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埃尔曼·戈林赌场的休假

你们会拥有好莱坞最高大、最黝黑的领袖。

——梅里安·C.库珀对费伊·雷说的话


今天早晨,远远近近的街道早早就被市民们的木鞋底踩得嘎嘎响了。海鸥们在空中的风里觅食,翅膀一动不动地张开,轻快地滑翔着,忽左忽右的;有时又轻动翅肩发力,在雪花中升起:这分分合合的雪网哟,犹如看不见的手指优哉游哉地洗着白皑皑的法罗牌……昨天的初次印象觉得这里比较阴郁,那是在下午的散步道上:海面灰蒙蒙,天空的云彩灰蒙蒙,埃尔曼·戈林赌场也是灰白的,棕榈树则是黑色的锯齿状,几乎一动不动……然而今天早晨,这些树在阳光照耀下又恢复了绿色。左侧远处,那些古老的环形管道已经斑驳,干黄干黄的,沿海角伸开去。那里的房子、别墅都被烤成了暖赭色,土地上所有的颜色,从本白到深褐,都受到了轻度的腐蚀。

太阳还未升高,等一下它会照到一只鸟儿的翅尖,把那些光亮的羽毛变成卷曲的刨冰屑。斯洛索普在自己房间的小阳台上看着空中的鸟群,牙齿咯咯作响,浑身不停地发抖——电炉在屋子深处,腿上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热量。他们把他安排在朝海的一面,单独一个房间,楼层很高,楼面呈白色。快蹄儿·马科曼菲克和朋友泰迪·布娄特两人同住大厅那边的一间。他把手缩入汗衫的罗纹袖口,两只胳膊抱在一起,打量着这奇妙的异国晨景。他气息的幽灵也化入其中,感受着旭日最初的温暖。他想吸第一支烟,同时也执拗地等待着有声音突然响起,作为这一天的开始——第一枚导弹。他一直都清楚,自己处在一场北移大战后方的边缘,这里的爆炸声最多也就来自香槟酒瓶的软木塞、豪华希斯巴诺—苏莎的发动机——希望还有那种奇怪的、表示爱情的掴掌声……不在伦敦?没有导弹袭击?他能适应吗?当然能,不过等到适应的时候也就该回去了。

“瞧,他醒来了。”布娄特穿着军装,悄悄走进了房间,咬着点燃的烟斗,快蹄儿跟在后面,穿着细条纹西装。“黎明即起,在侦察海滩上哪个或者哪两个单身女士,肯定的……”

“睡不着。”斯洛索普打着哈欠回到房间,阳光里的鸟儿们在身后滑翔。

“我们也是,”快蹄儿道,“肯定得好几年才能适应。”

“天哪,”布娄特今天早晨简直是喧宾夺主,他夸张地指了指那张大床,猛地倒在床上,剧烈地起伏着,“斯洛索普哎,他们准是提前得到了你要来的消息!豪华间!知道吗?他们把废弃的储藏室给了我们。”

“嘿,你都给他说些什么呀?”斯洛索普到处翻找着香烟,“我是范·约翰逊?还是什么别的人?”

“正是,在对付姑娘方面,知道吗——”快蹄儿在阳台上晃动着绿色的黑猫香烟盒。

“英国人很矜持的。”布娄特一边说一边在床上弹动,加强语气。

“哦,十足的疯子,一群被军队开除的人闯到我屋里来了,好吧……”斯洛索普嘟哝着往自己专用的盥洗室走去。他满意地站着,撒手而尿,用双手点烟。他对那个布娄特还是有点疑问。应该是快蹄儿的一个老朋友——他啪的把火柴扔进马桶,火柴发出短暂的嗞声——但他对自己说话的口气有点奇怪:恩赐的口气?也许太过敏了……

“你希望我给你们安排小妞吗?”在马桶冲水的哗啦声里,他大声叫道,“我还以为你们一过海峡,双脚一踏上法兰西的土地,就成了瓦伦蒂诺呢。”

“我听说过战前的某些传统,”快蹄儿在门口晃悠着诉苦,“可是布娄特和我是新一代的成员,我们得靠美国专家喽……”

一听这话,布娄特从床上跃起,试图用歌曲晓谕斯洛索普:

英国人非常腼腆(狐步舞)

(布娄特):英国人非常腼腆,

卡萨诺瓦与他们无缘,

要说征服女人的心哪,

美国人一路领先。

(快蹄儿):——瞧,你们英国人不够勇敢,

跨越大西洋就没了胆,

你们的女人不够浪漫,

可是说实话我不明根源……

(布娄特):多妻的美国佬小妞不少,

惹得英国人也或荡或骚,

(快蹄儿):私下里却对他又畏又敬,

当他是克劳塞维茨发了情。

(合):美国人有床上功夫,

英国人有潇洒风度,

哦,要是一人兼有两点,

美人们将怎样陶醉欢叹!

可是你我都知道英国人非常腼腆。


“那你们可是来对地方了。”斯洛索普点点头,心领神会的样子,“不过可别指望我帮忙。”

“教教怎么开始就可以了。”布娄特说。

“我,我,快蹄儿,”这时候,快蹄儿在阳台上朝下面使劲嚷,“知道吗?快蹄儿。”

“快蹄儿。”外面的楼下隐约传来一群女孩的声音。

“J'ai deux amis, aussi(我也有两个朋友),太巧了。Par un bizarre coin-cidence(太巧了),差不多这么说,oui(是吗)?”

斯洛索普正在刮脸,手里攥着满是泡沫的獾毛刷,闻声慢慢走出来看个究竟,布娄特冲出来,撞了他一下,跑到同胞的左侧,从他的肩章上觑下去,看到三个女孩的俏脸,向上仰着,戴着很大的太阳帽,帽子的草底衬托着她们的脸,个个绽放着炫目的笑容,眼神神秘得如身后的大海。

“我想问你们,”布娄特道,“où(哪里),où,唔,déjeuner(早饭)?”

“很高兴给你们帮上忙了。”斯洛索普含混地说着,一边往快蹄儿的脖子上涂肥皂泡。

“哎,跟我们来吧。”女孩们的叫声盖过了海浪声。其中两个女孩举起了很大的柳条篮子,里面斜露出绿闪闪的酒瓶和硬壳面包,面包还在白布下冒着缕缕热气,羽毛般从栗子浆和肉丝上散开来。“来吧——sur la plage(海滩上)……”

“我去,”说着,布娄特已经半个身子出了门,“给她们作伴,等你们……”

“sur la page(海滩上),”快蹄儿有点痴痴的,在阳光下眯着眼睛,微笑地看着下面由早晨的美好愿望而变成的现实,“啊,听起来像幅画。印象派作品。野兽派。很鲜亮……”

斯洛索普把手上的金缕梅酊剂轻轻抹掉。一瞬间屋子里的气味使人想起波克夏的周末——瓶子里装着暗紫色、琥珀色的滋养药水,爬满苍蝇的卷纸烟被头上的风扇吹得摇摇摆摆,老钝的剪刀弄得人头皮阵阵扯痛……他费力地脱下汗衫,点燃嘴里的香烟,脖子里便如火山般冒出烟雾来:“嗨,我能不能跟你们讨个——”

“你都有一堆了,”快蹄儿叫道,“老天,那是什么东西呀?”

“那什么?”斯洛索普一脸不知,却又赶紧套上了他们所说的那东西,开始扣扣子。

“你肯定是在开玩笑。女士们在等我们呢,斯洛索普,穿文明点吧,打扮成一个好小伙子——”

“一切就绪。”斯洛索普朝镜子走过去,像往常一样把头发梳成时髦的宾·克罗斯比式大背头。

“你不希望人家看见我们穿着——”

“这是我哥哥霍根寄给我的,”斯洛索普解释道,“生日礼物,还是太平洋那边来的呢。看见背后了吗?有桨架的那个独木舟上面的那些人,就在他们下面,在那些芙蓉花左面,写着‘火奴鲁鲁留念’?马科曼菲克啊,这可是正品,不是什么廉价的仿制品。”

“我的老天。”快蹄儿哀叹一声,若有所失地跟在斯洛索普后面出了房间,遮住眼睛不去看他的衬衫。衬衫在走廊的暗光里略有些发亮。“你起码得把它扎起来,外面再遮一件东西吧。喏,把我这件诺福克借给你都行……”真正的舍身为人:这件上装是他在萨维尔街上的一家店里买的。那儿的试衣间里贴的画上竟然全部是可敬的绵羊,有些高贵地蹲在悬崖上,还有些是沉思、温和的表情特写——这件衣服那银雾色的原毛就是从那些羊身上剪下来的。

“肯定是用那些铁丝网织出来的,”斯洛索普的看法不同,“哪个妞愿意靠近那种东西?”

“哈,可是,可是你那、那件可怕的衬衫,哪个神经正常的女人又愿意进入它周围十英里的范围呢,啊?”

“等一下!”斯洛索普从什么地方拿出一块很艳的黄绿橙三色装饰帕,不顾快蹄儿恐怖的叫声,仔细把帕子放在他的上衣口袋里,露了三个角出来。末了,他一笑,“瞧!这才是所谓的‘时兴’!”

“当然了。”快蹄儿捡起篮子,“没错。”

他们走进阳光里。海鸥开始发出哀鸣,斯洛索普身上的衣服开始大放光芒。快蹄儿的眼睛眯得都闭紧了。等他再度睁眼时,三个女孩已经全部黏在斯洛索普身上了,摸着衬衣,轻轻咬着领角,用法语娇啼着。

她们是跳舞的。解放的军队一来,埃尔曼·戈林赌场的经理,一个叫塞萨尔·弗莱波特默的,就拉起了一支完整的合唱队,只是还没来得及改掉这里的店名,这儿的人们也似乎不在意这个。店名用几千个小巧精美的贝壳嵌成,有灰泥的颜色、紫色、粉红色和褐色,占去了很大一块屋顶(以前的废瓦还堆在赌场旁边),那还是两年前一个休假的梅塞施米特战斗机中队作为娱乐疗法而嵌造的,用的是德文字形,很阔绰,空中都能看见——他们本来就是这样计划的。这时候,太阳升得还不够高,只能从背景上看出一些光秃秃的形状,压抑地悬在那里,和那些飞行员再无任何瓜葛——他们手上的伤口,那些由于流血和感染在太阳下变成黑色的血泡,此刻都消隐在正从宾馆晾在海滩斜坡上的床单、枕套旁走过的斯洛索普一行身后,上面那些带有蓝晕的细纹也随着太阳升起而消失了。六双脚翻踩着那些从未整理过的残渣碎片:一块赌博用的旧筹码,被太阳晒得半白;透明的海鸥骨骸;一件德国国防军的浅褐色背心,破破烂烂,沾着轴承脂的污斑……

他们沿海滩前行。斯洛索普奇特的衬衫、快蹄儿的手帕、姑娘们的裙衣、蹦蹦跳跳的绿色酒瓶。大家都在交谈,男男女女,英语法语混杂,姑娘们用眼睛的余光看着自己的男伴,互相说了很多私房话。这应该对那种,哦,哦,早期的神经过敏症有些好处的,就像为了面对一天里必然发生的事情而喝酒提神。其实也不尽然。这个早晨太美妙了,不至于那么不济。海浪微涌,在一片弧形的鹅卵石海滩上碎成了馅饼皮,远处的海浪则在兀立于海角上的黑色岩石间涌起泡沫来。再远处的海上有一条小船朝昂蒂布方向驶去,两片对称的船帆闪烁着,犹如被阳光和远方吸住一般。小船渐渐转向,在低低的海浪间如一只鸟蛤般弱小,承受着海浪的触弄——今天早上斯洛索普能感觉到船舭上发出粗粝黑色的咝咝声(令人想起战前在科德角海滩上看到的彗星船和汉普顿船,周围弥漫着陆地上发出的气味,还有快要枯干的海草和夏天以来就存在的食油——享受沙子沾在晒黑的皮肤上的那种感觉,裸足踩在沙丘上的尖叶绿草上……)。近岸处,一艘脚踏船驶过,上面坐满了士兵和小妞——他们在船尾的躺椅上摇晃、撩水或者平展展地躺开来,躺椅是绿色和白色条纹相间的那种。水边,小孩子们在追逐、尖叫,被胳肢般粗声地、无法自制地大笑着。一片开阔的空地上,一对老年夫妇坐在长椅上,蓝白相映,撑着一把米黄色阳伞,为即将来临的一天起锚——看来是他们早晨的习惯……

他们走到了最靠边的礁石上,发现那里有一个小水湾,半露半掩的,在海滩上可谓别有洞天,把赌场也隔在外面,只剩下朦胧的影子。早餐有红酒、面包和娇笑,阳光从舞女们长发的缝隙间散射开去,摇晃颤动,一刻也不停息,紫色、栗色、藏红、翠绿,五彩缤纷,炫人眼目……你可以在这一瞬间忘掉整个世界,一切有形之物都化为无形,只有面包里发出的温热留在指端,美酒在舌根处旋流而下,进入长长的、顺畅的食道……

布娄特打断了他的思绪:“我说斯洛索普,她也是你的朋友?”

嗯?怎么……她,是什么?布娄特坐在眼前,得意的样子,对着礁石和附近的一个蓄潮池指指点点……

“你要有‘天眼’了,老朋友。”

噢……她一定是从海里来的。目前的距离大约有二十米,远远看去只是一个朦胧的身影,穿着长及膝盖的黑色丝绸裙,光裸的双腿又长又直,鲜艳的金发就像一顶兜帽,在脸上投下暗影,周围的发梢抚着两腮。她看着斯洛索普,一点没错。她的微笑有点像波浪。她一直站在那儿,微风拂着她的衣袖。他回过头来,拔出一个酒瓶的塞子,啪的一声,正好为一个舞女的尖叫声作了装饰音。快蹄儿的身子已站起了一半,布娄特对着女子的方向嘴巴大张,舞女们出于自我保护,下意识地急瞅过去,头发飞了起来,衣裙凌乱,臀部春光乍露——

老天,那个影子在动——是章鱼?哦我操,除了在电影上,那可是斯洛索普见过的最大的章鱼!我的妈呀,它刚从水里来,扭动着身子,一半已经上到了一块黑色礁石上。此时,它的眼睛恶毒而傲慢地看着那位姑娘,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伸出一只长长的、长满吸盘的触手,缠住了她的脖子,另一只触手则缠住了她的腰,挣扎着要把她拖回到海里去。

斯洛索普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酒瓶,从犹犹豫豫迈着舞步的快蹄儿身边跑了过去。他一边跑,一边拍打着西装的口袋找武器,但没有找到。他越来越近,也更清楚地看到了章鱼——哇,我的天,很大呀——他在章鱼身侧刹住脚步,一只脚踩进蓄潮池里,开始动手用酒瓶狠击章鱼的脑袋。那些寄生蟹垂死挣扎着滑入水中,围住了他的脚。姑娘已经半个身子进了水,想拼命喊,却被冰冷游动的触手箍紧了,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她伸出一只孩童般的手,指节很柔软,手腕上却套着一只标示身份的男式钢手镯——她的手抓住了斯洛索普的夏威夷衬衫,越抓越紧,谁会想到她临终前看到的竟是衬衫上用漫画色调画出的呼啦舞女、尤克里里琴和冲浪者呢?哦上帝呀上帝,帮帮忙吧,瓶子一下又一下砸在章鱼湿湿的肉身上,屁用都没有,章鱼瞪着斯洛索普,胜利者的样子,斯洛索普则在死神降临的时刻,一直盯着女孩的手,不敢稍有懈怠。衬衣在她恐惧的拧攥下皱了起来,一只纽扣吊紧在最后的一根线上。他看到了手镯上的名字,刻在上面的银色字母个个都很清晰,但他弄不懂意思。接着,那黏糊糊的灰色触手勒得更紧了,比他们两个的力量加起来还要大,抓摸不住,强劲的、痉挛的触手裹住那只可怜的手,渐渐离开地面——

“斯洛索普!”布娄特在十英尺外扔过来一只大螃蟹。

“这东西他妈的……”也许他应该把瓶子在礁石上砸破,戳这个狗杂种的眼睛——

“它饿了,会吃螃蟹的。别杀它,斯洛索普。给你,看在上帝的分上——”螃蟹在空中打着转飞过来,蟹足由于离心力而向外翘着:斯洛索普浑身发抖,扔下瓶子,螃蟹便撞在他的另一个手掌上。接得好。刹那间,他从她的手指和自己的衬衣上感到了食物引起的反射。

“好了,”斯洛索普哆哆嗦嗦地向章鱼晃动着螃蟹,“吃东西了,伙计。”另一只触手伸过来了,碰到了他的手腕,皱巴巴的,有黏液渗出来。他摇晃着螃蟹,扔在几英尺外的海滩上。真是怪了,章鱼居然追了过去:先是拖着女孩和斯洛索普走,有点迟滞,于是干脆放开了女孩。斯洛索普又迅速抓起螃蟹,悬在手里让章鱼可以看到,然后跳跃着逗引它,沿海滩走了开去。章鱼的嘴里涎水横流,眼睛直直盯着螃蟹。

在短暂的接触中,斯洛索普对章鱼的印象是脑子不太好使,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标准来衡量的。可是它的体力好得一塌糊涂,走起路来发出嘭嘭声,就像一个无生命的东西从桌子上掉下来,我们对即将发出的声音非常敏感,却又很清楚自己的动作来不及把它接住,可是又不想让它掉到地上!哈哈,听见了吗?又响起来了,嘭!这个头足类动物每走一步,都会嘭的一声。最后,为了摆脱这种声音,斯洛索普使了浑身力气,把螃蟹像铁饼一样高高地抛了出去,落到海里。章鱼急切地扑打到水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带劲地追了上去,很快就不见了。斯洛索普总算松了口气。

姑娘很虚弱,躺在海滩上大口吸气,其他人都围在身边。其中一个舞女抱着她,在说什么。斯洛索普慢慢走过来,听见了她的话,小舌音、鼻音倒像法语,却又搞不懂到底是哪种语言。

快蹄儿笑着,啪的敬了个便礼。“好样的!”布娄特欢呼着,“我就不敢这么干!”

“怎么不敢?你给我螃蟹了呀。哎——你是怎么弄到那只螃蟹的?”

“找到的。”布娄特面无表情地答道。斯洛索普盯住他,却对不上他的眼神。他娘的怎么了?

“我还是喝点酒吧。”斯洛索普想。他直接用酒瓶喝了起来。倾斜的绿色玻璃瓶里,空气往上扑扑直冒。女孩看着他。他停下来喘气,面露笑容。

“谢谢你,中尉。”声音里没有一丝颤抖,是日耳曼口音。他现在才看清她的脸,母鹿般柔和的鼻子,金黄的睫毛下长着一双酸绿色眼睛。嘴巴是欧洲人的那种,嘴唇薄薄的。“我差点儿没气了。”

“哦——你不是德国人?”

不紧不慢地摇头:“荷兰人。”

“你到这儿——”

她的眼睛闪开了,伸手,从他手里拿走了酒瓶。她遥望海上寻找章鱼。“它们视力很好,真的。它们看见了我。我。我不喜欢螃蟹。”

“我想也是。看你的样子是个傲慢的女人。”旁边,布娄特兴奋地用肘子顶了快蹄儿一下。来自大西洋彼岸的鲁莽。斯洛索普抬起她的手腕,这回却没费什么力气就读懂了手镯上的身份标记:“赛兹·卡婕·波季修斯”。他感觉她的脉搏在怦怦猛跳。她在哪里见过他?怪了。她的脸上有一种认识他的表情,却又马上和一种机敏混合在一起……

就是从这个时候起,这一群萍水相逢的青年男女聚集在沙滩上,声音里渐渐有了些僵硬,说出来的每个词都像是鞭子,阳光依旧明亮,却没有那么灿烂了……渗透其中的,是一种清教徒式的条件反射,也称为妄想症,其特征是想在有形的世界下面寻求别种的秩序。海面上的空气中,飞旋着灰白的力线……先前在屋子里信誓旦旦达成的协定,被炮弹炸成了干瘪的平面,其原因却并非战争这样的偶然因素。如今这些东西又出现了。哦,螃蟹并不是偶然“找到”的,妙极了——章鱼或者小妞也不是偶然碰到的,哼哼。事情的真相和其中的详情以后才会知道,但这时候他已敏锐地察觉到周围有一种阴谋。

所有的人都在沙滩上多待了一会儿,吃完了早点。可是,斯洛索普心里,这简简单单的一天,这小鸟和阳光、女人和美酒都已悄然销匿了。快蹄儿喝醉了,酒瓶子越空,人就越放松、越滑稽。他不仅锁定了自己一眼就看上的那个女孩,而且还锁定了斯洛索普的那个——如果不是什么章鱼的话,他斯洛索普此刻肯定在和她甜言蜜语了。他是一个信使,来自斯洛索普碰到章鱼之前那纯真的岁月。布娄特却胡子一丝不乱,军服肃整,极其清醒地坐在那里,仔细观察着斯洛索普。他的女伴吉莱纳是个纤巧的女子,一双腿很惹火,长发披在耳后,一直垂到背上,不停地在沙子里扭动着浑圆的屁股,恰似布娄特写了文章,她在空白处为他点评。斯洛索普一直看着她,他相信女人们就像火星人,有男人们缺少的天线。她只瞄了一眼,眼睛就张大了,变得神秘兮兮的。他敢发誓,她一定知道一些东西。回赌场的路上,他们提着空瓶子,篮子里也装满了早餐剩下的残渣剩屑。他设法和她搭上了话。

“像野炊,nessay-pah(是吗)?”

她嘴角边现出两个酒窝。“你一直都知道章鱼要出现吗?我这样想是因为整个过程就像跳舞——你们几个都在跳。”

“不是的。说实话,我不知道。你是说你觉得这只是一场恶作剧什么的?”

她突然悄声说道:“小泰荣呀。”一边抓起他的胳膊,对着别的人灿烂地假笑一下。“小”?他几乎有她两倍大呢。她继续道:“请你——小心点……”便打住了。他另一只手牵着卡婕,两个小鬼头,一黑一白,一左一右。此刻的海滩上空荡荡的,只有五十只灰色的海鸥注视着海水。洁白的云堆在海边变幻着姿态,看上去硬生生的,像小天使吹出来的。整个散步道上,棕榈叶随风摇曳着。吉莱纳走了,回到海边去寻找衣冠整齐的布娄特。卡婕捏了捏斯洛索普的胳膊,说出了他此刻正想听的话:“说穿了,也许我们是注定要相见的……”

从海边看,此时的赌场就像地平线上一颗璀璨的宝石:那些作为装饰的棕榈树在渐暗的日光中成了暗影。这些小山如锯齿一般,黄褐的山色渐渐加深,大海变得柔暗如黑色橄榄树林的深处。白色的别墅,矗立的城堡或完好或残破,灌木丛和寂寥的松树绿得有些秋气,这一切都越来越暗,被包裹在蛰伏了一整天的夜色中。海滩上点起了火。一阵微弱含糊的英语说话声传来,间或还有唱歌的声音,从水那边传到了坡尔吉耶维奇博士站立的甲板上。下面,章鱼格里高利的肚子里已经塞满了蟹肉,在自己的专区里幸福地游戏着。海角灯塔的灯光扫了过去,一些小渔舟往海上去了。格利沙小朋友呀,你已经好久没有露过绝技了……如今坡尔吉耶维奇博士和他神奇的章鱼已经完成了任务,他们还能不能继续从波因茨曼那里得到支持呢?

他早就不质疑任何命令了——甚至对自己的流亡也不再质疑。虽然布哈林阴谋活动的具体情况他从未听说过,但那些表明他和这场阴谋有牵连的证据从某个层面讲也有可能是真的——由于他的名气大,托洛茨基反党集团的人可能了解到了他的情况,以某种方式利用了他,但究竟是什么方式就不得而知了……不得而知:据他所知,有些天真的人做梦都参不透这其中的意味,更别说像他这样接受了。这完全有可能是斯大林做的又一场大型病态之梦,而且只是其中的一集。至少他还懂生理学,这总该算一样与党没有关系的东西吧……有些人除了党一无所有,一生都维系于党,最终却落得被清洗,这些人恐怕就是生亦如死了……他们从来没有确定的知识,从来没有实验室里的精确思维……天知道,这些想法竟是他二十年来赖以保持正常理智的法宝。至少他们永远不能——

不,不,他们不会的,从来没有过先例的……除非消息被封锁了,当然在杂志里也就读不到了——

波因茨曼会不会——

可能会的。没错。

克丽莎,克丽莎!那件事情还是发生了。这么快就发生在我们身上了:外国的城市、戴着破帽的喜剧演员、康康舞女、火焰喷泉、乐池里的乐队……克丽莎呀,你胳膊上抱着所有国家的国旗……晚上,节目间隙里,还有新鲜的贝类、热乎乎的pirozhok(小馅饼)、杯里的热茶……学会忘掉俄罗斯,学会从她留给自己的鄙陋、虚假的记忆中获取安慰……

此时,天空展开胸怀,迎来了第一颗星星。但是坡尔吉耶维奇没有许愿。他的原则。他对“到达”的前兆不感兴趣,甚至对“离别”的前兆也不感兴趣……小船开足了引擎前进着,船尾的浪花升了起来,被落日映得粉红粉红的,遮住了岸上的赌场。

今晚有电,赌场又回到了法国的电网中。枝形吊灯在头上明晃晃照着,上面的针状水晶参差不齐,外面的花园里也亮着柔和的灯光。斯洛索普正准备进屋,和快蹄儿及几个舞女吃饭,却看见了卡婕·波季修斯,不由停了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的头发用那种翡翠冠状头饰扎了起来,身体的其他部分则包裹在一条长长的海绿色天鹅绒荷叶花边裙里。她的身边陪着一位二星级将军和一位旅长。

“衔高好,”快蹄儿一边唱,一边在地毯上嘲讽地跳着曳步舞,作水牛状,“啊,真的是衔高好。”

“你想变成我的山羊(色鬼)呀?”斯洛索普笑道,“那可是白费力气哟。”

“我知道。”快蹄儿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哦,不,斯洛索普,求你了,不要,我们要进去吃饭的——”

“咳,我知道我们要进去吃饭——”

“不,这样会很难堪的,你得脱下来。”

“你喜欢这个吗?她是用真正的手工画上去的!看!漂亮的乳头,嗯?”

“是苦艾丛监狱的领带。”

他们到了主餐厅,挤在大量来来往往的侍者、军官和女士中间。斯洛索普手里牵着一位舞女,被人流挤散了,不过最后还是和她一起流动到两个刚刚腾空的座位上——却发现自己的左侧坐的竟是卡婕。他鼓起腮帮子,做个斗鸡眼,不辞劳苦地用手捋着头发。这时候汤上来了,他便拆除炸弹般小心翼翼地喝了起来。卡婕没留意他,隔着将军一个劲和一位陆军上校谈论他战前的职业——在康沃尔开一家高尔夫球场。洞,障碍区。能叫人感受到地势的起伏变化。不过他最喜欢晚上到球场,看獾从洞穴里钻出来玩……

鱼肉上来被吃光的时候,桌子下面发生了滑稽的事情。卡婕的膝盖好像在摩擦斯洛索普的膝盖,隔着天鹅绒,温热的感觉。

斯洛索普心里话:好—嘞,瞧着吧,我要利用那种遁词,因为我是在欧洲,对吗?他举起酒杯朗声道:“《快蹄儿·马科曼菲克之歌》。”欢声四起,快蹄儿却涨红了脸努力敛住笑。人人都知道这首歌:有个名叫塞萨尔·弗莱博托摩的苏格兰人,冲到屋子里的大钢琴前,用一把马刀尖当镜子,捻弄溜光的胡子,在一棵长在大盆子里的棕榈树后面快速跑动,把灯调到某个挡位,头仰着伸出窗外,眨巴着眼睛,发出嘘嘘声,叫房东过来。用酒漱了口,清好了嗓子,为数不少的一伙人便开始唱起来:

快蹄儿·马科曼菲克之歌

哦意大利杜松子是娘亲的诅咒,

法国的啤酒腐败生脓,

在西班牙喝波旁,亦圣亦癫,

像一个人走在荒野孤山。

私酿威士忌能在布着管道的山口

唤醒许多死人的灵魂——

它从放有毒药的锅里酿出,

地狱的铁锤就是那捣杵!


(副歌):哦——快蹄儿到处喝醉,

在这里,在最远的小岛上,

要是他能放弃喝酒的机会,

我就笑着死去,眼生白霜!


听起来像一百个威尔士人在唱,实际上只有两个人。男高音来自南方,男低音来自北方,这样一来,歌声成功地盖过了所有的谈话声,私密的和公开的。斯洛索普要的正是这个效果。他把身子倾向卡婕。

“去我房间里,”她低声道,“306,半夜以后。”

“知道了。”他及时地坐正了身子再次唱起来,正好赶上第一小节:


他在烈酒的海洋里化成了骨头,

鲸鱼跟着他,在周围摇摇扭扭——

从德班到多佛,他已渡到了半途,

整个人醉得一塌糊涂。

伦敦的雾,撒哈拉的日光,

采尔马特的冰雪悬崖之上,

戏谑地把货物装到吃水标上来,

像一场球赛,随时准备开始!


是哟,快蹄儿到处喝醉……(反复)


晚饭后,斯洛索普给快蹄儿发出了暗号。舞女们手挽手去了大理石休息室,那里的厕所隔间里装有铜制的传话筒,效果都不错,十分有利于隔间对话。斯洛索普和快蹄儿向最近的酒吧走去。

“听着。”斯洛索普对着自己的高脚杯说。词语从冰块上反弹出来,有了一定的寒意,“可能我有点精神错乱,要不就是事出滑稽,对吗?”

快蹄儿哼着《你可以在海边做很多在城里做不了的事》,假装轻松的样子,停下来问:“啊,对啦,你真的这么想?”

“说说那个章鱼吧。”

“那种章鱼在地中海沿岸很常见。只不过一般没那么——是不是太大了你才担心的?你们美国人不是喜欢——”

“快蹄儿,那不是一次偶然。你听见那个布娄特说的话了吗?‘别杀它!’他带着一只螃蟹,或—或许就在那个背包里,完全是为了引开那个畜生准备的。今晚他又去哪里了,啊?”

“我想他是去海边了。要喝很多酒的。”

“他很能喝酒吗?”

“不是的。”

“喏,你是他的朋友——”

快蹄儿发出了痛苦的声音:“天哪,斯洛索普,我不知道。我也是你的朋友,可是你要知道,我总是得和某种程度的斯洛索普式多疑症抗争……”

“狗屁的多疑症。这背后有名堂,而—而且你知道内情!”

快蹄儿嚼着冰块,目光看着玻璃搅拌杆,把一小块餐巾纸撕得雪花般飘扬。酒吧里的老把戏。他是老手了。终于,他柔声道:“好吧,他在接收密码电报。”

“哈!”

“今天下午我在他的工具包里看见了一个。只是匆忙的一眼。我没有细看。反正,他在为最高统帅部工作——我想应该是的。”

“不,不是的。哦,那又怎么解释这个——”他说出了自己和卡婕的午夜之约。仿佛他们几乎又回到了交换站的办公桌旁,火箭在飞落,茶泡在纸杯里,一切都归于正常了……

“你要去吗?”

“我不该去吗?你觉得她是个危险人物?”

“我觉得她很赏心悦目。我要不是担心弗朗索瓦丝,尤其是伊冯娜,我会火速送你到她门口。”

“可是?”

可是酒吧的钟声只敲了一下,又立马把他们一分钟一分钟地带回“过去”。

“我看你得的那毛病会传染,”快蹄儿开口道,“要不就是他们也盯上我了。”

他们对视一眼。斯洛索普想到,如果快蹄儿不在这里,自己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了。“给我说说吧。”

“我正想给你说说呢。他变了——可我又无法为你提供一丁点证据。这事还得从……我也不知道……秋天吧,从秋天说起。他不谈论政治了。天哪,我们以前经常谈的——自从复员后,他也不再说起自己的计划,他以前可是经常挂在嘴上的。我以为可能是导弹轰炸把他的脑子搞乱了……可是从昨天起,我就觉得没那么简单。娘的,真叫我伤心。”

“怎么了?”

“哦。是一种——不算是威胁。至少不是严重威胁。我当时开玩笑说,我对你的卡婕很感兴趣。布娄特就变得冷冷的,说:‘如果是我,一定会离那个女人远点儿。’他想用笑声掩饰过去,好像他也在关注她。其实不是的。他—他不信赖我了。我只是——我觉得我只是在某方面对他有利用价值,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方面。只要他需要我就会容忍我。就像大学里的关系。我不知道你在哈佛有没有这种感觉……我在牛津的时候,经常感觉到有一种奇特的关系模式,只是没人承认罢了——这种模式的影响远远超越了特尔街,一路向前,穿过谷市,进入契约、谋算、到期的账户……谁也不知道他们要来收谁的账,什么时候来,以什么方式收取……不过我当时觉得这些东西没什么意思,和我去那儿的真正目的只有一点沾边,你知道的……”

“当然了。在那个所谓的美国,他们会首先让你知道这一点。哈佛的存在是有其他原因的。所谓的‘教育’职能只是一个幌子。”

“你瞧,我们这儿就单纯多了。”

“也许你们有一部分人是。布娄特就让人遗憾了。”

“我还是希望他别有隐情。”

“希望吧。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哦我说——去约会,小心点。和我保持联络。也许明天早上我就有一两个离奇的故事给你讲了,新的转机。如果你需要帮忙,”他的牙齿迅速闪了一下,脸微微发红,“哦,我会帮你的。”

“谢谢你,快蹄儿。”耶稣啊,找了个英国盟友。伊冯娜和弗朗索瓦丝在向酒吧里窥望,招手让他们出去。他们去了希姆莱游艺室,玩“十一点”扑克牌一直玩到半夜。斯洛索普不输不赢,快蹄儿输了,两个女孩儿赢了。布娄特没有动静,但是有好几十个军官晃进晃出的,离他们远远的,身影在夜色中黑蒙蒙的,就像用轮转凹版印出的相片。也没有看见他的妞吉莱纳。斯洛索普问了一句。伊冯娜耸耸肩:“和你朋友出去了?谁知道呢?”吉莱纳,长长的头发、晒黑的胳膊、六岁孩童般的笑脸……如果事实证明她确实知道一些内幕,那她还可靠吗?

11:59时,斯洛索普转向快蹄儿,对两个女孩点点头,尽量发出淫荡的笑声,还在快蹄儿肩膀上迅速地、深情地捣了一拳。以前在预科学校的时候,教练在派小斯洛索普上场比赛之前就这么捣过他一下,使他获得了至少五十秒钟的信心。不幸的是他后来遭到一些乔特队员的袭击,被四脚朝天踩倒在地上,那些小伙子个个都像凶残的犀牛,杀气腾腾,块头也和犀牛不相上下。

“祝你好运。”快蹄儿说得很真诚,手却已伸到了伊冯娜可爱的、穿着薄绸的屁股上。可疑的时刻,没错,没错……斯洛索普走下铺着红地毯的楼梯(“欢迎斯洛索普先生光临敝店愿您在这里度过美好时光”),寂静的楼梯平台上,有几个孔雀石雕刻的美女,身后是追得精疲力竭的色男们,都是永远不变的绿色,前面上方是唯一一个亮晃晃的灯泡……

他在门口停下来,把头发梳理整齐。她穿着白色长皮衣,上面缀满了亮闪闪的饰片,有肩垫,领口和袖口是长短不一的白色鸵鸟毛。冠状头饰不见了:电灯光下,她的头发变成了新落的白雪。屋子里只燃着一支香蜡烛,整个房间宛如沐浴在月光中。她把白兰地倒入古石杯里,他伸手去接,两人便手指相碰了。“没想到你对打高尔夫的那个家伙那么痴迷!”斯洛索普真是又温柔又浪漫。

“他挺讨人喜欢的。我也在讨他喜欢。”她挑起一只眼角,额头皱了起来。斯洛索普觉得自己的裤链可能都要撑开了。

“对我不理不睬的。为什么呢?”好个斯洛索普,一下就击中了要害——但她听了这个问题便逃掉了,躲到房间里别的地方去重整旗鼓……

“我对你不理不睬了吗?”她站在窗口,身后下方是大海,午夜的大海。这么远的距离根本无法看清波浪起伏,一切都像融入了一幅古画,挂在无人问津的画廊里,而你就坐在画对面的暗影里,全然忘却了自己何以来此,惊慑于异常明亮的月光,而这月光正是今夜普照大海的月亮发出的,那个残破的、被漂白了的月亮……

“我也不知道。反正你在到处卖弄风情。”

“也许有人希望我这样呢。”

“和‘也许我们注定要相见’是一个道理?”

“唉,你把我想得太复杂了。”她轻轻走到一张床前,一条腿放入被中。

“我知道。你不过是个荷兰挤奶工之类的角色。衣柜里满是浆好的围裙和—和木屐,对吗?”

“去看看呀。”蜡烛里发出的香料味犹如神经束一般在屋里游走着。

“好的,我要看的!”他打开她的衣橱,月光从镜子里反射出来,照入衣橱里,只见里面错综复杂、拥挤不堪,衣服有缎子的、塔夫绸的、上等细麻布的、茧绸的,深色的领子、饰物、纽扣、金银镶边,柔软而纷乱,女人式的隧道迷宫,最深远之处肯定有数英里之遥——他在里面也许半分钟之内找不到北……发亮的饰带、闪烁的孔眼、摩挲着他面部的绉纱巾……啊哈!别急,我的天,这里面起主要作用的香味是四氯化碳,所以这个衣柜里面的东西大部分是道具。“唔。酷毙了。”

“如果你是在恭维我的话,那就谢谢了。”

让他们谢我吧,宝贝。“有点美国味呀。”

“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美国人。”

“嗯。所以,你肯定是从那个阿纳姆那边过来的,对吗?”

“天哪,你反应真快。”她的口气里含有警告之意,暗示他不要再追问下去。他叹口气,用指甲弹响石酒杯。在昏暗的房间里,背对着瘫颓沉默的海洋,他试着唱了起来:

知道答案还为时过早

还是太早了,

好像我们还没有热吻,

或是追月逐星。

当歌舞渐少,穿过夜的寂静,

走入静谧的黎明,

走过隐秘的草坪……


知道答案还为时过早。

如果一声悲叹,

是为了那场无声的交谈,

如果那不止是乱抛媚眼,

却注定要没入灰雾,

随风飘散……


我们如何说得明,

我们如何看得清?

爱情在阴暗处念动咒语,

摆布着我们的决定……


谁又能说,

快乐的爱情刚刚开头?

也许地球的转动使爱情进入黑夜,

离开了白昼?

亲爱的,这恐怕错不了——

要知道答案还为时过早。


她明白他对自己的希望,便表情索然地等着他唱完。醇和的管乐密集和声在空气里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她软绵绵地向他伸出一只手,他也慢条斯理地向她的嘴巴倒将过去。鸟羽滑腻,袖口翻卷,她黏糊糊的舌头紧张得像一只蛾子,他的手从那些金属饰片上摩挲过去……接着她的胸部就死死压在了他身上,前臂和双手交叉在身后摸索着拉链,胡乱地顺着脊背拉开来……

卡婕的皮肤比她脱下来的衣服还要白。再生了一回啊……他仿佛在窗外看见了章鱼爬上礁石的那个地方。她踮着脚走路,像个芭蕾舞演员,显得臀部颀长、曲线毕露。斯洛索普解开裤带、纽扣、鞋带,一只脚蹦跳着。啊天哪天哪。月光照亮了她的背部,她的正面却仍旧模糊不清。腹部,还有脸,他都没能再看清楚。鼻孔到下巴那一块变得野兽般可怕,黑色的眸子涨大起来,遮住了整个眼眶,眼白都不见了,光亮照过来的时候只能看到红色的动物般的躯体,可又不知道光亮什么时候才会——

她坠倒在床里面,把他也拽了过去。他的身体陷入了光洁无瑕、花团锦簇的缎锦中,立即转身把硬邦邦的东西送入她张开的两腿间,发出了今夜调好的震动频率……做爱的时候,她浑身颤抖,身体在下面闪烁着乳白、幽兰的光,仿佛绵延数里的光。她压抑着不发出任何声音,金色睫毛下的眼睛弯成了月牙,长长的八面体黑玉耳环无声无息地快速晃动着,打在脸颊上,犹如黑色冰凌。他在她上面,脸上毫无表情,一副谨慎的、做戏的样子——是做给她看的吗?要不就是在忙着做他们介绍过的“斯洛索普式混合反射状态”——她要打动他,她不要裹着一层塑料外衣……她的呼吸粗重起来,进而激变成呻吟声……他觉着她要高潮了,把一只手插进她的头发,想固定她的头部,好看到她的脸。于是突然有了一场争斗,残忍而真实的争斗——她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的脸——这时候,她莫名其妙地达到了高潮,斯洛索普也同时达到了高潮。

就在这一刻,从来不笑的她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仿佛发自一只上扬的气球深处,从顶部飘飞而出。后来,她就要迷蒙入睡时,嘴里还在咕哝着“笑”这个字,而且又笑了一回。

他想说:“噢,是他们让你笑的。”不过第二次笑也许就不是了。此时她不再是那个一直对他絮叨的卡婕。紧接着他自己的眼睛也闭上了。

在醒梦之间迷迷糊糊的某个时刻,斯洛索普开始停止用鼻子呼吸,改用嘴巴,就像一枚导弹,阀门受到遥控,在预先设计好的时刻打开或者关闭。很快,他就开始打起呼噜来。据说他的呼噜声足以把双层窗震得啪啪作响,把百叶窗震得摇摇晃晃,把吊灯震得叮叮当当,果不其然呀……他今晚第一次打呼噜时,卡婕被吵醒了,用枕头狠狠打他的头。

“不许打呼噜。”

“唔。”

“我睡觉很浅。只要你打呼噜,我就拿枕头打你。”说着挥了挥枕头。

同样不是开玩笑。他不断打呼噜,挨枕头打,醒来,“唔”一声,又睡着,一直这样到了凌晨。最后他说:“来吧,把它割掉吧。”

“没鼻子的家伙!”她尖叫一声。他抓起自己的枕头朝她扔过去。她躲闪着,翻滚着,撞到床面上,一边拿枕头佯攻,一边退到碗柜边。酒瓶就在那儿。她扔下枕头,拿起塞尔查水瓶。他这下子明白她想干什么了。

那叫什么来着——塞尔查水瓶?这到底是操什么蛋哪?“他们”还安插了什么有趣的道具,“他们”还在调查什么样的美国式条件反射?那些香蕉泥馅饼又在哪儿呢,嗯?

他提着两个枕头,定定地看着她。“再走一步呀。”她咯咯笑着说。斯洛索普扑下去要打她的屁股,自然也就挨了她一瓶子。一只枕头打在她大理石般的一边屁股上裂开了,屋子里的月光里呛满了羽毛和绒毛,很快又沾上了塞尔查瓶子里喷出的水珠。斯洛索普一直想抓住瓶子。卡婕滑溜无比,把身子扭开,躲到一张椅子后面。斯洛索普从碗柜上拿了个白兰地瓶子,打开瓶盖,喷出清亮的、伪足动物分泌物般的琥珀色液体,在月光中出没了两次,把酒洒到了她的脖子周围、长着黑色乳头的乳房间和身体两侧。“狗杂种。”说着她又用塞尔查打了他一下。两个人在卧室里追逐着,一些羽毛落下来,沾在他们的皮肤上。她斑驳的身体一直在往后躲,在这种光线下,即便离得很近也往往看不清楚。斯洛索普时不时被家具绊倒。“小子,看我逮住你!”就在说话的当儿,她打开通往客厅的门,蹿了出去,狠狠关上门。斯洛索普被撞个正着,身子弹开来,说了声“我操”,便又打开门。只见她向他挥动着一块大大的红色斜纹桌布。

“你这是干什么呀?”斯洛索普问道。

“魔术呀!”她叫着,把桌布朝他身上一挥,桌布泛起清晰的褶皱,迅速传播开去,就像水晶的瑕疵,在空中划过一片红色,“看好了,我要让一个美国中尉消失了。”

“胡说什么,”斯洛索普四处瞎撞,想钻出去,“我在这里面怎么看得好呀?”找不到任何缝隙,他有点慌了。

“要的就是这样,”她突然钻了进来,靠近他,嘴唇放在他乳头边,双手在他颈后的发间掠动着,把他拽到远处的地毯上,“我的小山雀呀。”

“你在哪儿看过那部电影呀,啊?我记得他和—和那只山羊上床了?”

“呃,你别问了……”这回他们怀着善意,相互配合,来了个速战速决,两个人都有些困倦,浑身都是黏糊糊的羽毛……高潮后,他们紧靠在一起躺着,软得一丝儿也动不了。唔,斜纹布、绒毛,很舒服,红红的,就像躺在子宫里……他弯过身子,用手抓住她的脚,生殖器软软地贴在她两股间的凹缝里。他非常努力地用鼻子呼吸着,两个人又进入了梦乡。

斯洛索普醒来时,地中海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外一棵棕榈树,斑驳地照进来,透过桌布感觉是红色的。鸟儿在鸣啭,楼上有水流声。醒过来的一瞬间,人躺着,睡意全无,但还没有回到清醒状态,脑子里满是一些分分合合的流念。卡婕也躺着,紧贴着他,暖烘烘的,和他的身体并成了双“S”形。她开始动了。

另一间屋子里响起了扣军用皮带的声音,他听得很分明。“有人,”他一边凝神观看,脑子一边飞转着,“肯定是在抢我的裤子。”地毯上发出轻微的脚步声。他听见自己的零币在裤子里叮当作响。“有贼!”他大叫一声,把卡婕吵醒了,转身搂住了他。他这时候才看见了昨晚找不到的桌布褶边,迅速从桌布里钻出来,恰巧看见一只大脚,穿了只咖啡加靛青的两色鞋,从门口消失了。他跑入卧室,发现自己的其他东西也都不见了,鞋和内衣都不例外。

“我的衣服!”他又回头往外面跑,卡婕正好从桌布里钻出来,赶紧去抓他的脚。斯洛索普甩开门,跑到楼道里,又想起自己还光着身子,一眼看见一辆洗衣车,从上面抓起一条紫色绸缎床单,像古罗马的托加袍一样裹在身上。楼梯上传来一阵窃笑和胶鞋底的啪嗒声。“啊哈!”斯洛索普叫一声,就沿楼道扑了过去。床单滑溜溜的,穿不住,一会儿边子飞起来,一会儿从身上滑下来,一会儿又踩到脚下面。他一步两个台阶,到了上面却只看见同样的走廊,而且同样空无一人。大家都去哪儿了?

楼道远处一个拐角处露出一个小小的头,接着是一只小小的手,并且向斯洛索普伸出一个小小的指头。刹那间一阵怪笑传来,斯洛索普同时疾扑过去。到了楼梯口,他听见脚步声向下去了。“紫色大风筝”追了三段楼梯,出了门,到了一段小平台上,恰恰看到一个人从一个石栏上跳了过去,消失在一棵树上端浓密的枝叶里。“竟然上树了!”斯洛索普喊道。

你先得钻进树的枝叶里去,然后才能像爬梯子一样上下自如。隔一两根树枝就看不到什么了。树在摇晃,所以他推断出贼就在树里面。他费了老大的力气才爬到树上,床单挂来挂去,不断撕开,树刺戳在肉上,树皮又刮在肉上,脚也伤了。很快,他就气喘吁吁了。渐渐地,绿色的光锥缩小了,明亮了。在靠近树顶的地方,斯洛索普看到一处痕迹,局部深入树干中,像是锯痕。他也没停下来考虑端详,就一路爬到树顶上,晃悠悠抱着枝条,欣赏了一回海港和海岬的美景:碧海如画,涌起白色的浪花,一场暴雨在地平线附近酝酿着,人们的头顶在遥远的下方四处移动。呀!他听到树干上传来木头断裂的声音,自己抱着的纤枝也震动起来。

“嗷,嗨……”是那个贼。他没有爬到树上面来,而是爬下去了!“他们”知道斯洛索普会选择向上,而不是向下——他们利用的就是那该死的美国式条件反射,被追的坏人总是向上跑的——为什么向上呢?他们几乎把树干锯断了,现—现在——

“他们”?“他们”?

“唉,我最好,唔……”斯洛索普正想着,那段树干彻底断开了,猛听得哗啦、嗖两声,黑色树枝和树刺的漩涡似乎将他分成了几千块下落的碎片——整个人摔了下去,在树枝上弹来弹去,他紧紧抓住头上的紫色床单,作降落伞用。呼。嗯。大约掉到半中腰、也就是差不多刚才的平台高度的时候,他偶然向下看了一眼,发现有很多高级军官,穿着军装,还有很多体态丰满的女士,穿着细麻布衣装,戴着有花饰的帽子,都在那里观看。他们在玩棒球。看情形斯洛索普要落到他们中间去了。他合上眼睛,竭力想象自己在一座热带小岛上或某间安全的屋子里,那里根本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差不多就在撞到地面时,他睁开了眼睛。一瞬间周围鸦雀无声,他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痛楚,就听得哐当一声,木头和木头相撞了。一个鲜黄的、滑溜溜的球从离他鼻子一英寸远的地方擦了过去,消失在视线里。紧接着爆发了一阵庆幸声,女士们显得兴致勃勃。脚步声朝他移过来了。他的背好像,唔,有点儿扭伤了,此刻他一点儿也不想动。眨眼间头上就被某个将军和泰迪·布娄特的脸罩住了。他们好奇地盯着他。

“是斯洛索普,”布娄特说,“他穿着紫色床单。”

“这是怎么回事,小伙子?”将军问道,“服装表演,嗯?”他身边多了两位女士,对斯洛索普笑着——也许她们的目光已经穿透了他的身体。

“将军,您在和谁说话呀?”

“这个穿着托加袍的可怜虫呗,”将军答道,“他挡住了我的下一个球门。”

“嗨,罗伊娜,这太离奇了。”一位女士转向同伴说,“你看到‘穿着托加袍的可怜虫’了吗?”

“哎朱厄尔我没有呀,”罗伊娜兴高采烈地说,“我想将军刚才喝酒了。”女士们咯咯笑起来。

“要是将军在这种状态下制定所有的决策,”朱厄尔大口喘着气,“那,那,那斯特兰德就是德国泡菜的天下了!”两位女士尖叫着,声音很大,持续时间也长得叫人不舒服。

“那你的名字就不叫朱厄尔,要,要叫布伦希尔德了!”她们的两张脸此刻像两朵窒息的玫瑰,两个人使劲地搂在一起。斯洛索普怒视着头上的情景,这时候又添了几十个人物。

“哦——你们瞧,有人把我的衣服全偷走了,我正要去找管理人员提意见呢——”

“然后决定穿上紫色床单去爬树。”将军点点头,“唔——我保证可以给你提供一点衣服。布娄特,你和这位先生身材差不多,对吧?”

“噢。”布娄特肩膀上扛着槌球棒,那姿势就像在给吉尔古或柯蒂斯做广告。他俯视着斯洛索普,假笑道:“我那儿还有一套军装。来吧,斯洛索普,你没问题的,没有的。一点都没有摔坏。”

“呀——唏。”斯洛索普身裹破床单,在打棒球的热心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一瘸一拐地跟在布娄特身后,离开草坪,进了赌场。他们先是在斯洛索普的房间里停了一会儿。他发现房间刚刚打扫过,彻底腾空了,准备迎接新客人。“嗨……”他猛地拉开抽屉,里面空空如也,自己的衣物已一件不剩了,那件夏威夷衬衣也不见了。操什么蛋呀。他呻吟着,把桌子翻了个遍。空的。柜子,空的。休假证明、身份证,拿走了。他背上的肌肉痛得直跳。“这是怎么回事,盟军司令部?”他又去门口核实了一遍房间号。现在做什么都是徒劳了。他心里明白。他最心疼的是霍根送的那件衬衣。

“先穿件体面的衣服吧。”布娄特的口气里充满了嫌恶,像个中学校长。两个中尉提着旅行包闯了进来,停在那里,瞪大眼看着斯洛索普。“喂,伙计,你搞错战区的位置了。”一个说。“你尊重点儿人家吧,”另一个哈哈大笑,“人家是阿拉伯半岛的劳伦斯!”

“我操。”斯洛索普说了一声。他连胳膊都抬不起来,更别说挥动了。那两位走进了布娄特的房间,一起凑了一套军装。

“哎,”斯洛索普突然想起来,“今天早上那个马科曼菲克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真的。和他的小妞出去了。也许是小妞们。你去哪儿了?”

斯洛索普却在自顾自东张西望,直肠渐渐收紧,迟来的恐惧攫住了他,脖子上和脸上冒出一阵汗珠。他想在这间快蹄儿和布娄特同住过的房间里找到快蹄儿的蛛丝马迹。刚毛的诺福克短外套,细条纹西装,随便什么……

一无所获。“那个快蹄儿搬出去了,还是怎么了?”

“他可能搬进去了,和弗朗索瓦丝或者什么人。甚至可能早早回伦敦了。我没有记载他的行踪,我不是失踪人员管理局的。”

“你是他的朋友呀……对不对?你是什么人?”布娄特傲慢地耸耸肩,直视着斯洛索普的眼睛——这还是他们认识以来第一回。

答案就在布娄特瞪着的眼睛里。昏暗的房间里已变得秩序井然了,没有一点休假的气息,只有一些萨维尔街买的军装,银色的梳子和剃须刀摆放得宜,一个八角形底座上有一根亮闪闪的钉子,穿过半英寸厚的一叠彩色薄纸,纸的四角裁得四四方方的……简直是把白宫移到了里维埃拉。

斯洛索普垂下眼睛,看着别处。“我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他嘟哝了一句,从门里退出来。军装的臀部宽大如气球,腰上又太紧。跟着感觉走吧,伙计,你得在这里头纠缠一阵子了……

他先是去了他们聊过天的酒吧。里面没人,只有一个上校,蓄了弯弯的浓髭,戴着帽子,身子僵硬地坐在那里,眼前摆着一个很大的杯子,冒着泡,不透明,还加了一朵白菊花。“他们在桑德霍斯特没有教你敬礼吗?”少校嚷道。斯洛索普犹豫了一下,给他敬了个礼。“该死的军官训练队,里面肯定尽是些纳粹。”看不到招待员。少校说了什么,记不得了——“怎么?”

“其实,我是个,嗯,美国人。我只是借了套军装,嗯,我在找一个宗尉,也就是你们说的中尉,叫马科曼菲克……”

“你是什么人?”少校吼着,用牙齿撕下菊花的花瓣,“你在搞什么愚蠢的纳粹玩意,嗯?”

“哦,谢谢你。”斯洛索普退出酒吧,又敬了个礼。

“简直不可思议!”少校的回声跟随斯洛索普传进过道里,一直传到希姆莱游艺室。“简直就是纳粹!”

这是个宁静的中午,游艺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回音袅袅的红木家具、绿色的台面呢和悬挂着的栗色天鹅绒环。长柄的木钱耙在桌子上呈扇形摆放着。乌木柄的小银铃口朝下放在桌面上。桌子周围整齐地排放着新古典风格的椅子,也是空无一人。有些椅子比别的要高些。这里已经没有了赌运气的游戏所特有的显著外在特征了。这里在进行另一项事业,比赌博更真实、更残酷,安排也很周密,避开了斯洛索普这类人的眼睛。谁坐在高些的椅子上?它们有名字吗?谁躺在“它们”光滑的台面上呢?

铜黄的光线从头上渗下来。阔大的房间里画满了壁画,有男女神灵,有色彩轻淡的牧羊男女,有朦胧的花木和飘动的巾带……到处是弯弯曲曲的镀金镂花滴水槽,装在挂东西的壁板上、枝形吊灯上、柱子上、窗框上……疤痕累累的木地板在渗入的中午光线下隐隐闪亮……长长的链子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一直到离桌面几英尺的地方,链子末端是钩子。这些钩子是挂什么的呢?

就在这短暂的时刻里,斯洛索普身穿英国军装,独自面对着这些物件,感受到了它们背后隐藏的一种秩序,一向浑浑噩噩的他也是最近才对这种秩序起了疑心的。

恍惚间,棕色和乳白色的光影里出现了一个金色的、大约像树根甚至像人形的东西。然而事情没那么简单。很快他的怀疑就不幸成为现实了。他意识到这间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为另一种目的而设的。这些东西对“他们”有意义,对我们却永远没有任何意义。永远没有。两种不同的存在秩序,貌似相同……可是,可是……


哦,那里的那个世界呀,

真叫人难以理解!

就像一场梦,得到又失却!

我像个傻瓜在“禁区”里乱舞,

等待着光亮开始碎裂——

唔,谁说过那边不能去,

谁说过不能探一探?

如果你觉得有点烦,

随时都可以走一圈,

因为你压根儿没说过“再见!”


为什么是在这里呢?为什么马上就要落到他身上的彩虹偏偏要在这间暗码充斥的屋子里激荡不已呢?换句话说,为什么走在这里就像进了真正的“禁区”呢——这里的房间和那里一模一样,长长的,像瘫痪已久的人,像破败的酿酒厂,像年代久远的朽腐之物经过浓缩的残渣,叫人一闻就生畏。房间里到处是笔直的塑像,上面有灰色的羽毛,翅膀也张开着,脸上被灰尘遮住了——房间里满是灰尘,凡是到角落那边和屋子更深处的人都会被遮罩得面目不清。尘土会落在他们端庄的黑色衣领上,会给他们的白脸和白衬衣上、珠宝和裙子上、快如闪电的白手上柔柔和和地包一层糖衣……“他们”到底在玩什么牌?用的又是些什么手段呢,这么隐蔽,这么古老而完善?

“我操。”斯洛索普低声骂了一句。他只会这一句咒语,说起来还是万能的,哪里都好用。屋子里成千上万的小块洛可可式贴面隔挡了他的低语声。也许今晚他可以悄悄溜进来——不,不是晚上,可以另找一个时间,带上桶和刷子,把“我操”两个字写在壁画上粉红色的小牧羊女嘴巴里吐出来的一个球形气泡上……

他退了出来,从门里后退出来,仿佛有王者的光芒照耀在他身体正面,既让他害怕又令他向往,所以他一边退一边还在看。

到了外面,他低头向码头走。周围是来找乐子的人,还有疾飞的白色海鸥和啪啪掉落的粪便。这情形像我以前在布鲁涅森林自由自在漫步的时候……穿着军装,见人就敬礼,形成条件反射,别惹不必要的麻烦,尽量别引人注目……每敬一次礼,胳膊在举起时就会添一分笨拙。这时候,云从海里起来了,迅速地涌向天空。这里也没有快蹄儿的影子。

渔人、玻璃工、皮货商、叛教的传教士、山顶上的族长、山谷里的政客——这些人的魂魄犹如雪崩一般,从这里的这个斯洛索普倒回去,直到1630年。当时,温思罗普总督乘坐着“阿贝拉”来到美洲。“阿贝拉”是一艘指挥船,带领着一个规模不小的清教徒船队,而斯洛索普家的第一个美国人就在指挥船上给大家做做饭什么的——瞧,“阿贝拉”和整个船队回航了,排着编队。风把他们的船又吸到东面去了,而从未知世界边缘上伸出身子的那些活物们则吮吸着他们的脸颊,认真得眼珠子都挤到一块儿去了,吸得脸颊陷进去,成了黑洞洞的空腔子,让那些已不再童稚、不再光洁的大牙们去摆布。这就是那些旧船只风风火火离开波士顿港、航行在大西洋上的情景。当时的海面浪潮翻涌,又逆向涌回来……这样就拯救了每一位因为甲板意外颠簸而滑倒摔跤的厨子:厨子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的时候,晚饭的炖肉汤又自行从厚厚的木板和有福者们愤恨不已的鞋子上聚拢来,喷泉般飞回到锡镴壶里;把他滑倒的呕吐物也汹涌澎湃地回到了把它们吐出来的嘴巴里……变化无常!泰荣·斯洛索普式英语又回来了!不过,这样的时间倒流好像并非如今的“他们”心里所期望的拯救……

他来到一处宽阔的鹅卵石散步道上,乌云开始遮住了太阳,道两旁的棕榈树幻化成粗糙的黑色。快蹄儿也不在海滩上——那些姑娘也不见影儿。斯洛索普坐在一堵矮墙上,晃悠着脚,注视着前方。黯淡的蓝色和泥泞的紫色一层层一波波地从海面上漫过来。周围的空气渐渐凉下来。他打了个寒战。“他们”要干什么?

他回到赌馆。一路上,圆球般的大雨点浓得像蜜,开始在人行道上砸出大大的“*”号来,吸引他把这个日子当成一篇文章往最后面读,那里有尾注,可以解释一切疑团。他没想要读。硬要把一个日子弄成说得通的东西,没人这样要求过。他只是一个劲跑着。雨越来越大了。他的脚步把水变成了漂亮的花儿,每朵花儿在他飞过之处停留一秒钟。他是在飞。回到赌馆时他浑身都是斑斑点点的雨。他发疯般地在这座毫无生气的大赌馆里搜着,还是从那个烟腾腾的、飘着烈酒味的酒吧搜起,进而来到那个小剧院。剧院里今晚要演出删节版的《L'Inutil Precauzione》,就是《塞尔维亚的理发师》里罗西娜蛊惑监护人的那段虚构的戏。他进了剧院的绿色房间,那里尽是旖旎的姑娘们,或梳弄头发,或整理袜带,或粘贴睫毛,见了斯洛索普都在笑,里面却不见他最想看到的那三个姑娘。没人见过吉莱纳、弗朗索瓦丝和伊冯娜。另一个房间里在排练罗西尼的塔兰台拉舞曲。所有的管乐器都像是降了半个音。斯洛索普立刻意识到,自己周围的这些女人都是在战争和战败的阴影中度过了生命中很长一段年华的,而她们每天都要看着人们从她们眼中消失的……一点没错,他从其中的一两双眼睛里看到了古老的、欧洲式的怜悯。这种神情他过后便领会了,尽管那时候离他失去纯真、与她们同流合污还很远很远……

他就这样游荡着,穿过明亮、混乱的游艺室,穿过餐厅和卫星般的私人小餐厅,不停地和人撞个满怀,或者碰在服务生身上,却一个熟人都没找到。“你需要帮忙的话,好的,我就帮你了。”……人声、音乐声、洗牌声,所有的声音都变得越来越喧嚣、越来越压抑,最后他又找回到希姆莱游艺室。这时候里面已经很拥挤了。光灿灿的珠宝首饰,微微闪耀的皮革,快速旋转、难以看清的轮盘赌辐条——这时候,他突然崩溃了:这里尽是游戏,太多太多的游戏,他听到赌场经理讨厌的鼻音,却看不到人在哪里。“先生们,女士们,注下好了”的声音突然从禁区直接传到耳朵里,说出了他一整天以来和那座看不见的“赌场”对抗所玩的把戏——他惊恐地转过身来,重又冲入外面的雨里。赌场的电灯光凶残地、不遗余力地照在光滑的鹅卵石上,很是刺眼。他把领子竖起来、把布娄特的帽子放下来盖住耳朵,每隔几分钟就说一声“我操”,浑身冷得发抖,脊背因为从树上摔下来还在疼痛。他跌跌撞撞地走在雨里,觉得自己就要哭了。为什么这一切这么快就彻底背叛了他?他的新老朋友,每一个纸片和衣服,凡是和他过去相关的东西,都他妈的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怎么能潇洒地面对这一切?又过了很久,他又累又冷,穿着牢笼般的毛料军服,抽抽噎噎,一副可怜相。这时候他想起了卡婕。

回到赌馆时已近半夜,正是她的最佳时间。他踩着沉重的脚步上了楼梯,声音弄得像洗衣机般响亮,身后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他在她门前停了下来,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地毯上。他不敢敲门。她也被带走了吗?谁在门后面等他呢?“他们”又带来了什么设备?好在她已经听到他的声音了。她打开门,露出酒窝笑着,看到他浑身湿透,笑容里又有些责备。“泰荣,我想你。”

他耸耸肩,忍不住浑身痉挛,身上的雨水洒在两个人身上。“这是我想到的唯一能来的地方。”她的笑容慢慢展开了。他小心翼翼跨过窗台,却又不清楚自己跨过的到底是门还是很高的窗户。他走进了她的深闺。


充满情欲的大好晨光,窗户早早地就朝海边打开了。风夹带着棕榈叶吹进来,发出沉重的沙沙声。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断续地浮到风面上。海豚们在海港外面晒太阳。

“哦,”卡婕在麻布和锦缎堆里呻吟着,“斯洛索普,你是头猪。”

“噜,噜,噜。”斯洛索普快活地学着猪叫。海面的日光在天花板上舞蹈,黑市上买来的香烟里冒出了袅袅烟雾。虽然这些日子里晨光不够清晰,也还可以看出烟雾上升时的优美姿态,或盘旋,或舒卷,虽略显模糊,却也看得真切……

再过些时候,海港把蓝色映射到向海的、用石灰刷白的赌场正面。高高的窗户又关上了。海波的影子在楼面上织出的光网里颤动。这时候,斯洛索普起了床,穿着英国军服,狼吞虎咽地把月牙面包和咖啡送入肚子里,一边已开始忙起来,或学习用专业德语写的课程,或猜想用翼板稳定飞行轨迹的理论,或差不多用鼻子尖来研读某个德国电路图——那些图上的电阻像线圈,线圈又像电阻。“真是他妈的怪东西,”他搞熟了以后说,“他们干吗要把那些东西弄得颠来倒去呀?想搞伪装还是咋的?”

“想想你们德国古代的神秘字母吧,”斯蒂芬·多德森—特拉克爵士给他建议道。爵士是外交部政治情报处的人,能说三十三种语言,其中包括牛津腔很重的英语。

“我们的什么?”

“哦,”爵士抿紧了嘴唇,像是有些头晕,“图里的线圈恰好很像古北欧字母的‘S’,即sôl,意思是‘太阳’。古高地德语叫做sigil。”

“这样画太阳很滑稽。”斯洛索普这样看。

“没错。远早于此的哥特人是画一个圆圈,中间有一点。其中的不一致显然是因为中间有过断代,也许是部落分化,或者是外来影响——就像一个很小的孩子,其尚未独立的自我在发展过程中也会受到类似的社会影响。道理是一样的,这你知道……”

唔,不知道,斯洛索普不知道的,不大知道的。几乎每次和多德森—特拉克见面都要听他讲这种东西。这个人是某一天突然降临的。那是在外面的海滩上,他穿着黑西装,头皮屑从已经稀疏的红黄色头发上掉下来,星星点点地散布在肩膀上。他出现在赌场正面的白色背景上,他的到来使赌馆都颤抖了。斯洛索普当时正在看“塑料人”的漫画,卡婕仰着脸在太阳下打盹。他的脚步虽然轻,卡婕却一听到就用一个肘子撑住身子,向他挥手招呼。这位贵族把整个身子扑倒在沙滩上,姿势8.11,迟钝,本科生水平。“看来这位就是斯洛索普中尉喽。”

四色的“塑料人”从一个锁孔里挤出身子,转过拐角,从管道里爬上去,到了那个疯狂的纳粹科学家实验室内的水槽里。塑料人的头此刻正从水槽上的龙头里冒出来,眼睛戴着防护镜,毫无表情,下巴不是塑料的。“正是。你是谁,老兄?”

斯蒂芬爵士作了自我介绍,脸上的雀斑在阳光下活跃起来。他好奇地打量着漫画书。“我猜现在不是学习时间。”

“他得到许可了吗?”

“他得到许可了。”卡婕对着多德森—特拉克微笑/耸肩。

“我在学无线电控制,正休息呢。这个‘夏威夷1号’。你了解吗?”

“我仅对它的名字来历感到好奇。”

“名字?”

“有一种诗意,工程师的诗意……叫人想起Haverie——均衡,你知道的——你当然有两只耳朵的,对吗,对称于火箭预定方位的两边……也叫人想起haven——用锄头或棒子砸向某人……”他站在那里心不在焉地笑着,心却已飞向远方,说起了战时流行的俚语ab-haven(紧急关闭),还有铁头木棒的使用技术、农民们的幽默、追溯到古希腊时代的生殖器崇拜的喜剧……斯洛索普首先的愿望就是钻回到塑料人钻的地方去,然而斯蒂芬除了显然是那些人中的一分子外,身上还有一种东西,吸引着他听下去……一种纯真,也许是在表示友好,而他唯一想到的方式就是分享吸引他、控制他的东西,分享他对语词的热爱。

“嗯,也许那只是轴心国的宣传。和那个珍珠港有关。”

斯蒂芬爵士想了想,露出满意的样子。“他们”选择他是因为从斯洛索普族谱上长出来的那些专门破坏语言的清教徒吗?“他们”是在对他的大脑进行诱导吗?还有他的阅读视觉?其实好多次斯洛索普都发现,在他和“他们”远方的传动系铁箱里的引擎之间有一种搭接机制。这个传动系的形状和造型他只能猜测。他可以脱离这种搭接,之后又会充分感觉到自己的运动惯性,感到自己的孤立无援,那样真切……其实有这种搭接也没什么不舒服。真是怪事。他几乎可以肯定,不管“他们”想干什么,都不会拿他的生命冒险,甚至不会牺牲他太多的舒适。但他却无法形成任何具体的结论。他无法把多德森—特拉克这样的人和卡婕联系在一起……

女色加馅饼。这游戏还不错嘛。没有多少掩饰。他不怪她:真正的敌人躲在那个伦敦的什么地方,这只是她的工作。她可以是个变性人、同性恋,如此等等,但他宁愿和她一起待在温暖的地方,而不愿回去在导弹的袭击下承受寒冷。只是有时候……她的脸上会有一种表情,太缥缈,无法准确捕捉,好像是一种她无法控制的东西。这种表情使他感到郁闷,甚至梦到过,在梦里被放大成毫无掩饰的惊惧:最可怕的情况是她也在受人操控。尽管受害者是他,她的表情却流露出不幸和无端的悲观无望……

一个灰蒙蒙的下午,就在希姆莱游艺室,不是别处,她一个人在赌博轮盘前被他吓了一跳。她站在那里,低着头,两条腿一高一低,姿势优雅,一副赌场主持的样子。很像赌场里的伙计。她身穿白色乡村式上衣,下面是彩虹条纹的紧身缎裙,在天窗下闪烁着微光。球在转动的轮辐上不停地响着,声音刺耳地回荡在四周壁画的包围中。斯洛索普走到身边时她才转过身来。她的呼吸里有一种低沉的、缓慢的颤抖,这种颤抖把他心里的窗叶轻轻掀动了一下,让他瞥见了秋野的景象,在他的外面、她的里面,而此前他只是对此有些猜疑、害怕……

“嗨,卡婕……”他伸长胳膊,一根手指钩住轮辐,让转盘停下来。球掉入一格里,他们没有看到数字。如果看到数字就说明赢了。此后的一局,他们还是没有赢。

她摇摇头。他知道她想起了荷兰的往事,阿纳姆之前的往事。阿纳姆是长期安插在他们电路里的阻抗。他曾经多少次对她散发着帕摩利浴皂和卡迈浴皂味的耳朵哼唱过歌儿呀,在保龄球馆外面,在摩克葸广告牌后面,在周六晚上要求再开一夸脱酒的时候,内容都是:亲爱的,你过去在哪里无所谓,我们不要活在过去,现在才是一切……

想到过去也没关系。但是现在不要。他拍拍她裸露的肩膀,看着她腋下欧洲人独有的黑糊糊一片,感到纳闷——他自己的毛是直直的,几乎梳不成,脸上也刮得光溜溜的——他在希姆莱游艺室纯洁地窥探着她的隐私。这个地方满是德国巴洛克时期复杂的手势造型(考虑到手过去的模样和必须变成的模样,每一次在手势最后翻转时都要做圣礼状,让它精确地以某种形式出现……包括所有的冰冷、创伤,以及触碰过、且将离开它的肉体部位……)。在七拐八绕、金光闪闪的游戏室里,他看清了自己隐秘的动作,其中的一些。“他们”仅仅把赌注押在过去。“他们”的赌博从来没有什么概率。但是“他们”已经观察好了频率。正是因为“过去”才有这里现在的需求。过去在低语,把手臂伸向受害的人,讨厌地朝他冷笑着、刺戳着。

“他们”在选择数字时,那些红的、黑的、单的、双的数字,“他们”有什么意图呢?“他们”转动了哪个轮盘呢?

那个房间,斯洛索普早年生活中的房间,现在已经成为他的禁区了。那里发生过极其不堪的事情。有人对他做了什么,卡婕应该知道的。他是否在她“悲观无望”的表情里找到了连接过去的某一条线索,一条把他们紧密联系在一起成为情人的线索?他看到她站在生命走廊的尽头,再也无法向前迈出一步——她的赌注全都押上了,现在只能意兴萧索地等待着别人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地敲门,那些一连串的房间上都标好了数字,而那些数字其实又无关紧要——直到惯性把她带到最后的归宿。如此而已。

斯洛索普太天真了,从没有想到一个人的生命可以如此结束。结束得如此荒凉。不过现在他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渐渐悟出了一种自己不希望发生的可能性:他们可能早已把完全相同的控制方式也安置在自己身上了。对此,他既担心又快活,像手淫一般。

禁区。哦,一个可怕的赌场主持人之手在他迷梦的边缘碰了一下:他发现,自己生活中一切自由和随意的东西,其实都受着一种“控制”,一直受着控制,像固定好的赌博轮盘——其中,只有达到目的最为重要,人们注意的是宏观的统计数字,而不是微观的个体:赌场当然就是这样不断获利的……

“他们来的时候你在伦敦。”没多久她就对他悄声说了。她重又转身向着轮盘,转动起来,把脸别开,很女人味地、歪歪扭扭地织写着自己过去的、有着黑夜条纹的经历之网。“他们来的时候我在海牙。”她嘘了口气,说海牙这个名字的时候带着一个流落异国者的眷恋——“你和我之间相隔的不仅是火箭的一个弹道,还有整个一条生命。你会慢慢明白的,在弹道的起落两点间,在那五分钟之内,它完成了完整的一生。你甚至不了解我们这边有关导弹飞行侧面图的数据,那些看得见的、能找出来的数据。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我们无人能知……”

反正是一条弧线,两个人都能确定无疑地感觉到。一条抛物线。他们有一两回一定猜到了,但他们不愿意相信:所有的一切,作为一个整体,一直在朝着天空中隐藏的那个东西聚拢。那个被净化了的东西没有意外、不可更改、一去不返。他们永远在它的下面移动,被留待将来用于它黑白两色的坏消息中——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就好像它是彩虹,他们是它的孩子……

战争的前沿阵地渐渐远离他们,赌场变得越来越方便,水污染得严重了,价格涨了,那些下来度假的人也越来越吵闹,越来越胡闹——他们一点也没有快蹄儿的风范:他喝醉的时候爱穿着软鞋子跳舞,他会装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他会在任何有可能的时候,腼腆而有风度地表现出一种冲动,来策划反权力、反冷漠的行动,即便是最低程度的……丝毫没有他的消息。斯洛索普挺想他,不只因为他和自己是一条阵线的人,还希望他能在身边,有他的友善相伴左右。自己在法国的这里度假,很舒服,所以他仍然相信那场意外是暂时的、纸面上的,是传递消息的一种途径,是被取消的命令,是一场会随着战争而结束的骚扰。“他们”非常精心地把他大脑的草皮牧场翻开、耕耘、播种,给他发补贴,让他不要种任何自己的东西……

没有伦敦的信,连交换站的消息也没有。全都没了影子。泰迪·布娄特在某一天消失了:其他的同谋像排好的合唱队伍,在卡婕背后出没着。斯蒂芬爵士跳着舞步加入进来了,脸上挂着跟那伙人一模一样的笑容,使着耀眼的、变化无穷的断光器,令他眼花缭乱(他们是这么想的),让他分心,从而注意不到他们拿走了他的东西,他的身份证,他的服役档案,他的过去。咳,我操……不说你也知道。他任其发展。其实,对于他们可能在不断添加的东西,他更有兴趣,但有时候也有点发愁。有一阵,他心血来潮,也说不上怎么回事,就决定留唇髭。他以前还是十三岁时有过唇髭,从约翰逊·史密斯公司邮购了一整套胡子,二十种,从傅满洲式到“牢骚”·马克思式,应有尽有。胡子都是黑色硬纸板做的,带钩子,可以挂在鼻子里面。过一阵,鼻涕把钩子泡软了,胡子就会掉下来。

“要留哪种?”这回的胡子刚有点规模,卡婕就好奇地问。

“坏蛋型。”斯洛索普回答。他解释说,就是剪得很整齐,窄窄的,流里流气的。

“不要,那样你会变坏的。干吗不留好人型的呢?”

“可是好人没有——”

“噢,没有吗?那怀亚特·厄普呢?”

对于这个问题,完全可以反驳:怀亚特并没有那么好。不过,当时这里还是斯图亚特·莱科时代,那些修订历史的人还没有露面,斯洛索普对怀亚特深信不疑。有一天,盟国远征军最高统帅部的技术参谋魏温将军走进来看见了,这样评论:“胡梢垂下来了。”

“怀亚特也是这样的。”斯洛索普道。

“威尔克斯·布思也是这样的,嗯?”将军回答。

斯洛索普陷入了沉思。“他是个坏人。”

“对极了。你干吗不把梢部卷起来呢?”

“你是说英国式的。哦,我试过了。不知是天气还是什么原因,那破玩意儿还是往下掉,我还—还得把梢尖咬掉。真是很讨厌。”

“真恶心。”魏温道,“下次来的时候我给你带些蜡,会产生一种苦味,让,啊,爱嚼胡梢的人不敢再嚼,知道吗?”

这样一来,胡子渐渐丰满的时候,斯洛索普把蜡也给涂满了。每天都有这种新鲜事。卡婕总是不离左右。“他们”就像在枕头底下塞硬币一样把她安插在他的床上,看着他的美国气如牙齿般日渐脱落。在这些赌场岁月深处,那天真无邪的门牙和崇拜母亲时期的大牙也只是留下了一些咯嘣作响的印痕而已。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一学习完就会勃起。唔,挺有意思。从德语草草翻译过来的阅读手册里没什么特别的刺激——那些手册油印得断断续续的,有几本还是波兰地下党从布利日纳培训点的厕所里抢救出来的,上面还沾着正宗的党卫军屎尿……再就是背换算公式,英寸到厘米,马力到德国马力,背乱七八糟的一大堆燃料、氧化剂、蒸汽、过氧化物和高锰酸系列、阀门、发射膛等等,有图表,有等距图,都是绞尽脑汁来想——这些东西有什么性感可言?可他每次做完功课就会勃起得很厉害,里面的膨胀力汹涌澎湃……在他想来,部分原因是自己出现了暂时的紊乱,于是便去找卡婕,让她的手缓缓抚摸自己的背部,用穿长筒丝袜的腿紧紧箍住自己的髋骨……

学习的时候,他经常东张西望,发现斯蒂芬·多德森—特拉克爵士在看跑表、做记录。他对此有些怀疑,却从来没想到会和自己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勃起有什么关联。“他们”有意选择了斯蒂芬这种性格的人,或者说设计出了这样一个人——他会分散别人的怀疑,不让它成气候。冬日的阳光攫住了他的半边脸,叫人想起偏头疼。他的裤边没有了棱角,上面有水,还有沙子,因为他每天早晨六点钟就起床去海边散步。斯蒂芬爵士把自己在这场阴谋中的角色表演得——至少是把自己伪装得十分合乎情理。斯洛索普只知道他是个农学家、脑外科医生、乐队里的黑管手——在当时的伦敦,你可以看到各级指挥部门里都塞满了这种多面手人才。不过卡婕能感觉到,在多德森—特拉克无所不知、热情洋溢的外表周围,明明萦绕着一种受雇于人的失意的气息……

有一天,斯洛索普得到机会证实了这一点。多德森—特拉克好像是个棋迷。一天下午在酒吧里,他转弯抹角地问斯洛索普是否会下棋。

“不会,”斯洛索普撒谎道,“连跳棋都不会。”

“该死。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没时间好好下一盘。”

“我知道一种游戏,”莫不是这时候快蹄儿躲在他身体里了?“一种饮酒的游戏,叫‘王子’,说不定还是英国人发明的,因为你们有那么多王子,对吗?我们是没有的,不过这并没有什么错明白吗。哦,每个人有一个编号,先—先是说威尔士殿下丢掉了尾巴,这是游戏,可别介意哟——编号按座位顺时针算,二号找到了,从王子顺时针算,号码由他随便说,他,就是王子。六号,或者其他号码,呶,先要选一个王子,由他开始,然后那个二号,也就是王子叫到的号码接着说——不过他要先说,就是王子要先说:殿下,尾巴,二号。这之前还要说威尔士亲王丢失尾巴的经过。然后二号回答:不是我,殿下——”

“可以,可以,不过——”他眼神怪异地看了斯洛索普一眼,“我是说我好像没有完全明白,那个,游戏的要点。怎么才能赢呢?”

哈!怎么才能赢呀,还真是的。“没有赢家,”他想起了快蹄儿,便放松下来,即兴玩了个“反阴谋”的手段,“只有输家。一个接一个地输。最后剩下的才算赢家。”

“听起来挺悲观的。”

“服务生,”斯洛索普在这里喝酒自己是不掏钱的——他推想是“他们”在付账。“来一些那种香槟!要一直不停地上,只要我们喝完就接着上,明白了?”不少低级军官本来在发呆,一听到“香槟”这两个有魔力的字,便漫不经心地走过来,坐下听斯洛索普讲游戏规则。

“我怀疑——”多德森—特拉克开口道。

“别废话了。来吧,忘掉你心爱的象棋吧,对你有好处的。”

“对呀,对呀。”其他人附和着。

多德森—特拉克坐在座位上没动,有点紧张。

“用大些的杯子,”斯洛索普对侍者大声道,“就那边那些啤酒杯吧!对!那些杯子正好。”侍者嘭的打开了四夸脱的一大瓶凯歌干香槟,给每个人都倒满了。

“好,威尔士殿下,”斯洛索普开始了,“丢掉了尾巴,三号找到了。殿下,尾巴,三号!”

“不是我,殿下。”多德森—特拉克答道,有些本能自卫的意思。

“那是谁?”

“五号。”

“你说什么?”五号问。他是苏格兰高地人,穿着典礼时穿的格子呢紧身裤,一副狡黠的样子。

“你错了,”斯洛索普王子般发号施令道,“所以要喝光。现在一直说下去,不许停下来吸气,或者做别的动作。”

游戏继续进行。斯洛索普丢掉了王子位置,四号继任,所有的编号都变了。苏格兰人第一个倒下去。他开始时故意出错,很快就身不由己地错了。香槟一大瓶一大瓶地上来,瓶子是绿色的,比较粗,瓶颈处反射着酒吧里的电灯光。众人渐渐喝醉了,瓶塞也越来越平直,蘑菇状特征越来越少,除渣日期渐渐退回到二战时期。苏格兰人哧哧笑着从椅子上滚下去,继续滚动了大约十英尺,便靠在一棵盆栽棕榈树边睡着了。一个下级军官立马微笑着踅到他的位子上。消息传到整个赌场里,桌旁便马上聚集了一帮凑热闹的人,等着再有人败下阵来。这时候一瓶接一瓶的香槟酒已在从酒窖里接力式地往外传了。巨大的冰块拖上来了,里面还有蕨类植物的杂质,外面则冒着白汽。冰被运过来后,凿成巨大的浴盆状,里面化了些水。很快服务生就不胜其烦了,便把空酒杯摞成金字塔状,喷泉般从顶上向下倒。冒着气泡的小溪流赢得周围一片喝彩。每每有人开玩笑,伸手拿掉最下面的一个杯子,搞得上面的酒杯摇摇晃晃,别的人便跳过去,在整个金字塔倒掉之前抓一杯算一杯,结果有撞破的,把军装和鞋子打湿的——于是又从头再来叠一回金字塔。游戏已经进行到“轮流做王子”阶段了,每个人只要编号被叫到,立马就成为王子,同时编号也立即变化。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可能说得清谁错谁没错了。大家争了起来。半个酒吧里都在唱一首下流的歌:


下流的歌

昨晚我操了特兰西瓦尼亚女王,

今晚我要操的女王来自勃艮第——

我的位置在精神分裂症的边疆,

可是女王亲亲对我柔情蜜意……

早餐有粉红的香槟和鱼子酱,

一些烤牛排,还把茶来沏——

除了十先令一支的雪茄别的我都不要,

我笑得太开心,让人觉得世界是个愚蠢的玩笑,

朋友,随便叫我什么吧,不过得给我让开道,

因为我操了美丽的特兰西瓦尼亚女王小宝宝!


斯洛索普觉得自己的脑袋成了个气球,一会儿直着往上升,一会儿又横着往上升,老是在屋子四处飘来飘去,而其实他一直在那里没动。他的每个脑细胞都变成了泡沫:他化身为埃佩尔内的黑葡萄、为凉荫、为一批高贵的葡萄酒。他抬眼朝斯蒂芬·多德森—特拉克爵士望去,只见他虽奇迹般挺立不倒,眼睛里却已蒙眬一片。啊哈,对了,咱这不是在反阴谋吗?对,对,嗯,唔……他被又一场金字塔式喷泉注酒表演吸引住了。这回倒的是泰坦瑞甜香槟,上面没有标日期。服务生们和下了班的发牌员们鸟儿般在吧台旁坐了一溜,眼睛瞪得圆圆的。酒吧里人声鼎沸。一个威尔士人背着手风琴站在一张桌子上,用C调演奏起《西班牙女郎》来,把风箱舞上舞下,活像个疯子。烟雾浓重,袅袅地升腾着。烟斗在蒙蒙烟雾中一闪一闪的。至少有三伙人在打架。“王子”的游戏已经难以为继了。姑娘们挤在门边指指点点的,一边还在咯咯笑。房间里的光线因为军装聚集而变得有了些熊毛的褐色。斯洛索普紧紧抱着酒杯,勉强站起来,身子旋了一圈,哗啦一声倒在了不停地换地方偷玩“王冠和锚”的人中间。风度,他警告自己,风度……那些闹酒的人攥住他的腋窝、抓着他的臀兜把他给提了起来,扔向斯蒂芬·多德森—特拉克爵士的那个方向。他在一张桌子下继续往前爬,一路上又有一两个中尉倒在他身上。他爬过泼溅的香槟聚成的小水坑,爬过呕吐物形成的小泥塘,一直爬到他感觉是多德森—特拉克装满沙子的裤脚的地方。

“嘿,你还能走路吗?”他把自己像针一样从椅子腿中间穿了出来,斜抬起头寻找着多德森—特拉克的脸,却见那张脸在一盏有罩子的电灯下泛着光晕。

后者小心翼翼地把眼睛移转到斯洛索普身上:“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站起来……”他们花了些时间,好不容易把斯洛索普从椅子底下拨拉了出来,然后站起身子——这也费了不少事。他们找到门,对准它走了过去……他们踉踉跄跄,互为倚仗,从一群舞着酒瓶、斜着眼、开着扣、发着吼、白着脸、捧着腹的人堆里挤了出去,钻入门口那些软玉温香的女观众群里。那些女孩都高挑可爱,像通向门外的减压水闸。

“我操他个蛋。”此时的落日你恐怕再也看不到了,那是19世纪荒原上的落日,这样的落日倒是被几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家记录和描摹过,画在油画布上,在美国西部的山水背景上——当时那片土地还是自由自在的,画家们的眼睛也是淳朴无华的,从中可以更直接地感受到造物主的存在。此刻,它在地中海上空咆哮着,高远而孤独,发出古老的红色光芒,发出如今难以见到的纯黄光芒,那么纯洁,却又乞求被污染……帝国理所当然地向西移进着,除了插入和玷污那些处女般的落日之外,它还能何去何从呢?

嗳,你看那边的地平线上,在亮晃晃的世界边缘上,站着一些来访者,他们是谁呢……那些穿着礼袍的人,从这个距离看,可能有几百英里高——他们的脸平静而安详,犹如佛陀;他们弯着身子在海面上,漠然的样子,很像棕榈周日空袭时吕贝克上方矗立的天使——他们那天来既不是要毁灭什么,也不是要保护什么,仅仅是来见证一场诱惑的游戏。这是伦敦在屈服之前的倒数第二个步骤,然后那位联络者就会使罗杰·摩西哥地图上标出的那些损伤她身体的痘疹发出来并且结疤——这些痘疹本来潜伏在她和喜欢夜游的、放荡不羁的死神间的恋情之中……因为派皇家空军对吕贝克这样的非军事区进行恐怖袭击,无疑像一个女人明确、长久地摆出一副表情,含义是“快点,来操我”,因此便引来了凶狠、尖啸的导弹,那些A4。当然,那些导弹总归是要发射的,只不过这样干就来得更快了……

今晚,这些世界边缘的看守者们来寻找什么东西?这时候他们的颜色加深了,巨大的身形,坚韧冷漠,慢慢变成渣片状,颜色也成了暗灰。夜晚,今天的夜晚会将这种颜色稳定下来……到底有什么重大事物值得见证呢?这儿只有斯洛索普,还有斯蒂芬爵士,胡言乱语着,穿过散步道两旁高大的棕榈树,投下一个又一个的影子,长长的,监狱护栏一般。此刻,影子间的空档被落日余晖抹上了温暖的红色,与远处巧克力色的颗粒状海滩相接。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环形的车道上没有车辆的喁语,里面的任何一张桌子旁都没有因为某个女人或某些国家的协定而押以上亿法郎的赌注。只听到斯蒂芬爵士有些刻板的低泣声:他单膝跪在尚有日间余温的沙滩上,哭得轻柔而抑郁,充分体现出了所经受过的压抑,连斯洛索普都感受到了,喉咙里感到一阵阵同情的疼痛,为斯蒂芬竭力压制着的感情……

“哦,是的,是的,知道吗,我我我不能这样。不能。我以为你知道呢——可是他们又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他们’都知道的。我是办公室里的笑柄。连民众们都知道。诺拉已经给那群疯子做了很多很多年的情人。从《世界新闻》抄袭点什么总是不错的——”

“哦,没错!诺拉——就是那个少女,和那次和那个会—会改变皮肤颜色的男孩一起抓住的那个少女,对不对?哇欧!一点没错,那个诺拉·多德森—特拉克!我早就觉得你的名字挺耳熟了——”

斯蒂芬爵士却自顾自地说下去:“……有过一个儿子,没错,我们原本是完整的家,有个敏感的儿子,跟你差不多大。弗兰克……我想他们派他去印度支那了。我问的时候他们很客气,很客气可是,他们不让我们知道他在哪儿……斯洛索普,菲兹毛里斯官邸的那些人是好人。他们的心是好的。是,主要是我的错……我很爱很爱诺拉。我爱她。可是,出了别的问题……要紧的问题。我当时认为很要紧。现在还是的。我必须这样认为。她一步步地,你知道的……他们就是那样做事情的。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不容反对,总想把你弄—弄到床上去。我不能啊,”他摇着头,头发在黄昏里变成了亮晃晃的橘黄色,“我不能。我爬得太远了。另一棵树枝。爬不回她那里了。她—她本来,只要偶尔爱抚一下就会觉得幸福……听着,斯洛索普,要知道,你的妞儿,你的卡婕,她—她很可爱。”

“我知道。”

“他—他们以为我已经,不在乎了。‘你可以毫无激情地观察。’杂种们……不我不是那意思……斯洛索普,我们都是这种机器人。干自己的活。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听着——你觉得每次上完课你和她离开的时候我有什么感觉?我已经没有功能了——我全部的期待就是一本书,斯洛索普。写一份报告……”

“嘿,伙计——?”

“别生气。我不会害你。来打我吧,我只会倒下去,然后又弹起来。看着。”他演示了一回,“我在乎你们,你们两个。我真的在乎,斯洛索普,相信我。”

“好吧。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我在乎!”

“好,好……”

“我的‘职能’是观察你。这就是我的职能。你喜欢我的职能吗?你喜欢吗?你的‘职能’……是,熟悉火箭,一点一点熟悉。我必须……每天递交你的进展日志。我就知道这么多。”

并非只是这么多。他隐瞒了什么,更深层的。但是斯洛索普脑子已经懵了,醉得太厉害,没办法以任何方式捕捉其中的信息。“我和卡婕?你从锁孔里偷看?”

斯蒂芬翕了一下鼻子:“那又有什么区别?我是最佳人选。最佳。我甚至有一半时间不能手淫……给他们的报告上不会在匆忙间涂满精液,知道吗?他们不要那个。我只是个中性人,一双记录的眼睛……他们太残忍了。我觉得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残忍……他们甚至并不是虐待狂……整个过程中一点都没有激情……”

斯洛索普把一只手放到他肩膀上。衣服的垫肩动了,在下面那块温暖的骨头上隆了起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自己也感到空空的,想睡觉……可是斯蒂芬爵士靠在他膝盖边上,哆嗦着,正要告诉他一个可怕的秘密,一个致命的机密,关于:


那根他认为属于自己的阴茎

(男高音领):那根他认为属于自己的阴茎——

一根骨头的大家伙,很有玩兴……

硕大的紫色脑袋,

从床上翘了起来,

小妞们在床上玩电话机——

(男低音):电—话—机

(心里的声音):但“他们”晚上钻过小孔,

(男低音):甜言蜜语,却全不见踪影——

(心里的声音):不见踪影……

(男高音):如今,他独自叹恨,

一颗破碎的心在呻吟,

为那根他认为属于自—己的阴茎!

(心里的声音):自—己!


海边的那些身影一直在倾听。白昼的光渐渐冰冷、熄灭,风越来越大,吹着那些身影,使其显得更加遥远……它们是那样的遥不可及——那样的难以捉摸。卡罗尔·埃温特想把吕贝克的天使搞清楚,结果饱尝艰难——他和附体灵魂彼得·萨克撒两个人,在不同世界的沼泽里挣扎。后来,在伦敦,那位无所不在的、覆盖面最广的双重间谍萨弥·希尔伯特—空涧来访了——当时人们还以为他在斯德哥尔摩或者巴拉圭呢!

“哦,在这里。”那双原本和善的鲭鱼眼扫视着埃温特,迅捷如控制火力的碟形天线,甚至还要多些残忍,“我本来觉得自己——”

“你本来以为自己正要进来呢。”

“也会心灵感应呀,天哪他很棒呀!”可那双鱼眼睛却丝毫不放松。这是一个很空的房间,在甘洛巷后面,一般是用来做现金交易的。他们把埃温特从“白色幽灵”给召过来了。他们在伦敦还知道如何画五角符、念咒语,如何把想召的人准确地召进来……桌面上挤满了玻璃杯,脏兮兮、白糊糊、空洞洞,另外还有深棕红色的剩饮料、烟灰缸和一些假花残渣——老萨弥一直在摘花、剥弄,然后折扭成神秘的弯形或疙瘩。火车的煤烟从一扇微开的窗子里吹进来。房间的其中一面墙,虽然空空如也,却被多年来那些间谍们的影子给侵蚀坏了,就像有些公众用餐场合的镜子也会被食客们的影像所侵蚀一样:其表面能集聚不同的品性,道理同于一张苍老的面孔……

“不,不。”埃温特这时候明白了,那些人已经看到了经过彼得·萨克撒手头的所有记录——他本人所设法读到的东西都是被审查和删节过的。这种情形已经有一阵子了……不如干脆放松、退守,从萨弥的言谈中观察出一些眉目来,找到一些埃温特已经有所了解的东西,就像破解藏头诗那样——他是被召唤到伦敦了,可是他们并没有要求任何人和他们联系。他们感兴趣的只是萨克撒本人,所以这次见面的目的并非委托埃温特做什么事,而是在给他敲警钟,要他把一部分秘密封禁起来。一些片断、一些腔调、一些语言此时在脑海里联翩飞过:“……他在那边肯定很震惊……当时咱自个儿还有一两把斧子要操心呢……至少叫你别到街上去……看看你坚持得如何,当然还有那把斧子,要把你从资料里看到的那些性格剔除掉,那样我们会好处理一些……”

别到街上去?谁都知道萨克撒是怎么死的。不过没人知道他那天为何要到那里的街上去,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此时,萨弥向埃温特传达的信息是:别问。

那么他们会不会设法找到诺拉呢?如果这里真的有对应关系,如果埃温特以某种方式影射了彼得·萨克撒,那么诺拉·多德森—特拉克就成了萨克撒所爱的女人列妮·珀克勒?那么,上面说到的封禁是否也会推及诺拉烟熏般的声音和有力的双手?埃温特是否会以某种非常高明的方式在家里被软禁一段时间,或者一辈子,而他对自己的罪名却永远不得而知?

诺拉仍在继续进行她的“探险”,即她所谓的“零意识形态”,坚定不移地走在最后遁入黑暗、遁入辉煌的最后一批白色卫士们那坚可碎石的头发中间……可现在列妮身在何处呢?她会彷徨于何处,抱着孩子,抱着永远长不大的梦想?我们也不想失掉她——只不过她在我们的关怀中(有人甚至会发誓说是在我们的挚爱中)成为缺省的符号,要不就是有人出于不可泄露的原因,特意把她带走了,而萨克撒之死也是其中的一个部分。她用自己的翅翼带起了另一个生命——不是虔心祈祷、梦寐以求被她带走的丈夫弗朗茨,而是留给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彼得·萨克撒。他的消极被动是另一种类型的……有没有搞错?“他们”从来不犯错误吗?要不……他干吗要在这里和她一起冲向她的终点呢(埃温特其实也一直被诺拉的余威吸得紧紧的)——她的身体遮住了他的视线,使他看不见前面任何东西,这个纤弱的女子不可思议地变得如橡树一般宽大、母性十足……只有时光的废墟从身后两边呼呼飞来,经过他的身旁,拖着长长的螺旋线消失在布满灰尘的隐形世界中,路边的石头上还残留着一抹阳光……没错:尽管这一切非常荒唐,但他确实是在帮助弗朗茨·珀克勒把幻想演示为现实:他蜷伏在她的背上,显得很渺小,完全听任她摆布,把他带入前方的一阵乙醚之风中,那种味道……不,还不是他即将出生时碰上的那种味道……很久前的那种虚空,他应该记得很清楚的……也就是说,如果它又在这里出现……那么……那么……

他们被一队警察压着往后退。彼得·萨克撒被塞了进去,挣扎着想站好,看样子毫无脱身的希望了……列妮的脸在动,不安的样子,背景上是“汉堡飞车”的窗户,混凝土公路、塑像底座、梅尔基施博物馆的工业式塔顶以每小时一百多英里的速度飞驰在完美的背景上,棕色,模糊不清,这么快的速度,在那些尖顶上,在路基上,哪怕任何最小的错误,对他们都是致命的……她的裙子从后面被掀开了,露出光光的大腿根部,被火车座位压得红红的,向他转过去……没错……大难将临了,没错,不管是什么人在看,没错……“列妮,你在哪儿?”不到十秒钟之前她还在他的手肘旁边呢。他们已经提前说好了,要尽量待在一起。然而,这里却有两种运动态势——就像陌生的人们在小规模冲突中穿过士兵的阵线,偶然走到了一起,并肩战斗了一段时间。他们之间的爱甚至使面前的镇压显得失败,而这里街道上的爱又可以被离心力甩碎:这里有不会再见到的脸孔和随意说出的话语,回头望时,本以为她一定在身后,却只听到她最后的话——“沃尔特今晚会带酒来吗?我忘了——”这是他们之间的一个笑话:他彷徨在青春期的迷惘中,很善忘,而且还无望地爱上了小姑娘伊尔莎。她使他得以避开社会、聚会、顾客……她每每是他的理性。他喜欢每天深夜时在她床前坐一小会儿,看她睡着的样子,屁股翘在外面,脸埋在枕头里……那种纯洁,那种自然……而她妈妈最近晚上经常磨牙、皱眉、说梦话——他不愿意承认,她说梦话使用的语言自己在某些时候、某些地方也能听懂、也能流利使用。就是在过去的这一周里……她懂什么政治呀?但他看得出来,她已越过某个疆界,找到了时间的另一支流,而他却难以相随——

“你是她妈妈呀……如果他们逮捕你怎么办?她会怎么样?”

“这正是他们——彼得你看不出来吗,他们需要一个肿胀的乳房和一个萎缩的人,躲在它的影子底下咩咩乞哀。对于她我还能算一个人吗?我不是她妈妈。‘妈妈’这个词属于没有战争的地方,现在妈妈们在为‘他们’工作!他们是灵魂的警察……”她的脸色灰暗下来,说着说着竟有了些犹太味,并非因为声音大,而是因为说出了真话,也是实话。从她的信仰返观自己,萨克撒看出了自己生活的浅薄,那些社交晚会就像浴盆里的死水,甚至那些面孔都是一成不变的……那么多年就在平淡中过去了……

“可是我爱你……”她说着,从他流汗的额上把头发抹到后面去。他们躺在一扇窗户下面,街灯和广告的灯光不停地从窗外流泻进来,轻轻拍打着他们的皮肤,拍打着他们的身躯和影子,那些色调简直比星相家们月宫(屁股)的色调还要冷……“彼得,你不必戴任何假面具,把真实的你遮住。如果我不爱真实的那个你,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是她把他哄到街上去的?她就是他的死神吗?从他在另一个世界里的观点看,回答是否定的。爱情的话语是可以有多种解释的,事实就是如此。但他又确实觉得,自己被派到那边去是出于某种特定的原因……

还有伊尔莎,用那双黑眼睛勾引着他。她可以叫他的名字,但为了向他传情,她经常不叫,要不就叫他妈妈。

“不对—不对,那才是妈妈。我是彼得。记得吗?彼得。”

“妈妈。”

列妮不眨眼地看着他们,唇间挂着微笑。他甚至觉得她的微笑近乎得意:她听任这种混乱的称呼发生,引起这个男人的反应,而她对这种反应又不可能视而不见。如果她不想让他到外面的街上去,这种时候为什么又总是保持沉默呢?

“我很高兴她不叫我妈妈。”列妮本打算解释的。但这种解释颇多政治宣传的意味,他还不能安然接受。他不知道如何听懂那样的谈话,只觉得那是标语的拼凑:他还没有学会用革命的心去听——其实,他压根就没有过足够的时间从别的同志荒凉的友爱里汲取一颗革命的心,是的,现在没有时间了,除了多呼吸一口,做什么都没有时间了,而那种呼吸很急促,发自一个开始在街上感到恐惧的人身上,他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从容地消除自己的恐惧,是的,因为警官约赫来了,警棍都扬起来了,共党脑袋的横截面愚蠢地出现在他眼前,对他和他所拥有的权力毫无感觉……这是警官一天以来首次的、毫不含糊的一击……哦,他的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他的胳膊上有了感觉,警棍挥了出去,不再软软地贴在他的腰边,而是绷得紧紧的,画出一条有力的曲线,高高挥出,释放了全部的潜在能量……在遥远的下方,那个男人太阳穴上的灰色静脉薄如羊皮纸一般,清晰地凸在外面,已经开始痉挛,在进行倒数第二次跳动了……哦,操!哦,多么——

多么美呀!

这天夜里,斯蒂芬爵士从赌场消失了。

当然,那是在告诉斯洛索普菲兹毛里斯官邸对他的勃起很感兴趣之后。

就在第二天早晨,卡婕急急冲进来,忙乱得赛过一只淋了雨的母鸡。她告诉斯洛索普斯蒂芬爵士失踪的消息。于是所有的人都突然给斯洛索普反映起情况来,而斯洛索普还没怎么睡醒呢。雨滴滴答答地敲打着窗户和窗叶。那些星期一的早晨,闹肚子,说再见……他眯起眼睛看着外面雾茫茫的大海,地平线上罩上了一片灰色,棕榈树在雨中闪烁着光亮,沉重、潮湿、葱郁。可能香槟的酒劲还没过吧,竟然出现了神奇的十秒钟,他的世界里空空的,对眼前的事物只感到一种单纯的爱。

可是,他马上就警觉了,转过身子回到了房间里。该和卡婕玩玩了……

卡婕脸色苍白,一如她的头发。司雨的女巫。她的帽檐在脸庞周围投下一层漂亮的嫩绿色光晕。

“瞧,他真的不见了。”看样子,她对如此急迫的命令感到了不安。“太糟糕了。话又说回来——也许是好事。”

“别管他。斯洛索普,你知道多少内情?”

“你这话怎么讲呢?别管他?你们都做些什么,把人扔掉?”

“你想知道吗?”

他站在那里拧着胡子:“说说吧。”

“你这个混账。你耍小聪明,搞什么大学生喝酒游戏,把整个事情都搞砸了。”

“什么整个事情,卡婕?”

“他给你说了什么?”她向他靠近一步。斯洛索普看着她的双手,想到了以前见过的部队柔道教练。他忽然发觉自己一丝不挂,而且,嗯,好像那东西有点硬了。小心,斯洛索普。这会儿没人注意,也没人追究其中的原因……

“他当然没告诉我你懂那种柔道。肯定是在荷兰教你的,哈?当然了——往往是小事情会暴露一个人,对吧……”他由高向低唱着三度音,孩子气的样子。

“啊——”她冲进来,对准他的头一掌砍下来。他躲开这一击,身体向前伸入她臂下,像消防队员一样把她举起来扔到床上,紧接着扑了过去。她用脚后跟狠狠踢向他的裆部,她第一招就该用这个的。结果,她整个动作的时机把握得非常不准,不然就可能把斯洛索普的屁股给废了……也许她是故意踢偏的,脚只是从斯洛索普的腿上擦了一下。斯洛索普身体一转,抓住她的头发,一只胳膊从身后箍住了她,将她面朝下压在床上。她的裙子撩到了屁股上,大腿在他身子下扭来扭去。他的那东西已经胀得高高的了。

“听着,婊子,别让我对你发火,我打女人一点没问题。我是法国里维埃拉的贾克奈,你当心点。”

“我要杀了你——”

“什么——你要把整个事情搞砸?”

卡婕转过头,朝他的前臂咬下去,正好在手肘附近,以前给他打喷妥撒针的地方。“啊呜,妈的——”他放开箍她的胳膊,扒下内裤,按住她的一边屁股,从后面插了进去,手伸到下面去捏她的乳房,狠摸她的阴蒂,手指甲摸索着进入她的大腿间,高手来也!不过这个动作已不重要,因为他俩都已到了高潮边缘——卡婕先到了,尖叫着捂住了枕头,他也只晚了一两秒钟。他压在她身上,流着汗,喘着气,看着她转开四分之三的脸,连侧面都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一张“不是脸的脸”,很抽象,难以触及:只看到凹下的眼窝,却看不到变幻多端的眼睛;只看到一张没有主人的脸颊,嘴唇突起,戴着没有鼻子的面罩。那是另一个世界的肉体,属于卡婕的肉体——那是一张没有生命的、不是脸的脸,他只认识这张脸,将来也只会记得这张脸。

“嘿,卡婕。”他只说出一句话。

“嗯。”往日残留的辛酸又卷土重来了。他们毕竟不是那种恋人,打着薄纱伞,太阳照在伞上,手拉着手轻轻漫步,随便走到有草地的地方或宁静的所在。奇怪吗?

她把身子移开了,他的器官滑了出来,裸露在冰冷的房间里。“伦敦是什么样,斯洛索普?导弹落下来的时候?”

“什么?”做爱后,他一般喜欢躺下来,抽一支烟,想想吃的东西。“嗯,等导弹到了你才知道它到了。咳,到了以后才能知道。如果没有炸到你,好了,没事了,再等下一枚。如果你听到了爆炸声,就说明你一定是活着。”

“好了。”她坐起来,把内裤从后面拉上去,又把裙子从后面放下来,走到镜子前,梳理着头发,“我们来看看临界面的温度情况吧。趁你穿衣服。”

“临界面温度T下标e,这是什么意思?呈指数上升直到燃烧中止,大约70英里射程,然—然后突然升到一个尖点,1200°,然后略下降,最低为1050°,直到脱离大气层。接着还有一个尖点,在1080°。这个温度很稳定,直到重新进入大气层。啦啦啦。过渡音乐:欢快的木琴,改编自一些经典老歌,都是讽刺一些现象的,口气很温和——像这样的曲子:《学校的日子》、《约瑟芬,来吧,偕我飞行》,甚至《火红的岁月将来到托耐特城》!拿起拨子,慢慢隐入楼下一个全部用玻璃围住的走廊,就斯洛索普和卡婕两个人,没有别人,只有几个乐手在角落里呻吟摇头,谋划着让策扎尔·弗勒伯托摩给他们改变报酬方式。糟糕的演奏,糟糕的演奏……雨打在玻璃上,外面的柠檬和桃金娘树在寒风中摇摆。她让他一边享受月牙面包、草莓果酱、优质黄油、优质咖啡,一边迅速扫视飞行剖面图,快速给他一些雷诺数,让他心算出弹壁温度和努谢尔特热传导系数……还有运动、湿度、恢复力矩等的一些方程式……还有染共体提供的计算燃烧中止的方法和无线电法……方程式呀,转换呀……

“现在计算射流膨胀张角。我给你高度,你说出张角。”

“卡婕,你干吗不把张角告诉我呢?”

有一次,她脑子里出现一只开屏求偶的孔雀,她很高兴……她看到孔雀从发射台上升起,五彩的颜色在火焰中移动,猩红、橙黄、灿绿……周围有德国人,甚至还有党卫军部队,他们把导弹叫做“Der Pfau(孔雀)”、“Pfau Zwei(孔雀二号)”。它在上升,作为爱情典礼的一部分……到燃烧中止时便结束了——导弹的纯女性特征,其目标中心的零点,已经消退了。剩下的过程将会依照弹道学的法则进行,导弹本身是无法主宰的。它被别的东西控制了。设计范围之外的东西。

在卡婕看来,那一道巨大的、真空的弧线明显象征着某种隐秘的欲望,而正是这种欲望驾驭着这个星球和她自己,以及那些利用她的人——到了顶点,然后下降,燃烧着,冲下来,冲向最后的高潮……而这些她是不能告诉斯洛索普的。

他们坐在那里,听着阵阵雨声,雨里几乎夹着雪。冬天聚集着,喘息着,加深着。一个赌博轮盘的球在后面的一间屋子里嗒嗒跳着。她在逃避。为什么呢?他靠她太近了吗?他努力地回忆着:她是不是总需要这样说话?简直像缩球击法,先反回,再击中他。现在正是问她的良机。他在黑暗中进行着反阴谋的策划,胡乱地撬着门,却不知道里面会钻出什么来……

黑色的玄武岩从海里冒了出来。水蒸气形成的薄沙悬在海角及其城堡上方,将整个画面变成了粒状的古老贺卡。他摸到她的手,手指沿她裸露的手臂向上移动,探寻……

“嗯?”

“到楼上来。”斯洛索普道。

她可能是犹豫了一下,只是极短的瞬间,所以他没有注意到:“我们一直在谈论什么呀?”

“A4导弹呀。”

他盯了她很久。初时他还以为她要笑他。后来她又像是要哭。他搞不懂。“哎,斯洛索普。没错,你不需要我。他们追踪的那个斯洛索普需要,但是真正的斯洛索普不需要。至多也就和A4需要伦敦的程度差不多。不过我觉得他们不了解……不了解你们,还有其他的灵魂……你的、火箭的……不了解。最多就了解到你这种程度。如果你现在还不明白,至少也要记住。我能给你说的就这些了。”

他们又回到了她的房间里:把儿,坑儿,星期一的雨敲打着窗户……早晨剩下的时间里、中午过后,斯洛索普一直在研究席勒教授的再生冷却理论、魏格纳的氧化方程式、鲍耳和贝克的废气和燃烧效能理论。还读了一本带色情的设计图。中午时雨停了。卡婕出去办一些自己的杂事。斯洛索普在楼下的酒吧里度过了几个小时。服务生们一碰到他的目光就露出笑容,举起香槟酒瓶,煽情地挥动着——“不要,求你们了,不要了……”他正在背佩纳明德的组织系统图呢。

阴沉的天气开始泻出些光亮的时候,斯洛索普和卡婕出去到散步道上散了个步,算是一天结束前的闲逛。她没戴手套,冰凉的手握在他手里,黑色的窄大衣使她显得比平常高了些。她长久地沉默着,使他觉得她几乎化成了薄薄的轻雾……他们停了下来,靠在一个栏杆上,他注视着隆冬的大海,她则注视着横亘在身后的隐秘而寒冷的赌场。没有颜色的云朵无休无止地从空中飞过。

“我刚才在想见到你的情景。那天下午。”他没有心思大声回忆具体细节,不过她知道他说的是希姆莱游艺室。

她已经警觉地打量过四周了:“我也是。”

他们的呼吸被撕裂成一片片幻影,飘向海面。她今天的头发梳得高高的,往后卷,漂亮的眉毛拉得像翅膀,涂了深色,眼睛周围黑黑的一圈,只有外边的几根睫毛没有染到,还是金黄色的。阳光从云层中照下来,斜落在她脸上,使她的脸上没有了颜色。剩下的内容就跟一张证件照差不多了,护照上用的那种照片……

“你—你当时那么遥远……我无法接近你……”

当时。她脸上现出类似于怜悯的表情,随即又消失了。但她却悄声说了一番话,犹如一份紧急电报,十分致命,又十分清楚:“也许你会明白的。也许有一天,在某一座被轰炸过的城市里,在某一条河边或者某一片森林边,甚至是在一个下雨的日子,你会突然明白的。你会想起希姆莱游艺室,想起我穿的裙子……记忆会为你舞蹈,你甚至可以让它变成我的声音,说出我以前,也就是现在无法说出的话。”咦,她干吗给他笑呀?而且只是一秒钟的时间?笑容已经不见了。又戴上了倒霉、绝望的面具。这是她表情的休息态,她更喜欢,也最容易做出来……

他们站在一些长铁椅弯卷的黑架子中间,周围空无一人。这里是散步道的一个下坡,坡度很陡,远远超过了将来他省悟时所需要的那种坡度:令人晕眩,欲将他们倒入海中,消灭一切痕迹。天气更冷了。他们俩都没有能力保持长久的平衡,每过几秒钟其中一个人就得调整脚步。他伸出手,把她大衣的领子竖起来,然后用双手捧住她的脸颊……他是想恢复她本来的面色吗?他俯视着她,凝视她眼睛深处,却惊讶地发现两只眼睛里都盈满了泪水。泪水浸湿了睫毛,眼影流开了,漾出细细的黑色漩涡……那两颗透明的宝石在眼窝里颤动……

海浪冲击着、拖拽着海滩上的石子。整个海港都泛着浪花的白沫,非常明亮,不像是暗褐的天空照出的反光。哦,又来了,那个和这个世界一模一样的“第二世界”——难道他现在还得为此担心吗?那样的话——看看这些树吧,长长的树身下垂着、刺痛着、晕眩着,就像在天空底版上耗心费力制作的铜版画,每一幅都安放得恰到好处……

她的大腿和臀部向上凑,隔着大衣,贴住了他——这样做也许仍然能把他唤醒——她呼出的气就像一方白帕,她的泪痕在冬日的光线下已然成了冰痕。她感到温暖。但这还不能让人满意。从来没有让人满意过——不,他完全明白她早就想走了。白色的浪花使他们觉得在刮风,或者是因为散步道太陡,总之他们拥抱在一起了。他吻着她的眼睛,感到自己的家伙又胀了起来,都是因为古老而可爱的、古老而可恨的——总之是古老的——情欲。

海边有黑管吹起了一支滑稽的曲子,先是一个人,过了几个小节吉他和曼陀林也加了进来。鸟儿们挤到海滩上,眼睛亮亮的。卡婕的心情也为乐声而一松,松了一点。斯洛索普还没有形成欧洲人对黑管的条件反射,所以没有想到小丑或马戏,而是想到了本尼·古德曼——哎,等等……不是有一些卡祖笛吹起来了吗?对,是有很多卡祖笛!是一支卡祖笛乐队!

那天深夜,她回到房间后,穿上了一件红色的厚绸袍。两支长蜡烛在她身后忽远忽近地闪烁着。他感觉到了其中的变化。做爱过后,她躺在那里,一只胳膊肘撑着头,双眼看着他。她深深地呼吸着,深色的乳头漂浮在乳房上,就像浮子漂浮在白色的大海上。只是她的眼睛里布上了一层帷幕:他甚至看不出来这是她最后一次习惯性地、黯淡而优雅地退却到某个里层房间的角落里……

“卡婕。”

“嘘——”她的手指穿过早晨的时光,穿过Cote d'Azure(蓝色海岸),朝着意大利的方向继续搜寻。斯洛索普想唱歌,也决定要唱,可是又想不出任何合适的歌。他伸出一只手,指头上没蘸水就去掐烛花。她吻着他被烧痛的地方。似乎更痛了。他在她的怀里睡着了。等他醒来时,她已经不见了,彻底不见了,一些从未穿过的衣服还在衣橱里。他指头上的泡还在,还有一点蜡。一支烟还没吸完就掐灭了,折成令人讨厌的鱼钩形……她从不浪费香烟。她一定是坐在那儿,抽着烟,看着梦中的他……然后,什么东西把她召唤走了,使她没时间把烟吸完——至于是什么东西,他永远也不会问她的。他把烟拉直,抽完。没必要浪费烟嘛,还在打仗呢……


“一般情况下,我们在行为过程中不是产生单一的反应,而是复合的反应,以便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在老年人身上,”这是巴甫洛夫在83岁时的讲座,“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我们只专注于一个刺激,通过负诱导排除其他间接的、同时的刺激,因为这些刺激常常与周围的情况不符,并非给定环境下的补充式反应。”


就这样伸手从桌上拿一朵花,

(波因茨曼从未对任何人泄露过这些胡思乱想)

我知道我的房间里嵌着漂亮的图案

开始慢慢地、抑制地溶化在扫帚旁

扫帚,就是刺激,就是需要

更加明亮地燃烧,而光亮

迅速从四周的物体中吸收的光亮

集中、聚焦成为火焰(但不至于炫目)

而就在那个房间里,在那个催眠的夜晚

别的东西都潜藏起来——那些书、那些仪器

那个老人的衣服、一根“小城镇”游戏棒

因为它们的出现而光彩焕发。他们的灵魂

或者说我的记忆中他们所在的位置,

被取消了,暂时被火焰所取消了:

把手伸向脆弱的、期待的花朵……

所以,其中一个物体——钢笔,或空玻璃杯——

从原来的地方被打下来,也许

还在记忆空白的疆域里翻滚……

但要明白,这并不是“老年人精神不集中”

而是很集中,就像更年轻的人一样容易,

那只是可笑的借口,在他们的世界里

可怜地失去了不止一个的东西——

就现在,83岁了,大脑皮层松弛了,

神经兴奋的过程也成了一堆渣子

被抑制所摆布,手指头也生了茧,

每当我的房间开始模糊起来我就觉得

我看到了城里某一块地方在演习停电

(只要德国人继续沿着疯狂的道路走下去

这些都一定会成为现实)。每一盏灯闪一下就灭了……

只有最后的一只扫帚,明亮,执著

执行者们无法熄灭。至少这回无法熄灭。


“白色幽灵”每周一次的简报会议几乎已经废止了。这些日子几乎没人看到过老准将。“促降计划”画满天使的墙壁间。在它的旮旯里,一种对于预算问题的不安全感渐渐渗透进来。

“那老头害怕了。”迈伦·格闰敦大声道。他自己这些日子也不大安定。这是他在斯洛索普小组一起凑在宣研室侧楼里开例会时的发言。“他会把整个计划搞砸的,只需要一个糟糕的晚上就够了……”

可以看出,在场的人们有一种颇具教养的恐慌。他们身后,实验室的助手们来回打扫着狗粪,或者在校准仪器。大大小小的老鼠,有白色、黑色,还夹杂了些许灰色,在百来个笼子里咔哒咔哒地踩着轮子跑动。

只有波因茨曼保持着冷静。他似乎不为形势所动,一副强大的样子。他的实验服最近甚至开始表现出萨维尔街的安详气质:卡紧的腰,鲜艳的开衩,更好的布料,俏皮的、锯齿状的翻领。在这干枯、休耕的日子里,他却滋润不已。最后,大家的吵闹声渐渐安静下来,他才说道:“没什么危险的。”

“没危险?”艾伦·斯罗思特尖叫起来,那帮人又开始嘟哝、抱怨。

“斯洛索普一天之内就把多德森—特拉克和那个小妞给搞垮了!”

“整个计划正在瓦解,波因茨曼!”

“自打斯蒂芬爵士回来后,菲兹毛里斯官邸就退出计划了,邓肯·桑迪斯那边也问了些令人尴尬的问题——”

“他可是首相的女婿呀,波因茨曼,不妙啊不妙!”

“我们已经开始出现赤字了——”

“资金嘛,”请你们保持头脑冷静吧,“是有的,不久就会注入进来……当然不会等到我们有大麻烦的时候。斯蒂芬爵士根本没有被‘搞垮’,他在菲兹毛里斯官邸工作得很开心,如果你们谁不信可以去看看,很舒服呢。波季修斯女士也仍然活跃在本项目中,另外邓肯·桑迪斯先生的问题也都得到了答复。不过,最棒的事情是,我们已经稳稳进入了1946财政年的预算,赤字之类的头疼事是赶不上咱们的。”

“又是你那些有关当事人?”

“啊,前天我看到皇家化学药品公司的克莱夫·莫斯蒙在和你密谈。”埃德温·特瑞克尔提醒道,“克莱夫和我原来在曼彻斯特一起修过一两门有机化学的课程。皇家化学药品是我们的一个,哦,资助者,是吗波因茨曼?”

“不是,”他对答如流,“其实莫斯蒙最近没有在马赖特街上干什么。我觉得,我们做的事情不过是对黑人支队任务微不足道的协助而已,没什么不妥的。”

“见你的鬼去吧。我碰巧了解到,克莱夫在皇家化学药品负责某一项什么聚合体项目。”

他们互相瞪着对方。其中一个人在撒谎、骗人,要不两个人都在撒谎、骗人,再不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些人全都在撒谎、骗人。不管是哪种情况,波因茨曼都有微弱的优势。他敢于正视自己行将灭绝的计划,并因此长了大大的一智:充斥于大自然的生命力,在某个官僚系统中并没有完全的对应物。没有那么神秘。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要归结于男人们的个人欲望。噢,当然还有女人,祝福她们空空的小脑袋吧。然而,要生存下去就得有足够强的欲望——渴望对这个系统了解得比别人多,渴望了解操纵这个系统的方法。这是工作,如此而已,容不下任何超出人类之外的忧虑——它们只会削弱、软化意志:作为男人,要么任其发展,要么勇敢地将其斗败,und so weiter(如此等等)。“我倒真的希望皇家化学药品能出一部分资。”波因茨曼微笑道。

“苍白啊苍白。”年纪比他小些的格罗思特博士道。

“那又如何?”艾伦·斯罗思特叫道,“如果老头在不合适的时候生了气,那就一点没戏了。”

“普丁准将任何时候都不会出尔反尔的。”波因茨曼很坚定、冷静,“我们和他已经做好了安排。细节并不重要。”

在他的这些会议上,细节的确从未重要过。特瑞克尔很自然地把话题转移到了莫斯蒙的事情上,罗洛·格罗思特的吹毛求疵、旁敲侧击也从未构成足够的威胁,而且还有利于表现出讨论的气氛,和斯罗思特时不时发点歇斯底里转移大家的注意是一回事……就这样,集会散了,心怀鬼胎的人们各自回去品咖啡、见老婆、喝威士忌、睡觉,或者变得麻木不仁。韦伯利·希尔弗内尔留了下来,把音像设备收拾稳妥,又从烟灰缸里掳掠了一通。狗万尼亚这时候正好回复到神志正常的状态,甚至还可能回复到了肾脏正常的状态(经过一段时间服用溴化物,它的肾已经很脆弱了)。它得到许可,从试验台上下来做短暂休息,便一路嗅着来到老鼠以利亚的笼子前。以利亚把鼻吻靠到带电的铁丝上。两个动物就这样一动不动面对着,鼻子对鼻子,生命对生命……希尔弗内尔吸着一个弯钩模样的烟蒂,拖着一个16mm的投影仪,穿过长长的一排笼子,走出了宣研室,锻炼用的轮子在荧光灯下闪着光亮。小心了伙计懵(们),看叟(守)的来了。嗷他没问题。瞧,他四(是)正常人。别的动物都笑了。辣(那)他在这里干吗,啊?头上长长一排白色日光灯发出“嗞嗞”声。穿着灰色工作服的助手们在聊天、抽烟或者留下来做杂务。小心,莱福提,这回他懵(们)四(是)匆(冲)你来的。看则(着),老鼠阿列克谢咯咯笑着说,他把我拿起来的思(时)候我要拉死(屎),就在他的叟(手)里!最好别出声,你懵(们)资(知)道司拉格的事情,对不?他干那件事,他懵(们)就把他油炸了,伙计,就四(是)他第一次从迷宫里逃跑搞砸的思(时)候。一百伏。他们梭(说)那四(是)个“事故”。四(是)的……当然四(是)的喽。

从头上,从德国照相机的角度看,韦伯利·希尔弗内尔也想到了:这座实验室现在是个迷宫,不是吗……行为主义的信徒们像老鼠般在桌子和台子间的过道里跑来跑去。在他们而言,刺激的强化不是来自一丸食物,而是来自成功的实验。然而,又是谁在上面观察着他们、记录着他们的反射呢?谁听着笼子里的小动物们交配、吃奶、跳方阵舞互通信息,或者像现在这样唱歌呢……它们从各自的圈子走出来了,真的,变得像韦伯利·希尔弗内尔那么大(不过实验室里的人好像都没注意),随着他在长长的通道和金属设备间舞蹈着,一些康加鼓和一支精神饱满的热带交响乐队奏出了下面这支歌曲的节奏和旋律:

巴甫洛夫学说(比根舞曲)

那是在巴甫洛夫学说的春天,

我在迷宫之中迷了路……

来苏水的芳香在空气里荡漾,

为此我已经寻找了好多天。

在一根盲管里,我发现了你,

你和我一样彷徨迷离——

我们互相触碰着鼻头,

刹那间我的心学会了飞!

就这样一起找到了方位,

一两丸食物也共同分配……

就像晚上在咖啡馆里,

除了你,什么都无所谓……


巴甫洛夫学说的秋天已到来——

又一次,我开始孤独徘徊——

发现若干毫伏的悲伤哀凄,

回到了神经和骨头里来。

这时候我想起我们共同的欢娱,

虽然你的姓名我还未曾问及——

巴甫洛夫学说什么也没有了,

只有那座迷宫,和那一场游戏……


群魔乱舞。老鼠们围成圆圈,将尾巴内外卷动,形成菊花和阳光四射的图案,最后所有的老鼠组成了一幅巨大的老鼠图形,大老鼠的眼睛处是希尔弗内尔。他面带微笑,摆出个造型来,双臂举起成“V”字,保持在歌曲的最后一个音符上。宏大的啮齿类合唱声和乐队演奏声也一同保持着。最近心理战务处发了一份经典的传单,敦促国民掷弹兵们:把V—2操起来!传单上还加了注脚,说“V—2”的意思是举起双臂“光荣投降”(临死还要幽默一把的意思),还叫他们如何一个音一个音地说“ei ssörrender(投降)”。韦伯利的“V”字是表示胜利呢,还是投降?

它们度过了自由的一刻。韦伯利只是做了一回客串明星。现在它们又回到了笼子里,回到了死亡的理性形式——这种死亡是专门为一个物种设置的——不幸的是,它们知道自己的物种肯定要死亡……“如果我有办法,我一定会放了你们的。可是外面这儿也不自由。所有的动物、植物、矿物,甚至另外一些类型的人类,每天都在被打碎、重组,只留下少数精英,他们用最大的声音谈论着自由,却是最不自由的人。至于有一天这种情形是否会改变——‘他们’是否会出来,忘记死亡,抛掉‘他们’的技术所精心制造出来的恐怖,停止残酷使用其他各种形式的生命,把人类的困扰保持在能够承受的水平,然后变成你们这样,简简单单地待在这里,简简单单地活着——这一点我甚至无法给你们丝毫的希望……”客串明星从走廊里退出了。

“白色幽灵”几乎已经稀疏的灯光熄灭了。今夜的天空是深蓝色,蓝得像海军的长大衣,空中的云彩也白得异常。风刺骨而凛冽。老准将普丁颤抖着,偷偷从住处溜下后面的楼梯,沿着一条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路线,穿过星光下空荡荡的菊园,走过一个画廊,画廊里陈列着身着缎带的公子哥儿、马匹和用煮熟的鸡蛋作眼睛的女士们。他从一个小夹层里(“极度危险”点)出来,进了一个杂物房,虽然他现在已远离童年了,但屋子里一堆堆的废弃物和肆无忌惮的黑暗还是足以让他战栗一阵了。他再从杂物房出来,沿一些金属台阶而下,唱起歌(他希望没有出声音)为自己壮胆:


把我在水里洗一洗,

就像给你的女儿把污垢洗去,

把我洗得比墙壁上的石灰还要白……


最后他来到D楼,30年代的疯人们还顽强地活在这里。值夜的人盖着《每日先驱报》睡着了。此人外表粗鄙,刚才却在读社论。难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下一轮选举?哦,天哪……

可是根据命令,准将是要再往前走的。老准将踮着脚走了过去,呼吸急促起来。喉咙里卡了一口痰。在他的年龄,痰已经是天天相伴了。他有个朋友的桌布上,还出人意料地出现了老年人中的痰文化。数以千计的痰液变化,以凝块的形式出现,夜里以高压力黏在他的呼吸通道周围,足以让他的梦境失去颜色,把他弄醒,让他屈服……

一个声音吟唱起来:“我是神的代理迈特朗。我是秘密保守者。我是守护王座的天使之王……”声音来自某个病房里,但是太远,难以确定具体位置。在这个地方,令人烦躁的、无处不在的有关辉格党的内容都被凿掉或用漆盖住了。没有必要折磨这些病人。墙上用的都是中庸的色调、柔软的帘幕、印象派拓图。只有大理石地板被留下了,在灯光下水一般闪烁着微光。老普丁为了办好这件事,肯定跑了半打办公室和接待室。今晚的事他做了虽不到两周,但每晚都在做,已有遵守规矩的倾向了。每个房间都会让他不快一回,都是一场必须通过的考验。他怀疑这一切是否也是波因茨曼设置的。当然了,当然是肯定的……那个小杂种到底如何发现的?我说梦话了?要不他们晚上带着让人说心里话的麻醉药溜进来——就在他这个想法刚刚清晰的时候?今晚,他将在这里面临第一次考验。在第一个房间里,一套皮下注射的工具放在桌子上。很清楚,还在发亮,屋子里的其他部分则有些模糊。对,每天早晨我都感到头昏眼花得厉害,做完梦醒不来——当时是在梦里吗?我在说话……他只记得这些了:他在说话有人在听……一阵恐惧袭来,他不由一颤,脸变得比墙上的石灰还白。

第二个接待室里有个装咖啡的红色罐子,牌子叫“萨伐仑”。他知道这个名字指的是“赛伐仑”。嘿,那个肮脏、嘲世的流氓……不过对于情愿受虐的人而言,这些双关语未必有恶意,倒更像善意的魔法,从某种程度上是对某种广泛存在的形式的模仿(比如说,没有一个头脑正常的爆破手晚上洗汤匙时会用两只小杯子夹着,甚至用一只玻璃杯和一只盘子夹着,仅仅是因为害怕汤匙所暗蕴的震颤……因为他抓着的其实是一条震颤的舌头,摆在两个生死攸关的同类中间,抓在因为突然得到提醒而感到了疼痛的手指之间)……在第三个房间里,一个装文件的抽屉打开着,可以看到一叠病历的局部,还有一本打开的克拉夫特—埃宾。第四个房间里是一个人的头盖骨。他兴奋起来了。第五间里是根马六甲手杖。我为英国打过的仗有多少自己都记不清了,我是不是付出的够多了?一次又一次冒险,全都是为了他们……他们干吗要折磨一个老人呢?第六间里,一具朽烂的英国兵尸体挂在上方,是在白石岭死去的,军装被马克新机枪的子弹烧出一个个洞来,边上黑黑的,像克娄·德·梅罗德的眼睛——尸体上的左眼被打掉了,尸体也已开始臭了……不……不!那只是一件大衣,谁的旧大衣而已,挂在壁橱的一个衣钩上……可他不是明明闻到了吗?这时候,芥子气弥漫而入,进入他的大脑,发出要命的嗡嗡声,就像我们不想做梦或感到窒息时的梦境。德国人的一挺机枪滴滴答答地唱着,英国的什么枪支也在咚咚回应,夜缠绕在他的身体上,收紧了,进—进攻的时刻就要到了……

到了第七个病房门口,他敲了敲,指节在黑糊糊的橡木门上显得毫无力气。由电遥控的门锁猛地打开了,接着从远处传来回声。他走进去,把门关好。病房里若明若暗,只有一支蜡烛在一个仿佛十分遥远的角落里燃着,发出芳香的气味。她坐在一把高高的亚当式座椅上等他,白色的身体,以黑夜作军服。他不由跪了下来。

“多米纳·诺科特纳,光明的母亲,终极的仁爱……您的仆人欧内斯特·普丁遵命前来向您报到。”

在这样的战争年代,一个女人脸部的焦点便是她的嘴巴。在这些粗鄙的、往往浅薄的女孩子当中,口红涂得像血。眼睛就交给老天爷和眼泪了:如今这年月,天空里、海洋下、空中侦察机照片的斑斑点点中,到处都隐藏着死亡的踪迹,所以大多数女人的眼睛变得很有用。不过普丁的时代有所不同,波因茨曼也考虑过这个细节。准将的爱人儿在梳妆台的镜子前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摆弄那些睫毛膏、眼线膏、眼影膏,还有眉笔、洗眼液、胭脂、小刷子、小镊子,还不停地翻看一本活页影册,里面都是三四十年前统领时代的美女。她这样做的目的是帮助自己把这些夜晚统领得即便不算名正言顺(就她的心理态势而言,他也一样),也要真实可靠。她戴了一顶浓密的黑色假发,自己的金发则在下面卷起来别住了。她低头坐着、忘记摆出王者姿态时,头发便垂到前面来,垂到肩膀上,到乳房下面。她此刻裸着身体,只围着一块紫貂皮披肩,穿着一双半高跟黑靴。她身上唯一的首饰是一个银戒指,上面配了颗人造红宝石,原模原样,没有切刻,如一滴傲慢的血,此刻伸了出来,等他献吻。

他颤抖着,修剪过的胡须在她的手指上竖了起来。她把指甲磨得尖长,染成了和红宝石一样的颜色。他们的红宝石。此刻的光线下,她的指甲几乎成了黑色。“够了。准备吧。”

她看着他脱衣服,那些勋章发出轻微的丁当声,浆硬的衬衣嘎吱嘎吱地响着。她非常想抽支烟,但她接到的指令是不许抽烟。她尽量不让手颤抖。“你在想什么,普丁?”

“在想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浊臭的泥泞。高射炮在黑暗中嘎吱响着。他的手下,那些驯顺的人,那天早上都溜号了。只剩他一个人。他通过潜望镜,借着空中的一颗照明弹看见了她……他虽然在暗处,她却同时也看见了他。她脸色苍白,穿一身黑衣,站在无人地带,机枪在她周围扫射着,她却不需要别人保护。“他们认识你,主人。他们属于你。”

“你也属于我。”

“你对我喊着说:‘我不离开你。你属于我。我们要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在一起,即便中间相隔数年。我会永远服侍你左右。’”

他又跪下了,婴儿般精赤。他在烛光下爬着,肌肤老迈而粗糙,旧疤新痕一簇一团的。生殖器在举枪致敬。她笑了。他遵照她的命令,爬上前吻她的靴子。他闻到了蜡和皮革的味道,感觉到她的脚趾隔着黑色的靴子,在自己的舌头下扭动。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一张小桌子上摆放着她吃剩的晚饭,一张盘子的局部,两个瓶子的顶部,还有矿泉水、法国红酒……

“该画了,准将。你今晚要是做得让我开心,就会拥有最好的十二个。”

这是他最大的难关。她以前拒绝过他。他对那块突出阵地的回忆没有引起她的兴趣。她好像不关心大批死亡的场面,而是更喜欢神话传说,还有个人历险……可是,保佑我吧……请让她接受吧……

“在巴达霍斯,”他低声下气地说,“在西班牙的战争期间……有一支佛朗哥的军队进攻这座城市,唱着他们的团歌。他们歌唱抓到的新娘。那个新娘就是你,主人:他们—他们宣称你就是他们的新娘……”

她静默了一会儿,随他等着。终于,她盯着他的眼睛笑了,和平常一样,笑容中自然流露出一种恶意来。她发现他需要这种恶意:“是的……那天他们很多人的确成了我的新郎。”她低声说着,折弄着那根亮亮的藤杖。屋子里好像吹着冬天的风。她的身体仿佛有一种迸裂成雪花的危险。他非常喜欢听她说话。她的声音正是他在弗莱芒乡村的破房子里听到的那种,他明白的,从口音就可以肯定。这种姑娘在低纬地区长大,随着那场战争的延续,随着季节变得越来越艰苦。她们的声音逐渐腐化,从年轻到衰老,从快乐到冷漠……“我把他们棕色的身体据为己有。他们的颜色是尘土的颜色,是黄昏的颜色,是火候完美的烤肉的颜色……他们多数都那么年轻。那是一个夏日,一个爱情的日子:我见过的最火辣的日子。谢谢你。你今晚可以得到你的痛苦了。”

对于她所喜欢的规矩,这至少是其中一部分。她虽然没有读过任何英国的黄色经典,但她确凿无疑地感觉到自己早就融入英国的黄色潮流中了。屁股上六下,乳头上又六下。啪!你的“葫芦珍馐”呢?嗯?她喜欢血涌出来与昨晚的疤痕交叉在一起的样子。她常常以此作为唯一的办法,控制自己不随他的每一声痛哼而呻吟。两个声音不和谐,但实际上这种不和谐并不像表面上那样龃龉……有些晚上她给他嘴里塞过礼服上的腰带,或者金边军服饰带,或者他自己的武装带。但今晚他弓着背匍匐在她脚下的地板上,皱巴巴的屁股撅起来让她用藤条抽。虽然没有什么实物的东西绑住他,但他对疼痛的需要、对某种真实的纯洁之物的需要却绑住了他。他们已经使他远离自己简单的神经体系。他们把纸上的幻觉和军队里的委婉语塞满了他和这一事实之间的空间——这种少有的正派行为——这种在她慎重的脚下的时刻……不,这根本不是罪恶,更应该是惊奇——他这么多年来可能听惯了部长们、科学家们、医生们说话,人人都要说自己特有的谎话,而她却一直在这里,真实地感受到他匍匐的身体:没有军装的掩饰,也没有什么药物捣乱使他无法接到她发出的头晕、恶心或疼痛的报告……最重要的还是疼痛。那是最清晰的诗,是最伟大价值的抚爱……

他挣扎着跪起来吻那个藤条。这时候她站到他面前,双腿叉开,骨盆向前张开,貂皮披肩分开来垂至两股。他大胆看着她的阴部,看着那可怕的漩涡。她的阴毛特地为今天染成了黑色。他叹口气,轻轻地、不经意地发出一声羞愧的呻吟。

“啊……对了,我知道了。”她笑道,“可怜的凡人准将,我知道的。这是我最后的秘密了。”边说边用手指甲抚弄着阴唇。“你不能叫女人把最后的秘密都说出来,嗯,对吧?”

“求你了……”

“不,今晚不行。跪在那儿,接住我给你的东西吧。”

出于条件反射,他下意识瞥了一眼那边桌上的瓶子、盘子。盘子里还有残剩的肉汁、酸辣酱、软骨和骨头渣……她的影子遮住了他的脸和上半身,皮靴发出轻柔的咯吱声,屁股和腹部肌肉动了起来,然后猛地撒起尿来。他张开嘴接住尿柱,卡了一下,但仍在尽力吞咽。他感觉温暖的尿液从嘴角流出来,流到脖子和肩膀上,淹没在咝咝洪流中。她最后尿完时,他把嘴唇上剩下的几滴也舔光了。更多金黄剔透的尿滴挂在她光滑的阴毛上。她的脸展现在两乳间,光滑如铁。

她转过身子。“抓住我的披肩。”他照做了。“小心点。别碰到我的身体。”起初做这个游戏时,她还紧张、便秘,怀疑这是不是男性功能丧失的表现。不过波因茨曼十分周到,提前想到了这一点,在她的饭里加了泻药。这时候她的肠胃微痛起来,感到大便开始滑下来、滑出来。他跪在那里,双臂上举,抓着那条华贵的披肩。黑色的粪便在股缝里出现了,出现在她白皙的股间那绝对的黑暗中。他把膝盖张开了些,显得不自然,直到触到她的皮靴。他身体前倾,用嘴巴去包住热乎乎的粪便,轻柔吮吸着,在下面的边缘上舔舐着……他想到了黑人的阳具,他为自己忍不住那样想感到抱歉,真的。他知道这样违反了一部分规定好的条件,可是无可否认:想象一个野蛮的非洲人有助于自己的行动……大便的臭味塞满了他的鼻子,拥住了他,包围了他。这是激情谷的味道,是那块突出阵地的味道,其中混杂着泥水的气味和尸体腐烂的气味。他们初见时,就以它为至高无上的气味,这也是她的标志。粪便滑入他的嘴里,进了食道。他作呕起来,但又勇敢地咬紧牙关。这是面包,只会浮在某处瓷马桶的水里,看不见,尝不到——现在发酵了,在肠胃严酷的烤箱里烘制成我们所说的面包,轻便如舒适的家,神秘如床上的尸体……喉部还在痉挛。太痛了。他用舌头把粪便卷到上颚,开始咀嚼,已经嚼得味道很浓了,屋子里静得只有咀嚼声……

还有两块大便,小一些,他吃完之后,又舔掉了她肛门外面的余便。他祈祷着,希望她开恩,允许他用披肩盖住自己,以便在丝绸包裹的黑暗中多待一会儿,让他顺从的舌头努力上移,进入她的阴门中。可是她闪开了。貂皮披肩从他手里蒸发了。她命令他为她表演手淫。她看到布利瑟罗上尉和戈特弗里德做过,学得分毫不差。

准将很快就达到高潮了。精液浓浓的味道烟雾般弥漫了整个房间。

“你走吧。”他想哭。可他此前已经求过她,把自己的生命都给她了——这有些荒唐。眼泪盈满了他的眼睛,滑落下来。他无法和她对视。“你现在嘴上全是屎。也许我可以给你这样子拍张照片。以防你有一天厌倦我。”

“不。不会的,我只会厌倦那个东西,”他把头猛地从D楼伸出去,以便把“白色幽灵”的其他部分也囊括进来,“厌倦得要命……”

“穿上衣服。记住把嘴巴擦干净。我想要你的时候会叫人请你来。”

解放了。他穿上军装,沿原路返回。值夜的人还在睡觉。冷冽的空气像一只拳头打在普丁的身上。他呜咽着蜷起身子,一个人,脸颊在帕拉第奥式房屋粗糙的石墙上靠了一会儿。他日常居住的房间成了流放他的地方。他真正的家在“夜之女神”那里,在她柔软的靴子和僵硬的外国口音里。他在这里只有等待夜宵时分的羹汤、要签署的日常文件、一剂青霉素——那是波因茨曼命令他服的,可以起抑制大肠杆菌的作用。也许,可是,明晚……也许是明晚。他无法想象自己能坚持更长时间。可是也许,就在天亮之前……


绿色的春分作为星相学上的年度分界点和转折点,凌空而来。正在梦中的双鱼变成了青春勃发的白羊,酣眠的水变成了苏醒的火。在布莱克罗德哈茨山的西部前线,韦纳尔·冯·布劳恩最近刚断了胳膊,打着石膏绷带,准备庆祝33岁生日。整个下午都炮声隆隆。苏俄坦克在远处的德国草地上扬起鬼魅般的尘雾。鹤们回家了,第一朵紫罗兰开放了。

“白色幽灵”那段白垩海岸边的日子晴朗无云。办公室的姑娘们身上裹的毛衣少了,胸脯又高得显眼起来。三月像小羊羔般来临了。劳埃德·乔治已经快要断气了。在仍是禁区的海滩上,可以看到零星的游客,坐在铁条和铁丝搭建的、行将废弃的网间,裤子卷到膝盖上,头发散开来,凉冰冰的脚指头摩弄着卵石。就在海滩附近的水下面,有一条长达数英里的秘密管道,只要一拧阀门,里面的油就会把已成旧梦的德国侵略者烤熟了……其实这些油只能等待自燃了,不过这种自燃只有现在才会发生,如同下等军官的散拍爵士曲,或者五月里反叛的灵魂,或者如巴伐利亚曲作者卡尔·奥尔夫活泼的歌里所说:


哦,哦,哦,

我是盛开的花朵!

处女的爱情啊

烧得我全身是火……


整个海防线都点燃了,从普茨茅思到邓杰内斯,为爱的春天而燃烧。这类情节每天都在“白色幽灵”那些比较活跃的头脑里酝酿着——和狗打交道的冬天、下着黑色空洞词语之雪的冬天即将结束,很快就会成为过去。而一旦成为过去——它是不是还会把寒冷裹在其他东西中散发出来,无论海边的火燃得多么炽烈?

埃尔曼·戈林赌场落在一个新政权手里了。魏温将军成了唯一熟悉的脸庞,不过好像降职了。斯洛索普心里对于别人给他设计的阴谋越来越清楚了。以前这场阴谋很保密、很强大,他根本摸不到边,直到那次的酒令游戏、卡婕的那场情景和两个人突然消失。可现在——


多疑症患者谚语1:你可能永远碰不到主谋,但你可以咯吱他的亲信们。


后来,哦,就是最近,他开始找到了一种进入意识特殊状态的方法,当然不是做梦,也许是过去所说的“出神”吧。不过其中多是原色调,而不是柔和的浅色调……在这种时候他似乎会触到,而且是持续一段时间地触到一个我们所认识的人,一个不止一次通过作为研究编制的灵媒卡罗尔·埃温特之口说过话的声音:已经过世的罗兰·费尔兹帕又回来了,他是一个又一个大型航空机构长期聘任的专家,主攻控制系统、导引方程式、反馈环境。看起来,罗兰出于个人原因,仍然流连在斯洛索普的空间里,透过几乎感觉不到热力的阳光,透过静电般在背上挠痒痒的暴风雨,一直在八公里之外的地方低语:那是一个残酷的高度,而他一直驻定在最后的一条抛物线上(这些飞行路线也许永远都不会实际发生),目前隐身在平流层,担任着一个制止者的角色,在那边还是受着官僚们的摆布,无望出头,和以前在这边一样。他尽可能控制着自己星星般的拳头,紧紧握着蜷缩在“天空”里,为无法到达“另一边”的沮丧,为一些梦中人试图醒来说话而不能的无奈——他们对抗着似乎在清醒时无以承受的重量和伸入颅内的探针。他等待着,却并非专门在等斯洛索普这样的傻瓜漫无目的地闯进来——

罗兰浑身一颤。这就是要等的那个人?这就是?来做下一次过渡的傀儡?哦,天哪。仁慈的主啊:这个斯洛索普能为任何人驱除苍穹中的随便什么风暴和恶魔吗?

唔,罗兰得尽力而为,就是这样。既然他们能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就得让他们领略一下自己对“控制”的了解。他之死亡,其中一个秘密使命就在于此。那天晚上他在斯诺克索所说的关于经济体系的神秘话语,到了这里便成了日常的、随便的、铺垫式的闲聊,成了生存的基本条件。特别得问问那些德国人。哦,真是令人伤心的事:那些当权者们滥用了他们对控制的崇拜。20年代有过一本短命的期刊,叫做《历史妄想症系统》(PSH),杂志的铅版当然也全部神秘消失了。这本杂志在不止一期中暗示过,德国的通货膨胀是人为制造的,完全是为了逼迫痴迷传统控制论的青年们就范于控制工作。不论如何,一个国家的经济发生通货膨胀时,就会像气球一样向上飘,对地表的认识也会向上飘,会升值,一天天在失控状态下向上飘,而试图保持马克稳定的反馈系统也可耻地失败了……就这样兜圈子,毫无收获,零变化,而且要保持这种状态,不许说话,永远不许——这就是控制学童年时代的秘密歌谣:秘密而可怖,这一点可以从猩红色的历史里看到。让任何一样摆动物偏离方向,都算是最严重的威胁了。你不可能把那些操场里的秋千推到与垂直线之间的夹角超过某个度数。一场场战斗结束得很快,有一种来得很快的流畅。对他们来说,下雨天没有什么雷电交加,只是一种傲慢的、玻璃般的灰色,聚集在下面,展示出一幅色调单一的风景:沟沟壑壑里扎满了翻倒的树木,已长了苔,树根戳向天空,那姿态说是恶意的戏谑却也不尽然(像献给上边那些精英人物的惊喜,那些人却丝毫没有留意,丝毫没有……)。那些沟壑里已是秋色浓郁。透过雨幕可以看到,在秋的金黄下面,还有一层萎谢的、老处女般的棕黑……雨被精心地阻隔着落下去,穿过空地、进入偏僻的街巷,像是在戏弄你。那些空地和街巷也愈发神秘、破旧,分割成更小的块儿,原来的空地变成了崎岖的空地,七次更易,一般来说比七次还要多呢——在篱笆的边角旁,在昭昭白日的斑纹间,直到我们从街道的区域里无声而火热地走过:雨落入乡间,落入植被覆盖的黑色田野和树林。真正的森林就是从那些田野和树林开始的。在那里的前方,还有些许考验,已开始露出峥嵘,我们的心开始害怕……然而,任何秋千都不可能被甩到超过某个特定的高度,即超出特定的半径。同理,人们也无法进入森林的某个深度。总是要让你知觉到一种限制。在这种体制下,很容易就长大了。一切都是尽可能的完整。一瞥之下,几乎毫无裂隙,更无法打趣或调情了。毁灭,哦,还有魔鬼们(没错,也包括麦克斯韦)都在那里,在林子深处,更有其他野兽在你的安全工事间蹦来蹿去……

这样一来,火箭经过时的恐惧实际上便转化为普通的公式,成了方程式里的项。比如下面这个漂亮的方程式,把哲学和武器、抽象变化和真正的金属铰链枢轴糅合在一起,从偏航控制的角度描述了物体运动:

该方程式在锡拉巨岩和卡律布狄斯漩涡间维持、掌控、操纵着火箭的运动,一直到燃烧中断。无论哪个年轻的工程人员,当初只要看到“反馈”深处的保守思想和他们将来在充分接受这种思想的过程中所要经历的生活之间有什么关联,这种关联就会消失或伪装成别的东西——不过,他们谁也没有悟出其中的联系,至少在活着的时候没有:只有死亡,极大程度上让人觉得醒悟太晚的死亡,才向罗兰·费尔兹帕揭示了这一点。还有其他的一帮幽魂,到现在仍觉得自己像火箭,飞向那些灰蓝的灯光,而那些灯光所在的“真空”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控制”笼罩着……这里的光线柔和得叫人惊讶,柔和得有如仙衣,叫人觉得这里有很多人,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有断续的“语声”,叫人窥见一种全新的存在秩序……

后来,斯洛索普再也看不到清楚的符号或图形了,只看到一些带着余哀的碱土,一种叫人始终感到奇怪的状态,一种排斥一切外物的自足状态……

没错,这儿的这些情形有些德国人的味道。嘿,这些日子斯洛索普甚至做梦都是德语。一些人在教他方言,有英军计划占领的北部方言,其中包括图林根方言——只要苏军没打到北豪森,中心火箭场就一直在那里。除了那些教语言的老师,还来了一些武器、电子学、空气动力学方面的专家,另外还有一个叫希拉里·邦斯的人,来自谢尔国际石油公司,准备教他推进力方面的知识。

好像早在1941年时,英国陆军供应部就和谢尔签订了一个一千英镑的研究合同,想让谢尔开发一种不限于使用无烟火药的火箭引擎,因为当时每小时有若干若干吨的无烟火药被用来轰炸各种各样的人,无法再省出来给火箭用了。一个工作组在严格的艾萨克·鲁伯克领导下,在霍萨姆附近的兰赫斯特建起了一个静电试验场,开始试验液态氧和航空燃料,于1942年8月首次试验成功。鲁伯克工程师在剑桥荣誉学位考试中拿过两门第一,是英国液态氧研究之父。对于这种酸酸的液体,他都不知道的东西那就不值得去了解了。目前他的主要助手是杰弗里·柯林,而希拉里·邦斯是直接向柯林汇报的。

“你瞧,我本人是埃索的用户。”斯洛索普觉得有必要提一下,“我那哥们是不折不扣的喝油车,不过也很挑食的。每次用谢尔的油,我都得往那‘气垫车’的油箱里倒进去整整一瓶消食片,才能让管道安稳下来。”

“其实,我们当时只处理那些东西运输和仓储的终端事宜。那时候,就是在日寇和纳粹之前,你知道的,生产和提炼都在荷兰公司,在海牙。”邦斯上尉是110%的忠实员工。他的眉毛急切地上下耸动着,想开导斯洛索普。

斯洛索普这个可怜的笨蛋,正在想卡婕呢。那个没了踪影的卡婕,和他一起在海边散步的时候,念叨着自己城市的名字,说着窃窃爱语。这些已经恍如隔世了,甚至是恍如隔天了……别急。“是不是叫‘N.V.巴塔福舍石油协会’?”

“没错。”

海牙空中侦察照的底片,深褐,缀了些水渍,从来没有足够的时间充分晾干——

“你们这些家伙有没有想到,”他们也想教他英国英语——鬼知道为什么,他的口音倒像起卡里·格兰特来了,“老德——你们知道的,就是那些德国兵——他们一直在海牙那边,朝伦敦发射那些该死的导弹,还—还一直在用那个……皇家荷兰谢尔公司总部大楼,安装了一个无线电导航发射器,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就是在约瑟夫·以色利普林街?这件事他妈的太怪了,是不是,老家伙?”

邦斯定定地看着斯洛索普,把肚子上的宝贝饰物玩得叮当响。他摸不准斯洛索普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本来斯洛索普对这件事只是隐隐有些不安,根本不值得咋呼,不是吗?可现在他把事情惹大了。“我是说,你们谢尔的人在海峡那边,就是你们那边,是吧,研究液体燃料引擎,他们的人却在给你们发射要命的东西,用的是你们自己的……被炸坏的……谢尔发射塔,是吧,难道你不觉得有一点点怪吗?”

“没有,我没觉得这会——你到底想说什么?他们当然得尽可能挑选和他们的发射场及伦敦成一条直线的最高的建筑。”

“没错啊,而且距离也合适,这一点别忘了——距发射场正好十二公里。哈?我就是这个意思。”等等,哦,等等,他真是这意思吗?

“咳,我从来没想到这一点啊。”

我也没想到,伙计。哦,我也没有啊,伙计们……

希拉里·邦斯,迷茫的笑容。又是一个无辜的低等狂热分子,和斯蒂芬·多德森—特拉克爵士一样。不过:


多疑症患者谚语2:这些人儿的无辜与其主子名垂史册的时间成反比。


“我希望自己没说错什么话。”

“此话怎讲?”

“你显得——”邦斯本来想温暖地轻笑一下,结果却用气喷出一个词来:“忧心忡忡。”

忧心忡忡。对极了。身处于一个庞然大物的嘴边。这东西太大了,别人都看不见——就在那儿!就是那个我跟你说的大怪物——那压根儿就不是怪物,蠢货,那是云!——不,你看不见吗?那是脚——喏,斯洛索普能感觉到这个怪兽就在天空里:它的爪子和鳞片被人们误作为云朵和其他相似之物……要不就是大家都合谋好了,斯洛索普在场的时候把它们叫成其他名字……

“那只是‘最偶然的巧合’而已,斯洛索普。”

后来他学会了听别人话里的引号。这是一种书卷气的条件反射,也许早就在他的基因上设置好了——他的前辈们在行囊里背着《圣经》,徜徉于葱郁的山顶,背诵那些章节和诗歌中各种方舟、殿堂和幻想出来的王座的构造——所有的材料、所有的尺寸。在这些数据的背后,总是或远或近地体现着上帝的意旨。

这不,一天早晨泰荣以更加合理的方式获得了上帝的意旨:

那是一张绘制成蓝图的德国零件目录表,复制得很差劲,上面的词几乎看不清——“Vorrichtung für die Isolierung(绝缘装置),0011—5565/43”,这到底是什么呀?那个数字他记得很清楚,是整体A4火箭的原合同号。“绝缘装置”和A火箭的合同号有什么关系呢?还标上了“DE”级别,那不是纳粹的最高优先权吗?不对头。也许是陆军高级指挥部的某个工作人员搞错了——这种事也不是没听说过。要么就是他不知道这个号码,退而求其次就把火箭的号码填进去了。声明一下:零件号和文件号都是同样标记的,所以斯洛索普就查对SG—1文件。文件上的标记是“Geheime Kommandosache(军事机密)!此为国家级机密,意思是§35R5138”。

“就是说,”他向从门里溜进来的魏温将军问候道,“我想搞到一份SG—1文件。”

“呵呵,”将军答道,“我想,我的伙计们也有这个想法。”

“别骗我了。”盟军有关A4的每一份情报,不论什么级别,都会塞入伦敦的一个秘密漏斗,还会全部出现于斯洛索普在赌馆住的那个豪华间。他们至今还没有隐瞒过什么。

“斯洛索普,没有‘SG’文件。”

他心里第一个想法就是把零件目录盖到这家伙脸上。不过他今天是精明的美国佬,要耍弄耍弄这个英国兵。“哦。那,可能是我搞错了。”他假装环顾着扔满废纸的房间,“或许只是‘56’号什么的。天哪,刚才还在这儿的……”

将军又走了。这让斯洛索普有些迷茫,有些,唔,说闹心吧还算不上……还不至于……这时候他看见,就在文件目录的另一端,在“材料”栏里,写着“G型仿聚合物”字样。哦,有门儿。由G型仿聚合物制作的绝缘装置,哈?他开始找自己的那本德国商标手册,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上面连近似的东西都没有……接着他把重点放在了主要材料目录表上,寻找A4及其所有支持设备,里面自然也没有“G型仿聚合物”。鳞片和爪子,还有别人听不到声音的橄榄球……

“出什么事了吗?”又是希拉里·邦斯,鼻子从门口伸了进来。

“是液态氧的事,需要更多比冲数据,就在那儿。”

“比……你的意思是比推力吧?”

“噢,是推力,推力。”终于找到了救命的英式英语表达。邦斯岔开话题:

“液态氧和酒精大约是二百。你还需要知道什么?”

“你们兰赫斯特的人不是用汽油吗?”

“还有其他东西,你说得对。”

“对了,就和那些其他东西有关。你们不知道现在打仗吗?你们不能把那些东西据为私有。”

“可是,我们所有的报告都在伦敦哪。也许我下次告假的时候——”

“操,又官僚了。我现在就要,上尉!”他觉得他们给自己赋予了无限的“知情需求”,可以来去无阻,邦斯也对此予以肯定:

“我觉得可以用电传打字机发回来……”

“你到底松口了!”电传打字机?没错,希拉里·邦斯有自己专用的谢尔国际网络电传打字机设备或终端,就在他的宾馆房间里,藏在衣橱里的阿尔吉特制服和挺括的衬衣后面。斯洛索普希望自己也有一台。他在朋友米歇尔的帮助下用了个巧计进去过,因为他注意到邦斯对米歇尔有意。“你好宝贝儿,”斯洛索普来到舞女们睡觉的褐色顶楼上,那里到处挂着长筒袜,“今晚想不想和一个大块头的石油商人串联串联呀?”他们在语言沟通上有了点问题:她以为是通过一些金属装置,和一个不知什么原因满身滴着石油的大胖子连接在一起。这种和异性相处的方式她可不敢说自己会喜欢。不过他们很快就澄清了这个问题。于是,米歇尔迫不及待地找到邦斯,甜言蜜语一番,把他从电传打字机旁哄开,以便斯洛索普有足够的时间和伦敦取得联系,询问“G型仿聚合物”的情况。其实,有几次在晚间给她献殷勤的人群里她也注意到邦斯上尉了,特别是注意到了他肚子上的铜饰,这东西斯洛索普也看到了:一个金黄色苯环,中间有一个设计时新的十字架——这是染共体颁发的“人工合成材料研究突出贡献”奖章。邦斯是1932年获得这个奖章的。其实,斯洛索普心中出现火箭导航发射器问题的时候,该奖章背后隐藏的那个工业联络机构的名字还在他心底深处的某个地方打瞌睡呢!从某种程度上讲,他这次设计盗用电传打字机,这枚奖章还为他提供了灵感。谁还能比谢尔更聪明呢:作为一个机构,没有真正的国籍,战争中总是中立,没有明确的面目或传统,却生长在那个遍及全球的地层里,扎根很深——其实,每一个公司的所有权虽然表面不同,还不都是从那里长出来的吗?

对了。唔,今晚海角那边不是有个聚会吗——如果“聚会”这个词指的是自法兰西这片地方解放以来一直不停地在进行的一种活动的话?就在拉乌尔·德·拉·泼淋频频家里。这位年轻而狂热的人儿是里摩日鞭炮大王乔治(“火药”)·德·拉·泼淋频频的继承人。斯洛索普得到许可:只要想去拉乌尔家,随时都可以去——当然要对他进行常规监视。那里尽是些轻狂无能的人,来自欧洲盟国的各个角落。他们之间或有家族关系,或有性关系,或有参加过其他此类聚会而建立的关系,很复杂,他的头脑永远也无法彻底弄明白。一张张脸孔不时闪过,其中有哈佛或最高统帅部的美国熟人的脸,他们的名字他已忘记——他们是旷日持久的游子,也许是偶然来到这里的,也许是……

米歇尔引诱希拉里·邦斯来的正是这个聚会。而斯洛索普在邦斯的机子上一接到伦敦啰里啰唆的答复,明码的,便赶紧打扮一番,赶过去参加聚会。那些信息他会之后再读。他唱:


把我的脸儿擦亮,像麦克风,

嗯啊我开始梳理头发,

我温文尔雅像锥形冰淇淋,

瞧,我的名字叫文雅……


打扮完毕后,穿一身绿色法式西服,式样极棒,内有一不明显紫色标志;配宽式花领带,还是赌“红与黑”纸牌赢来的;棕色和白色相间的翼波状盖饰高尔夫防滑鞋,白袜子;头戴午夜蓝软呢翻檐帽。穿戴完毕,就出发了,咔哒咔哒出了埃尔曼·戈林赌场的大厅,警觉地张望着。他从里面出来时,一个瘦长、结实、着便装的人从车马通道的一个藏身处钻出来,一身打扮正是情报机关理念中巴黎街上的流氓。他跟着斯洛索普的车子,拐弯抹角地沿着黑糊糊的路来到拉乌尔家的聚会处。


后来才知道有人提前在蛋奶酸辣酱里面放了一百克大麻粉。消息传开了。绿花菜一直很抢手。烤肉在齐屋长的餐台上渐渐变冷。三分之一的人已经睡着了,大多睡在地板上。要走到还有人在活动的地方,先得从这些身体间穿梭一番。

那些人在搞什么活动还不大清楚。外面花园里像平常一样挤着一群人,在做买卖。今晚没什么好看的。一组三角同性恋已经闹得骂骂咧咧甚至动手动脚了,恰好堵住了去洗澡间的路。年轻的军官们在外面的鱼尾菊间呕吐。情侣们在漫步。女孩子很丰富,打着蝴蝶结的、穿着薄纱袖的、营养不良的、宽肩的、烫发的,说着五六种不同的语言。有些人被这里的太阳晒红了,还有些人则面色苍白,像死神派出的代表,从战区东面而来。头发黝黑的小伙子们急切地跑来跑去勾引女人;老一些的、头发掉光的男人们则更愿意守株待兔,只是稍做表示,用眼睛和嘴巴关注着整个屋子,同时还在谈正事。客厅的另一端被一支舞场乐队占领了,一个头发拳曲、两眼通红的瘦子低声哼唱着,歌词如下:


朱丽亚(狐步舞曲)

朱—丽亚,

要是我把你糊弄一把,

骗你轻轻吻我一下,

你会觉得我与众不同吗?


朱—丽—亚,

我爱你最最真挚无瑕,

如果你轻轻吻我一下,

我该如何宠你、赠你珠宝呀!


啊—朱—丽—亚—

我可怜的心变成了野马,

没人比我关照你、祝福你,

我的渴望能否增加——

还有其他——


朱—丽亚,

我要大呼哈利路亚,

保佑我得到朱—丽—亚,

让我永远拥抱着她。


这种公园巷风格的、萨克斯风格的曲调,绝对适合有些人的心情。斯洛索普看到了希拉里·邦斯,令人迷幻的蛋奶酸辣酱明显在他身上起了作用。他和米歇尔一起在外面一个有厚圆垫的大椅子上打盹。米歇尔已经把他那个染共体的小奖章摩弄两三个小时了。斯洛索普挥挥手,两个人都没看见。

吸毒的和喝酒的人们在餐台旁和厨房里无耻地争抢着,把橱柜里的东西洗劫一空,把砂锅也舔了个底朝天。一群要裸泳的人从旁边走过,沿着海边台阶往海滩去了。我们的主人拉乌尔则戴着宽檐高顶礼帽,穿着汤姆·米克斯式衬衣,配六发左轮枪套,骑一匹戴笼头的柏雪龙马。马把粪便拉在布哈拉地毯上,也拉在了那个仰躺着的怪客身上。此情此景简直不成样子,却也没人留意,直到乐队吹出了不无嘲讽的花奏。这时候,斯洛索普看到了《弗兰肯斯坦》之类的电影以外最瘆人的人儿——穿一身白色佐特套服,套索式褶皱,一串长长的金匙链随他走过房间而晃出炫目的光环。他对所有的人都怒目而视,好像有点匆忙,却又仔细打量着每张脸、每个身体,头左右晃动着,有条不紊,却叫人感到一种不祥。最后他停在正在自制秀兰·邓波儿汽水的斯洛索普面前。

“你。”指头粗得像玉米棒子,离斯洛索普的鼻子只有一英寸之遥。

“你那么肯定,”斯洛索普把一颗醉樱桃掉到了地毯上,后退一步用脚踩住樱桃,“我正是你要找的人?当然了。什么事?尽管说。”

“过来。”他们走向外面的一片桉树林。吉恩—克劳德·贡戈正在林子里忙业务呢——此人专门贩卖白人女子做娼妓,在马赛享有盛名。“嗨,你们,”他朝树丛里大叫,“你们想做白娼,啊?”“放屁,”一个女孩从看不见的地方回答,“我想做绿娼呢。”还有人在一棵橄榄树上喊着:“绛红的。”“朱红的。”“我都想改行贩毒了。”吉恩—克劳德说。

“你看,”斯洛索普的朋友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虽然光线昏暗,斯洛索普也可以看出里面装着厚厚的美军临时纸币,上面有黄色印章,“我想让你帮我保管,到时候我再问你要。看样子易塔罗要在塔玛拉之前赶到这里。我又不敢肯定哪个——”

“以这个速度(价钱),塔玛拉等不到今晚就会到这里。”斯洛索普以“牢骚”·马克思的口气插嘴道。

“别打击我对你的信心了,”大块头告诫道,“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说得对,”斯洛索普把信封塞进口袋,“哎,你穿的佐特装是哪儿弄来的?”

“你穿多大号?”

“42,中号。”

“你等着穿吧。”说完便呼隆呼隆地走进屋里去了。

“还—还有,钥匙链要亮闪闪的!”斯洛索普在身后叫道。真见鬼,这是怎么回事?他走来走去,不时问一两个问题。原来此人便是布劳吉特·马科星,巴黎卡塞纳·莫尔捷监狱有名的逃犯。那是欧洲战区最恶劣的军事监狱。马科星专门从事各种文书的伪造,如军人服务社定量购物卡、护照、德军工资簿之类,同时还兼卖武器设备。布尔吉战役之后,他一直说走就走、说来就来,面临死刑的危险却依然在夜间跑到各处美国陆军基地的食堂里看电影——只要是西部片就不放过。他非常喜欢那些好惹事的家伙,他们在陌生的土地上骑着马,穿过堆放了一百码长的油桶和大卡车的车辙印,马蹄的哒哒声从金属扬声器里传出来,令他如沐春风、心跳加速。他熟人很多,会让一些熟人匆匆写下战区每个被占城镇里所演的每一部电影的主要时间表。人们还知道,他为了晚上赶到波瓦第尔看亲爱的鲍勃·斯第尔或约翰尼·曼科·布朗,竟然改装点火线,偷了一个将军的吉普车。他的照片可能挂在所有的卫兵室、印在千千万万“雪花莲”的脑海里,可他还是把《杰克·斯莱德归来》看了二十七遍。

今晚只是拉乌尔家里的又一个普通夜晚,但这里却上演着典型的二战浪漫剧情:塔玛拉将来会运一批鸦片来,作为从易塔罗处借款的保证,而易塔罗又欠马科星一辆谢尔曼坦克。马科星的朋友休费尔为了把这辆坦克走私到巴勒斯坦,不得不借几千镑买通边关,所以又将坦克做了担保,从塔玛拉处借钱。塔玛拉则把从易塔罗那儿借来的钱给了休费尔一部分。就在这个时候,偏偏鸦片生意有了流产的兆头,因为已经好几周没有中人的消息了,把塔玛拉预支的钱也带走了。这钱是她通过马科星从拉乌尔·德·拉·泼淋频频那里借来的,拉乌尔现在正逼着马科星还钱。易塔罗认定坦克是塔玛拉的,昨天晚上来了一趟,把坦克弄到一个“尚未披露”的地方抵债去了。这下把拉乌尔也给搞慌了。如此等等。

斯洛索普的跟踪者被两个刚才在浴室里打架的同性恋纠缠住了。邦斯和米歇尔不见了踪影,那个马科星也全无影迹。拉乌尔在一本正经地对着马说话。有个姑娘穿了件战前的“沃丝”上衣,脸长得像坦尼尔漫画上的艾丽丝。斯洛索普正要在她身旁坐下来,屋子外面却传来一阵极其可怕的叮当声、咆哮声和木板嘎吱声。女孩们吓得从桉树丛里跑出来,进了房子。她们身后紧跟着的竟然是,哎呀呀,是谢尔曼坦克,稀里哗啦冲到了花园里暗淡的灯光下!坦克的前灯闪耀得犹如金刚的眼睛,在行进过程中把草和石板压得碎片四溅,最后才停了下来。坦克75mm口径的炮旋转着,最后透过那些法国式窗户,瞄准了屋子里面。“安托万!”一个青年女子盯住巨大的炮口,“看在老天的分上,现在别……”一个舱盖猛地打开了,塔玛拉(斯洛索普猜的:不是易塔罗有一辆坦克吗?唔)钻了出来,尖声指责拉乌尔、易塔罗、休费尔和那笔鸦片交易的中间人。“可现在你们都在!一网打尽!”她尖叫着,舱口盖啪的合上了——哦,天哪——听声音正在往炮尾装一颗三英寸的炮弹。姑娘们开始尖叫起来,往出口逃。瘾君子们朝四下张望着,眨眼,微笑,五花八门地说着“对呀”。拉乌尔想上马逃跑,却没坐到鞍子上,整个身子滑了下去,掉入一个澡盆,里面是黑市果冻,树莓味的,外面还裹了层生奶油。“噢,不……”斯洛索普刚打好主意,想从侧面往坦克那边冲过去,这时候只听轰隆隆一声!大炮发出一声巨吼,火光冲进屋里三英尺,冲击波把人们的耳膜压到了大脑中间,所有的人都被甩到了远处的墙上。

一块帘布着火了。斯洛索普摔倒在参加晚会的人身上,耳朵什么都听不到了,只知道头受伤了。他爬起来使劲冲过烟雾,来到坦克边,蹿上坦克,打开舱盖,不料差点被突然伸出头来朝大家再次喊叫的塔玛拉撞翻过去。一阵不无性感的扭打。塔玛拉胖胖的,像个合唱团演员,精致地扭动着。最后斯洛索普在一个回合中抓住了她,把她从坦克里拽了下来。可是你瞧,周围这么吵,这么乱——他好像没有勃起。唔。这个信息伦敦没有收集到,这时候没有人顾得上盯着他。

接着,大家发现刚才打出来的是个哑弹,只是把几堵墙穿了个洞,毁掉了一幅很大的画,上面象征着“美德”和“邪恶”的形象挺别扭:美德脸上露出那种弱淡而遥远的微笑,邪恶则抓挠着自己蓬松的头发,茫然的样子。烧着的帘子已经用香槟酒浇灭了。拉乌尔眼含泪水,为自己还活着感恩不已,攥紧斯洛索普的手,吻他的脸,吻过之处全是果冻的痕迹。塔玛拉在拉乌尔保镖的护送下走了。斯洛索普刚刚脱身,正在擦衣服上的果冻,突然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肩膀。

“你做得对。是个人物啊。”

“小事一桩。”这话把埃罗尔·弗兰听得胡子一翘一翘的。“不久前我才从章鱼嘴里救过一个少女,你觉得如何?”

“有一点不同,”布劳吉特·马科星说,“今晚这件事真实地发生了。章鱼的事没有发生。”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得很多。虽然不是无所不知,但有几件事你不知道。听着斯洛索普——你将需要一个朋友,来得比你想得要快。别到别墅这儿来,到时候会太热。不过你可以尽量走远些,只要舒服就行了——”他递过一张名片,上面凸雕着象棋里的马,还有个吕埃·罗西尼街的地址。“我把信封拿回去。这是你的衣服。谢谢你,兄弟。”说着就不见了。他的本事是想消失就消失。佐特服装在盒子里,系了条紫色飘带。钥匙链也在。这两样东西原本属于洛杉矶东部一个孩子的,名叫里基·居第耶雷。1943年的佐特装暴乱中,小居第耶雷被一车来自惠蒂尔的盎格鲁治安维持会员攻击,遭到痛打,而洛杉矶警员们冷眼旁观,甚至还大声出点子。后来居第耶雷以扰乱治安罪被逮捕。法官让佐特帮的人自己选择是坐牢还是当兵。居第耶雷参了军,在塞班岛受了伤,发展成坏疽病,截了一只胳膊,现已回家,在圣加布里埃尔与一家墨西哥玉米卷店的厨女结了婚,自己却找不到工作,整天以酒浇愁……不过他的佐特装和其他那年夏天数以千计遭打击者的佐特装一样,闲挂在洛杉矶所有墨西哥人家的门后,后来被收购一空,出现在这里,或出现在市场上——赚点小钱没关系的,不是吗?不然那些衣服也只能挂在那里,承受浓烟和乳臭——挂在屋里,窗帘放下来,遮住日复一日烤晒着枯棕榈树和泥泞管道的炽热阳光,就挂在这些苍蝇纷飞、空空如也的屋里……


弄清楚才知道,G型仿聚合物只是1939年由一个叫L.雅夫的人为染共体研发的一种新型塑料,一种芳族杂环聚合物,其破坏性不会更大,也不会更小。当时它还远未受到重视。该材料在高温下,比如900℃时很稳定,既牢固,耗能系数又低。其结构为强化芳环链,六边形,和希拉里·邦斯肚脐上颠来晃去的那个金色饰物形状相同,可与一些所谓的杂环交替结合。

G型仿聚合物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杜邦进行的早期研究。塑料业有其悠久的传统和主流,碰巧流过了杜邦及其著名的、被人们称为“伟大的合成化学家”的工作人员卡罗瑟斯。他对大分子进行的有关研究贯穿了整个20年代,直接为我们带来了尼龙。这东西不仅使拜物教徒们欣喜万分,也为武装暴乱分子们提供了方便。同时,在圈子内部,还宣告了塑料业的一个核心信条:化学家们再也不受自然摆布了,他们现在可以决定让分子有什么样的特性,然后着手制造这样的分子。在杜邦,制造出尼龙之后的下一步是把芳香环引入聚酰胺链中。不久,整个芳族聚合物出现了:芬芳聚酰胺、聚碳酸酯、聚醚、聚硫烷。总的说来,他们似乎想获得更高的强度——开始时,他们追求塑料业的“强度、稳定性、白皙度”三原则(德语分别为Kraft, Stand-fesigkkeit, Weiβe。纳粹把这些词语到处涂抹,那些标语在被雨冲白的墙上往往毫不起眼:隔壁街道上的公交车在吱吱嘎嘎地挂挡,有轨电车发出金属摩擦的尖利声响,人们在雨中几乎静默地走过,黄昏渐渐变成烟斗里烟雾的颜色,过往的年轻人手臂不在袖子里,而是在别的地方,小矮人般躲了起来,从正常的模式中游移开去,与诱惑力犹胜于尼龙的衬里肌肤相亲,神魂颠倒……)。接着,L.雅夫和别的人一起提出了逻辑的、辩证的建议:把新链中的亲本聚酰胺部分取出来,将其同样制成环状,即巨型杂环,以与芳环交替结合。这一原则不费吹灰之力就被应用到其他前体分子的研制中。这样,就可以合成出一种高分子量的单体,弯曲成杂环,拴牢,和更“天然”的苯环或芳环相串成链。这种分子链就是“芳族杂环高分子”。雅夫在二战前夕作为假想提出的一种分子链后来得到改进,成为G型仿聚合物。

雅夫当时在为瑞士一家叫“心理化学”的公司工作。该机构原名“格罗斯利化学公司”,是由桑多士公司股东持股的子公司(妇孺皆知,具有传奇色彩的霍夫曼博士就是在桑多士公司做出其重大发现的)。20年代早期,桑多士、奇巴、盖奇共同组成了一个瑞士企业同盟。不久之后雅夫的公司也加盟了。显而易见,格罗斯利大多数的合同都是以各种形式与桑多士签的。早在1926年,这个瑞士企业同盟就和染共体有了口头协议。两年后,德国人在瑞士建立了覆盖物公司“染共体化学公司”,格罗斯利的一大部分股票就卖给了德国人,公司也重组为“心理化学公司”。这样,G型仿聚合物的专利权就同时属于染共体和“心理化学”。谢尔石油与皇家化学公司签订了一份日期为1939年的协议,也加盟了。斯洛索普发现,由于某种奇怪的原因,染共体和英国化学工业公司之间似乎没有签订过日期晚于1939年的协议。根据这一有关G型仿聚合物的协议,“鹰(英化)”可以在英联邦内部销售这种新型塑料,交换条件是一英镑,外加好的、有价值的东西。很好。心理化学公司还在世上,还在瑞士苏黎世的巧克力街那个老地方做生意。

斯洛索普晃着佐特装上长长的钥匙链,有些烦躁。有几件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从“那里”向他逼近的东西比预想的还要多,就是他最最多疑的时候也想不到会有那么多。G型仿聚合物出现在一枚火箭神秘的“绝缘装置”上,而该枚火箭将借助作为联合销售方的荷兰谢尔总部屋顶上的无线电发射器进行发射——火箭的推进系统还与英国谢尔几乎同时开发的推进系统有着无限的相似性……而且,哦,哦,伙计,这时候斯洛索普猛然醒悟过来:所有的火箭情报原来都是从那里收集来的——而且正好都集中到丘吉尔的女婿邓肯·桑迪斯先生办公室里,而邓肯又在陆军供应部……工作,供应部又正好位于谢尔的梅克斯办公楼,天哪……

于是斯洛索普马上和忠诚的伙伴布劳吉特·马科星一起,对谢尔的梅克斯办公楼发动了一场漂亮的奇袭——直入伦敦火箭分部的心脏部位。他用轻机枪扫倒了一片片把守的重兵,踢开尖叫着的、豆蔻年华的皇家陆军女子服务队员(他还能有别的选择吗,即便这是游戏?),疯狂地掠取档案、扔燃烧弹。最后,这两个佐特狂人终于冲进了最深处的密室。他们的裤子提在腋窝处,身上散发着头发的焦糊味和流溅的血腥味。在密室里,他们没有看到邓肯·桑迪斯先生在他们的义愤面前瑟瑟发抖,也没有发现打开的窗户,或吉普赛人逃跑的痕迹,或算命的扑克牌,甚至对这个大型同盟的意向都一无所获。他们只看到一间十分刻板的房子,靠墙摆开的那些商用机器平静地闪烁着,一堆堆被打了孔的卡片很脆弱的样子,像糖汁做的脸,像德国人最后的残壁,毫无保护地暴露于头上一直在转圈,并仍在转圈的炸弹下。炸弹随时会在吹散硝烟的风力下从天而降……空气中有武器的味道,看不到女职员的影子。机器们在相互交谈、响铃。暴行结束了,赶快扔掉帽子,一起抽支烟,想想怎么逃跑吧……你记得进来的路吗,每一个弯弯拐拐?记不得。你没有注意。打开任何一扇门,都可能获得安全,但也许已经来不及了……

然而,在这些事情中,邓肯·桑迪斯只是一个名目、一个职位,像“最高可以牵涉到哪个层面?”这样的问题甚至问都不该问,因为其中的规划全部是“他们”搞的,那些头衔、名字也都是“他们”填上去的,因为


多疑症患者谚语3:如果他们能让你问错误的问题,也就不必担心问题的答案了。


斯洛索普意识到自己停在了一份蓝色名单前。这份名单是这一切的起点。“最高可以牵涉到哪个层面?”……啊——这个难以捉摸的问题本来就不是针对人的,而是针对武器的!斯洛索普眯着眼睛,一根手指头仔细沿表格下移着。他发现了Vorrichtung für die Isolierung(绝缘设备)装配出来的上层设备。

“S—装置,11/00000。”

从形式上看,这应该是火箭的序号。如果当真如此,那么这种火箭型号一定很特殊——斯洛索普还没有听过有四个零的,更不用说五个零的了……他也没有听过S—装置,只知道有I—装置和J—装置,手册里有……唔,它一定在大家认为并不存在的SG—1号文件里……

出了房间,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可去,肚子里慢慢开始打起鼓来:注意情况,做好准备……在赌场宾馆里,他没受到任何“阻抗”就进去了,肌肤温度也没感觉到任何下降。他坐到一张桌子旁,有人在桌上丢下一份上周二的《泰晤士报》。嗯。好一阵子没读过了……他翻着报纸,咚咚哒—咄,啊,战争还在继续,盟军从东西两面合围柏林,鸡蛋粉还是一块三一打,“死亡军士”:麦格里戈、马科曼菲克、怀特斯特里特,一些人的颂词……帝国影院里在演《相约圣路易斯》(他想起了和一个叫梅德琳的女孩在那儿做的隐秘活计,那女孩还不到……)——

快蹄儿……哦,妈的,不,不要——

“魅力十足……心地朴实……性格坚强……基督信徒特有的纯洁善良……我们都很喜欢奥利弗……他勇敢、善良,总是很乐观,我们都深受感染……在一次战斗中,他勇敢地带领士兵们营救被德国炮火围攻的战友,英勇牺牲……”下面的签名是他最忠诚的战友西奥多·布娄特。现在已经是布娄特少校了——

他呆呆地望着窗外,眼睛里什么也没看见,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餐刀,骨头都要断了的感觉。麻风病人有时候会这样。感觉传不到大脑——不知道自己的拳头攥得有多紧。这些麻风病人就是这个样子。哦——

十分钟后,他回到房间里,趴在床上,感觉整个人空空的。不能做。什么都不能做。

是“他们”干的。把他的朋友带到死亡陷阱里,也许还假装让他死得很“光荣”……然后把他的档案封存起来……

后来他又想到,也许整个事情都是谎言。“他们”把它安插在《泰晤士报》上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不是吗?专门把报纸丢在那儿让斯洛索普看到?可惜的是,等他省悟到这一点时一切都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中午,希拉里·邦斯走了进来,揉着眼睛,露着牙齿,笑得像吃了屎似的:“昨晚过得怎么样?我过得棒极了。”

“祝贺你。”斯洛索普笑着说道。心里话:你也在我的名单上,哥们儿。此时他的笑格外优雅。作为一个百无聊赖的美国人,他以往任何时候都没这么优雅地笑过。他一向觉得自己与优雅无缘。可是现在他优雅起来了。他惊讶不已,一种感恩的心使他几乎失声痛哭。最妙的不是邦斯那副被愚弄的样子,而是他心里明白:这种优雅还会重现在自己身上的……

的确,在法国的尼斯港他又优雅了一回。那是在一次仓皇奔逃之后。当时他沿着为拿破仑开凿的那条滨海路东扭西拐,车轮在被太阳晒热的坑壁上轻轻擦过,屁股都颠得几乎掉到海滩上。他表现得十分体贴,把自己崭新的仿塔希提泳裤借给了同行的助理厨师克劳德,因为克劳德和他身高、体形都相仿。就在大家都在看克劳德的时候,他找到一辆钥匙在车上的黑色雪铁龙,钥匙上什么装饰也没有,伙计们——把车子开进城里,白色佐特装,墨镜,晃悠悠的悉尼绿街牌巴拿马礼帽。在那些已开始穿夏装的军人和女士当中真是显眼极了。他把车子停在加里波第广场附近的一个水沟里,走进子虚门靠尼斯老城那边的一家小酒馆,慢条斯理地解决了一个面包卷和一杯咖啡,然后开始寻找马科星给他的地址。这是一家古旧的四层宾馆,走廊里躺着早早喝醉的人们。他们的眼皮就像小小的面包皮,刷上了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一层层灰尘在夏日昏暗的光线里展示出不凡的气度,外面的街道也在夏日里显示着悠闲与舒适——就在这四月的夏日,欧洲、亚洲大陆军情变化的巨大旋风呼啸而过。每过一晚,很多人就能暂享一晚这里的宁静。这里离排水沟般的马赛城那么近,是把他们从德国刮回来的纸头飓风的倒数第二站——沿着河谷刮他们回来,而随着旋风越来越明确、随着更理想路径的确立,安特卫普和北部海港的一些人也开始被吹走了……正是在这样的刀口上,在罗西尼街这里,斯洛索普有了一种在异国城市的黄昏时分所能得到的最美妙的感觉:这个时候,暮色和街灯极其谐调。第一颗星星即将升起,仿佛预示着某些事情即将来临,没有原因,没有意外,只是一个方向,以合适的角度通向迄今为止他在生命中所能找到的每一个方向。

斯洛索普没心思等第一颗星星出来便走进宾馆。地毯上满是灰尘,四周散发着酒精和漂白剂的气味。水手和姑娘们缓缓走过去,或一起,或单独。斯洛索普疑心重重地在每个房门里寻找有话对他说的人。房屋是重材的,里面开着收音机。楼梯井似乎角度不正,以某个特定的角度倾斜着,洒在墙上的光线只有两种颜色:土色和叶子色。斯洛索普来到顶楼,终于看见一位老妈妈模样的服务员正往一个房间里走,手里拿着要换上的亚麻布床单,在昏暗的光里白亮白亮的。

“你干吗要走呢,”忧伤的低语仿佛来自远处的电话机,“他们本来想帮你的。他们不会做不好的事情……”她的头发整个向后卷起,乔治·华盛顿式。她以四十五度角打量着斯洛索普,眼光像公园里下棋的人,很耐心。她的鼻子很大,弯弯的,显得有些和善,眼睛亮亮的。她动作僵硬,但真真切切,皮鞋的脚趾部位略微上翘。袜子上是红白相间的条纹,脚大得出奇,叫人觉得她来自另一个世界。但她又能给人以帮助,像个精灵,不仅会在你睡觉时做鞋子,还会打扫房间,在你醒来时生火做饭,也许还会在窗边放一束鲜花——

“你说什么?”

“还来得及。”

“你不懂。他们杀死了我的一个朋友。”可他是以那种方式在《泰晤士报》上看到的,很公开……那一切怎么可能是真的,真到使他不再相信快蹄儿某一天会突然从门口走进来,说着“哥们儿好啊”,脸上是羞赧的微笑……嘿,快蹄儿。你去哪儿了?

“我去哪里了,斯洛索普?这个问题问得好。”他的笑容又点亮了生活,整个世界都无拘无束了……

他亮了一下马科星的名片。老太太突然大放笑容,仅剩的两颗牙齿在新灯泡的光亮下闪烁着。她用大拇指示意他上楼,然后做了个动作,要么是代表胜利的“V”,要么是来自遥远乡间的某种咒语,用来对抗邪恶的眼睛,或保护牛奶不变酸。不管是什么意思,反正她嘲讽似的大笑起来。

楼上是屋顶,中间有个小棚子。棚子门口坐着三个小伙子,留着阿帕契人的鬓角,还有一个姑娘,正在扎一个裹了砂石的皮棒,嘴里抽着一支细细的香烟,烟味有些怪。“你迷路了,mon ami(宝贝儿)。”

“哦,瞧。”他又拿出了马科星的名片。

“啊,bien(好的)……”他们把身子让开,斯洛索普走过去。他看到了一片纷乱:一些淡黄色的博尔萨利诺帽,漫画式软木底鞋子,脚趾部分奇大,以大量鞍形针缝就,色彩对比鲜明——比如橙色配蓝色,还有永远令人喜欢的绿色配洋红——还有熟悉的呻吟声,经常在公共厕所里听到的既难受又舒服的那种。从雪茄烟雾中可以看见许多电话线。马科星不在里面,不过一位同事一看到名片就中止了自己正在大声进行的活动。

“你需要什么?”

“身份证,去瑞士苏黎世。”

“明天吧。”

“睡觉的地方。”

那个人递过一把楼下房间的钥匙。“有钱吗?”

“不多。不知什么时候能——”

数钱,眯眼,拨拉:“给你。”

“嗯……”

“没事的,这不是借。是从上头来的。哦,你别出去,别喝醉,别碰在这里工作的女孩。”

“噢……”

“明天见。”又继续他的事情了。

斯洛索普过了一个不舒服的夜晚。无论什么姿势都睡不到十分钟以上。虫子们纷纷向他的身体进发,成群结队,热闹非凡,和他的清醒程度不谋而合。醉汉们不时来到门口,醉汉加幽灵。

“泰荣,你得让我进去,我是邓普斯特尔,邓普斯特尔·维拉德。”

“怎么——”

“今晚糟透了。对不起。我不该这样不请自来。我本事不大,麻烦倒是挺多……听着……我冷……我已经很久……”

刺耳的敲门声。“邓普斯特尔——”

“不是,不是,是马雷·斯迈尔,新兵训练的时候是你的邻居,八十四连,记得吗?咱们的编号只隔两个数字。”

“我得让……让邓普斯特尔进来……他去哪儿了?我睡着了吗?”

“别告诉他们我来这儿了。我只是来告诉你,你不必回去。”

“真的吗?他们说过没问题吗?”

“没问题。”

“知道。他们说过这话吗?”沉默。“嘿?马雷?”沉默。

风猛烈地吹在铁栏杆上。街上一个装菜的木板条箱在风中打着滚,黑糊糊的,里面什么也没装。肯定是凌晨四点了。“我得回去,操,要迟到了……”

“不。”声音很低……是她的声音,还留在他耳朵里。

“怎么回事?珍妮?是珍妮吗?”

“是的,是我。哦,亲爱的,找到你真高兴。”

“可是我要……”“他们”会让她和他一起住在赌场吗……

“不,不行的。”她的声音怎么啦?

“珍妮,听说你的住处被炸了,新年的第二天……一颗火箭弹……我本来想回去看看你是不是没事,可是……我没有去……接着‘他们’就把我带到了那个赌场……”

“不要紧的。”

“可是我没有去,这就要紧了——”

“别回到他们那里去了。”

在如水流动的今夜,暗藏的鱼儿躲在无法折射出来的位置和角度。他们就是卡婕和快蹄儿,他最想见的两个人。他试图修改来到门口的声音,把它们变成口琴上的音符,但是没成功。他想要的东西隐藏太深……

天就要亮的时候,传来了很响亮的敲门声,硬如钢铁。斯洛索普这次意识到自己不能出声。

“起来,开门。”

“军警。开门。”

美国口音,祖国口音,尖尖的,很冷。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生怕床上的弹簧暴露自己。这也许是他第一次听到美国人对外国人说话的口气。后来回想起来觉得最出乎意料的是口气里的那种妄自尊大,靠的不是实力,而是对自己要做的事情理直气壮……很久以前有人告诉过他,他会在纳粹,尤其是日本鬼子那里听到这种声音——“我们”总是公正的——可是此刻门外的这一对却叫人泄了底气,其作用堪比约翰·韦恩用日语喊“万岁!”的特写照(拍照角度正好突出了他的斜眼,有趣的是以前没注意过)。

“瑞,你等等,他在那边——”

“郝柏!你这个混蛋,过来——”

“我穿紧身衣的时候你们再也别想抓得着了……”郝柏的声音消失在拐角处,军警们追了上去。

黎明透过黄褐色的窗帘,降临在斯洛索普身上。他明白,这是自己“出来”后的第一个白天。是第一个自由的早晨。他不用再回去了。自由?他终于睡着了。快到中午的时候,一个女郎用万能钥匙打开门进来,给他留下了那些证件。现在他的身份是英国战地记者,名叫伊恩·斯加佛林。

“这是我们的一个人在苏黎世的地址。马科星祝你好运,还问你为啥耽搁了这么久。”

“你是说他想知道答案?”

“他说你得想一想。”

“我说,”他刚想起一个问题,“你们这些人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完全是为了自由?”

“谁知道呢?我们得按规矩办。你肯定也处在某种规矩中,就现在。”

“哦……”

她已经走了。斯洛索普环顾周围:日光下,这个地方简陋、平常。蟑螂在这儿肯定都不会舒服的……他这么快就离开了?就像卡婕一样,马不停蹄地跑。就在这种房间串成的链条上跑,在每间屋子里只能待很短的时间,缓一口气,或者添一分绝望,又被迫往下一间屋子走。现在再也没有回头路了?甚至没有时间去了解罗西尼街了:那些人在窗口大声叫嚷什么?哪个地方的东西好吃?人人在这初夏时光里用口哨吹奏的那首歌叫什么名字?


一周后,他到了苏黎世,那是在乘火车完成了长途跋涉之后。那些钢铁的物件儿踽踽独行着,每天都氤氲在雾中。时间在模仿秀中过去:模仿分子,模仿分、合、配对、再配对的工业合成过程。他打着盹,朦胧中看到了阿尔卑斯山脉、浓雾、深谷、隧道、在难以想象的高处舍命劳动的人、黑暗中的牛铃;早晨是碧绿的堤岸、牧场的湿气,窗外总有一些胡子拉碴的工人正要去修某段铁路;在调度场长久地等待,那里的铁轨就像一层层洋葱,被一截一截地切断;灰蒙蒙、阴沉沉的地方,夜晚吹着口哨,并轨、碰撞、旁轨,盯着傍晚山坡上的牛,火车轰轰而过时等在交叉路口的军车队,走到哪里都没有明确的国别,甚至交战国之间也没有。只有战争,只有满目疮痍的土地,而“中立国瑞士”的叫法便显得乏味而老套,虽然得到了认可,却不乏讽刺意味,正如“解放了的法兰西”、“极权主义的德国”、“法西斯西班牙”等叫法一样……

战争把时间和空间配置成了自己需要的形式。现在,轨道分开了,进入了不同的网络中。从表面上看,真正具有毁灭性的,是把铁路空间用于其他意图——他虽然第一次走这条路,却已开始感觉到那些意图的要旨……

他登记住进了尼姆博斯宾馆。宾馆位于一条不显眼的街道,叫下村,在苏黎世的卡巴莱区。房间在阁楼上,要爬梯子上去。窗外也有一把梯子,所以他觉得很安全。夜晚降临时,他出去找马科星的本地代表,在利马得河另一头的一座桥下找到了。代表名叫谢米亚文,俄国人,房间里满是瑞士手表、钟和高度计。屋外,船只在河上、湖上隆隆而过。楼上有人在练习钢琴,是一首优美的抒情曲,却弹得结结巴巴。谢米亚文把龙胆白兰地倒入刚泡好的茶水里。“首先你要明白,这里的一切都是专门化的。要手表去的是一家咖啡馆,找女人就要去另一家。皮革分为紫貂皮、白鼬皮、水貂皮,等等。毒品也一样:兴奋剂、镇静剂、精神病模拟剂……你要什么呢?”

“嗯,信息?”哇,这东西的味道像摩克葸……

“噢。还有一点。”说着坏坏地看了斯洛索普一眼,“一战前生活很简单。你记不得了。毒品、性、奢侈品。那时候的货币只是个次要的东西,人们也不知道‘工业间谍’这个词。我是亲眼看到这些变化的——唉,变化真大呀。德国的通货膨胀,那也正是我了解德国的线索,从这儿到柏林,一个个的零串成了串。我经常告诫自己:‘谢米亚文呀,这只是对现实的暂时偏离。小小的偏差,不用担心的。和过去一样去做吧——意志坚强,头脑清楚。勇敢些,谢米亚文!一切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的。’可是你说实际上又怎么样呢?”

“让我猜猜。”

一声悲叹。“信息。毒品和女人有什么不好?整个世界都疯了,信息变成了唯一真实的交流媒介,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还以为是香烟呢。”

“做你的梦吧。”说着拿出一个单子,上面是苏黎世的咖啡馆和聚集地。在“间谍”、“工业”的主题词下面,斯洛索普找到了三个目标。乌尔特拉、里兹皮尔、斯特拉格丽。三家都在利马得河两岸,相隔很远。

“得跑腿哟。”说着把单子折好,放进佐特装的一个超大号口袋里。

“以后会容易些的。有一天机器就可以做了。信息机器。你可是代表未来的浪潮啊。”

他开始在这三家咖啡馆里穿梭,在每一家喝几个小时咖啡,一天只吃一顿饭,在“人民大厨房”吃苏黎世大香肠和德式炸土豆……他打量着一群群穿蓝衣的生意人,还有那些被太阳晒黑的滑雪者,整段时间都在冰雪中飞滑,对战役呀、政治呀毫无耳闻。他仔细读气温计、看风向标,了解“他们”在雪崩和冰坍中犯下的罪恶,以及“他们”用一层层上好火药堆出来的胜利……衣衫褴褛的外国人,皮夹克上沾着斑斑油渍,疲惫潦倒;南美人穿着皮大衣挤在一堆,在明净的太阳下瑟瑟发抖;上了年纪的忧郁症患者们,战争开始时从某个温泉疗养地被抓来,从此就留在了这里;穿着黑色长衣的女人们不苟言笑,穿着肮脏大衣的男人们却在笑……还有那些疯人们,周末从漂亮的精神病院里出来休假——哦,他们代表着瑞士的各种精神病类型:他们都知道斯洛索普,好极了。他在街上那些一本正经的脸孔和颜色中,独特地穿着白色,鞋子、佐特装、帽子,都白得像这里葬人的山坡……他成了“城里的新标志”。他花了很大力气,才从下面这些人中找出了第一拨公司间谍:

休假的疯子!

(合唱队没有按照传统的男女分部方式,而是按看护人和病人分部的,没有考虑性别,但是在舞台上对四种情况都有所体现。很多人戴着墨镜,黑镜片,白镜框,并没有时髦得叫人想起雪盲或医院里消了毒的白大褂,甚或心灵的阴暗。一切都显得快乐、放松、随意……没有压抑,连服装都没有区别。所以,他们开始从两边涌上舞台、载歌载舞的时候,根本分不清谁是看护、谁是病人):


我们来了,兄弟——不管有没有准备!

戴上你的面具,策划你的阴谋诡计,

我们大声笑,流口水,流满整个雪橇——

就像一群度假的小矮人,快乐无比!


哦,我们是休假的疯子,

我们没有挂碍——

我们的大脑在受洗,灵魂在出卖,

离开伤心的休假哟,让我们尽情耍怪,

疯一疯,抢抢眼——学学鞋上钉的铁皮块!

嘿,我们戴这顶帽子是因为——你在皱眉流泪,

因为心里的恐惧,你觉得永远无法排开——

哦,跟疯子学学吧,生活很宝贵,令人陶醉,

拥抱生活、亲吻生活吧,就在现在!

啦—哒—哒,呀—嗒,呀—嗒嗒—嗒……

(下面的内容之后他们继续哼这个调子):


第一个病人(也许是看护):美国人,你在这里是做大事的?我是这么猜的,从家乡来的人身上你总能看出什么来。瞧,你的那身衣服,往冰雪里走,到远处就看不见了!哦,好的,我知道你对这些川流不息的街头小贩有什么想法,他们在人行道上赌那种三张的蒙特牌(卡车在舞台开过,来回了一阵子,他挥着手指头,唱着“三张蒙特牌在人行—道上”,用同一个调子,令人烦躁地重复着,直到重复不下去为止),你一眼就能看出问题来:每个人都给了你无偿的承诺,对不对?好的。可奇怪的是工程师和科学家们正是以此为主要理由,来反对(压低了声音)永动,也就是我们喜欢称为“熵管理”的思想——喏,这是我们的牌——唔,当然了,他们是有道理的。至少他们过去是有道理的。到了现在……


第二个病人或看护:每加仑两百英里的化油器、永不钝化的剃须刀、永远穿不坏的靴底、对腺体有好处的疥癣药丸、沙地里运转的引擎、扑翼飞机和自动驾驶飞机,这些你都已经听说过了——你听见我的话了吧?有一小撮山羊胡,钢羊毛做的——假的,很好,不过这里有个东西是送给你的大脑的!有心理准备了吗?是“闪电锁”。锁那扇打开你的门!


斯洛索普:我想睡午觉了。


第三个病人或看护:通过激变式二氧化碳还原反应,把普通空气变成钻石……


如果他对这些东西敏感的话,就会满怀耻辱了。瞧这第一轮浪潮,从身边过去的时候,又是搔首弄姿,又是任人宰割,又是楚楚可怜。斯洛索普总算没有动心。短暂的停顿之后,真正的浪潮来了,开始很慢,但一直在聚集、聚集。合成橡胶、汽油、电子计算器、苯胺染料、丙烯酸树脂、香水(陈列柜里窃来的香精,装在小瓶里)、一百名精选的管理人员的性习惯、工厂布局图、密码本、顾客及回报,要什么有什么。

有一天,斯洛索普正在斯特拉格丽吃一大块夹德式小香肠的面包,这东西他已经提了一个上午了。突然,不知从哪里出来了一位马里奥·施韦特,穿着绿色开叉马甲,在二战的布谷鸟钟鸣声中跳了出来。他身后是黑糊糊的、无限延伸的走廊,却给斯洛索普带来了命运的转机。“波斯特,乔,”他开口道,“嗨,先生。”

“我不是。”斯洛索普嘴里塞得满满的。

“你对什么迷幻剂有兴趣吗?”

“你指的是迷人、幻想、妓女?你走错地方了,帅哥。”

“我觉得是来错国家了。”施韦特有点悲哀,“我是从桑多士来的。”

“啊哈,桑多士!”斯洛索普大声道,拉出一把椅子给他坐。

原来施韦特和心理化学公司关系十分密切,在联盟范围内自由流动,解决烦难问题,按日领工资,兼做间谍。

“你看,”斯洛索普道,“我非常想知道他们关于L.雅夫的任何情报,还—还有那个G型仿聚合物的。”

“哇呀呀——”

“什么?”

“那些东西呀。别想了吧。连我们都不搞这些信息。你有没有尝试过,在周围的人全都一心一意研究吲哚时,你要开发聚合物?还要承受我们北面的巨人老爹每天发来的最后通牒?G型仿聚合物是公司的累赘,美国佬。他们有些副总裁的专职工作就是主持一个仪式:每个周日去那个雅夫坟上吐口水。你没怎么和那帮搞吲哚的人相处过。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精英。他们认为自己可以终结许多东西,包括历史悠久的欧洲辩证法、多年来细菌对粮食的感染和麦角中毒,还有骑着笤帚的巫婆、集体的狂欢、山间那些五百年来没有一天不在迷幻中度过的地区——他们就是传统的守卫者,是贵族——”

“等等……”雅夫死了?“你说雅夫的坟上,已经?”这一点对他应当和别人有很大的不同,除非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于这个世界。可如果真是这样,他又怎能真的——

“在山里,靠玉提堡山那边。”

“你曾经——”

“什么?”

“你见过他吗?”

“是我去之前的事。不过我知道在桑多士很多分级的文件里有大量关于他的信息。他的工作大概是弄到想要的东西……”

“唔……”

“五百。”

“五百什么?”

瑞士法郎。斯洛索普五百什么都没有,只有心焦。尼斯的那些钱几乎已经花光了。他往谢米亚文那边走,过了蔬菜桥,下定决心从现在起到处流浪,以手里的白香肠为食。可是,什么时候能再弄到白香肠还不得而知呢。

“你要做的第一件事,”谢米亚文建议道,“就是找一家当铺,用那个,啊,”指指他的衣服,“换几个法郎。”噢,不,衣服不行。谢米亚文走入里面的一间屋子,捣腾一气,拿来了一堆女人的衣服。“你应该开始考虑你是不是太引人注目的问题了。明天再来,我会尽力再找些别的东西。”

他把佐特装夹在腋下,于是一个不太引人注目的伊恩·斯加佛林出现在街头,出现在下午时分中世纪情调的下村街。细斜的太阳下,石墙变得像正在烘烤的面包,哦瞧哦瞧,他这时候看清楚了:这里将要演变成另一场塔玛拉/易达罗演习,而他卷入得太深,永远也没有办法摆脱了……

在那条街道的入口,他看到浓荫下有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发动机空转着,玻璃上染了淡色,下午光线又暗,看不见里面的情况。靓车。好久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车了。不过也只是个稀罕玩意儿而已,除非


多疑症患者谚语4:你躲,他们找。


嗡!嘀嘀隆,嘀嘀啦—嗒—嗒—嗒,呀—嗒—嗒—嗒,树荫下在放《威廉·退尔》序曲。希望单向的车窗玻璃后面没人看他——嗡,嗡,躲到角落里,从小巷子溜走,没有听到追来的声音。不过,除了虎式坦克之外,就数那种车子的引擎声最小了……

他心里想:忘掉宁巴思旅馆吧。双脚已经不听使唤了。来到路易森街,当铺马上就要关门了。用佐特装当了一点钱,也许够买一两天的大香肠。再见了,佐特。

这座城市宵禁得很早。今晚他怎么找张床过夜呢?有一阵子他又回到了乐观心态:蹲低走进一家饭馆,给宁巴思的服务员打电话。“啊,是的,”英国英语,“您能否告诉我,一直在大厅里等着的那个英国人是不是还在那儿,我是说……”

一分钟后传来一个愉快而生硬的声音:“你在那边吗?”哦,很无邪。斯洛索普惊恐地挂了电话,站在那儿看见所有吃饭的人都盯着自己——搞砸了,搞砸了,现在“他们”知道他在和“他们”作对了。一般情况下还可能是他的多疑症又犯了,可这回的这些巧合也太集中了。还有,他已经了解了“他们”那种故作无邪的声音,“他们”的风格就是这样的……

他又来到城市的街道上:精确地走过河岸、教堂、哥特式门廊……现在他必须躲开宁巴思旅馆和那三家咖啡馆,对,对……蓝色黄昏下,苏黎世的常住居民们慢悠悠走过身旁。苏黎世黄昏的那种蓝色在逐渐加深……间谍和买卖人全都躲进室内了。谢米亚文那儿不保险,马科星的那些人对他也很好,不能再给他们带去压力了。这座城市里的客人们有多少分量?他能不能再登记一家旅馆?可能不行。天渐渐冷了。湖周围起了风。

他发现自己游荡到了奥迪安。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咖啡馆之一,其与众不同之处并未明确写出来——其实是从来没有搞清楚。列宁、托洛茨基、詹姆斯·乔伊斯、爱因斯坦博士都在这些桌子旁边坐过。不管他们有什么共同的原因:不管他们到这家名店来获取什么……也许多少和那些人有关——那些死在街头的人,那些无休止的欲求、绝望全都交汇于一条命运攸关的街道……每隔一段时间,辩证法、矩阵、原型就需要相结合,回到某种无产阶级的血液中,回到桌旁的体味和神志不清的尖叫中,回到欺骗和最后的希望中。不然,一切都会定格在布满尘埃的吸血鬼模式中,那是西方人古老的诅咒……

斯洛索普发现自己还有足够的零钱和咖啡。他走进去坐下,选了个朝门口的座位。十五分钟后,他就发现隔了几张桌子有个穿绿色衣服的外国人,黑黝黝,鬈发,有些间谍气。也是朝门口的。他的桌上放着一份旧报纸,好像是西班牙文。打开的版面上有一幅引人注目的政治漫画,画了些中年人,穿礼服,戴假发。地点在警察局。一个警察抱了一块白色的……不对,是个婴儿,尿布上有个标牌,写着西班牙文的“革命”……嗯,他们都说这个叫做“革命”的婴儿是自己的,所有的政客都在争吵,像一群要认孩子的妈妈。斯洛索普隐隐觉得,这幅漫画是用来探风的,那个穿绿衣服的人在寻求反应。后来才知道,他是阿根廷人,名叫弗朗西斯科·斯卡里道兹……最要紧的是紧挨着这些人下面有一段阿根廷著名诗人卢贡内斯的话:“我是如何摆脱原罪的污浊孕育她的?让我用诗歌来告诉你吧……”这里指的是1930年的尤里布鲁革命。这张报纸是十五年前的。斯卡里道兹要从斯洛索普身上得到什么,还说不准,不过斯洛索普却对他全然视而不见。这一反应似乎合情合理,因而这个阿根廷人很快就放松了警惕,告诉斯洛索普:他和十来个同事,其中有国际著名怪客格拉谢拉·依马戈·波塔莱斯,几个星期前一起在马德普拉塔劫持了早期制造的一艘德国潜艇,已从大西洋开回来,准备等战争在德国结束时,立即在那里寻求政治避难……

“你是说在德国吗?你犯傻呀?那里一片狼藉,伙计!”

“没有我们离开的家园狼藉。”阿根廷人伤心地答道,嘴边涌起千言万语,想起了自己在里瓦达维亚南面(真正的南部是以那里为起点的)与成千上万的马生活在一起的情景,想起了自己看到的太多小马驹的悲惨结局,想起了自己看到的太多日落……“自从那些上校们掌权以来就是一片狼藉了。现在庇隆又走了……我们唯一的希望只有‘阿根廷行动组织’了,”(他在说些什么呀,天哪,我饿了)“……但政变一个月后就被镇压了……目前人人都在等待。参加街头行动已经成了习惯。没有真正的希望。我们决定在庇隆再入内阁前出走。战争的可能性很大。他已经拥有‘无袖阶级’了,要知道他可能因此而拥有军队……只是迟早的问题……我们本来可以去乌拉圭等他出来的——这是传统。可是他也许会在里面很长时间。蒙得维的亚挤满了败逃的人,和破灭的希望……”

“没错,可是德国——是你们最不想去的地方呀。”

“Pero ché,no sós argentino……(干吗不去呀?又不是阿根廷……)”目光久久转开,看着瑞士街道上有意设计的斑痕,寻找着已经离别的南方家乡的影子。不是原来的阿根廷了,斯洛索普,不是那个鲍勃·埃伯来看到的样子了。那时候阿根廷每个酒吧里种养的橘子树都带着祝福,现在不是了……斯卡里道兹想说:在所有从欧洲这个痛苦呻吟、阴云密布的蒸馏器里沉淀出的神奇渣滓里,我们是最单薄、最危险又最方便被人利用的……我们和你们一样,曾竭力想消灭印第安人:我们曾想把自己掌握的现实变成一本合上的白色书籍——然而那片土地从来没让我们忘却过,即便是烟雾最浓的迷径,即便是最遥远的、密密麻麻的阳台、院子、大门……但他大声问出来的话却是:“瞧——你像是饿了。你吃了吗?我刚才正要吃晚饭呢。你肯赏光吗?”

他们在王冠厅找到了楼上的一张桌子。晚餐高峰渐渐过去了。香肠和乳酪酥:斯洛索普都要饿死了。

“在高卓人时代,我的祖国是一张白纸。草原广阔得难以想象,无穷无尽,没有围圈。高卓人骑马所到之处,就是自己的地盘。然而布宜诺斯艾利斯要在这些省当霸主。贪图地产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很快在乡下传染开来。篱笆修起来了,高卓人没有以前自由了。这是我们国家的悲剧。我们为了在原来自由的天空和原野中建造各种迷宫而忧心忡忡。我们在白纸上画出越来越复杂的造型。我们无法容忍这种开放:我们感到恐怖。看看博尔赫斯。看看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郊区。暴君罗萨斯死了一百年了,可对他的崇拜却愈演愈烈。城市的街道、房屋和走廊组成的迷宫,篱笆,铁轨网,在这些东西下面,阿根廷的心脏错乱而负疚,渴望回到起初那种白纸般的宁静中去……那种天空和草原融为一体的、无拘无束的状态……”

“可是—可是小小的篱笆是进步呀——”斯洛索普嘴里塞满了乳酪酥,正在往下吞,“你,你不能永远没有疆界,你不能阻碍进步——”嘿,瞧他的架势,是想仗着星期六下午看的那些与土地开发活动有关的西部片,对这个为他买单的外国人说上半小时。

斯卡里道兹没有觉得斯洛索普鲁莽,只是觉得他有些不正常。他眨了一两下眼睛。“在通常情况下,”他想解释,“中心势力总是获胜的。它的力量越来越大,趋势不可逆转,起码常规的方式无法逆转。要削弱这种势力,回到无政府的自由状态,需要不同寻常的时机……这场战争——这场不可思议的战争——目前已完全清除了一千年来在德国不断增加的小国家。清除得干干净净。开放了。”

“很在理。开放多久呢?”

“不会很久的。当然不会了。但是在几个月内……也许和平的到来是在秋天——discúlpeme(对不起),是春天,我还没有适应你们这个半球的时间——也许就持续春天的某一阵子……”

“嗯,可是——你们打算怎么做?把土地夺过来,据为己有?他们会赶你们走的,伙计。”

“不。占有土地就是建造更多的篱笆。我们想让土地属于共有。我们想让土地增长、变化。德国的地界开放了,我们的希望就无穷了。”说着,额头好像被人打了一下。他突然极快地朝头顶上而不是朝门口扫了一眼:“我们的危险也就无穷了。”

劫来的潜艇目前正在西班牙附近的某个地方游弋,白天大多时间潜在水下,晚上出来充电,有时偷偷靠岸加油。斯卡里道兹不愿多提加油方面的细节,但他们显然与共和国地下党有着多年的联系——那一群人的存在是上帝的恩典,是坚忍不拔的报偿……他这回来苏黎世,是为了与出于各种原因愿意援助他那些无政府主义逃亡分子的某些政府取得联系。明天前他必须向日内瓦送上情报:然后由日内瓦转给西班牙和潜艇。但在苏黎世有庇隆的特务。他被盯上了。他不能冒险,不能暴露日内瓦的联络员。

“我可以帮你的忙,”斯洛索普舔着手指头,“可我缺少现金和——”

斯卡里道兹说了一个数字,不仅足以付清马里奥·施韦特的钱,还能让斯洛索普吃好几个月。

“先付一半,我马上开始干。”

斯卡里道兹把情报、地址、现金递给斯洛索普,并付了饭钱。他们说三天后在王冠厅见面。“祝你好运。”

“你也一样。”

他最后一眼看到斯卡里道兹独自坐在桌旁,脸上哀凄凄的。他甩甩额前的头发,光线暗了一下。

飞机是破旧的DC—3,被选中的原因有三个:机身颜色接近月光;机身配上窗户像和善的脸;机内机外都黑暗无光。他醒来,人蜷在货物堆里,周围是看不见的金属装置。引擎的颤动传到了骨子里……非常微弱的红光透过前上方的舱壁照过来。他爬到一扇很小的窗边朝外看。月光下的阿尔卑斯山脉。但是山都有些太小,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壮观。哦,唔……他向后靠到柔软的细刨花上,权当是床。他点燃一支斯卡里道兹给他的过滤嘴香烟,想道:天哪,不坏呀,有人不是跳上飞机往想去的地方飞吗……干吗不在日内瓦待下来?当然了,那个——哦——西班牙怎么样?不,等等,他们是法西斯。南海的岛上!唔,尽是日本人和美国兵。哦,非洲是最黑的一个洲,那里只有土著、大象和那个斯宾塞·特雷西……

“没有地方可以去的,斯洛索普,没有地方的。”那个影子蜷缩着靠在一个板条箱上,颤抖着。斯洛索普在微弱的红光里眯起眼睛打量着他。那张脸酷似玩世不恭的冒险家理查德·哈里伯顿常见的封面形象,但又有奇特的差别。这个人的两颊上都生有可怕的疹子,长在以前留下的麻子上,很对称,如果斯洛索普懂医的话,就会知道那是吸毒反应。理查德·哈里伯顿的马裤又破又脏,而这个人的头发却油光发亮,直披下来。他好像在悄声哭泣,像败落的天使,弯腰俯视着整个降了等级的阿尔卑斯山脉:遥远的下方,夜间滑雪的人们在山坡上不辞辛劳地交错着,净化和美化了他们的法西斯理想——行动,行动,行动!以前,他自己就是出于这光芒四射的理由才存在于世的。那是过去的事了。是过去的事了。

斯洛索普伸出手,把烟放在地板上。这些洁白如天使的木头卷儿是多么容易燃烧啊。躺在这儿吧,躺在这啪啪嗒嗒的破飞机上,尽量别动,该死的傻瓜,对着呢,他们把你玩了——又把你玩了。理查德·哈里伯顿、罗威尔·托马斯、漫游族、摩托族、霍根屋子里那一堆堆淡黄色的《国家地理》杂志一定全部是谎言,当时没有任何人在阁楼上给他讲说实情,就连那个殖民者的幽魂也不在那儿……

颠簸,减速,回转,平坠着陆,风筝学校里淘汰出来的狗屁飞行员。瑞士淡白的晨光从机窗里透进来。斯洛索普身上所有的关节、肌肉和骨头都在痛。该上班打卡了。

他安然无恙地离开飞机,走入打着哈欠、精神萎靡的人群中。都是赶早的乘客、送货人员和机场工作人员。凌晨的克恩特林。一面是鲜绿的山丘,一面是暗褐的城区。人行道光滑潮湿。云朵在空中缓缓飘行。布朗峰向他问好,湖水也在向他问候。他买了二十支香烟和一张本地纸,问好了路,上了一辆有轨电车。电车缓缓驶入这座“和平的城市”,凛冽的空气从门窗里进来,他一下子清醒了。

他要去月食咖啡馆见阿根廷的联络人。咖啡馆离无轨电车站很远,要走过一条鹅卵石街道,到一个小小的广场,周围是撑着米色遮阳篷的蔬菜水果摊、商店、其他咖啡馆、窗口花坛和用软管接水冲过的洁净的人行道。一些狗在巷子里跑出跑进。斯洛索普要了咖啡和羊角面包,坐在那里读报纸。太阳把影子从广场那边几乎投到了斯洛索普坐的地方。他的每一根神经都打开着。好像没人留意他。他等待着。影子退开了,太阳爬上来又开始落下去了。终于,他等的人来了,和说的一模一样:黑色西装,布宜诺斯艾利斯白天里常见的那种黑色,胡子,金边眼镜,用口哨吹着胡安·达罗的一首老探戈舞曲。斯洛索普摆出样子,把所有的口袋搜了一遍,拿出了斯卡里道兹让他使用的外币:对着外币皱眉,站起来,走过去。

Como no, señor(为什么不呢,先生),换一张五十比索的钱没问题——让座,拿出钱、笔记本、卡片,桌上很快就满是纸张,末了又整理收回口袋里。就这样,那个人有了斯卡里道兹的情报,斯洛索普也有了情报带回给斯卡里道兹。一切完毕。

坐下午的火车回苏黎世,一路上主要在睡觉。在施利伦下了车,天黑得一塌糊涂。这样做是防备“他们”万一在城里的车站监视。他搭了个车,走了很远,来到圣彼得教堂跟前。教堂的大钟悬在他头上,一条条空旷的街道此刻在他眼里静默而险恶。这使他想起了自己早年时常春藤联合会的那些院子,钟塔的灯光很暗,看不清时间。当时他有一种冲动(不过没有现在强烈),想对越来越黑暗的岁月俯首称臣,想尽可能多地拥抱真正的恐惧,直到某个不知名称的时刻(除非是……不……不……):那就是空无,就是他的清教徒前辈们所知会的虚无,是骨头和心对一切的麻木——校园里的萨克斯甜美地融在一起,白色的运动夹克领子上沾着口红,法提玛思牌香烟紧张地冒着烟雾,橄榄香皂在油光发亮的头发四周蒸腾,薄荷味的亲吻,带露珠的康乃馨——而他对这一切都麻木了。只有那些比他年轻的顽皮小子们才会要这些东西:天亮前的一刻,海伊·赖恩哈特把你从床上拽起来,蒙上眼睛,带你来到秋天的冷风里,脚下是树的阴影和树叶。这时候你的疑问就产生了:他们的真实面目是否真可能是另外的样子?——此刻之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是精心设计的舞台,用来骗人的。然而,屏幕这时已经暗下来了,绝对没有时间了。工作人员最后到这里来找你了……

还有什么地方比苏黎世更适合让人找到空无呢?这个国家经历过宗教改革,这个城市又属于祖温利(他排在百科全书的最后),到处是扔石头提醒你的人。间谍、大企业,它们在自己的环境中不知疲倦地前进着,周围都是墓碑。可以肯定,在这里,在这个城市里,有着曾经年轻过的人们,那些脸斯洛索普当年在大学的院子里见过。他们在哈佛开始走向清教徒的神秘世界:他们掏心挖肺地发誓要心怀恭敬,要永远在他们的统治者Vanitas即“空”的名义下行事……他们现在遵照某某生命计划来到瑞士,为艾伦·杜勒斯及其“情报”网络工作,该网络目前叫做“战略服务办公室”。但是内部人士都知道,“OSS”也是一个神秘的首字母缩写词:被用作咒语。他们得到培训,在危急时刻心中默念“oss”……“oss”是晚期拉丁语,“骨头”的意思,拼写在“黑暗时代”发生了讹误……

第二天,斯洛索普在斯特拉格丽见到马里奥·施韦特,给他预付了一半费用。同时他也问了雅夫坟墓的位置。他们约好在山里雅夫的墓地结束交易。

斯卡里道兹没有在王冠厅、奥迪安或斯洛索普以后几天里能想到的任何地方露面。在苏黎世,失踪并非闻所未闻。但斯洛索普还是打算一直去那些地方等,万一他来了就不会错过。情报是西班牙文,他只能认出一两个词,但他会守住它的,也许还有机会送出去。何况他还有点喜欢无政府主义的信仰。当年谢伊斯在马萨诸塞和政府军打仗的时候,就有斯洛索普家族的护卫官在伯克夏为起义军巡逻,帽子里戴着铁杉枝,以便和政府军区别开来,政府军的帽子里塞的是白纸条。那个年代,斯洛索普家族尚未和纸深深结缘,也未开始成片屠杀树木。他们仍然喜欢有生命的绿色,而不是没有生命的白色。后来,他们把自己的立场丢掉了,或者说卖掉了。泰荣就继承了他们这种对事情漠不关心的秉性。

此刻,他身后的风吹过雅夫的墓穴。斯洛索普已经在这里露宿了几个晚上,等待施韦特的消息,囊中几乎已空。冷风中,他用几张瑞士军毯裹住身体,竟然有些适应了,而且还能睡着了。睡在“仿聚合物”先生身体上面。第一夜他害怕睡着,害怕雅夫来找他——雅夫那德国科学家的头脑可能已被死亡击得粉碎,只剩下最残忍的反射碎片,剩下的躯壳里那无言的笑魔对这些碎片不感兴趣了……月光笼罩着他的影子,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这时候,他、它、被压迫者一步步走近来……他一急,醒了,脸露在外面,转向陌生的墓石,是什么来着?那叫什么……回来了,就快清楚了,却又远了……远了,又回来了,这样折腾着,前半夜就差不多过去了。

没有鬼来。好像雅夫就只是一具死尸。斯洛索普第二天早晨醒来,虽然肚子空空,鼻涕长流,却有了几个月来最好的感觉。像通过了脱胎换骨前的一场考验,而这考验不是来自别人,是来自他自身。

下方的城市此时沐浴在半明的光里,正如一座大大的坟墓,里面是教堂的尖顶、风向标、白色的城堡楼塔,还有千万栋宽阔的楼房和折线形屋顶。窗户都闪烁着光亮。正午之前的时刻,座座山峰透明如冰。天再晚些,它们就变成了皱起的青缎。湖平如镜,奇怪的是湖水中山峰和房屋的倒影却仍有些模糊,边缘细弱,波纹如雨:如梦中影像,像阿特兰提斯或苏捷托尔。村庄像玩具般大小,萧索的城市像石膏画……寒冷中,斯洛索普盘腿坐在一条山路的拐弯处,懒洋洋地团雪球、扔雪球。他百无聊赖,只好抽完最后一根烟——据他所知,这是全瑞士最后一根“幸运蛋”香烟……

路上传来了脚步声。防寒靴的声音。是马里奥·施韦特派来的送信人,拿着一只厚厚的大信封。斯洛索普给他付了钱,讨了一支香烟和一些火柴,然后就告别分手了。回到墓穴,他重又点燃了一堆引火的松枝,烤暖了手,开始翻看情报。雅夫不出现,使他觉得周围像是有一种气味,他闻到过,但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气味,而且这气味随时都会癫痫发作。情报拿到了,没有他需要的那么多(他到底需要多少呢?),但比他预料的要多——他是个现实的美国人嘛。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将有机会在极少数的瞬间里回味过去,甚至还可能有时间对读到这些材料感到后悔……


波因茨曼先生决定在海边过圣灵降临节。这些天他有些自我感觉良好,反正没什么担心的事,再糟也糟不过,仿佛是印象中,他在“白色幽灵”的走廊里风风火火地跑着,别人都好像得了毋庸置疑的帕金森病,麻木僵硬,只有他灵敏异常,成为没有麻痹症状的唯一幸存者。现在又是和平年代了,已经不需要特拉法尔加广场胜利日晚上的那些鸽子了。那天研究室里所有的人都狂饮、拥抱、亲吻,只有心理部布拉瓦茨基派的人例外——他们去圣约翰伍德的林荫路19号做“白莲日”朝拜了。

现在又可以享受节假日了。虽然波因茨曼觉得有去放松的必要,但是危机也绝对存在。一个领导人必须自制,乃至于要控制在危机中想度假的情绪。

自从军情的那些蠢驴在苏黎世丢掉斯洛索普,迄今已一个月没有他的消息了。波因茨曼对“公司”有点生气。他的妙计看来是落空了。他第一次和克莱夫·莫斯蒙等人商谈的时候,觉得这个计策万无一失:让斯洛索普从埃尔曼·戈林赌场逃出去,然后避开“促降计划”,让特工部跟踪他。这个计划很省钱。搞这个项目,如果把资金问题比作他注定要戴上的一顶王冠,那么跟踪费自始至终是王冠里的一根坚刺,搞得他头疼不堪。该死的资金问题非把他害惨不可,不过斯洛索普恐怕先得把他逼疯了。

波因茨曼犯了个错误。他甚至无法得到“‘有人’犯了错”的丁尼生式安慰。没错,是他,是他一个人做主,授命哈维·司必德和弗洛埃德·鄱督组成的英美联合小组随机调查斯洛索普的一个性爱样品事件的。反正有预算,又不会有什么害处。实际上,他们急切得像《绿野仙踪》里的小精灵,直接跳跃到性爱泊松图里去了。唐·吉奥瓦里的欧洲地图——意大利640,德国231,法国100,土耳其91,而,而,而——西班牙!西班牙,1003!——斯洛索普的伦敦地图正是如此。两个探子被地图上恣意寻欢的热情感染了,整下午整下午地坐在饭馆的花圃里享用菊花色拉和羊肉火锅,或者和水果贩子们逗趣——“嘿,司必德,你看,香瓜!大二以后就没见过——哇,闻闻这个,太漂亮了!哎,吃个香瓜怎么样,司必德?嗯?来吧。”

“好主意,鄱督,好极了。”

“唔……哦,喏,你挑那个自己喜欢的,好吧?”

“那个?”

“是啊。这个是我挑的,看见了吗?”他转动香瓜让他看,就像痞子粗鲁地转动着姑娘吓呆了的脸。

“我还以为我们要——”他无力地指着那只瓜,心里却还没有认可那就是鄱督的瓜。这时,在香瓜网状的、凹版样的表面上,真的出现了一张脸,像是出现在颜色苍白的月球环形山之间。那是一张被俘女人的脸,双眼低垂,上眼皮如波斯地毯般光滑……

“哦,不,我一般,唔——”鄱督觉得很尴尬,就像有人指定他找个理由,为吃苹果甚至是往嘴里扔爆米花找个理由——“只是,哦,大概是,吃掉……整个,你明白的。”说着咯咯笑起来,以示友善,也委婉地说明:他们此时的谈话不合常理——

——然而司必德误解了他的笑,认为这种笑证实了这个有点龅牙、有点固执的美国人精神不大正常——瞧,他正在跳舞呢,从普通的弯腰式跳到英国弯腰式,柔软得像街头风中的一只木偶。他摇着头,但还是为自己挑了一只完整的香瓜。他明白自己不得不买单了。特别贵。他悄悄跟在鄱督身后,两个人蹦蹦跳跳,特啦—啦—啦—啦,直直地撞进了又一个死胡同:

“詹妮?不对——这儿没有詹妮……”

“也许是个叫詹妮弗的?或者叫詹妮维弗?”

“金妮(这个名字可能写错了)·弗吉尼亚?”

“如果两位先生是来找乐子的——”她笑着,那种红红的、过于火热的笑,仿佛在说“早上好,我是好意!”那笑容足以把他们两个都装进去。他们战栗着,微笑着。看她的年龄,足以做他们的妈妈了——他们共同的妈妈,综合了鄱督夫人和司必德夫人最大的缺点——事实上,她确实变得像他们的妈妈了,甚至是他们眼睁睁看着变的。这些残破的海洋里满是狐媚的女人——这里尽是水、尽是淫乱,没错的。两个心志不坚的探子入了她的毂,走到了这里的街道上,眼睛无耻地瞪得血红,瞪得像人造丝上的西番莲,接着便跌倒在她疯狂的紫色眼睛里。最后的一刻,他们想到了自己来到这里的任务——历史观察周报,斯洛索普外放区,即“史报斯放”——但只是像挠痒痒一般,反而罪加一等了。他们最后的这点理智穿着小丑服跑了出来,平庸、松垮、秃顶,配了些无声笑话,有关体液的。鼻毛长得惊人,从两个鼻孔里伸出来,编成了辫子,扎了酸绿色发结——在幕布落下的时候,急急忙忙冲出来,越过沙包,努力调匀呼吸,用尖尖的、讨厌的声音对他们叫道:“没有詹妮。没有萨莉·W。没有茜碧莉。没有安吉拉。没有凯瑟琳。没有露茜。没有格蕾琴。你们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们什么时候才能看到?”

也没有“达琳”。这个名字是昨天发现的。为了找到这个人,他们一直搜寻到寇德夫人的住处。夫人很年轻,刚离婚,打扮得花枝招展。她宣称,自己听都没听过有哪个英国的孩子叫“达琳”的。她十分抱歉。寇德夫人住在一处非常讲究的上流社会住宅区,安闲地打发着自己的时光。两个侦探从那片地方出来,感觉到松了口气……

“你们什么时候才能看到?”波因茨曼马上就看到了。但他所谓的“看到”指的是一走进卧室就被人扑到身上的那种:那是一条硕大无比的海鳗,从天花板上的暗影里扑下来,牙齿带着愚蠢透顶的、死一般的笑意,喘着气,朝着你毫无防备的脸扑下来,发出长长的人声,让人毛骨悚然地听出,那是叫床的声音……

也就是说,波因茨曼在躲避这件事情——就像条件反射般躲避噩梦一样。这回万一不是幻觉而是真的,那可就……

“资料现在还不全。”这一点应该在所有的讲话里特别强调,“我们承认,早期的资料似乎显示,”回忆状,真诚状,“在一些案例中,斯洛索普地图上的名字似乎并没有与我们掌握的事实相匹配的,而这些事实是我们在伦敦通过对他跟踪调查而确立的。当然,是截至目前确立的情况。这些名字大多只有名没有姓,大家知道的,相当于只有X没有Y,只有行没有列。很难确定别人所说的‘足够远’到底有多远。

“如果在遥远的某一天,我们证明了斯洛索普的那些星星有很多——甚至大多都只是性幻想,而不是实际发生的事件,那又会如何呢?这也不会从根本上否定我们的研究方法,就像不能否定青年弗洛伊德的研究方法一样——当时在古老的维也纳,他面临着同样的可能性,同样的挑战:那些‘爸爸强奸了我’的故事,从证据上讲可能是谎言,但从临床上讲却是事实。你们必须明白:我们在‘促降计划’研究的是非常严格界定的临床事实。我们在这一点上不寻求更宽泛的效果。”

到目前为止,都是波因茨曼一个人承担着重压。元首的寂寞啊:他感到自己在这种黑暗的陪伴下、在黑暗的光线里变得强大,成为一颗正在升起的公众之星……他不想和别人分担这种寂寞,不,现在还不想……

全体职员,也就是他的职员,开会表现越来越糟糕,最后还不如不开。他们对鸡毛蒜皮的东西争论不休:现在敌人投降的事情已经完成,“促降计划”要不要改名字?信笺上要是用抬头的话该用什么?谢尔在梅克斯办事处的代表丹尼斯·乔因特想把该项目纳入特弹组(特殊射弹工作组)麾下。特弹组是英国导弹清理机构“回火行动”的一个附属组织,而“回火行动”的基地设在北海那边的库克斯哈文。每隔一天就有人提出新想法,要重组“促降计划”,甚至想解散它。波因茨曼发觉,自己最近很容易进入一种“l'état c'est moi(我就是国家)”的心态——除了自己有人做事吗?还不是自己每每依仗天生的意志,维持着全局……

谢尔公司梅克斯办事处自然对斯洛索普的失踪发了狂。凡可能被人知道的东西,这个人都知道。他不只了解A4,还知道英国对A4有多少了解。而他却跑掉了。苏黎世满是苏联间谍。如果他们已经得到了斯洛索普怎么办?他们春天时攻下了佩纳明德,从现在的形势看好像要把北豪森的中心火箭场给他们,作为雅尔塔的又一项交易……至少有三个机构,即全苏联航空材料研究所、中央空气动力及水力研究所、飞机设备科研所,加上一些其他军需部门派出的工程师。他们甚至已拿着名单在德国苏占区寻找需要带往东方的人员和设备了。在盟军最高统帅部的势力范围内,美军军械署以及许多相互竞争的研究小组都在忙着搜集所有能找到的东西。他们已经集中了冯·布劳恩和其他五百人,把他们拘押在加米施。他们要是控制了斯洛索普怎么办?

还有一些人变节离开:罗洛·格罗思特被心理研究学会接收回去了;特瑞克尔自立门户了;迈伦·格闰敦重归专职无线电的旧业了。这些不啻于火上浇油。摩西哥有了疏远的倾向。那个女人波季修斯仍在从事夜间工作,不过准将现在病了(这个老笨蛋忘了吃抗生素?什么事都必须他波因茨曼做?),她也变得烦躁起来。当然,盖佐·罗饶沃尔基还在从事本项目。这个疯子。罗饶沃尔基永远不会走的。

于是。有了一次海边度假。出于政治原因,度假成员由波因茨曼、摩西哥、摩西哥女友、丹尼斯·乔因特和卡婕·波季修斯组成。波因茨曼穿着帆布鞋,戴着战前的圆顶礼帽,脸上挂着少有的笑容。天气不理想。阴云密布,还刮着风,下午三四点就变得冷飕飕的。散步道旁灰色钢架外面的碰碰车送来臭氧的气味,混杂着手推车上海贝的气味和海水的咸涩味。沙滩上到处是鹅卵石,挤满了一家家的人:爸爸光着脚,穿休闲装和白色高领;妈妈穿罩衣、衬衫——这些衣服整个战争期间躺在樟脑的气味里睡大觉,刚刚惊醒过来;孩子们跑来跑去,穿着日光服、尿布、连衣裤、短裤、齐膝袜,戴着伊顿帽。有冰激凌、糖果、可口可乐、海扇、牡蛎和调了盐酱的虾子。弹球机在士兵和女朋友们疯狂的操作下挣扎。他们一边看着亮闪闪的弹子沿着木道卡孔乒乒乓乓前进,一边扭动身体、骂人、呻吟、跺穿拖鞋的脚。驴子们嘶嚎着,拉着粪便。孩子们踩到了粪便,引起父母大叫。男人们把身体垂陷在条纹帆布椅中,谈论着生意、体育、性,不过更多的是谈论政治。一个街头手风琴师演奏着罗西尼《贼喜鹊》序曲(以后我们会知道,这首曲子在柏林标志着很高的水准,大家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更喜欢贝多芬,其实贝多芬仅仅停留在抒发强烈愿望的层次),因为没有小军鼓和嘹亮的铜管,曲子显得成熟,充满了希望,叫人想到淡紫色的黄昏、不锈钢的凉亭。最后大家都升华到了贵族境界,心中有了不求任何报偿的爱……

波因茨曼计划今天不谈工作,让谈话基本上自然而然地进行。等着这些人说出真心话。可是所有的人都显得腼腆或拘谨。话说得极少。丹尼斯·乔因特看着卡婕,一脸色色的笑,时不时还疑心重重地瞪罗杰·摩西哥一眼。摩西哥这边却和杰茜卡不痛快,这会儿两个人谁也不看谁——这些天常有这种情况。卡婕的眼睛望着海的远处,搞不清她心里在想什么。波因茨曼虽然看不出她有什么可恃的力量,但隐隐地还是有些怕她。他还有很多东西不知道呢。目前最让他忧心的大概还是她和海盗·普伦提斯的关系——如果他们有关系的话。普伦提斯到“白色幽灵”来过好几次,问的都是关于她的问题,很尖锐。最近,趁着“促降计划”在伦敦新开办事处(某个饶舌的家伙已经将它戏称为“第十二宫”了,很可能就是韦波利·希佛内尔那个小蠢货),普伦提斯开始在那里频繁出没,和秘书们打得火热,图谋偷看某些档案……怎么回事?如今已过了胜利日,莫非“公司”又找到了什么新的事业?普伦提斯想要什么……报酬又如何?他爱上了这个“波季修斯”吗?这个女人有可能爱上他吗?爱?哦,这个词足以令人发疯了。她的爱情观是什么样的……

“摩西哥。”他拉了拉统计员的胳膊。

“啊?”罗杰暂时停止了抛眼风,那样子有点像丽塔·海沃思穿着一款花连衣裙,裙带交叉在背上……

“摩西哥,我觉得自己出现幻觉了。”

“哦,真的吗?你真觉得出现幻觉了?你看到什么了?”

“摩西哥,我看到……看到……我看到什么了?你这个傻瓜,你什么意思?我是听到了。”

“好,那你听到什么了?”罗杰这时候有点急了。

“此刻我听到你在说话,说的是‘那你听到什么了?’这话我不爱听!”

“为什么不爱听?”

“因为:虽然那种幻觉不舒服,但比你的声音要舒服多了。”

目前谁都可能行事古怪,但一贯正确的波因茨曼竟然也这样古怪起来了。看来他们这场互相猜疑的会谈也就只能无疾而终了。附近有轮盘赌,有幸运奖品袋,轮盘的辐条间还塞了些丘比特娃娃和糖块。

“嗨,你在想什么呢?”一头金发、身体健壮的丹尼斯·乔因特用膝盖般宽大的肘子碰了卡婕一下。由于职业的关系,他学会了在极短的时间里对交往者做出判断。他断定眼前的卡婕是个小快活,出来只是找找乐子的。没错,他是当领导的料,绝对是。“难道他突然有点发神经了?”他竭力压低声音,张嘴笑着。体育健将般的却又疑云重重的笑,隐隐指向那位巴甫洛夫派怪人——当然不是正对着他。以他此时的心态,目光的接触也许无异于自杀……

同时,杰茜卡进入了费伊·雷的角色。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麻木,与自身对海鳗从天花板上扑过来时的反应有关。这是为了让猿人抓住她,为了在电灯遍布的纽约沿着白亮的道路走进一间自己认为安全的屋子,其他任何人都进不去……为了那粗糙的黑发,为了那些令人渴望的、带来爱情悲剧的肌腱……

“哦,嗯,”影评家米谢尔·普瑞提普莱斯在对《金刚》长达十八卷的权威著作中这样说,“要知道,他真的爱她,朋友们。”从这篇论著看,普瑞提普莱斯似乎无所不及:他把每个镜头,包括剪掉的那些,都细细梳理,尽可能探索每一点象征意义,对每个和电影有关的人物都写了详尽的传记,包括临时演员、剧组工作人员、实验室工作人员……甚至还有对“金刚迷”的采访,那些人为了取得采访资格,首先得把电影看到一百遍以上,还要通过一场长达八小时的入选考试……然而,然而:想想墨菲定律吧,定律对歌德尔定律进行了爱尔兰式的、无产者式的胆大妄为的转述:“在算无遗策、绝无纰漏甚至绝无意外的情况下……就会出现纰漏和意外。”所以,普丁在1931年即歌德尔定律出来的那一年写的《欧洲政治中可能发生的事情》中所搞的那些排列组合没有给希特勒哪怕是最小的机会。也就是说,遗传的定律一确定下来,就会有变异的后代出生。即便是一个确定如A4导弹的金属物件,也会自动生出一些东西来,比如斯洛索普心目中梦寐以求的“S—装置”。也就是说,那只我们斥之为魔鬼的、从世界上最高的竖立物上逃跑的黑猿,它的传说已经降临世间,在充足的时间里,生出自己的子孙,甚至目前还在德国的土地上四处活动。这就是黑人支队。这个,连米谢尔·普瑞提普莱斯都没有预言到。

在“促降计划”,人们普遍认为黑人支队是由现已入土的“黑翼行动”募集起来的,使用的是招集魔鬼的方式,将其召至光天白日之下、凿凿尘世之间。心理部的人肯定又偷偷笑了好一阵子。当初谁能想到真的有黑人火箭部队?谁能想到一个去年编出来吓唬敌人的故事竟然成了千真万确的事实——现在可是没有办法把这些东西塞回到瓶子里去了,就连把咒语倒着往回念也不可能了:没有任何人知道完整的咒语——各人都只掌握了各自的那部分,这就是团队工作嘛……等到他们想起要查找有关“黑翼行动”的核心机密文件以弄清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时,他们惊奇地发现,某些至关紧要的文件要么不见了,要么在“黑翼行动”结束后被更新了。要恢复咒语为时已晚,不过按照常理,人们还是会对其做出精确而毫无诗意的推测。此前的一些推测则会被清除或者冻结。比如,弗洛伊德派的埃德温·特瑞克尔及其同伙所得到的试验成果将会片瓦无存——到了后期,这些人发现本派别内的少数派即心理部的精神分析派都和自己产生了龃龉。开始时,他们的任务是为大量鬼魂附体的事实寻找一个可测定的标准。过了一段时间,同事们就开始写申请,要求调出去。地下室的大厅里开始响起了嘀咕声:“这里开始叫人觉得有些像塔维思多克研究所了。”宫廷政变发生了,很多都是表面堂而皇之的偏执症发作,于是一批批焊接工、锁匠被带来了,办公室里奇怪地缺供给了,甚至水暖都缺了……这些都没有阻止特瑞克尔他们继续坚持弗洛伊德精神,当然更要坚持荣格精神了。“黑人支队”真实存在的消息是胜利日前一周传到他们这里的。那些个体事件,谁对谁确切说了什么,都在疯狂的责骂、哭叫、精神崩溃和随后从事的低品位领域中丢失了。有人记得,伽文·特里佛尔全身赤裸地跑过那些修剪整齐的树木,脸蓝得像黑天,特瑞克尔在后面拿着斧子追,叫着:“巨猿?我叫你看看真正的巨猿!”

他确实可以让我们很多人看看巨猿,不过我们没人会看的。他太天真了,不明白为什么同一个办公室里做同一个项目的同仁们不能像革命性的组织那样进行严格的自我批评。他并不是有意要煞风景,他只是想让其他人,所有那些体面人,都明白:他们对于黑色的感觉是和对大便的感觉相关联的,而对于大便的感觉又是和腐朽、死亡相关联的。这一点在他看来很清楚……为什么他们不听呢?为什么他们不愿意承认,他们的压制行为化身为真正的、活生生的人,而且很可能(根据最可靠情报)拥有真正的、活生生的武器(从某种程度讲,欧洲在滥用法术而至于强弩之末的最后阶段,同样也失去了这些东西),就像——嗯,珀涅罗珀——就像已经死去的父亲,生前从未和你睡过觉,现在却每晚到你床上来,想从身后搂紧你……又像尚未出生的婴孩在夜间啼哭,把你吵醒,你感觉到鬼魅般的嘴唇啜吸着乳房……他们是真实的,他们是活生生的,而你却假装在猿人的控制下惊叫着……然而,现在看看这位可能的最佳人选,赌博轮盘下这位肤如凝脂的卡婕。此刻她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要迅速跑过沙滩,跑到相对宁静的“之”字形铁路上去。波因茨曼产生了幻觉。他失去了控制力。他应该把卡婕置于绝对控制之下的。她是在什么地方摆脱了这种控制力的?她处在一种失去了控制的控制中。即便在和善的布利瑟罗上尉那里所承受的皮鞭和痛苦也没有使她像此刻这样感到恐怖。

罗杰·摩西哥误解了:“哎,我说……”,他想帮一把……

一个声音一直在已经断电的波因茨曼先生耳朵里响着。这声音听起来莫名其妙地熟悉。他曾经看到一张战争时期著名的新闻照片,上面的那张脸在想象中就是这个声音:

“这是你必须做的事情。你现在需要摩西哥,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冬天的时候为历史的结局忧心忡忡,现在那些忧虑已经寿终正寝了。你的一部分传记现在看来就像一场糟糕的旧梦。然而,正如阿克顿经常说的,干净的手织造不出历史来。摩西哥的那个女朋友对你们的整个事业是个威胁。他会竭尽全力坚守岗位,可是她会发脾气,甚至骂他,把他拐走,藏到普通老百姓的浓雾中,使你失去他、找不到他——除非你现在就行动,波因茨曼。目前‘回火行动’已经在派遣领协的姑娘们去‘场子’里了。火箭女孩:在库克斯哈文试验场担任秘书,甚至担任微不足道的技术工作。你只需要通过那个丹尼斯·乔因特给特弹组捎句话,杰茜卡·斯旺莱克就不会在这里碍手碍脚了。摩西哥可能会有一阵子怨气,但佐以正确引导,他会更有理由忘我地工作了,嗯?年轻的艾伦·斯特灵在未婚妻陷入阴险狡诈的黄种敌人之手时,丹尼斯·内兰德·史密斯爵士对他说了一段很雄辩的话:‘斯特灵,我也曾被燃烧在你身上的那种火焰焚烧过。每次我都发现,工作是医治创伤的最佳良药。’记住这句话。我们俩都明白内兰德·史密斯代表着什么,唔?不是吗?”

“我明白,”波因茨曼道,声音很响,“可我不敢说你明白,不是吗?你瞧,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呢。”

这种莫名其妙的大喊大叫并没有使波因茨曼的同伴们得到安慰。他们慢慢走开来,显然很惊慌。“我们应该找个医生。”丹尼斯·乔因特低声道。他对卡婕眨着眼,样子颇似长了金发、理了平头的“牢骚”·马克思。杰茜卡也忘掉了不快,抓住了罗杰的胳膊。

“你瞧,你瞧,”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她觉得自己是在保护他不受你的害。波因茨曼啊,一个人要变成一个有机的整体需要得到多少机会?东方和西方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你不仅可以做内兰德·史密斯,给沮丧的年轻人提出有用的建议,让他明白工作的好处,你还可以做傅满洲!嗯?一个控制那个女孩的人!怎么理解?正面主角和反面主角合而为一。如果是我,我会迫不及待地去做。”

波因茨曼正要反驳一句“可你不是我呀”,却看到其他人好像都盯着他。“哦,哈哈。”他转移了话题,“我在自言自语呢,瞧。有点——有些——怪怪的,唉,唉。”

“阳和阴,”那个声音低语着,“阳和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