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69
叶尔绍夫少校出工回来,他站在莫斯托夫斯科伊的板床旁说:
“一个美国人听了广播,我们在斯大林格勒城下的抵抗正在粉碎德国人的企图。”
他蹙额补充道:
“哦,还有莫斯科的通报,说是共产国际解散了,怎么回事?”
“您怎么啦,疯了?”莫斯托夫斯科伊一面问,一面注视着叶尔绍夫聪颖的眼睛,它们犹如春季那冰凉浑浊的河水。
“也许是美国佬听错了,”叶尔绍夫说着用指甲抓起胸脯来,“也许正相反,共产国际扩展了。”
莫斯托夫斯科伊这辈子认识不少人,他们好像成了传声筒,成了全社会的理想、激情和思想的代言人。似乎俄罗斯发生的重大事件从来没有一件是这些人所不了解的。叶尔绍夫就是集中营社会的思想和理想的代言人。但是有关解散共产国际的传闻,集中营里这位思想主宰却全然不感兴趣。
曾主持过大兵团政治教育工作的旅级政委奥西波夫同样对这条消息无动于衷。
奥西波夫说:
“古济将军对我说:政委同志,经过您的国际主义教育,逃跑已经开始。应该使人民养成爱国主义精神和俄罗斯精神。”
“怎么,要为上帝、沙皇,为祖国而战?”莫斯托夫斯科伊冷笑道。
“全是胡扯!”奥西波夫说,神经质地打了个哈欠,“莫斯托夫斯科伊同志,亲爱的大爷,眼下问题不在于正统思想,问题是德国人要活剥我们的皮。”
睡在三层铺上的是个西班牙士兵,俄罗斯人都叫他安德留什卡,他在木板上用西班牙文写了个“斯大林格勒”。晚上望着它,到早晨就把木板翻过去,免得进牢房搜查的警察发现这个闻名遐迩的词。
基里洛夫少校对莫斯托夫斯科伊说:
“每当他们不赶我去上工时,我白天黑夜都在床上懒散地躺着。可现在我给自己洗衬衣,嚼松木片来对付坏血病。”
可是那些叫作“快乐的小伙子”(他们上工时经常唱着歌)的受惩罚的党卫军分子,越发残忍地在找俄罗斯人的茬儿。
无形的联系把集中营棚屋里的居民同伏尔加河上的那座城市连接在一起。只有共产国际目空一切。
这时,侨民切尔涅佐夫头一次走近莫斯托夫斯科伊身边。
他用手掌捂住那只空眼窝,开始讲起偷听到的美国人无线电广播。
他对这次谈话的愿望是那么的强烈,这使莫斯托夫斯科伊感到高兴。
“一般来说来源并不可靠。”莫斯托夫斯科伊说,“是胡说八道,荒唐可笑。”
切尔涅佐夫扬起双眉,这模样十分难看,那道莫名其妙在空眼窝上扬起的眉毛显得有些神经质。
“为什么?”一只眼的孟什维克问,“怎么不可靠?布尔什维克先生们创建了第三国际,布尔什维克先生还创立了所谓的在一国实现社会主义的理论。这种联合其实是胡闹,是油炸冰块……格奥尔吉·瓦连京诺维奇在自己最后一篇文章中写道:‘社会主义只有作为世界的、国际的体系才可能存在,否则根本无法存在。’”
“所谓的社会主义,”莫斯托夫斯科伊问。
“是的,是的,所谓的社会主义,苏维埃的社会主义。”
切尔涅佐夫微微一笑,并且发现莫斯托夫斯科伊也在笑。他们互相报以微笑是因为他们在刻薄的言辞中、在嘲笑和憎恨的语调中记起了自己的过去。
犹如剖开几十年的厚层,他们年轻时代各种怨仇的锋刃突然闪现,在希特勒集中营的这次会面不仅使他们记起了多年的积怨,而且记起了他们的青年时代。
这个含有敌意的集中营囚犯,也曾热爱过并熟悉莫斯托夫斯科伊青年时代所熟悉和热爱过的一切。是他,而不是奥西波夫、不是叶尔绍夫记得有关第一次代表大会期间的情况,记得许多只有他们俩依然关注着的人的名字。马克思和巴枯宁的关系,列宁和普列汉诺夫有关《火星报》温和派和强硬派革命者的论述,都令他俩激动不已。近视年老的恩格斯对去他那里的年轻的俄国社会民主党人态度是多么诚挚,柳博奇卡·阿克雪里罗得在苏黎世是个多么爱挖苦人的人!
显然,一只眼的孟什维克感觉到了莫斯托夫斯科伊所感受到的事情,讪笑着说:
“作家们动人地描写过青年时代朋友们的会面,可是青年时代的敌人,就像您和我这么两条头发花白、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的老狗的会面,又该是怎样呢?”
莫斯托夫斯科伊见到切尔涅佐夫面颊上的泪珠。他们俩都清楚,集中营的死神很快就将把漫长生活中的一切,无论是真理、错误,还是敌视,全部用沙子填平、掩埋。
“是啊,”莫斯托夫斯科伊说,“那个一辈子与你为敌的人,也不由得成了你生活的参与者。”
“真奇怪,”切尔涅佐夫说,“在这样一个狼窝里会有如此的会面。”
他突然补上一句:“多么美好的字眼:小麦、庄稼、晴天下雨……”
“唉,多么可怕的集中营,”莫斯托夫斯科伊讪笑着说,“同它相比,一切显得多么美好,甚至同孟什维克的会面。”
切尔涅佐夫忧郁地点点头。
“是啊,说实在的,您心里难受。”
“法西斯主义,”莫斯托夫斯科伊喃喃地说,“法西斯主义!我想象不出类似的恐怖景象!”
“这有什么可使您感到奇怪的。恐怖手段是不会让您吃惊的。”切尔涅佐夫说。
犹如一阵风既吹掉了忧伤,也吹掉了他们之间出现的好势头。他们以极度的仇恨争论起来。
切尔涅佐夫的诋毁之所以可怕,是因为它不只是靠谎言。切尔涅佐夫把苏维埃建设中伴随出现的残酷行为和个别失误都归结为总的规律。他这样对莫斯托夫斯科伊说:
“您当然乐意接受这种思想,认为1937年有过火行为,集体化是胜利冲昏头脑的产物,你们那位亲爱的和伟大的只是有点儿残酷无情和爱发号施令。而恰恰相反,本质是:正如你们喜欢写的那样,斯大林就是当今的列宁。你们总以为,农村的赤贫和工人的无权全是暂时的,是发展中的困难。你们这些真正的富农和垄断资本家从农夫手里以1公斤5戈比的价格把小麦收进,又以1公斤1卢布的价格卖给农夫,这就是你们建设的本原。”
“瞧,您这个孟什维克和侨民不是也说‘斯大林就是当今的列宁’?”莫斯托夫斯科伊说,“我们是从普加乔夫和拉辛开始的各代俄国革命者的继承人。我们不是逃到国外的背叛者孟什维克,而斯大林是拉辛、杜勃罗留波夫和赫尔岑的继承人。”
“是的,是的,是继承人!”切尔涅佐夫说,“您知道,对俄罗斯来说,立宪会议的自由选举意味着什么?在这个国家里有着一千年的奴役制度!一千年来,俄罗斯只有过半年多的自由。每当我想到1937年的审判,便记起另一种遗产。您记得第三厅长官苏杰伊金中校吧,他串通杰加耶夫企图佯装密谋,恐吓沙皇,用这样的方法夺取政权。可您却认为斯大林是赫尔岑的继承人?”
“您怎么……真的是白痴?”莫斯托夫斯科伊问,“行啦,您当真是在谈论苏杰伊金吗?可是最伟大的社会革命,没收剥削者的财产呢,从资本家手里夺回的工厂,从地主手中收回的土地呢?您看到了吗?这是谁的遗产,难道是苏杰伊金的?而全民普及识字呢,重工业呢?而第四等级、工人农民在人类活动各个领域的参与呢?这是什么,是苏杰伊金的遗产?您变得多可怜。”
“我知道,我知道。”切尔涅佐夫说,“事实不容争辩,它们自有公论。你们的元帅、作家、科学博士、艺术家和人民委员们并非无产阶级的公仆。他们是国家的仆从。至于那些在田野和车间劳作的人,我想就连您也无法下决心把他们叫作主人。他们算是什么主人!”
他突然朝莫斯托夫斯科伊俯下身子说:
“顺便说一句,你们所有人中,我只尊敬斯大林一个。他是你们的泥瓦匠,而你们是些嫌恶干粗活的人!斯大林可是知道铁的恐怖手段、劳改营、对持不同政见者的中世纪审判。瞧,在一个单独获取政权的国家里,社会主义是靠什么维持的。”
莫斯托夫斯科伊对切尔涅佐夫说:
“伙计,所有这种卑鄙下流的话我们早就听到过。但是,我必须坦率地对您说,您说得更为卑鄙。只有一个人能够如此下流,如此满嘴喷粪,他就是从小住在您家里,后来被逐出家门的人。您知道他是什么人,这个被逐出家门的人是个什么东西吗?是条走狗!”
他专注地盯着切尔涅佐夫说:
“我并不隐瞒,最初我想回忆的,是1898年使我们关系密切的那件事,而不是使我们在1903年分裂的那件事。”
“想聊聊那个还没有把走狗们逐出家门的时代?”
但莫斯托夫斯科伊当真生起气来。
“是的,正是这样!一条被驱逐的、夹着尾巴逃跑的走狗!还戴着副线手套!而我们并不隐瞒,我们没有手套。双手肮脏,满是鲜血!那有什么!我们没有普列汉诺夫的手套,照样参加工人运动。走狗的手套给了您什么?犹大们为您在《社会党人通报》上的文章付了几个银币?在这里,集中营的英国人、法国人、波兰人、挪威人、荷兰人都信任我们!世界的生路掌握在我们手中!拯救世界靠红军!它是自由的军队!”
“是这样吗?”切尔涅佐夫打断道,“永远吗?”
莫斯托夫斯科伊把手举到切尔涅佐夫脸旁说:
“瞧,它们并没戴走狗的手套!”
切尔涅佐夫朝他点点头:
“您记得宪兵上校斯特列利尼科夫吗?他工作也不戴手套,他替被他打得半死的革命者代写伪造的供词。为什么你们需要1937年?准备同希特勒作斗争,这是斯特列利尼科夫或是马克思教你们的吗?”
“您那恶毒的语言并不让我吃惊,”莫斯托夫斯科伊说,“您说不出别的什么来。您知道什么真正使我吃惊吗?为什么希特勒分子要把您关在集中营里?为什么?他们恨我们到了狂怒的地步。这个好明白。可是为什么希特勒要把您和同您相类似的人也关进集中营呢?!”
切尔涅佐夫笑了,他的面容变得同开始谈话时一样。
“您也瞧见了,他们把我监禁起来。”他说,“他们并不放过我。请您去讲讲情,也许会把我给放了。”
但莫斯托夫斯科伊不想开玩笑。
“带着对我们的仇恨的您不该蹲在希特勒的集中营里。不仅仅是您,还有此人。”他指了指朝他们走近的伊孔尼科夫-莫尔日。
伊孔尼科夫满脸满手全是泥。
他塞给莫斯托夫斯科伊一些写满字的脏纸说:
“读读吧,也许明天就该见上帝了。”
莫斯托夫斯科伊把纸藏在床垫底下,激动地说:
“我读,为什么您打算离开这个世界?”
“您知道我听到了什么吗?我们挖的基坑是用来盖毒气室的。今天已经开始浇灌混凝土基础。”
“这早有传闻。”切尔涅佐夫说,“还在铺宽轨的时候。”
他回头望了一下,莫斯托夫斯科伊想,切尔涅佐夫在留意什么?是看下班回来的人们是否见到他那么随便地同一个老布尔什维克在交谈?大概在西班牙人、挪威人、意大利人和英国人面前,他为此感到自豪。但最大可能是他在俄国战俘面前,以此而洋洋得意。
“那我们干吗还继续干活?”伊孔尼科夫问,“参加制造恐怖?”
切尔涅佐夫耸耸肩:
“您以为,我们是在英国吗?八千人拒绝干活,所有人一小时内将全部给处死。”
“不,我不干。”伊孔尼科夫说,“我不去,我不去。”
“要是拒绝干活,您两分钟后就会被打死。”莫斯托夫斯科伊说。
“没错。”切尔涅佐夫说,“您可以相信这些话。这位同志知道,在一个没有民主的国家里号召罢工意味着什么。”
同莫斯托夫斯科伊的争论使他心绪不佳。在这里,在希特勒的集中营里,他在自己巴黎的寓所里说过的话如今多少次在他自己的耳际回响,显得毫无意义、虚伪十足。他经常仔细听集中营战俘们的谈话,捕捉到的每每是“斯大林格勒”这个词,不管他是否愿意,世界的命运还是同这个词联系在一起。
年轻的英国人曾向他做了个表示胜利的手势,说:
“我为您祈祷,斯大林格勒挡住了洪流。”听到这句话,切尔涅佐夫感到幸福和激动。
他对莫斯托夫斯科伊说:
“您知道,海涅说过,只有傻瓜才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敌人。不过算啦,我是个傻瓜,您完全正确。我明白你们军队所进行的战争的伟大意义。让一个俄国的社会党人懂得这一点,并且懂得后让他感到高兴和自豪,或是感到难过和憎恨你们,都是痛苦的。”
他望着莫斯托夫斯科伊,莫斯托夫斯科伊觉得,切尔涅佐夫的那只好眼睛好像在淌血。
“但是,难道您在这里都没有切身意识到,人没有民主和自由是无法生存的吗?在那里,在家里,您忘了这一点了吗?”切尔涅佐夫问。
莫斯托夫斯科伊皱起前额。
“听着,歇斯底里发作得够了。”
他回头望了一下,于是切尔涅佐夫想,莫斯托夫斯科伊慌什么?是看下班回来的人们是否见到他那么随便地同一个侨民孟什维克在交谈?大概他当着外国人的面为此而感到羞愧。但更大可能是他当着俄国战俘的面对此而感到羞愧。
一只充血的瞎眼窝使劲地盯着莫斯托夫斯科伊。
伊孔尼科夫猛地拉一下坐在二层铺上的神父那只没穿鞋的脚,用蹩脚的法语、德语和意大利语问道:“Que dois-je faire,mio padre?Nous travaillons dans una Vernichtungslager.”
加丁神父的一双无烟煤似的眼睛打量着人们的脸部。
“Tout le monde travaille là-bas. Et moi je travaille là-bas. Nous sommes des esclaves,”他慢吞吞地说,“Dieu nous pardonnera.”
“C'est son métier.”莫斯托夫斯科伊补充道。
“Mais ce n'est pas votre métier.”加丁含着责备的意思说。
伊孔尼科夫急忙说:
“行了,行了,米哈伊尔·西多罗维奇,以您的观点看也是这样,可我不想宽恕罪恶。您别说,有罪的是那些强迫你的人,你是奴隶,你无罪,因为你不是自由的。我是自由的!我在建造毁灭人的集中营,我要对那些将被毒气毒死的人负责。我可以说‘不’!如果我在自己身上找到不怕死的力量的话,还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我这么做?我要说‘不’!Je dirai non,mio pa-dre,je dirai non!”
加丁的双手触着伊孔尼科夫灰白的头。
“Donnez-moi votre main.”他说。
“呶,现在牧师可要训诫在傲慢中误入歧途的羔羊了。”切尔涅佐夫说。莫斯托夫斯科伊带着不由自主的同情对他的话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
但加丁没有训诫伊孔尼科夫,他把伊孔尼科夫的脏手拉到唇边,吻了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