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控制的未来 16.6 米老鼠重装上阵
2001年冬天,在迪斯尼片场的一个角落里,一辆拖车被布置成了最高机密实验室。一卷卷古老的迪斯尼动画磁带,一堆堆大容量电脑硬盘,还有三个24岁的计算机图形艺术家藏身其中。他们用了大约三个月的时间解构了米老鼠。这个只出现在二维动画片里的家伙被重新塑造成一个具有三维潜质的存在。他知道怎样走路、跳跃和起舞,怎样表示惊讶,怎样挥手道别。他虽然仍不会说话但却能够对口型。焕然一新的米老鼠现在装在一个2G的移动硬盘里。
这块硬盘被带着穿过旧的动画制作室,经过一排排空荡荡的、积满尘土的动画架,最后到达摆着硅谷图形工作站的小隔间。米奇迫不及待地跳入电脑。动画师们早就为这只老鼠创造了一个应有尽有的人工世界。他被带入布景,摄像机启动。开机!米奇在他家的楼梯上失足,重力把他拉倒。他那富于弹性的屁股摔在木板楼梯上,产生出逼真的弹跳效果。一阵虚拟的风从敞开的前门刮进来,吹走了他的帽子。而当他要去追自己的帽子的时候,地毯却从他下面滑走,并遵循织物的物理规律卷成一团,正如米奇因其仿真出来的重量而摔倒一样。整个过程中米奇只收到了一个指令,就是进入房间且一定要去追自己的帽子。其他事情都是自然发生的。
1997年之后,就没有人再去用手画米老鼠了。没有必要再这么做。哦,有时候动画师们还是会插上一脚,对这里或那里的某个关键面部表情做一下润色——制片方把这些动画师称为化妆师。基本上,米奇拿到一个剧本,然后他就照演。而且,他——或者他的分身——现在是全年无休息地同时出现在多部电影的片场。当然,他也从来不会抱怨。
图形高手们并未因此而满足。他们在米奇的代码中加入了一个梅斯的学习模块。有了这个之后,米奇就成长为一个合格的演员了。他会对同一幕里其他大牌演员——譬如唐老鸭和高菲狗——的情绪和行为作出反应。每当一场戏重拍的时候,他都会记得上一次的表演,并在下一次加以强化。他也借助外力来进化。程序员调整他的代码,提高他的动作流畅性,丰富他的表情,并且使他的感情更具深度。他现在可以扮演一个“情感丰富的家伙”了。
不仅如此,经过了五年的学习,米奇现在已经开始有自己的主见了。不知怎么的他对唐老鸭充满敌意;而如果有人用木槌敲他的头的话,他就会暴跳如雷。一旦生起气来,他就会变得非常固执。经年的学习让他懂得了要避开各种障碍物和崖边,如果导演让他在悬崖边行走,他就会迟迟疑疑。米奇的程序员们抱怨说,如果要编一段程序来避免这些癖性,就不得不破坏另外一些米奇已有的品性和技能。“这就好比是一个生态环境,”他们说,“你要想移走一个东西,就肯定会搅动整个环境。”关于这一点,有一位图形专家说得最好:“实际上,这就跟心理学一样。这只老鼠现在有一个真正的人格。你不可能把人格分割开,你只能在它的基础上做些补救。”
到了2007年的时候,米老鼠就是个相当不错的演员了。在经纪人那里他炙手可热。他会说话。他可以熟练地应对你能想象的任何一种闹剧情境。他确实有自成一派的绝活。他有很强的幽默感,还有一种喜剧演员才有的让人难以置信的把握时机的能力。唯一的问题就是,如果与他共事的话,你会发现他是个混蛋。他会突然发飙然后暴跳如雷。导演们恨死他了。不过他们得容忍他——他们还见过更刺儿的——说到底,他是米老鼠。
而最棒的是,他永远不会死,也永远不会老。
迪斯尼公司在影片《谁陷害了兔子罗杰》中预示了这种动画角色的解放。这部电影里的动画角色们各自拥有独立的生活和梦想,但它们只能呆在动画城这个属于它们的虚拟世界里,只有在需要时它们才能出来在电影中进行表演。按照设定,这些动画角色可以是合作、愉快的,也可以不是。它们拥有像人类演员那样的任性和坏脾气。兔子罗杰虽说是个虚构的角色,但是,总有一天,迪斯尼非得和一只自主的、失控的兔子罗杰打交道不可。
问题就在于控制。米奇在它的第一部电影《蒸汽船威利号》中,受到沃特·迪斯尼的完全操控。迪斯尼和米老鼠是两位一体的。随着越来越多的逼真行为被植入米奇,他和他的创造者之间就越来越貌合神离,也就愈发失控。对有孩子或宠物的人来说,这算不上什么新鲜事。但对于那些拥有卡通角色或者机器(这些机器会变聪明)的人来说,就是非常新鲜的事了。当然,无论是小孩子还是宠物都不会完全地失控。他们的服从体现了我们直接的权威,而且他们的教育和成型更体现出我们更大程度的间接控制。
描述这一状况的最恰当说法是:控制是一个范畴:一端是“一体”式的全面支配,另一端则是“失控”;这两端之间则是各种类型的控制,我们尚没有恰当的词语与之对应。
直到最近,我们所有的人工产品、所有的手工造物都仍然处在我们的威权之下。可是,由于我们在培育人工产品的同时,也培育出了合成的生命,因此,也预示着我们将丧失令行禁止的特权。老实说,所谓“失控”,是对未来的一种夸张描述。那些我们赋予了生命的机器还是会间接地接受我们的影响和指导,只不过脱离了我们的支配而已。
尽管我已经四处寻找,却仍然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来描述这一种类型的影响。我们确实没有一个恰当的名字来称呼这种在具有影响力的创造者和拥有自己心智的造物之间的松散关系。我们在未来还会见到更多这样的造物。按理说,在父母与子女的关系范畴里应该有这么一个词,但可惜的是没有。我们有“牧羊”这个词来描述和羊群的关系:当我们放牧一群羊的时候,我们知道自己不具有完全的权威,但我们也并非全无控制。也许,我们将会“放牧”人工生命。
我们也会“栽培”植物,帮助它们实现其自身的目标,或者对它们稍加影响以为我所用。“管理”这个词,也许在意义上最贴近我们对人工生命(譬如那只虚拟的米老鼠)所能施加的控制。女人可以“管理”她不听话的孩子,或者一只乱叫的狗,也可以管理她属下三百名能力高超的销售人员。迪斯尼也可以管理电影里的米老鼠。
“管理”这个词虽然贴近,但并不完美。我们虽然在管理着像大沼泽地那样的野生环境,但实际上我们对那里的藻类、蛇、湿地野草等几乎没有什么发言权;我们虽然在管理着国民经济,可它还是为所欲为;同样,我们虽然在管理着电话网络,但我们并没有监控某个特定的通话是如何完成的。“管理”所意味的高高在上的监管权力,远远超出我们在上述例子中所能行使的权力,也超出了未来我们在极其复杂的系统中所能行使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