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37
维克托罗夫还没有走进机场,便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加油车一辆接一辆在夏日的田野上来回穿梭,机场勤务营的技师和机械兵在装有伪装网的飞机旁忙碌。平时沉默无声的无线电台小型发动机嘟嘟响着,清晰而又专注。
“全明白了。”维克托罗夫思忖着,加快了步伐。
一些情况立刻得到了证实,他遇见了索洛马金上尉。颧骨上留着烧伤的玫瑰色斑点的上尉说:
“我们得退出预备队,有命令。”
“上前线吗?”维克托罗夫问。
“还能上哪儿,上塔什干?”索洛马金反问,往村子方向走去。
显然,他心情不佳,他同女房东之间出了点麻烦,现在也许正着急上她那儿去。
“索洛马金要分家,房子归婆娘,母牛归自己。”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维克托罗夫身旁嘟哝道。这是顺小道走来的叶廖明中尉,维克托罗夫曾同他配过双机。
“派我们上哪儿,叶廖明?”维克托罗夫问。
“可能赴西北战线投入进攻。现在师长已经乘艾尔五号回来。我有个熟人在空军司令部当道格拉斯驾驶员,可以问问。他全知道。”
“问什么,他们自己会说的。”
感到焦急不安的不仅是司令部和机场上的飞行员们,还有村子里的人。团里最年轻的飞行员——黑眼睛肿嘴唇的科罗利少尉正顺着街道走来,手里捧着洗净熨过的内衣,内衣上放着些蜂蜜小甜饼和一包风干的浆果。
大伙开科罗利的玩笑,说是女主人(两个寡妇老太太)居然还赐给他甜蜜饼吃。每当他去执行任务时,两个老太太也上机场,在半道上迎接他。一个高个,腰板挺直,另一个驼着背。他走在她们中间,那样子就像个腼腆、娇惯、气冲冲的小男孩。飞行员们说,科罗利同惊叹号和问号编成了一个小分队。
航空中队长瓦尼亚·马丁诺夫穿着军大衣走出屋子,一只手拎着小手提箱,另一只手拿着顶隆重场合才用的大檐帽,他怕把帽子压皱了,因此没把它放进手提箱里。红头发的房东女儿,没系头巾,露出一头自己做的卷发,她望着他的背影,那眼神像在说,要是再议论她和他的事显然已经是多余的了。
一个跛腿小男孩向维克托罗夫报告说,同他住在一起的政治指导员戈卢布和沃夫卡·斯科特诺伊中尉带着东西走了。
维克托罗夫几天前才搬到这家来住,这之前他同戈卢布住在一家坏女房东家里,那女人有着高高突起的前额和一双鼓起的黄眼睛。见到这双眼睛,人就觉得不痛快。
为了撵走房客,她把烟放进屋子,有一次给他们往茶里撒上了草木灰。戈卢布劝维克托罗夫给团政委写报告汇报这个女房东的情况,但维克托罗夫不想写。
“让虎列拉把她整死。”戈卢布同意道,又补充一句小时候从母亲那里听来的话:“这种人我们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
他们搬到另一家,这家给他们的印象恰似进了天堂。可他们在天堂里没待上几天。
很快维克托罗夫就背着背囊,拎着压皱的手提箱从那些两层楼房高的灰秃秃的农舍旁走过。跛腿小男孩在边上蹦跳着,用维克托罗夫给他的缴获的手枪皮套朝母鸡和在森林上空盘旋的飞机瞄准。他经过那幢叶夫多基娅·米赫耶夫娜用烟把他熏走的农舍旁,发现不很透明的玻璃后面她那张一动不动的脸庞。每当她从井台旁挑着两木桶水停下歇息时,谁也不同她说话。她既没有母牛和绵羊,屋顶下也没有雨燕。戈卢布曾打听过她的情况,试图搞清她的富农家谱,却发现原来她出身贫农家庭。妇女们说,自打丈夫死后,她好像精神失常。她在寒冷的秋季钻进湖里,在那里待了一昼夜,男人们费好大劲才把她从那里拽出来。不过妇女们说,她就是在丈夫死前和出嫁前也是沉默寡言的。
维克托罗夫就这样在森林小村落的街道上走着,再过几小时他就将永远飞离此地,所有这一切——嗡嗡作响的森林、有麋鹿在菜园里走动的小村庄、蕨类、松香的黄色渗集、杜鹃,对他来说都将不复存在。老人、姑娘、关于如何进行集体化的谈话、关于熊抢去婆娘们盛马林果篮子的闲聊、关于顽童用光脚跟踩住蝰蛇脑袋的谈天……都将消失不见。将消失的还有这个对他来说古怪而不寻常的小村落,它所关注的一切便是这座森林,犹如他出生和成长的工人新村关注的是工厂一样。
然后,歼击机将着落,一瞬间将出现一个新机场,将出现新的村落或工人新村,那里有自己的老太太和姑娘,有自己的泪水和玩笑,有因为伤疤而鼻子上留有秃斑的公猫,有自己关于过去、关于全盘集体化的交谈,有自己的坏房东和好房东。
美男子索洛马金在新的环境中空闲时将戴上大檐帽,到街上溜达,伴着吉他歌唱,将姑娘们迷得神魂颠倒。
有着古铜色脸庞和剃着光光白脑袋的团长扎卡布卢卡少校,把胸前的五枚红旗勋章弄得叮当响,立着两条罗圈腿,向飞行员们宣读有关退出预备队的命令,并且说,他命令全体飞行员在掩蔽部里过夜,飞行次序将于起飞前由他在机场宣布。
接着他说,指挥部禁止任何人离开机场掩蔽部,违者将严惩不贷。
“为了不在空中睡大觉,飞行前还是好好睡一觉。”他解释道。
团政委贝尔曼开始讲话,大家因为他傲慢自负而不喜欢他,尽管他善于有条有理地讲出点飞行业务的道道来。尤其是飞行员穆欣事件之后,大家对贝尔曼的态度变得更坏。穆欣同漂亮的女无线电报务员莉达·沃伊诺娃有段恋爱史。他们的罗曼蒂克大伙都很感兴趣。一有空闲,他们就相会,到河边散步,而且总是挽着胳膊。大家甚至不取笑他们,因为都明白他俩的关系。
突然一条传闻不胫而走,而这条传闻就出自莉达本人。她告诉了她的女朋友,又从女朋友那里传遍了全团,说是在如往常一样散步时,穆欣用手枪相威胁,强奸了沃伊诺娃。
贝尔曼得知此事后,暴跳如雷,并且显得精力充沛,用十天时间对穆欣进行了法庭审讯,并判处枪决。
执行枪决前,空军集团军军委委员、空军少将阿列克谢耶夫飞抵团里,进一步查明穆欣罪行的情节。谁也没想到莉达竟然使将军窘态毕露,她对他下跪,恳求他相信,整个穆欣案件是毫无根据的捏造。
她向他叙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那天她同穆欣躺在林中空地上亲吻,后来她打起盹来,穆欣想同她开玩笑,悄悄把左轮手枪塞到她膝盖中间,朝地上打了一枪。她醒了,大叫了一声,穆欣又开始与她接吻。莉达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女朋友,可在女朋友的转述中事情却变得相当严重。这整个过程中只有一个非常简单的真相,那就是她同穆欣是相爱的。一切顺利解决,判决撤销,穆欣被调往别的团。
从那时起,飞行员们一直不喜欢贝尔曼。
索洛马金有一次在食堂里说,俄罗斯人是不会干这种缺德事的。
飞行员中好像是莫尔恰诺夫回敬说,所有民族中都有坏人。
“就拿科罗利来说吧,他是个犹太人,可同他配对飞双机棒极了。你去执行任务,知道机尾有这样一个可信赖的朋友,真好。”斯科特诺伊说。
“科罗利算什么犹太人!”索洛马金说,“科罗利是自己人,我在空中对他的信任胜过对我自己。在尔热夫城下,他在我边上把一架梅塞机从我屁股后面给打发掉了。我两次多亏科罗利才摆脱那个被打伤的倒霉蛋德国鬼子。你们是知道的,我一投入战斗,连亲妈都忘了。”
“那就是说,如果是个好犹太人,那他就不是犹太人。”维克托罗夫说。大伙哄笑起来,可索洛马金说:
“行啦,贝尔曼要强行枪毙穆欣时,谁也没觉得好笑啊。”
这时,科罗利走进食堂,飞行员里有人关切地问:
“听着,鲍里亚,你是犹太人?”
科罗利有点发窘,回答说:
“对,是犹太人。”
“这属实?”
“完全属实。”
“受过割礼?”
“去你的!”科罗利回答说。大伙又哄笑起来。
飞行员们回村子的路上,索洛马金同维克托罗夫走在一起。
“我说,你瞎掺和什么。要知道,我在肥皂厂工作那阵,我们那里这样的土皇帝多得是,全当头头。我对这些个萨穆伊尔·阿布拉莫维奇之流见得多了。请你放心,一个个全横行霸道,互相包庇。”
“你唠叨些什么?”维克托罗夫耸耸肩,“你把我往他们那边扯干什么?”
贝尔曼开腔道:“全体飞行人员生活的新纪元开始了,预备队的生活结束了。”
他不说大家也全知道,不过大伙还是投入地听着,他的话里会不会偶尔露出一点迹象,他们团会不会留在西北战线,或是仅仅转场到尔热夫城郊,或是调往西线、南线?
贝尔曼说:
“这样,战斗飞行员的素质首先是熟悉技术装备,熟悉到得心应手的程度。第二是要爱自己的飞机,爱它如同爱姐妹、爱母亲一样。第三是勇敢,勇敢就是冷静的头脑和火热的心。第四是同志的情感,它由我们苏维埃生活习惯养成。第五是战斗中的舍生忘死。胜利在于双机的编队飞行技能。留心长机!一个真正的飞行员即使在地面也经常思考分析上次战斗,作出评价:‘嘿!这样更好些!哎!这样不行!’”
飞行员们一面带着假装出来的饶有兴致的表情望着政委,一面交头接耳。
“也许是给道格拉斯护航,往列宁格勒运送食品?”在列宁格勒有个相好的索洛马金说。
“去莫斯科方向?”亲属在昆采沃的莫尔恰诺夫说。
“可能到斯大林格勒城郊?”维克托罗夫说。
“得了吧,未必。”斯科特诺伊说。
他对团队往何处开拔无所谓,他所有的亲人都在被占领的乌克兰。
“鲍里亚,你往哪儿飞?”索洛马金问,“上自己的犹太人首府——别尔季切夫?”
突然科罗利那双黑眼睛被激怒成墨黑色,他粗野地破口大骂起来。
“科罗利少尉!”政委叫道。
“是,政委同志……”
“别说话……”
但科罗利已经沉默下来。
扎卡布卢卡少校在团里以骂娘行家和爱好者著称,一个战斗飞行员当着领导的面骂娘,他本来是不太在意的。他自己就每天早晨冲着自己的通信员嚷嚷:“马久金……操你妈……”又完全平和地结束道:“给我拿条毛巾来。”
但是,知道政委那股子纠缠挑剔的脾气,团长不敢当场饶过科罗利。贝尔曼会打报告,说扎卡布卢卡如何当着全体飞行员的面破坏政治领导人的威信。贝尔曼已经给政治部写过报告,说扎卡布卢卡在预备队添置个人财产,同参谋长一起喝伏特加,和当地居民中的畜牧员叶尼娅·邦达列娃有不正当关系。
因此,团长绕着弯子说起来。他嘶哑着嗓子严厉地嚷嚷:
“怎么还站着,科罗利少尉?向前两步走!为什么破坏纪律?”
接着他继续查问:
“政治指导员戈卢布,向政委报告,科罗利为何破坏纪律?”
“少校同志,请允许报告,他与索洛马金争吵,可至于为何争吵,我没听见。”
“索洛马金上尉!”
“是,少校同志!”
“报告吧。不是向我!向政委同志!”
“允许报告吗,政委同志?”
“报告吧。”贝尔曼点点头,没有朝索洛马金看一眼。他感到,团长在自行其是。他知道,扎卡布卢卡的特点是无论在地面还是空中都异常狡猾。在空中,他比所有人都更善于识破对手的目的和战术,以巧智胜过敌人的诡计。在地面,他懂得领导的能力在于他的软弱无能,下属的弱点在于他们的争胜好强。当需要时,他善于伪装,仿佛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会对说蠢话的蠢人热情地打哈哈,他善于把一帮天不怕地不怕的空军飞行员掌握在自己手中。
在预备队,扎卡布卢卡表现出对农业,主要是对畜牧业和家禽业的浓厚兴趣。他还关心水果栽培技术,用马林浆果制造果子露酒,腌制和晒制蘑菇。他的午宴备受称赞,许多团长喜欢在空余时间乘Y-2到他那里喝上几杯,吃些东西。不过少校反对无益的吃喝。
贝尔曼还了解少校一个很难同他相处的本性:很会算计,小心谨慎,狡猾的扎卡布卢卡同时几乎是个疯子,一旦他勇往直前,便不惜自己的生命。
“同上级争论就像……逆风行船。”他一面对贝尔曼这么说,一面突然就做出疯狂的、同他的利益背道而驰的行为来,使得政委只有唉声叹气。
遇到他们俩心情好的时候,他们聊天,互相挤眉弄眼,一个拍拍另一个的肩膀或是肚子。
“嘿,我们的政委是个狡猾的农夫。”扎卡布卢卡说。
“嘿,我们的英雄少校是个强者。”贝尔曼说。
扎卡布卢卡并不喜欢政委,因为他假积极和勤奋过了头,他常常“勤奋”地在报告中记下每句冒失话和过头话。扎卡布卢卡嘲笑贝尔曼对漂亮姑娘的嗜好,嘲笑他对炖鸡的偏爱(他常说“给我来条鸡腿”)和对伏特加的毫无兴趣,指责他对别人生活的漠不关心和善于为自己创造基本的生活条件。少校赞赏政委的聪明,钦佩他乐意为事业的利益同头头上级冲突的精神和他的勇气,有时候,好像连贝尔曼自己也搞不明白,一个人怎么那么容易就送了命。
这两个准备率领航空团去作战的人,如今互相斜视着,听索洛马金说着些什么。
“我必须直截了当地说,政委同志,科罗利破坏纪律,这全是我的过错。我嘲笑他,他忍住了,可后来,当然忘了。”
“您对他说了什么,回答团政委。”扎卡布卢卡打断说。
“伙计们猜我们团上哪儿、上哪条战线,我对科罗利说:你也许想上自己的首府,上别尔季切夫吧?”
飞行员们望着贝尔曼。
“我不明白,上什么首府?”贝尔曼说,但突然就明白过来。
他有点发窘,大家都察觉到了这点,尤其使团长吃惊的是,像把双面刮脸刀片的政委竟然会有发窘的时候。但下面的事情同样令人吃惊。
“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贝尔曼说,“如果您,科罗利对索洛马金说(正如大家知道的那样,索洛马金出生于诺沃鲁斯基地区的多罗霍沃村),他想在多罗霍沃村外作战,难道他就可以为此打您一记耳光吗?真是令人莫名其妙的小家子气的道德标准,这同共青团员的称号是不相称的。”
他说的话经常以一种令人入迷的力量直击人的心灵,猝不及防。大伙明白,是索洛马金想欺负科罗利,而贝尔曼却坚定不移地向飞行员们解释,科罗利没有根除民族偏见,他的行为是对各民族友谊的藐视。科罗利不该忘记,正是法西斯分子在利用和玩弄民族偏见。
贝尔曼所说的一切本身是公正和正确的,革命和民主产生了眼下他用激动的声音所说出的思想。但此刻,贝尔曼的力量在于不是他在为思想服务,而是思想在为他服务,为他今天不好的用心服务。
“同志们要明白,”政委说,“没有明确的思想,便没有纪律。科罗利今天的行为就说明了这一点。”
他思考了一下补充道:
“科罗利的行为是不成体统的,是非苏维埃的行为。”
这下扎卡布卢卡当然无法干涉,因为政委已经把科罗利的行为同政治问题联系起来。扎卡布卢卡知道,从来没有一个战斗指挥员敢过问政治机关的行动。
“瞧,这是什么问题,同志们。”贝尔曼说毕,沉默片刻,让大家对自己的话加强印象,“直接肇事者应该对这件不成体统的事负责,但作为团政委,我也有责任。我未能帮助飞行员科罗利根除自己身上落后的、极其恶劣的、民族主义的东西。问题比我原先想的严重,因此现在我不为科罗利破坏纪律而处罚他。我承担对科罗利少尉进行再教育的任务。”
大家动弹起来,调整了下更舒服的坐姿,他们感到事情解决了。
科罗利望着贝尔曼,他的目光里满是某种意味,使得贝尔曼微微皱了皱眉头,扯动肩膀,把脸转了过去。
晚上索洛马金对维克托罗夫说:
“瞧见了吧,廖尼亚,他们总是这样,一个包庇另一个,十分隐蔽。要是你或斯科特诺伊摊上这档子事情,那就得关禁闭,你放心,贝尔曼会把你送进惩戒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