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灵

莉斯·威廉姆斯

莉斯·威廉姆斯的母亲维罗妮卡·威廉姆斯是一位哥特小说家,还是一位兼职舞台魔术师。出身英国的莉斯曾在布赖顿码头游乐场做过读卡工,还曾在哈萨克斯坦从事教育管理工作。她最早创作的两部长篇小说,2001年的《幽灵妹妹》与2002年的《骸骨帝国》均入围菲力普迪克奖决选名单。从那时起至今,莉斯·威廉姆斯已发表多部了长篇小说与几十篇短篇小说。2004年,她的短篇小说集《暗夜帝王的盛宴》正式与读者见面。

《生灵》与她2004年的长篇小说《灵魂的旗帜》使用了相同的背景设定。在未来,转基因生物成为亚洲王室宫斗中一环。故事中,前朝的王室保姆河童受命照顾一个奇怪的小孩。

每天傍晚,河童都会带小孩走出水神庙,拾阶而下,走到湖畔。小孩似乎很喜欢待在那里,可她寡言少语,叫人难辨心绪。不过河童知道,这是小孩愿与自己共处的仅有时光,她不会一阵阵无言地颤抖,也不会像患了癔症似的不停幽咽。河童觉得这或许是一个好兆头。

在水神殿的最下一级石阶,水波轻拍着早已磨损的石砖。小孩站在台阶上凝望湖面,然后河童把她拉到矮墙残垣上坐定,两人一起注视湖面的涟漪慢慢漾开。除了不时跃起的鲤鱼与住在湖底深处偶尔浮出水面的一只只大龟,再没有什么会打扰这份宁静。传说乌龟会讲人言。有时,河童在青梅花枝的后面看到乌龟漆黑的眼眸,她觉得自己觉察到了智慧的火花。她不禁好奇,这些造物究竟来自何处?它们是一直住在湖中,自古便是此地的生物吗?抑或,它们是稍晚些的实验产物,被引入此处?假如河童是独自一人,说不定会试着抓一只。可她整天都忙着照顾那个小孩——生灵。

河童看向小孩,生灵正一动不动地坐着,面孔僵硬神情呆滞,似被阴影笼罩。她看起来与其他人类儿童一样:精巧的眉毛下一双黑亮的凤眼,一头瀑布般的乌黑直发。她的年纪不太好猜,大概七八岁。不过她肯定是在温室中长大的。

女官带孩子过来时,河童问了所有的问题,但并未得到满意的答案。

“她有名字吗?”河童问那两位女官。其中一位只是盯着河童看了看,脸上不带半点表情,似乎比起眼前的一切,她更关心自己的心思。另一位女官,据河童观察,有些许老虎的血统:炯炯有神的亮黄色眸子、异于常人的高挑身材,加上带有浅淡条纹的皮肤。典型的保镖模样。河童注意起自己的礼数来,尽可能表现得卑微而得体。

“她没有名字,”虎女说,“她是生灵。”最后一个词几乎是吼出来的。

“恕我愚钝,”河童谦卑地回答道,“我不清楚‘生灵’是何意。”

“那都无所谓,”虎女说,“尽力照顾好她,你会得到报酬。你过去是宫里的育儿保姆,对吧?”

“是的,不过是为那位——”河童犹豫地说道。

“伊奈美女神的前一任。”虎女说,“不要紧,说出她名字也没关系。她死得其所。”

“我确实做过宫廷的育儿保姆。”河童说着垂下眼帘。她可不想让虎女瞥见自己此刻心头激荡起的涟漪:没错,如果被人毒杀也能算做死得其所的话。“我负责照顾丹庚女神的成长袋。”

“丹庚女神膝下的一位公主,正是当今女神伊奈美。如今,女神殿下想起你了,对你的哺育之恩很是感激。”

丹庚女神仙逝之后,就是伊奈美在肃清先皇旧部时把我丢到这里的。我很庆幸她当初没有命人杀死我,可现在为何又让我来守护她的孩子呢?——河童想不通,但她没有问。

“这小孩是伊奈美女神的孩子?”她开口问道,只想确认一下。

“她是生灵。”见虎女口气暴戾,答非所问,河童没敢再言。

在随后的日子里,这个孩子无时无刻不处在精神失常的状态中。绝大多数时间里,女孩都沉默不语,但她时不时地发作一阵,与河童从前对付过的其他小孩都不一样:她身体向后弓起,满口恶言,不是断断续续地骂脏话,就是念叨一些与疾病、畸症相关的诅咒。在另一些时刻,生灵垂着头,缩在神殿一角,浑身发抖,满目恐惧,眼神涣散。河童明白,安慰她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换来的无非是她对自己的啃咬抓挠。尽管那点儿伤害在她厚实的皮肤上几乎留不下痕迹,却总让她的内心掀起狂澜。现在,每当小孩发作,河童就会留她一个人在屋里,自己则惴惴不安地在远处注视着,确保小孩不会受到持久的伤害。

太阳已沉入藤蔓丛后。但午后一场大雨倾盆落下,故而此刻空气依旧闷热潮湿。成群的蚊子嗡嗡飞过水面,河童射出长长的舌头将蚊子黏住,以免它们落上小孩娇嫩的皮肤上。河童起身,倒影在碧水上粼粼闪动,那是一个蹲坐的蟾蜍模样的生物。小孩也顺从地跟着站起来,伸出小手笨拙地握住河童带蹼的手掌。两人一起沿阶而上,回到水神庙。

第二天一早,小孩伤心欲绝,全然无视舒适的床席与柔软的织毯,而是自顾自地躺在地板上,面朝墙壁,张着嘴无声地哭号。河童看在一旁,满心担忧。尽管经验告诉她最好别去打扰,但小孩像这样躺在那里实在太久了,甚至有些僵硬。最后,河童惊恐起来,连忙打开可视通讯机,向宫里汇报。

接报的不是那位虎女,而是态度比较温和的另一位女官。河童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不需要你担心,”女官平静地说道,“这是预料之中的。”

“可这孩子现在痛不欲生。若我能帮上什么——”河童握紧厚实的手指。

“你什么都帮不上。这很正常。她是生灵。”

“那我该怎么做?”

“无视她。”这时屏幕那头忽然骚动起来,女官回头望去。河童听到了爆炸声。

“尊敬的大人,出什么事了?”

女官看向河童,仿佛她刚刚说了什么疯话。“不过是鞭炮。今天是初一。”

河童远在水神庙,从不费心去记哪天是什么日子,所以她完全忘记现在已进入雨月,正逢佳节,人们即将为纪念伊奈美飞升成为女神举行庆祝活动。想必今天正是节庆的第一日:之后应该还会持续三天。

“我还有事情要处理,”女官说,“我看你也尽好自己的本分才是。”

可视通讯机的屏幕暗下来。河童返回庙中照料小孩。谢天谢地,生灵已经平静下来,正环抱膝盖靠墙坐着。

“感觉好些了吗?”河童问。

“我要无聊死了!”

与其他孩子一样,无聊就代表很好,河童心下告诉自己。

“一起来做面条吧,”见孩子依旧神情黯淡,她又说道,“或许之后我们可以去参加庆典。你觉得怎么样?”

河童本是被囚禁在水神庙里的。但此处没有守卫,也没有围栏,而她突然渴望换个环境。城里肯定到处都是人,一个带孩子的河童再常见不过,没人会起疑心。她们可以搭农场的货车过去。

小孩马上高兴起来。“太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们得先吃点儿东西。”河童回答道。

二人搭上一辆大圆轮卡车,一路颠簸,将在午后抵达城镇。刚看见卡车的那一刻,小孩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这东西真怪!”她说。

“你以前没见过这样的车?”河童不解地问。这小孩应该是在宫里长大的呀,来水神殿时还坐着伊奈美女神的滑翔机。一辆运菜卡车再常见不过了。

小孩皱起眉头。“我不记得了。”

“没事,别担心。”为了不让小孩不安,河童轻声安慰。她紧紧握住小孩的手,然后望向车内。一箱箱的甜瓜、萝卜和胡椒把她俩围了起来。街上堵满了卡车,喇叭声此起彼伏,人群熙熙攘攘,偶尔还能看见几辆私人车辆。空气闷热,夹杂着尘土。河童庆幸自己戴了一顶宽边帽,如此一来,她那发量稀少的头顶就不必受阳光炙烤之苦。这时小孩打了个喷嚏。

“还很远吗?”

“希望不远了。”其实她们拐入了朝穗波拉大街,已经离城镇中心很近了。河童已经能听见鞭炮声与祭典上和着韵律奏响的鼓声了——那是祈祷者在赞颂女神。

女神,没错,河童心想。但她也只是一个女人,与所有人一样在袋中长大。这些神化她的行为最终都没有什么益处:起先,每次政变结束后,疲惫的百姓都会期盼生活最终能好起来。与其说他们是盲目相信,不如说是对权力的更迭感到厌倦。然而最后的结果总是一样的:面具下的女人开始暴露本性,腾起的双脚回归泥土,随着又一位统治者日渐放纵、冷漠或残暴,民怨再次沸腾。丹庚是自我放纵的那种,但她至少维持了现状,没让百姓的生活更加凄惨。至于伊奈美,河童对她知之甚少,自然不晓得她成了哪一种类型的统治者。但河童深知自己最好少打听这些事情。这会令人以为她怀疑当今主上,对某些统治者而言,光是这一点便足以治罪。

眼下,人们正忙着奉上一出精彩的表演。河童仍握住生灵的小手,从卡车后斗跳下来,走进人群。

“抓紧我,”她对小孩说,“别松手。我可不想在人堆里把你弄丢。”

一条长龙跃过,身后还跟了一群金红火花狮子。穿着拖鞋的脚丫子从它们身下露出来。天空逐渐沉淀成海蓝,烟花绽放,在水墨色天穹的映衬下,火花宛如满天星。河童拉着小孩走过一个个小摊:糖果、电路元件、果脯、鲜花,琳琅满目。她给小孩买了一小盒黏糊糊的糖。孩子没说话,开心地把糖吃了。见她表现得如此正常,像个普通的小女孩,河童不禁感叹,真好。她轻轻拉起生灵的手。

“感觉还好吗?”

小孩点点头,又皱起眉。“那是什么?”

鞭炮的爆裂声比之前愈发强烈,又有一声突如其来的怪响。一队虎女从拐角处冲出来,身披仪式甲胄,头戴金花高冠。她们手持长矛,佯做攻击状,喝退百姓。那小孩失声尖叫。

“嘘——”河童心头一紧,“那只是游戏。看到了吗?”

小孩举手遮住嘴巴,直往河童裙子里退缩。“我不喜欢她们。她们太大了。”

“看样子女神就要驾到了。”站在河童边上的少女说道。她的口气很傲慢:我这城市女孩在教你们这乡巴佬呢。“主广场那边游行已经开始了——从广场出发,途经这里,最后进入南峰。”

“听到没?”河童说着又紧了紧手掌,“你要见到女神了。”怕旁人听见,她弯腰在小孩耳边悄声问:“你还记得她吗?”

“女神?”小孩小声问,“那是什么?”

河童眉头紧皱。虎女曾明确表示这孩子是伊奈美交给她的。或许生灵只是想不起来了,但这又带来更多问题:她究竟多大年纪?之前是如何抚养的?“你很快就能看见了。”说完,河童又觉得自己表达得不太恰当。

越过前面那些高个子人类的肩膀,河童勉强瞥到了游行队伍的头阵:一条跃起的狮狗。起初,她以为那头麒麟也是由人舞动的,但随后发现那是一头真的麒麟。它的金色眼睛左顾右盼,红色的舌头懒洋洋地耷拉着。小孩用力抓着河童的手,带来些许痛感。

“别怕,”河童说,“你瞧,有人牵着它呢。”驾驭麒麟的驯兽师们兴奋地跟在后面。麒麟甩着颈上华丽的鬃毛,驯兽师们彼此又笑又喊。麒麟过后来了一顶轿子,四个模样有点像河童的造物用肩膀抬着它,这些轿夫比河童更高大魁梧,背上覆有厚重光滑的硬壳。他们在重压之下缓步向前,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所有这些造物——玄武轿夫、麒麟、虎女——都是宫里独有的转基因财产。除了王室,禁止他人饲养繁殖或拥有。这与常见的河童不一样,为了得到在工厂做工或在马来水田里干活的廉价劳动力,繁殖河童的行为许久之前就已在民间盛行。她想起自己以前曾在宫里见过这样的转基因人,同时也想起丹庚女神关起门来与客人一起纵欲享乐的传言。尽管她从未对丹庚的死萌生丝毫的哀悼之情,但传言说伊奈美更坏。

“女神殿下要来了。”身后有人轻声说道。周围是一片激动与赞许的私语声。要是他们知道真相该多好,河童心想。可世事总是如此。她看向那顶缓缓靠近的轿子。帘子掀起,伊奈美本人向外探出身体,朝人群挥手。她遵循传统在自己的鹅蛋脸上勾画了一番:七彩条纹在皮肤上流淌。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闪着幽光,眼周描着金边。她周身的空气仿佛也满溢芬芳、熠熠生辉。太出人意料了,河童不禁后退一步。幻觉与全息影像,仅此而已,但河童却从未见过哪个人如此像真正的女神。

“她真是太美了。”站在河童旁边的女人兴奋地拍动手掌。

“是啊,是很美。”河童皱起眉头。

“对我们还那么好。”

“真的?”河童转过身,以为会看到一抹心照不宣的讥笑、一副愤世嫉俗的表情,可对方似乎是认真的。

“当然!如今走夜路都很安全。她来过我租住的楼舍,亲自爬楼梯上来慰问,之后下令清理运河。现在我们又有水有电了。各个角落都有为穷人设置的食物配给点。今非昔比啦。”

周围传来一阵赞同的私语。河童吃惊地低头看向小孩。“你听到了吗?”

然而小孩却已被恐惧笼罩,吓得不省人事。她的眼仁翻上去,只露出蓝白色的眼白,嘴角挂着一丝白沫。她的手也无力地垂在河童手中。没时间犹豫了,河童抱起小孩,挤出人群,找到一张空长凳,让小孩躺在上面。半失去意识的生灵喃喃低语,不知在咒骂什么。

“怎么了?”河童哭道,但小孩没有回答。她又赶快跑向人群,拍上一个女人的肩膀。“我需要医师、大夫——谁都行!”

女人转身问:“为什么?怎么了?”

“我照顾的小孩病了,或许是发烧——我不知道。”

“庚街拐角有一家诊所,不过我猜大夫都出来看游行了。”女人说。

河童也这么觉得,可她没有别的选择。万一小孩快死了怎么办?她抱起生灵,背着她穿过楼群间的小巷,直奔庚街。那一整条街不过是几家棚户。看来伊奈美的恩泽并没有渗入这里——或许已经渗入了,因为街上的水泵正在工作。河童按下开关,一股干净的水流从龙头里涌出。她沾湿裙子一角,轻轻擦拭小孩的脸颊,然后将她抱到一颗蓝星所在之处,那是诊所的标志。

起初,她以为那个女人说对了,里面根本没人。可当她透过门缝向里面看时,看到屋子深处有一个闪动的人影。她敲了敲玻璃窗,一个穿着红色纹样衣服的矮胖女人向门口走来。见到河童,女人摆出一副臭脸。

“打烊了!”

“拜托了!”河童哀求。她比了比臂弯中的小孩。女人不满地咕哝一声,打开门。

“最好把她抱进来,放到那儿,沙发上。你真走运,碰上我在这里。我忘了带上一会儿准备抛洒的花瓣,否则就没人了。她怎么了?”

“我不知道。她突然开始痉挛——不知道因为什么。”

“你是她的保姆?”

“是的。”

“脸色这么白,”女人说,“可怜的小东西。医师出去了——这里一共有三位,全都是传统医生。我尽量联系他们。”她用食指与拇指夹住耳垂。河童看到绿色的微光闪过。“马神时大夫?是我,我在诊所。有个小女孩昏倒了。您能过来一下吗?”

看来回复很乐观。“坐吧,”女人说,“他一会儿就到。”

河童看着小孩,默默等待。孩子幽咽呻吟,拳头握得紧紧的。

“她以前发病有这么严重吗?”女人问。

“没有,但是——她发作过。”听到门响,河童抬眼望去。一位上了年纪的小个子男人走进来,穿着医师的红袍,嘴里叼着一支烟。

“快去抛花瓣,”他对女人说,“你,河童,做点派得上用场的事。去沏茶。我来给她检查一下。”

女人的身影消失在室外温暖的夜色中。河童不情愿地从前台拿起水壶,打开开关,将茶包放进三个杯子。她一边忙,一边看向医师。大夫检查了小孩的眼睛、耳朵,又扯了扯舌头,用力敲了敲膝盖与手肘,然后把脉。接着,他坐下来,闭上双眼,伸展一条胳膊,空悬在俯卧的小孩身上。河童非常想问大夫他在做什么,但她不敢打扰。小孩开始喘起粗气,像狗儿一般厉声叫喊。随后她号哭起来,良久之后化成若有若无的抽泣。这时,医师才睁开眼睛。

“她怎么了?”河童悄声问,“您看出什么问题了吗?”

“我知道她有什么毛病,”医师说着走到桌边抿了一口茶,“这么说吧,她是生灵,一件非常不错的艺术品。”

河童盯着大夫,问:“她们把她带给我时也是这么说的。可生灵究竟是什么?”

“生灵是传说中的存在,起源于日本列岛口耳相传的古代传说。是一种灵魂。”

“这小女孩可不是什么灵魂,她有血有肉。她会流血,会撒尿,会呼吸。”

“我可没说传奇故事都是真的。”医师说,“之前我只见过一次生灵,那是个男性的。在古代传说里,生灵因人的恶意与憎恶而成——是一种无意识的黑暗情绪的投射。”

“现在呢?”

“现在,生灵是一些儿童,他们生来就要承担另一个人最糟糕的一面。生灵就是用来承受本体阴暗面的克隆体。情绪、思想与情感从本体中提取出来,然后注入一具空白的克隆体。这个小女孩其实是某人最糟糕的一面。你知道对方的身份吗?”

河童犹豫了。她很清楚这是谁干的事:伊奈美,闪光的黄金女神。她将那个小小的割裂的自我,送去湿地旁生活。河童想起人群中那个女人的话:清理运河,公寓楼供水供电。这些线索足够让她想清楚再说了。“不,我不知道。”

“好吧。那肯定是个非常富有的人——或许是为了某个备受宠爱的小孩才做出这种事。我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如果家里有小孩酗酒、吸毒,或是有遗传疾病损害心理健康,大人就会培养一个克隆人来承担小孩那部分糟粕,然后再把克隆人送走。这么干要花不少钱。要是在过去,这叫黑魔法;现在则叫黑科技。”

“那她现在是怎么了?”

“我猜她可能是离本体太近了。她在承担本体的情绪,这给她的身体造成极大负担。我不太清楚其中的原理——那是最先进的神经精神医学领域的东西。我刚才说了,非常罕见。”

“那她以后呢?”

“我只能告诉你情况并不乐观。你瞧,她的精神已经完全毁了。她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情绪,几乎没有自由意志,大概也没多少智慧。你照顾的这个人会长成一个大麻烦,甚至还可能有破坏性的嗜好与欲望。”

“如果生灵死了,会怎样?”

“我不清楚,”医师说,“但在传说中,一旦生灵遭遇不测,其体内承载的情感将尽数回到原本的主人那里。”

“哪怕本体根本不知道生灵已经死了?”

“恐怕如此。”

他与河童四目相对。

“我想,”最后河童说道,“我最好带她回家。”

第二天黄昏,河童再次坐到水神庙的台阶上。小孩正在里面睡觉。四周很安静,只有叶间蝉鸣,鱼儿与乌龟偶尔掀起涟漪。河童试着想象未来:长年的痉挛与噩梦,日日夜夜的痛苦折磨。一旦生灵进入青春期,将会怎样?河童在水神庙里见过太多女神的黑暗欲望:那贪念就像一种对他人痛苦的嗜好。丹庚与伊奈美究竟有什么不同?当然,眼下伊奈美确实在为她的子民创造幸福,成千上万的百姓……

身后忽然传来声响,河童抬头看去。小孩睡醒了,沿着台阶往水边走。有那么一瞬间,河童心想:如果我必须这么做的话,整件事易如反掌。小孩虚弱的四肢根本无力抵抗河童肌肉粗壮的手臂,她只需将这孩子按入水里几分钟……过程将会很快,而且最好现在就动手,趁生灵还只是个小孩。总比日后面对一个恶毒而暴戾的成年人要强得多。但是,假如生灵还有一丝机会呢?不依靠神秘的科学,只靠她唯一的家人,只靠爱的感化,结果又会如何?

河童凝视着小孩,想到谋杀,想到女神容光焕发的面庞,叹了口气。

“过来,”她说,“坐到我旁边。”两人一起,安静地望向湖面,水下的锦鲤若隐若现。

符瑶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