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二十世纪的《战争与和平》 一

今天,当一个新世纪来临之际,回首二十世纪,人们不禁赞叹:那是人类文明和科学技术迅猛发展的世纪。但是,不能忘记,二十世纪亦是灾魔肆虐、战火频仍的世纪。

半个多世纪前一场惨绝人寰的法西斯战争,以史无前例的规模,令全世界生灵涂炭,社稷丘墟。但经受巨大创伤和苦难的世界各国人民,不屈不挠,奋起抗击,经历上千个日日夜夜的浴血奋战,终于赢得了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史学家们为我们记录了这一功彪青史、名垂千古的不朽业绩,文学家们为我们描绘了一个个可歌可泣、英勇无畏的动人故事。

一如十九世纪拿破仑的一场侵俄战争,使托尔斯泰日后创作出不朽名著《战争与和平》,二十世纪的一场卫国战争,亦使托尔斯泰的后人们在反法西斯战争这片混合着爱与恨、血与泪的土地上辛勤耕耘,创作出许多优秀的战争题材作品,引起千万读者心灵上的强烈震颤和共鸣,亦造就了苏联战争文学的辉煌。

二战后苏联战争文学的辉煌,究其原因,首先是因为这场长达1481天、牺牲2700万人的战争,给苏联人民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和心灵创伤。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悲痛,英勇战斗、为国捐躯的业绩,同仇敌忾战胜法西斯的胜利喜悦,苏联每个家庭都曾经历过,都给他们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原野犹应厌膏血,风云长遣动心魂”。一部优秀之作足以打开他们的心扉,引起强烈的共鸣。

对作家们来说,四年的战争,残酷血腥而富悲壮正义,征战乱离更添酣歌芳菲,这为他们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战争使人置身于极端恶劣的环境,去经受生与死、灵与肉的严酷考验。战争中有统帅、英雄、勇士,亦会有暴君、庸官、懦夫、逃兵和叛徒。战争中既有平凡枯燥的日常生活,也有最广阔的舞台,最雄壮的场面和最富智慧的军事谋略、外交斗争、谍海风云。因此,作家若能恰当把握战争中的各种细节、事件和人物,若能将战争与和平、人性与兽性、宽容与暴戾、爱与恨、生与死、善与恶等诸如此类的永恒主题演绎得淋漓尽致,便可以落笔惊风雷,写出激动人心的作品,催人泪下,发人深省。

不过,苏联作家中,除了庸才和天才,还有一种不安分者,他们除了追求自己独特的创作个性和风格,寻求新的艺术视角,探索与内容相适应的艺术表现手法外,还想去挖掘人在战争中的精神世界和道德力量,去探索战争本身所包含的道德内涵和人道主义力量。说白了,就是去做本该由文艺学家、哲学家、军事家、战争史家来做的事情:探索人面对屠杀和死亡时的复杂心理,探讨战争初期苏军一溃千里的社会历史原因,追究谁该承担战争失利的责任,以及非英雄化、极权主义、社会主义的未来道路等严肃而敏感的政治问题。

但是,他们似乎忘了,在苏联,在美苏对抗的冷战时期,文艺作品固然离不开政治,然而有时却是必须退避三舍的。否则,突然不知哪句话讲错了,或者什么地方有违政策,立刻就会被一群批评家甚或意识形态的主管按倒在地,打得皮开肉绽。显然,战争题材的作品在官方眼里,不单是文艺作品,更是弘扬军事爱国主义、以英雄人物教育下一代、防止西方意识形态渗透的重要武器。因此,表面上看,战争文学像是一艘豪华巨轮,可掌舵的并非文人。战争文学不能自由自在游弋在辽阔的文学海洋,而是被迫驶入一条狭窄的航道。它亦像一棵碧绿葱茏的参天大树,不过常常会有园丁来给它修枝,东修西剪,修剪得那些不安分者没了脾气,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行荆棘。但亦有“修”成正果者,他们不追慕虚名浮利,对时髦不趋之若鹜,不看别人的脸色,甚至置身家性命于不顾,以自己的文化意识和独立人格写作,用思辨剖析战争,以理性面对政治,将文学看作人学,终于成就超凡脱俗的战争名篇,觅得生命、人道、人性的真谛。格罗斯曼的巨著《生存与命运》便是其中的佼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