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鸟儿问答
念奴娇
鸟儿问答
一九六五年秋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
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
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
借问君去何方,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
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
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
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这首词最早发表在《诗刊》一九七六年一月号。
赏析
两只鸟儿,一大一小。大者扶摇直上九万里,鸟瞰人间炮火弹痕;小者惊慌失措,欲逃往仙山琼阁,去吃土豆烧牛肉的“共产主义”好菜。古典文化与现代政治思想汇流,主观意象与现实政治融为一体。拟人笔法,清晰勾勒出真假马克思主义者的分野。借鲲鹏之口,直抒“试看天地翻覆”的铁石誓言。
显然,毛泽东诗词中与传统诗风有一定联系的浪漫主义创作手法,并不改变其现实描写的主流。也许正是具有某种浪漫色调的对衬,才使他的诗词更具现实感,更显出艺术的真实。这从毛泽东20世纪50年代后期和60年代前期的一些诗作中亦可以看出这一特点。例如,《蝶恋花·答李淑一》中,轻飏直上重霄九的杨柳忠魂,在“忽报人间曾伏虎”的欢欣鼓舞的时刻“泪飞顿作倾盆雨”。在《七律·送瘟神》中,六亿神州“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一片热气腾腾的景象使长期为虐人间的“瘟神”无处藏身,逃之夭夭。在《七律·答友人》中,“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朵百重衣”,这充满美丽幻想的诗句吟罢,接着便是以梦想“芙蓉国里尽朝晖”来表达对现实的美好追求。而《念奴娇·鸟儿问答》翻动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鲲鹏虽然背负着青天,但朝下看到的却是“人间城郭”。从“鲲鹏展翅”的画面上更可看到一个搏击风云、勇往直前、无所畏惧的斗士形象的叠影。总之,浪漫色彩点缀了毛泽东诗词的现实主义图画。
毛泽东为何要借鲲鹏之口说出再来一次“天地翻覆”的革命?他的政治意志无疑是与中国社会现实和当时的国际环境联系在一起的。20世纪60年代前期以来,毛泽东百倍警惕国内尤其是党内出现修正主义。但是,他亦时时关注着国际政治风云的变幻。自1963年6月至1964年7月,中共连续发表九篇评论苏共中央公开信的文章,对苏共的一系列观点进行针锋相对的斗争。而苏共领导人从“三和”、“两全”的路线出发,于1963年8月5日在莫斯科同美国和英国签订了《禁止在大气层、外层空间和水下进行核武器试验条约》。这便是词中的“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之谓也。同时,苏共总书记赫鲁晓夫继续推销他的“土豆烧牛肉”的共产主义。早在1957年11月,毛泽东率中共党政代表团赴莫斯科参加12个社会主义党的代表会议,与赫鲁晓夫一起进餐,赫鲁晓夫指点着餐桌上的土豆烧牛肉说:“要是每个劳动者的碗里都有土豆烧牛肉,我就看到共产主义了。”喜欢吃红烧猪肉的毛泽东却说:“共产主义如果是烧牛肉,那么我宁愿要红烧猪肉。”1964年4月,赫鲁晓夫在匈牙利发表讲话时,把“福利共产主义”又形象化为“一盘土豆烧牛肉的好菜”。这个“福利共产主义”用诗化语言表达,便是“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
与《念奴娇·鸟儿问答》一词构成反修系列题材的,还有毛泽东写作此词之前写的四首诗词:《七律·和郭沫若同志》、《卜算子·咏梅》、《七律·冬云》、《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总的基调是反对“修正主义”。《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诗的特殊之处在于,作者笔下的中国马列主义者,真正的革命者,既有神话故事中孙大圣那样的大智大勇,有识别妖魔鬼怪的火眼金睛,有降服敌人的高强本领,更能团结曾对敌仁慈、犯有敌我不分错误的唐僧那样的“中间派”一道革命,以集中力量、最大限度地孤立和打击敌人,且永远保持百倍警惕。《卜算子·咏梅》字面上是咏颂斗雪独开、不惧严寒的梅花,实际上是托物言志,抒发豪情。《七律·冬云》亦是作者那种顶风傲雪的梅花般的性格特征的展示,恶劣环境中方显英雄本色。在此诗中作者满腔英气已无法遮掩,只有连同诗句直接抒出:“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词则充满了战略上藐视敌人的宏伟气魄,它以对比的手法衬托描写敌我态势。一方是:碰壁的苍蝇、缘槐的蚂蚁、撼树的蚍蜉。另一方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世界革命者将以“只争朝夕”的精神去扫除苍蝇等害人虫,他们将所向无敌。
1964年10月16日,中国的第一颗原子弹试验成功,同一天赫鲁晓夫被解除总书记职务。从当时世界发展的总趋势看,国家要独立,民族要解放,人民要革命,已成为席卷全球的潮流。毛泽东对世界革命形势的发展充满信心,他认为他所处的时代是“世界上社会制度彻底变化的伟大时代,是一个翻天覆地的时代”。在国内,毛泽东也同时要进行一场社会主义革命。对于这场革命,他更着意从反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修正主义”路线的角度来着手。他要清除“睡在自己身旁的赫鲁晓夫式的人物”,使中国再来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他看来,这场革命,是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修正主义”狂澜最有力的挽阻,是对真正的马克思主义革命路线的最好坚持和发展。因此,以鲲鹏之口发出“试看天地翻覆”壮语的这首词填罢不久,1965年11月10日,毛泽东修改过多次的、由姚文元执笔写作的《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在上海《文汇报》上发表,从而揭开了“文化大革命”的序幕。
《念奴娇·鸟儿问答》运用比兴手法极为有趣,用字造句也很有意味。该词的一个特点是化俗为雅,雅俗相宜。相比之下,这首词的俗更有特色。一般说来,人们对生活中的不雅总会有所忌讳,涉及时尽量委婉一些。例如“屁”,古人在言及它时将其文饰得十分之高雅:“依稀丝竹之声,仿佛麝兰之气。”直接以“屁”入诗者恐怕有史难寻,如果不是绝无仅有的话。但《念奴娇·鸟儿问答》最后来一句“不须放屁”,粗俗无饰,据说连病危卧榻的周恩来在听到医护人员念至此时,嘴角也绽出几丝笑纹,甚至发出隐隐的笑声。但从诗人的运思行程看,至此遮遮掩掩反而失却气势。直言,倒给人一种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之时言不择辞的愤极之感。然而,该词的雅也并不逊色。“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即典出《庄子·逍遥游》,唐代李白《上李邕》诗中亦有句:“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
总之,该词通过鲲鹏、蓬间雀两只鸟儿的对话,把毛泽东对蓬间雀般的“修正主义者”的极度鄙视尽展无遗。从词中不难体味到,毛泽东认为忧患与人生共来,人间没有仙山琼阁,唯有奋斗才有光明前景,唯有奋斗才是快乐的哲学观念是何等强烈。连天炮火只能吓倒那些拜倒在帝国主义面前的胆小的“蓬间雀”,而扶摇直上九万里的鲲鹏则要翻转整个天地。
作者:胡为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