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艾玛的面容比一般女子硬朗。五官锐利,上挑的眉梢英气勃勃。她习惯留一头亚麻色短发,喜欢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西服裤子。从侧面看过去,很容易被当成一个帅小伙儿。
她小时候可不这样,漂亮得像个小天使。艾玛还记得自己总穿着白色蕾丝小童装,在满是彩色气球的游乐场里蹦蹦跳跳。
艾玛的记忆里,那个游乐场仿佛是斑斓的色块,怎么也抹不掉。除此之外,她记的东西不多了,一切都像碎片,有时会隐隐约约地闪烁。
在很长的时间里,她努力拼凑那些碎片。她知道了自己是加州人,不喜欢学习,迷恋射击——在这方面,从小就天赋过人。当她拿起玩具枪的时候,会兴奋得像一只小鸟,然后能轻而易举地击中任何目标。
她始终记得那个游乐场。那里有几个射击游戏的摊位,那些五颜六色的气球,塑料弹珠射爆它们的啪啪声……摊主们都认识这个神奇女孩儿。他们达成了一个协议,艾玛只能玩一局,但可以拿走任何想拿的东西。
她记得自己有个同学——小学一年级或者二年级。她们一同去过游乐场,对方对艾玛的射击本领很惊诧,说她像《哆啦A梦》里的野比大雄。艾玛一点也不高兴,她可不喜欢那个迷迷糊糊的动画人物。艾玛的偶像是劳拉,那个蹦蹦跳跳能用双枪的电脑角色。
艾玛已经忘记了自己怎么到的螺旋基地。她脑袋受过伤,几乎遗忘了关于自己出身的所有事,但那个游乐场始终在心中铭记。她记得那些标靶,那些气球,那些欢快的人群,那位童年伙伴的那番话。
直到螺旋基地崩溃,艾玛逃了出来。她回到了加州,却找不到当年的家。她忘光了,只记得游乐场。加州的游乐场数不胜数,挂着彩色气球的射击摊位更是多如繁星。她一个个找去,每个都像,又每个都不像。艾玛足足找了一年,最终还是放弃了。
艾玛还记得自己下定决心的那一天。在一家游乐场里待到黄昏,然后大步走向射击摊位,丢给摊主一百美元。她抄起玩具枪,扣动扳机。塑料弹丸不断飞出枪膛,把一个又一个彩色气球打碎。漫天都是彩色的碎片,它们铺满了地面,仿佛下了一场梦幻的雪。
她打光了所有气球,头也不回地离开。再也找不到了,游乐场没了,或许从来就没有过。
离开游乐场后,艾玛去枪械店买了一把巴勒特,端着它闯入了地下佣兵界。几年以后,“女王”的名号在北美冉冉升起。
艾玛坐在台阶上,一边回忆,一边用一块绸布轻轻擦拭枪械。右臂上的绷带让她的动作不太灵便,但艾玛依旧擦得很认真。
台阶前方,是一大片玫瑰花圃开得正艳,满眼的火红。更远一点,是一片柑橘园。还没到结果的时节,椭圆形的绿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它的旁边大概是葡萄园,蔓藤爬满了支架——但也许只是爬山虎,说实话,艾玛分不清这个。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这里一点也不像医院。但据艾伯特说,这里是希腊最好的外科医院。艾玛背后的白色建筑,就是医院的主体。里面没什么人,它并没有纳入医保体系,普通人付不起昂贵的诊费。
不知道May和高诚怎么样了,她想。高诚或许还好,但May的伤势太严重了。如果不是时间不允许,真应该带她去美国。May至今仍在抢救,艾玛不想待在手术室外面,那气氛让人受不了。
艾玛将巴雷特的每一个部件都仔细擦拭了一遍,然后认真地上了油。整支枪组装起来后,艾玛拉动枪栓,发出流畅的咔咔声。就在这时,足音从背后传来。
“来杯咖啡吧。”金俊浩坐在艾玛身旁,递过一只白瓷杯。
“谢谢。”艾玛接过来,但并没有喝,“情况怎么样?”
“高诚没事,May还在抢救。”金俊浩皱了皱眉,“但我觉得没问题。”
“为什么?”
“预感。这方面我特别准。”金俊浩看了看她,“你的伤?”
“擦伤,小意思。”艾玛摇摇头。
事实上,右臂的伤势远没有那么轻描淡写。为了救高诚,艾玛暴露了自己的位置,然后被阿波罗的子弹擦过了肩膀。尽管是擦伤,但狙击枪子弹携带的动能太过庞大,几乎掀掉了肩膀的肌肉。
这是一次失败的较量,但艾玛没有失去信心——她已经找到了阿波罗的弱点。
下一次,我会要他好看……这么想着,艾玛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皱起眉头:“很酸。”
“你在开玩笑?”
“我的味觉不太正常,有一阵子了。”艾玛把咖啡杯放下,“不用超能力的时候就乱七八糟的。”
金俊浩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叹气:“是啊,我们的生活真是乱七八糟……”
艾玛站起身,说:“走吧,去看看。”
他们走上台阶,自动玻璃门左右分开。白色的大厅显得很压抑。两个人拾阶而上,一直走到二楼手术室门外。长椅上,布鲁诺笔直地坐在那里。他是后来赶到的,正在等着May的消息。
艾玛没有看到宫本瞬。她瞟了一眼“手术中”指示灯,沿着过道向前走去。尽头是个小阳台,艾玛走进去,看到宫本瞬双手扶着栏杆,不知在看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宫本瞬回过头来。艾玛摇摇头,表示手术尚未完成。宫本瞬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继续向外眺望。那个方向能看到雅典市区,但角度并不好,宙斯神殿被高楼大厦分割,影影绰绰地露出一角。除此之外,并没什么好看的。
艾玛和宫本瞬并肩看了一会儿,然后评价:“杂乱无章。”
“还好吧。”隔了一会儿,宫本瞬回应。
“我是在说你。”
宫本瞬看着艾玛,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的心太乱了。”艾玛说,“May的伤不是你的责任。如果说有人要负责,那只能是我。宫本,你这个人哪里都好,就是背负得太多。”
宫本瞬没有说话。
“你知道吗,我们很幸运。”艾玛继续说:“我们破坏了黑座基地,但同伴都还在。我本以为,那次战争后,我们活不下几个人。”
“可冈贤悟志失踪了。”宫本瞬说。
“但我们知道他没死,不是吗?我们还活着,还能继续寻找他,一切还有希望——”艾玛盯着他,“你能想到比这更幸运的事?还是说,你要求得太多?”
宫本瞬愣住了。他意识到艾玛说得不错。作为解码者,他们生存本身就是绝大的幸运,如今这种境况,已经算是上天格外的厚赐了。但……这些既然已经存在,为何不能继续长存呢?
也许这是奢望,但这种奢望,正是宫本瞬内心的信念所在。
“你说得对,但我想守护这一切,我不允许——”宫本瞬的话没说完,艾玛突然转过头,向通道内看去。宫本瞬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他立刻离开阳台,几步就到了手术室门口。
一名医生走出来。他擦拭着汗津津的额头,满脸倦容。
“怎么样?”宫本瞬发现自己的声音低得可怕,似乎不敢从喉咙里出来一样。
“病人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失血太多,需要长时间休养……”
后面的话,宫本瞬没有听见,他的耳朵差点被一声欢呼震聋了。那是金俊浩。布鲁诺一贯内敛,听到这个消息只是表情变得松弛。艾玛还没过来,于是静悄悄的通道里,只有金俊浩一个人在鬼吼。
“闭嘴!别吵到May!”宫本瞬转身,用力拍了一下金俊浩的肩膀,然后离开。金俊浩呲牙咧嘴地揉肩,但他分明看到,擦肩而过的宫本瞬脸上露出了笑容。
宫本瞬回到了阳台,长长出了口气。艾玛在一旁吹了声口哨,然后眨眨眼。
“现在我们只剩下一件事了。”她说。
“户隐——”宫本瞬眼中跳动着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