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英伦 第十一章 奥罗拉
菲利克斯瘫坐在她身旁,把脸埋进她的裙褶中。他在抽泣,没有泪流出来,却几乎窒息。她把他捧到自己的心口,就好像他是个孩子,她抚着他的头发,亲吻上去,她对他轻声诉着衷肠,让他相信自己所爱只得他一人,矢志不渝。她告诉他之前的一切并非自己所愿。就在庆典开始前那一会儿,男爵突然雷霆暴怒,她从没见过他生气如此,起因是他的债主们对他施加的压力。然而他避开这现实的矛盾不愿去想,取而代之的发泄出口是他对于奥罗拉和菲利克斯默认婚约的彻底反对。
他声称倘若他们在宾客面前表现出哪怕一点点相爱的迹象,他就即刻让菲利克斯滚出古堡,且不计一切后果,也要撕毁两家间的盟誓。很明显他在为她铺就一条更富有也更有权势的联姻门路,他知道这次庆典伯爵本人或是他的儿子必有一人到场,他也明白对于一个潜在的求婚者,没什么比这位小姐早有婚约的谣言更有杀伤力。总之,他能允许菲利克斯在场就已经足够容忍了,所以奥罗拉不可以对他再流露出丝毫的兴趣,她必须无视他的存在。
相应地,她也不能拒绝杜兰德的追求举动,不可以让人看出她有意回绝与之交谈,否则等待她的就是男爵瞬间爆发的盛怒。她觉得此等境地,最好还是先保住这平和的局面,否则她和菲利克斯就再不能相见了。这就是她背后的苦衷,就是她为何那么明显地置他于不顾,伤他如此之深的理由。这番解释,伴随着她给予他的如此之多的温柔和关爱,抚平了他内心的伤痛。他终于回应了她的亲吻,平静下来。他无法不去相信她的解释,因为早在他的心里,就已经怀疑过有这番可能性。
然而其实根本无须这番解释,也无须她对他倾注如此之多的爱抚,单单看到她出现在自己面前,就足以让菲利克斯找回自我了。她坚定的本性、她对待一切事物明晰宽容而又坦率的看法、她出于本心下定的一切决心还有她高尚无私的初衷,都补全了他所欠缺的一切。他那优柔寡断、过于敏感的心性,桎梏了他的才智,也阻隔了他天性中的钢铁意志所立下的决断,而这一切,似乎就在她出现的瞬间得到了释放。总而言之,有她在,他便能做自己。
这些心事他已向她倾诉了千遍万遍!而她也无数次地告诉他,真的让他有这份感受的,并非她自己,而是她所坚守的信仰!她笃信着那古老又真实的宗教信仰,初期教会所信奉的宗教,那些她从先人留下的经文片段中悟出的真意。
奥罗拉自童年时代便获得了这份信仰,这当真算是这个家族数百年来死守住的一份传统,它顶住了这数百年间无数教义叫嚣四起,批判打压彼此的纷争。一方面以副主教大人为首,获得众牧师和传教士拥护的无上的教义占据着主导地位,大范围的信奉者,无论在身体还是心灵上都追随它而行;而在另一方面,四起围攻的联盟会,靠着他们无畏严酷又灰暗的教条,同样有大批人信奉盲从。游离于他们之外,不信仰任何神明的丛林蛮人在四处游荡,吉卜赛人则将满月奉为神迹。而在高堂之上繁市之中,无论是寻欢作乐之徒还是博学渊识之人却都嘲弄世间一切信仰,只将金银奉为上帝。
残酷的暴行统治四方。仁慈与宽容,但凡撕去了荣誉的外衣,便无处可寻。而所谓人道,更是不复存在。要仁慈地善待所有人,要挽救和保护一切生命,要心怀善意以礼相待,这些在先人时代人人秉承的信条,如今仅剩很少一部分人还会知晓或去坚守了。这极少一部分人,还有他们的牧师,有着单纯谦逊的本性,没有丝毫的权势和影响力,然而他们却存在于各个角落,实实在在地对抗着如今这个无法无天、残酷不仁的时代。
在这少数有识之士中,曾经的赛玛古堡一直傲立其中,然而近几代执掌赛玛的各位男爵将政治权术凌驾于一切之上,宁愿抛弃先人的信仰,向联盟会靠拢,而联盟会正是如今权倾朝野的力量。如若不然,男爵家族将被任何盟约拒之门外。但是自小在母亲膝下习得古老信条的奥罗拉被深深灌输了它的道德魅力,遵循着它的指引。渐渐地随着她出落成人,这信条变成了她的热情所在。它已经不单是一种信念,而是一种对生活的热情——她一生的追求。
在这样一个残酷的时代,一个女子,能做的实在微乎其微,但是她却做足了。古堡旁的小礼拜堂,坍塌许久无人问津,在她热切的恳求下被修复一新。还引来一位牧师留下来供职于此,虽然只是一周两次进行最简单的礼拜仪式,却是庄严而充满意义的。她尽一切可能,号召围场的居民来小教堂礼拜,有的人甚至不时从远方赶来。仅余的这份信仰被传承下去。
此外没人可以忽略的一点便是,(由于目前尚无书面记载)奥罗拉自己扛下了一字一句把世代相传的传统信念付诸笔端的职责。手稿终于完成之后,她用了数月才誊抄完所有用于传播的份数,然而她没有停下来,还在继续抄写,托信差或是旅行商人带到市场上,甚至漂洋过海。于是除却这些手稿本身的高尚内容,它的问世所承载的脑力和精力也无疑为它加固了一层自然精妙的才智。就像她本人所言,是因那份信仰,怀揣着那份信仰终有一日会被大家认同的希冀,她才得以对他人有如此的影响力。
而这一点也正是他们唯一的区别。菲利克斯不反对这种信仰,甚至不争辩一句,他只是单纯地不为所动。他并非信奉别的什么或是对这种信仰有任何疑虑,只是漠不关心。他在物理学上有着过人的天资,他的思维过于明晰,无论是主导教派还是另外两个主要反对派的游说都不会使他动心。他也不会去嘲弄那些贪图享乐的朝臣,因为独自徘徊在森林中时那生存的奥秘带给他太多感触。但是他只会冷眼旁观,他会微笑着去听,却不信任何一方;他就像个纵情山林的野兽,这些纷争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他爱奥罗拉,这便足矣。
但是他同样受到了影响。即便他运用自己全部的意志力,拿出对所有迷信的不屑,他时而还是无法摆脱不祥征兆带给他的恐惧,就如他在林中踩到蝰蛇的一幕。奥罗拉对此一无所知,她的信念清澄明亮有如空中的星,没有什么能吓到她,让她不安。她具备这种迷人的冷静,不是冰冷无人性的,而是闪烁着爱与希望的光芒,让他的心得以平静下来。
那个夜晚,她用她的希望与爱,用她令人信赖的话语,几乎劝服了他。他几欲投身到她长久以来被教诲的信仰中去。他差一点就要后悔自己为何如此铁石心肠,为何与他人总隔着一层道不明的距离感,而这层距离感也正是他计划出海远行的最根本原因。他张开口想要跟她坦白自己的计划,他也很确定她会劝服他放弃。但就在开口的一刹那,他犹豫了。这是他的天性使然。或许她本能地察觉到他有事隐瞒自己,抑或猜到他长久忍受的不满即将爆发,又或者她害怕自己刚刚告诉他的事会逼他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总之她穷尽自己所有爱的力量求他不要做出任何鲁莽绝望的傻事,不要让他们被拆散。他伸开臂膀一把环抱住她,将她紧紧拥入自己怀里,而他的内心却因激情和挣扎的纠缠在颤抖。
“小姐,夫人叫您过去。”一个声音响起,那正是奥罗拉的女仆,她一直在一旁把风,“她已经找您好多次了。有人到花园这边来了!”
只能到此为止了。奥罗拉吻了他,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她便消失不见。这次见面究竟过了多久(沉浸于如此甜蜜的相会不知时光飞逝),而她离开之后他又呆坐了多久,他都不得而知。但他走出凉亭时已入黄昏,太阳早已西沉,东边的天空上,苍白的一轮月缓缓爬上山头。他步履不稳地走向古堡的马厩,好似是在梦中。他的马已经又被牵了回去,马夫建议他最好不要在夜间穿越树林。然而他主意已定。他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币都打赏给他,实则并不多,却超出马夫的意料。
他们陪他骑到围栏处,一边嘱咐他,既然他要深夜入林,就上满弓且备一支箭别在腰带中,最重要的一点,不要在林间徘徊,不要让马闲庭信步,而是一路小跑着越紧越好。众多富豪贵族齐聚在古堡举行宴会,这种事肯定传到了匪徒(城里的不法之徒以及逃走的农奴)的耳朵里。他们肯定瞄准机会对旅行者下手,菲利克斯自当小心。
他的耳朵嗡嗡作响,头昏沉发热,就好像血液全部蹿上了头顶(这是他当下激烈的情感所致),他从围栏处骑行离开,听见他们在跟他说话却浑然不知他们在说着什么。他们看着他骑上斜坡,最终钻入那片黑压压的山毛榉林,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