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二十世纪的《战争与和平》 二

瓦西里·谢苗诺维奇·格罗斯曼在中国几乎是个陌生的名字,他比《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只小四岁,名气却比奥氏小多了。不过论才气和作品的艺术水平、思想深度,格罗斯曼则不知要高出几许。

格罗斯曼1905年生于受犹太文化影响极深的乌克兰的别尔季切夫,母亲为犹太人。1929年毕业于莫斯科大学数学物理系。毕业后他在著名的顿巴斯矿区任工程师。1932年他将自己的第一部作品《格柳卡乌夫》寄给高尔基,征求大师意见,很快便收到高尔基的回信。高尔基指出,他必须克服描写顿巴斯矿工日常生活和工作上的自然主义,删除多余的情节,更合理地组织素材。格罗斯曼似乎茅塞顿开,花费一年工夫进行修改,1934年这部中篇小说在《文学顿巴斯》上发表。同年,他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在别尔季切夫城》在《文学报》上发表,高尔基读到后,邀他见面。格罗斯曼回忆道,这次会面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今后的生活道路。

无独有偶,瘫痪在床的奥斯特洛夫斯基亦于1932年至1934年发表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两人的文学创作可以说是同时起步,一个经高尔基点拨,一个由编辑加工润色,但格罗斯曼刚刚起步,奥氏已经在飞跃了。

格罗斯曼急起直追,一连发表了几部短篇小说集《幸福》(1935)、《四天》(1936)、《短篇集》(1937)和中篇《厨娘》(1937),可依然是名文坛小卒。四卷集长篇小说《斯捷潘·科尔丘金》(1937~1940)才使他一举成名,跻身文坛。这部作品描写青年工人斯捷潘走上革命道路的成长过程,但这种题材和手法的作品,当时在苏联多如牛毛,算不得上品。

卫国战争期间,作为《红星报》军事记者的格罗斯曼一直活跃于前线,写了《主突方向》《特雷布林的地狱》等名篇。中篇《人民是不朽的》1942年发表在《红星报》上,成为苏联战争文学的经典作品。从卫国战争到战后初期,苏联作家创作了大量作品,讴歌苏联人民抗击德国法西斯的英雄主义和大无畏精神。这些作品无疑极大鼓舞了在战争中殊死搏斗、保卫祖国和战后在一片废墟上重建家园的苏联军民。包括《人民是不朽的》在内,这一时期战争文学的最大特点,是对爱国主义、民族精神、英雄主义的张扬,充满万众一心战胜德国法西斯的坚定信念和阳刚之气。这体现了面对灭绝人性的凶恶敌人和国破家亡的严峻局面,作为文学家的强烈责任感和使命感,同时,也是那个时代政治、军事、社会复杂背景下文艺政策使然。谁也不会在这种时刻写离经叛道的作品,只有索尔仁尼琴这样的毛头小伙,才会不知深浅从前线给友人写信,暗骂斯大林,使自己受缧绁之苦。

1943年,格罗斯曼开始构思并创作描写斯大林格勒战役的长篇小说,第一部《为了正义的事业》于1952年在《新世界》第四期上发表。这部作品历时九年完成。这期间世事剧变,战争文学亦不例外。如果说,二十世纪四十至五十年代初的战争文学,单凭惊天动地的英雄事迹,便能满足浴血奋战、获得解放并沉浸在胜利欢乐中的大众的情感共鸣和时代需要的话,那么此时的读者已经开始了对战争的反思,他们要求了解战争的真实、人民所受苦难的真实、人类心灵所受创伤的真实。也就是说,要求作家讲真话,写真实。因为唯有在真实平凡中,才能发现深邃哲理。他们活下来了,不是因为有太多的欢乐,而是因为有许多苦难,这些苦难在他们的挣扎下,都过去了,且从记忆中升华,成为面对未来的泰然和企盼。

九年磨一剑的格罗斯曼,敏锐地感受到了读者的这种心态和需要,在《为了正义的事业》中,他展示了惊心动魄的斯大林格勒车站防御战,一个营的战士血战到最后,无人动摇退却,无人生还。作品还描写了希特勒空军对斯大林格勒疯狂的八月轰炸和保卫城市的红军战士、工人民兵、全体居民的坚韧不拔与悲惨命运。作品一经发表,好评如潮。同年七月,乌克兰诗人巴让去信,向他表示诚挚的谢意,感谢他创作了这样一部富有人性、思想深邃、不说恭维话的作品。1953年初,一位列宁格勒读者给他写信说,最近十年没有一部作品能像《为了正义的事业》那样深深打动她的心。但对格罗斯曼的批判亦接踵而至,1953年2月13日,评论家布宾诺夫在《真理报》上发表文章,批评小说“除了几个章节外,完全是失败的”、“苏维埃人的形象在长篇中是苍白的、顺从的、没有特色的”、“作者力图证明,是平凡的人们建立了不朽的功勋”、“缺乏对这次胜利的组织者——党的评价”。

同年三月,斯大林逝世后的第十九天,苏联作协理事会举行会议,作协总书记法捷耶夫在题为“作家协会工作的某些问题”的报告中,严厉批评格罗斯曼的《为了正义的事业》宣扬“善恶循环的反动唯心主义哲学”和“无冲突论”。1954年,作品出版时,格罗斯曼不得不进行了大量修改,但依旧难逃厄运。1956年以后,他的作品不准出版和再版,一个名声并非十分响当当的作家,从此淡出江湖。要不是政治上的际遇,也许,他真的会永远在文坛上销声匿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