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二十章 舞蹈的刀

颜安格处于前所未有的孤独之中。桑中平还在监狱里,没有任何下落;司空炬因为心通科技近期一系列的挫折,情绪极为低落,不见任何人。

闲得发慌的颜安格,不时会回忆起她和这两个人相处的点点滴滴。

桑中平留给颜安格最初的印象,是工作上的,一个生意做得很大,为人却很宽厚的老板而已。而第一次打动她,让她觉得自己和这个男人之间可能会发生些什么事,是缘于他跟亡妻、儿子的那张照片。

有一次,陪桑中平接待客户之后,桑中平送她回家,到了自己租的单身房间楼下,颜安格出于礼貌问道:“桑总,上楼坐坐?”

“不了,我还要去看儿子呢。”桑中平答道。

“这么晚了,他早睡了吧?”

“是的,但是白天我没有时间,公司的事太忙了。”桑中平说这话的时候,有些伤感,“就看他一眼吧,我不会叫醒他。”

颜安格刚到公司上班不久,就听老员工说过:桑中平的妻子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从那以后,桑中平因为工作忙,很多时间都在办公室里住。家里就只有儿子和保姆。

送走桑中平,躺在那张窄小的单人木床上,颜安格回想起刚刚桑中平提起儿子时脸上浮现出的柔情,觉得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拨动了一下,又一下。唉,这个人,做出了这么大一番事业,好像还是有很多难处。但是他又把一切都藏得那么深,像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

颜安格到中正地产上班不久,或许是因为人长得漂亮,性格又好,招人喜欢,桑中平接待公司重要客户时常会带上她。每次结束后,都是桑中平开车送她回去。有一次,到了楼下,颜安格突然说:“别停,到你家,我想看看你住的地方。”

车开到了流花溪,桂姐惺忪着睡眼出来开了大门。

“我能到你的卧室里坐坐吗?如果没有什么秘密的话。”颜安格问。

“哪有什么秘密。”桑中平把她带到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反手拉门出去,“我先去看一下弟弟——哦,这是我儿子的小名。”

同第一次到他办公室一样,颜安格心里只冒出了一个字:“大”!跟办公室一样,沙发大,茶几大,杯子大,那个烟灰缸足足有一个花钵那么大。紧跟着,颜安格心里说出了第二个字:“乱!”

被子扔在沙发上,看得出主人经常在沙发上睡觉。沙发上还堆满了书,其中的一些封皮卷得不成样子,可见主人在阅读疲倦的时候,经常将它们当成枕头。书桌上、床上,也都乱七八糟堆满了书。房间里甚至有一股味儿,这大概就是男人味吧,颜安格竟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兴奋。

屋子里看不出一丝女人的痕迹,除了桌子上女人的照片。这肯定是已经死去的妻子了,颜安格想。那女人也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脸稍微有些胖,倒显出十分风韵来。公司里的人都知道,桑总和太太的感情特别好,在外面出差,口袋中都揣着太太的照片。以前的桑总,也是衣冠楚楚,从头到脚一丝不苟。但太太出事后,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从以前的开朗变得沉默寡言,而且不修边幅,只是在出席重要场合的时候才去吹个头。

“怎么不坐?”这时桑中平进来了,“站着干什么?”

“你房子里真乱。”颜安格说,“怎么不让保姆收拾收拾?”

“我从来不让其他人到这间屋子里来,你是第一个。”

“为什么?”

“我觉得我太太的灵魂还在屋子里,我不想别人进来打扰她,也怕她吓着了别人。”

“那你为什么让我进来?”

“我相信我太太也会喜欢你的,她不会吓你。”

“是吗?我帮你拾掇拾掇吧。”颜安格说着,就从身边的沙发上开始,她不会想到,不久以后,她就是在这张沙发上倒在桑中平的怀抱中,任他的双手抚遍自己的全身,成熟男人的技巧让她如痴如醉。

这之后没多久,颜安格就成了这栋别墅的女主人。爱情来得非常突然。成熟的男人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他的睿智、通达和沉着会让女人的迷恋经久不衰。二人结婚以后,还是住在流花溪,只是另外选择了一间房间作为新房。反正房间多的是,颜安格还有了自己的画室和会客厅。桑中平和他前妻的房间被永久锁上了。

因为那个不会说话的儿子——弟弟,颜安格被桑中平激荡起了心中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最终成了他的妻子;也正是因为弟弟,命运之手又把司空炬摆放进了她的生命轨迹之中。颜安格承认,最初,她只是想利用他,用他的专业知识来治好弟弟的病,成就自己的家庭。但阴差阳错,让她发现了,在他那木讷的理工宅男形象之下,隐藏着一颗浪漫的心。原来,小说和影视作品中屡屡出现的科学怪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啊。他们从来不是感情冷漠,比普通人脑袋里少一根弦的人。之所以说他们怪,是因为他们的脑子里有着一些普通人缺少的东西吧。出轨,是我的错,但谁叫他那么诱人呢?

从大学毕业到现在短短的几年,颜安格的生活之流,就好像从平原流进了峡谷,不再平静舒缓,突然变得汹涌湍急,一个接一个的浪头让她兴奋得惊叫狂呼,却又击打得她气都喘不过来。两个男人,像两股方向不同的激流,扭动着她,撕扯着她,终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拽着她,沉向深渊。

桑中平回家了,在弹哥出车祸大约半年之后。

那天夜里,他俩之间那久违的激情回来了。狂风骤雨之后,颜安格趴在桑中平身上,问:“这176天,你想我吗?”

“当然想。”桑中平腾出一只手来,捏捏她的脸。

“想弟弟吗?”

“想。”

“那想弟弟的妈妈吗?”

“你怎么会问起这个问题?”桑中平犹豫了几秒钟,叹了一口气,“有时想。”

“跟我说说她。”

“嗯……”桑中平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你们不是感情很好吗,怎么你不愿意谈谈她呢?”颜安格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忌妒,我跟她又没有什么利益冲突。”

“感情好只是表象。”桑中平起身点了一支烟,“当然两人也好过,不然不会走到一起了。把她和弟弟接来之后,我才发现,四五年的时间不在一起,两个人的差距已经变得很大了。我想的我说的她听不懂,也不感兴趣,家里是长时间的冷漠和无休无止的争吵。所以很多时候,我就干脆睡在办公室。”

“怎么会这样啊?!”颜安格十分诧异。

“当然,在外人面前还是挺好的。曹国英是个要面子的人,我也不想被人说三道四。”

桑中平的亡妻曹国英是他中专同学,上学时二人开始恋爱,毕业后一起分配回了家乡。后来桑中平在外闯荡,她则留在家里。直到弟弟两岁多,桑中平的生意也渐渐做得很大,才买了流花溪的豪宅,把母子接到身边。在一个男人有了钱就换老婆,女人换了老公就有钱的时代,桑中平一直是身边众人口中注重家庭的好男人楷模,是公司员工包括当时的颜安格心中的偶像。今日亲耳听见他说出这番话,颜安格不由觉得世界观又被刷新了一遍。

看到桑中平无情无绪的样子,颜安格只得讪讪地说了一句:“睡吧。”然而,待到桑中平低沉均匀的鼾声响起,她却依然在黑暗中瞪着双眼。又过了好一阵子,她从床上起身,摸索着,轻手轻脚地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拿出了读心机。又轻手轻脚走回床前,坐到桑中平身边,按下了开启的按钮。

屏幕上一阵乱闪之后,黑暗中,最先看到的是一个血红的屏幕,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第二代读心机,模仿了数码相机的屏幕,同样有表示广角的Wide键和表示长焦的Tele键。颜安格试着按了按W键,一个女人的头像出现在血泊中,面色苍白,双眼紧闭。这面孔颜安格觉得似曾相识,但又说不出是谁。她继续按动W键,头像便向后退了一大截。这是一个躺着的女人,什么也没穿。

颜安格差点惊得跳了起来,倒不是因为这个女人没穿衣服,而是因为这女人从颈部以下到腿部以上都是空的。原来,这女人的胸腔、腹腔都被剖开了,里面什么内脏也没有。颜安格想逃离这画面,但脚是软的,心也是空的。她一步也动不了。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对自己说道,“这不过是一个梦。”

她有些好奇,但更多的是惊悚。她想关掉读心机,不过,好像身体不由自己控制一样。颜安格抬不起自己的手,只好接着看下去。

那女人坐了起来,眼睛还是没有睁开。她抓过一把刀——在她身体的左边正好有一把刀,她是用右手将刀抓起来然后舞动的。

她第一刀就割在自己的脖子上,将头颅割了下来。

然后她的刀又从颈部的断裂处向下,竖着将自己划成了两半。而刀并没有停下,继续将自己的右手——拿刀的手,从肩部砍了下来。

她的右手像疯了一样,在空中跳动着,拼命地向身体其他部位砍去,狠狠地,直到将它们全部砍成碎块。

然后,它在空中跳着舞蹈,将自己砍成一截截的。

最后,只剩下一把刀,在空中旋了几个圈,掉落在地。

“当”的一声,颜安格手中的读心机几乎同时掉落在地,昏厥过去了。在沙发上过了后半夜,迷迷糊糊之中,她默念着一句话:“如果我不打开读心机的话,这时候我还会睡在老公身边。”

清晨,桑中平起床了,看到颜安格睡在客厅里,有些吃惊,不过也没有多问,而是匆匆地穿上衣服,出门了。

“还不到八点就把我叫醒,就是为了让我解梦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夜猫子。”司空炬慵懒的声音,让颜安格能想象出话筒那边他睡眼惺忪的样子。

“该起床了,我的弗洛伊德。”

“你也知道弗洛伊德啊?但我敢打个赌,你肯定不知道,当年弗洛伊德在维也纳为贵妇人解梦,一个梦收一百克朗,他赚了好多好多钱。”司空炬嘿嘿地笑道,“我粗略地算了一下,一百克朗的购买力差不多相当于今天一万元人民币。看来,我要在你身上发笔小财了。”

“没心思跟你开玩笑,我是正经事。要见你!”颜安格道。每次,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司空炬总是会收起吊儿郎当的表情,此时他果然说道:“把地址用微信发给我,我抹一把脸就出发。”

在他们每次见面都去的那个咖啡厅里,听完颜安格讲述的梦境,司空炬沉默了小半晌,道:“你是想把这个梦……跟那个记者的死联系起来?”

“是的,这些日子我一直不踏实。虽然桑中平向我保证,他绝不会,也毫无必要去做这种事,但不知为什么,我再也不像以前一样相信他了。”

“所谓‘梦是日所思’,总体说来,梦是人心理活动的综合反应。但是,人哪怕睡着了,潜意识也不会彻底放松,还是会充当思想的检察官,尽管不像清醒时那么强而有力,但人的思想依然会通过梦境表现出来。当然,这种表现往往会变形,扭曲,或者重新组合。”司空炬道,“所以,仅仅是靠这样一个梦,我真还不敢断定桑中平跟那个弹哥的死有关。”

“那能证明无关吗?能证明,我就放心了。”

“也不能。初中数学就讲过,一个定律的逆定律不一定成立。”司空炬道,“做了一个情绪这么强烈的梦,我只能证明:你家的那位,近期心神不宁。对了,他都出来了,公司给员工放长假的事,我还没向他汇报哩。”

“一大早就出去了,像被鬼撵了一样。唉,”颜安格叹了一口气,“这个家里就没几天安生日子。”

“你说,梦里挥刀砍自己身体的是个女人,”司空炬似乎想起了什么,“你能记得那女人的相貌吗?”

“记得,特别清晰。好像很熟,但我回忆了很久,的确不曾在现实生活中见过她。”

司空炬不说话,一直把玩着手中的咖啡杯,突然问道:“她跟弟弟像吗?”

“啊!”颜安格吃惊地叫道,“你怎么能这样想?”

“你说‘这样’,”司空炬很无辜的神情,“但我说过我怎么想的了吗?”

“嗯……照你这么说,那女人真的有一点像照片上弟弟的母亲。我怎么一直没有把这两件事给联系起来?”颜安格一边搅动着咖啡勺一边推算道,“从时间上说,弟弟患病和他母亲出事的时间很相近——都是在四年前,但谁先发生,先发生多久我不知道,也没有探究过二者之间的联系。”

“但是,你的潜意识已经告诉你:你意识到了,而且,觉得它们之间联系重大。否则,你就不会反问我怎么能‘这样’想了。你所说的‘这样’,其实正是你想的。”

“啊——”颜安格很吃惊,却没有反驳,“如果我们假设这是弟弟的母亲……”

“他母亲是出了什么事?”司空炬问道。

“当时我还没到公司,据说是车祸。”

长长的沉默。

“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颜安格问。

“我想到了一个问题,但不知道能不能说?”司空炬显然有很大的顾虑,“你知道,桑中平是我的情敌,我不愿意你认为我是在诋毁他。”

“说吧,无论说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

“我要对桑中平前妻的死因提出怀疑。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弟弟的自闭跟他母亲的死有着不可忽略的联系,我认为……”

“真可怕!”颜安格叹息道,“但是……我愿意相信你的分析。我真的想搞明白这件事情。”

“那应该重新调查他母亲的死因。”司空炬道,“看来我不仅是心理医生,也是发明家和创业者,现在又要做一个福尔摩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