胡子茬里,五点钟胡子茬是最讨厌的)。他有个习惯,经常疾举手臂作倒过来的“和平手势”,露出长大的白色翻边袖口。巧的是,这个手势又是旗语里字母“U”的代码。

“你看,理查德,”一个过路人嘲讽地说,“我看到你的翻边袖口了,你看。”边说边以最彻底的方式暴露出自己的身体,玩弄起包皮来,其情形记者实在不堪写进报道里。

芝拉布经理微微退缩了一下。“此人绝对是其中的首恶分子,”他直言不讳,“给我惹了不少麻烦。他,还有那个史蒂夫·埃德尔曼。”他把埃德尔曼说成了“埃德尔办”,“我唔怕说出他奔的屏字(他们的名字)。”

他说的这个案子还在悬着。去年好莱坞商人史蒂夫·埃德尔曼被告触犯了第11569条(故意使用颠覆性工具实施干扰罪),目前在阿塔斯卡德罗接受不定期监管。据称,埃德尔曼出于一种尚未得到证实的心态,企图在街上、在所有电影观众在场作为见证人的情况下对着司法部的名单连续演奏和弦。

“现—现在他们所有的人都在干这个。噢,不是‘所有的人’,这一点我要声明。当然啦,真正的违法犯罪分子只是一小撮声音很大的人。我指的是所有和埃德尔曼一样的人。当然不是指观众里的好人。啊哈哈。这样吧,我来给你们看点东西。”

他请你坐上他的大众经理车,你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在高速公路上了。到了圣迭戈和圣莫妮卡立体交叉道附近,芝拉布指着一段铺好的路:“我就在这儿看到过一个。开着宝马,和我的一模一样。想想吧。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要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芝拉布身上是很难的。圣莫妮卡高速公路有一个传统,人类所知的各种各样愚蠢的汽车事件都在这里发生过。这里不像圣迭戈高速那么白、那么有教养,也不像帕萨迪纳高速那么叛逆,更不像海边高速那样是自杀的魔窟。这一点大家都很肯定,可是圣莫妮卡高速公路确实是怪人的公路,而这些怪人今天都出来了,让你很难专心去听芝拉布讲的趣事。看到这些人,你会忍不住讨厌得发抖,几乎是一种本能的反应。他们从四面八方向你拥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在侧窗边转着眼珠子,吹口琴,甚至吹卡祖笛,根本不顾什么禁令。

“别紧张,”经理的眼睛习惯性地亮了起来,“他们都会在奥伦奇县那边找到一个安全的家的。就在迪斯尼乐园旁边。”他停下不说了,活像夜总会的小丑,独自站在自己用黑柏油画出的圈子里和白粉笔写出的恐惧里。

你被笑声包围了。全场热心观众的笑声在包了软垫的车内从四角传来。你意识到这里有某种立体声设备,心里隐约有些失望。朝小储藏箱瞄一眼就发现好多类似的磁带,简直像个图书馆:欢呼声(充满感情),欢呼声(受到感染),二十二种语言的观众闹事集,是,不是,黑人支持者,女支持者,运动员——哦,瞧啊——救火(传统家庭),救火(核心家庭),救火(城市),天主教音响……

“自然了,我们必须用某种代码交谈,”经理继续道,“我们一直这样。不过这些代码都不难破解。正因如此,反对者们指控我们蔑视人民。可是我们这样做的初衷却是为了公平公正。我们知道必须给他们一些机会。不能把他们的希望带走,对吗?”

大众车现在到了洛杉矶市,这里的车流为一个车队让开了路。车队里有深色的林肯和一些福特,甚至还有通用汽车,却唯独没有庞蒂埃克。每辆车子的挡风玻璃和后窗上都贴着橘黄色的荧光条,上面写着“葬礼”。

经理抽泣起来。“他是最好的一个。我不能自己去,可我是派了个高级助手的。我不知道谁能取代他的位置。”按了按仪表板下面一个隐蔽的按钮。这次的笑声变成了男性稀疏的嗬嗬声,听上去是抽雪茄和长期喝波旁酒的嗓音。稀疏却响亮。能听得出“迪克,你个怪人!”和“听他说”等片断。

“我对于自己的死有一种幻想。你应该是拿他们的工资的,不过没关系。你听听吧。凌晨三点,在圣莫妮卡高速公路上,一个温暖的夜。我的窗户全开着。我的车速大概是七十或七十五。风吹进来,一个薄塑料袋从后面的车底板上升起来。那是个普通的干洗塑料袋:在空中飘浮,从后往前飘,被水银灯照得苍白如鬼……塑料袋裹住了我的头,超薄、透明,我没有意识到头上裹了塑料袋,等意识到又太迟了。塑料裹尸布,让我窒息而死……”

车子朝好莱坞高速公路行驶,一边是一辆神秘地裹着篷布的带拖卡车,另一边是一辆光滑如鱼雷的液氢油罐。这时候我们碰到一支真正的篷车队,都是口琴手。“至少不是那些小手鼓,”芝拉布自语道,“感谢上帝,今年的手鼓没有去年多了。”

给养车拉着用棉布包垫的钢材从下午里划过。荡起的涟漪闪耀着,像艰难穿越沙漠之后看到的一湖饮用水。今天是车辆的聚集日,垃圾车都朝北向文图拉高速公路方向去了。这是对各种颜色、形状和损坏程度不同的垃圾罐进行的导泻。然后回到市中心,带着搜集来的那些器物的所有残片……

警报声猛然惊醒了你们俩。芝拉布犀利地看了一眼镜子:“你没有非法物品吧,啊?”

不过这种警报声比警笛要大,包围了混凝土建筑和烟雾,充满了盆地和山脉,其程度之强烈令凡人无法再动……终于无法再动……

“我觉得不是警笛,”你的肠子一阵痉挛,把手伸向调幅收音机的旋钮,“我觉得——”

清场

“清场。”布利瑟罗上尉喊道。一箱箱过氧化物和高锰酸钾都已就位。陀螺仪的转速加快了。观测人员蹲在了狭长掩体里。工具和配件被叮叮当当塞进一辆怠速的卡车车厢里。电池安装组和那个上引爆钉螺丝的中士完成工作后都爬上了车,车子沿着新的褐色车辙开到林子里去了。布利瑟罗在发射台上停了几秒钟,环顾四周检查一切是否就位。之后转身,以预定速度走到发射控制车上。

“障碍清除完毕?”他问操作板旁的小伙子。

“完毕。”操作板的光把马科斯的脸照成了坚硬、倔强的金黄色。

“燃料设备清除完毕?”

“完毕。”火箭发动机操作板边的毛里茨回答道。他对着挂在脖子边的电话告诉设备控制室:“发射场清理完毕。”

“钥匙到发射位。”布利瑟罗命令道。

毛里茨把主钥匙转到发射位置。“钥匙已到位。”

一切就绪。

这时候应该有一个戏剧性的大停顿。魏斯曼的头脑里应该挤满了最后的图像:白生生的屁股恐惧地蜷成一团(亲爱的,没有一缕大便?),年轻乞求的眼睛上金黄的睫毛落幕了,塞住的喉咙想说昨夜在帐篷里就该说的话,却太迟了……布利瑟罗的龟头昨晚最后一次射精在这个喉咙深处,在食道里(可是刚刚经过痉挛的颈部,经过那条弧线进入黑暗恶臭……白色……角落中的东西……在等待……等待什么——)。哦不,这种程序用天鹅绒般的拳头攥住了他们所有的人。很有力、很温暖……

“打开开关。”布利瑟罗的声音沉静而稳定。

“发射场清理完毕。”马科斯从操作板前打来电话。

毛里茨按下了标有“初期阶段”的键。“开关已打开。”

等待了十五秒,氧气箱的压力逐渐升高。毛里茨操作板上的一盏灯亮了。

通风。“起飞就绪。”

点火灯亮了:点火。“点火就绪。”

接着,“初期阶段就绪。”初期阶段是毛里茨可以撤消操作的最后一步了。火箭底部的火焰旺了起来。颜色在变化。有一段四秒钟的时间,四秒钟的犹豫时间。整个程序里甚至也留出了这个空间。一个高水平的发射官和一个注定平庸的发射官唯一的区别就是能否在这个单调重复、充满寓意的过程中把握准确的时间,发出“主要阶段”的命令。

布利瑟罗是个高手。他很早就学会了如何进入恍惚状态,等待神示,而神示也每每会到来。他从来没有给别人说过这件事。

“主要阶段。”

“主要阶段gegeben(就绪)。”

操作板永远锁住了。

两盏灯灭了。“1号2号插头请动作。”毛里茨报告道。两个斯多茨开关在地面上爆炸了,把少许火焰推了进来。在重力供给阶段火焰是浅黄色的。接着涡轮发出了吼声。火焰突然变成了蓝色。声音逐渐达到最高点。火箭在钢台上继续停留了一瞬,然后慢慢颤抖起来,肌肉贲张,开始上升了。四秒钟后,火箭开始向前冲了出去。只是火焰太亮,没有人看得见里面的戈特弗里德。他们只能把他作为一种从蓝色烈火中幻想出来的、将来能够刺激自己的色情范畴。

上升

火箭的上升将会被出卖给万有引力。但是火箭引擎以及将那个灵魂封闭其中的燃烧过程所发出的嘶喊却给了他逃生的希望。下落前,受难者一直不能动,他的上升依赖于一个逃生的承诺和预言……

现在火箭在向那种最终可以把苹果看成苹果颜色的光亮移动。刀子像真正的刀子一样切过苹果。一切都在原位。没有比常态下更清楚,却比常态下更真实了。现在要抛下的东西是那么多,来得又是那么快。他在塑料的躯壳里被压到下面、后面,被压得身体疼痛(他的胸部在疼,一条大腿内侧冻麻木了),最后他的额头弯下去碰到了一个膝盖,头发在膝盖上摩擦,心里感觉像雨中空荡荡的阳台,哭泣,驯顺——但是他不愿意哭出来……他知道他们听不到自己的哭声,但他还是不想哭……没有可以发回去的无线电……这是照顾我,布利瑟罗想让我负担轻一些,他知道我会一直不挂掉,守住每个声音,每个哼声和咯叭声……

他想起了他们的爱,像一幅幅画给孩子们的插图,是最后薄薄的几页,飘动着合上了;像一句温柔、被动而没有说完的台词;像一幅用色犹豫的彩色蜡笔画:布利瑟罗的头发颜色较深,齐肩长,一直在晃动;他是个少年侍卫或侍从,在用一种光学仪器看什么东西,同时还在向小孩戈特弗里德招手,脸上是一种慈母般的、急于教育他的表情……此时他在很远的地方,坐在一个橄榄色房间的最深处,过往的身影有些模糊,戈特弗里德认不出他们是敌是友。在他和——他是从哪儿——那东西已经不见了,不……它们开始滑走了,速度太快,他挡不住,像瞌睡来临的感觉——它们开始模糊了——抓住!你可以稳稳抓住它,看到自己的吊袜腰带在大腿上拉紧,白色的带子细得像幼鹿的腿,黑色的末端……黑色的——抓住!你已错过很多了,戈特弗里德,你不想错过最重要的……你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抓住!吼叫声什么时候停了?燃烧中断,燃烧中断什么时候开始的不可能这么快呀……可是烧完的尾部分离物正在被甩到太阳那边去,一个布罗肯的幽灵穿过受难者金黄的头发,某人或某物的影子在明亮的阳光下从这里投射出去,把天空遮蔽成不同的区域,或金黄,或渐渐变成白色,或变得静如深水,任万有引力蜻蜓点水而过……这种死亡是什么呢?一种越来越白的过程而已,把白的变成超白的,是什么?只是漂白粉、洗涤剂、氧化剂、研磨剂——对于小伙子受折磨的肌肉来说,他今天是“蹬腿”,也许还可以说得更准确一些,他是布利克尔(冲切机)、布莱克罗德(白色垃圾)、布里切尔(漂白者)、布利瑟罗,把高加索上空的灰气拉展开来,使之变得稀薄,变得没有色素,没有黑色素,没有颜色,没有颜色间的区别。变得很白很白,抓住!那只狗是赛特狗,最后一只狗的头,那只来给他送别的好狗。记不得红色的含义了,他追的那只鸽子是蓝色,可他们现在都成了白色那晚在运河边树的气味哦我不想失去那个夜晚抓住!房子之间、街道之上有一个波浪,那两座房子是船,一艘船要踏上漫长、重要的航程,可是挥手道别的动作却很轻松很深情抓住!布利瑟罗最后的话:“夜晚的边缘……人们排成一条长长的弧线,都在对着第一颗星星许愿……永远记住千万英里路堤和海洋上的那些男男女女。阴影最真实的时刻是你在天空中看见光点的时刻。单独的一个点。阴影正好把你收集到它的麾下……”

永远记着。

第一颗星挂在他的双脚间。

好啦——

下降

有节奏的啪啪声在导弹壁内回响。导弹壁像煤一样坚硬、光滑:来吧!开始表演!来吧!开始表演!屏幕像一页在我们面前翻开的书,白色,寂静。电影中断了,放映机的一个灯泡烧坏了。即便我们这些一直在电影机旁边(是真的?)的老影迷,在黑暗突然到来以前也很难说清楚是哪个灯泡烧坏了。最后的画面太短暂,任何人的眼睛都无法看清。也许是一个人形,或者梦到每个大都市的傍晚以足够的智慧告诉他他不会死,或者到外面对着第一颗星星许愿。可是那不是星星,那是坠落的东西,是明亮的死亡天使。在暗下来的、可怕的一块屏幕上,还残留着某些东西。那是一部我们没有学会看的电影……现在是面部特写,一张我们都认识的脸——

就在这儿,在这黑暗寂静的画面上,火箭的尖头以每秒近一英里的速度下落着,绝对、永远没有声音。火箭头到达了这座老剧院的屋顶上方,这是它最后一段无法测量的距离,最后一个Δt。

如果你需要这样的安慰,那么你还有时间碰一下旁边的人,或者把手伸到你冰冷的双腿间……或者你想起了唱歌,那么这里有一首“他们”没有给任何人教过的歌曲,一首由威廉·斯洛索普创作的圣歌,已经被遗忘了好几个世纪,早就脱印了。曲子来自那个时代,简单好听。一边拍皮球一边唱:


虽然你的杯子今天在流淌,

却有一只手在左右着时光,

直到圣光把塔顶变得低矮,

找到最后一只被忽略的羔羊……

直到骑手们睡在所有的路旁,

睡在我们残破的域疆,

每一块石头都有灵魂

每一座山顶都有脸庞……


好啦,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