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北戴河

浪淘沙

北戴河

一九五四年夏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
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这首词最早发表在《诗刊》一九五七年一月号。

赏析

汉献帝建安十二年(207),时任大将军的曹操为清除边患,巩固后方,率大军北征乌桓。八月大破乌桓于柳城(今辽宁朝阳市南),九月凯旋,途经渤海口附近的碣石山,乘兴登临,以一首千古传颂的《观沧海》诗,描绘出一幅波澜壮阔的大海图景,抒发了诗人削平割据、统一中国的宏愿和自强不息、叱咤风云的豪情。

1954年夏,毛泽东在北戴河,一日适逢海滨风雨大作,浪涛翻涌,他顿起击水之兴,不顾身边警卫人员的劝阻,下海游泳,与风浪搏斗。上岸后意犹未尽,又纵笔挥毫,写下了不朽的名篇《浪淘沙·北戴河》。这首词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力劲气遒,意境雄阔,展示了无产阶级革命家前无古人的雄伟气魄和汪洋浩瀚的博大胸怀,具有比《观沧海》更鲜明的时代感、更深闳的历史感、更辽阔的宇宙感和更丰厚的美学容量。

“诗的形象以使人惊心动魄为目的。”(朗吉努斯《论崇高》)这首词一开头就展现出雄浑壮阔的自然景观。“大雨落幽燕”一句,排空而来,给人以雨声如鼓势如箭的感觉;继之以“白浪滔天”,更增气势,写出浪声如雷形如山的汹涌澎湃,使人想起晋代木华在《海赋》中对大海鼓怒的精彩描写:“溢浪扬浮,更相触抟,飞沫起涛。状如天轮,胶戾而激转;又似地轴,挺拔而争回。岑岭飞腾而反覆,五岳鼓舞而相磓……惊浪雷奔,骇水迸集,开合解会,瀼瀼湿湿。”“大雨”、“白浪”,一飞落,一腾起,相触相激;更兼风声如吼,翻云扫雨,推波助澜,真是声容并茂,气象磅礴。这情景较之曹诗中“水何澹澹,山岛竦峙”,“秋风萧瑟,洪波涌起”的晴日所见,更令人惊心动魄。

上片一、二句,前为仰观,后为前瞻,随着视角的变化,空间画面也由陆而海,从上而下。后三句则显示视线由近而远的渐次推移,极富层次感。“秦皇岛外”回应开头一句中的“幽燕”,点明地望,又与题目相合。“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的意境或许借鉴木华《海赋》中对惊涛骇浪中的“舟人渔子”的境况描写:“于是,舟人渔子,徂南极东,或屑没于鼋鼍之穴,或挂罥于岑嶅之峰;或掣掣泄泄于裸人之国,或泛泛悠悠于黑齿之邦;或乃萍流而浮转,或因归风以自反;徒识观怪之多骇,乃不悟所历之近远。”《浪淘沙》是小令,不宜铺叙,用精炼的设问句式写出,化实为虚,以简驭繁,真乃神来之笔!与其说是写人写船,不如说是以小衬大,将较小的意象置于广阔巨大的空间之中,进一步烘托渲染“白浪滔天”的威猛犷悍,突出风雨中的海天莫辨、浩茫混沌、旷荡无涯的景象,从而扩大作品的空间容量,显示出一种寥廓深邃的宇宙感。有些注家将“秦皇岛外”三句解释为“海中的打鱼船漂到哪里去了”,并进一步评说“这充分表现了伟大领袖对人民生活的关切和系念”云云,未免望文生义,牵强附会。

上片写景,景中含情,而下片抒情,情中有景。秦皇岛外,白浪滔天,一片汪洋。此时此地此景,自然会使人联想起一千七百多年前曹操登临碣石山观海的历史往事和那首著名的《观沧海》诗。“曹操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东汉末年,豪强群起割据,“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曹操《蒿里行》)连年混战,民不聊生。曹操雄才崛起,挟天子以令诸侯,经过几十年的征战,终于扫荡了分裂割据的世族军阀和豪强势力,统一了中国北方,促进了生产的发展,在历史上具有一定的进步作用。他同时又是一位著名的文学家,其诗“气雄力坚,足以笼罩一切”(清刘熙载《艺概·诗概》),表现了他的政治抱负、雄才大略和进取精神,同时也反映了汉末人民的苦难生活,开建安文学风气之先。这首词的下片先发思古之幽情,以一句“往事越千年”倒转时空,展现历史的画面。而“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恰似一幅生动、传神的剪影,简括而鲜明地勾勒出曹孟德当年策马扬鞭、登山临海的雄姿。“挥鞭”是一个典型的蕴藉丰饶的动态意象,作为片断过程,它概括了人物驰骋沙场、南征北战的戎马生涯;作为瞬间动作,它显示了人物沉雄豪放、威猛英武的性格特征。“遗篇”指曹操的《观沧海》诗,“东临碣石”乃该诗首句,引入词中,化“我”为“他”,翻出新义,以凝练的形式,浓缩了深厚的历史内容。“挥鞭”、“碣石”两句,辞约义丰,有英杰、骏马、高山、远空、大海组合的动态画面,有鞭声、蹄声、风声、涛声、诗声交汇的音响效果,表现了一种力量和气概之美,寄寓了作者对历史人物的武功文事的肯定性的审美感情和审美评价。

下片的时间跨度极大。前三句回溯到遥远的过去,第四句则乘秋风以飞越,一笔勒回到眼前,由往昔的时空转为现实的时空。“萧瑟秋风”也是引用曹诗原句,加以倒装,以“今又是”将历史与现实联系起来。作者仿佛是在和一千多年前的历史人物一同观景对话:看,你笔下所描绘的萧瑟秋风如今又起,大海翻波,依然壮阔无比,而社会现实又如何呢?——“换了人间。”“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汉曹植《送应氏》),“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汉王粲《七哀诗》),是旧的黑暗的人间;“白鸽连翩奋舞前,工农大众力无边”,“平等自由成合作,匈奴南诏更于阗”(柳亚子《浣溪沙》),是新的光明的人间。“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曹操《蒿里行》),是过去的时代;“一唱雄鸡天下白,万方乐奏有于阗,诗人兴会更无前”(毛泽东《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是当今的时代。这难道不更值得“幸甚至哉,歌以咏志”(《观沧海》)么?

这首词的机杼在结尾。“换了人间”,是议论,是感慨,也是描写,极大地表现了诗人与时代的胜概豪情,而且意味深长,余韵悠远,将读者引向一个无限性的时空,去寻味那无穷的言外之意。

作者:林一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