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英伦 第六章 森林小径
独木舟造好了,奥利佛帮着菲利克斯把船弄下水。他们在船身下面安放滚木,然后把独木舟推到了河水形成的小水池的河段。独木舟漂浮在水面上,的确像奥利佛预言的那样,有点倾斜。船身形状不是绝对地对称,有一边在水面上漂浮的位置要高些。
失败了,菲利克斯心里厌恶着呢,他听不进去奥利佛的任何建议。他走回自己造船的地方,在那儿干了那么多个星期的活儿。他坐在地上,别过脸去,根本就不看水池一眼。眼前的事情并不算什么,可是多年来事事不顺,长期累积的压力之下,这件相对很小的恼人失败就成了最后的稻草,使他万分沮丧。
奥利佛跟着过来了,说这不算什么问题,只要在船身较轻的那边加上压舱物,或是把船身较重的那边再削一点木头下来,船就平衡了。奥利佛主动请缨,要帮他做,但是菲利克斯阴郁愁闷,连回答一下都不愿意。奥利佛又回到水池那儿,他坐在船上,撑着篙,沿着小河上下一个来回。船很好使。虽然看起来是有点问题,但是不影响使用,只要船上坐了人,人的重量就能让船基本达到平衡。
空船的时候,船身会有些倾斜。他又回到菲利克斯身边,如此这般地跟菲利克斯讲了。可是没用,船用起来,可能是没有问题,可是它不是菲利克斯想的样子,没有达到他理想中的标准。
菲利克斯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奥利佛也有点恼怒了。于是他把船半拉到岸上,防止它被水冲走,然后就走开了,让菲利克斯一个人待着。
接下来的一两天,两人只字未提船的事情。菲利克斯也没有再靠近那个他辛勤工作了那么久的地方。礼拜六菲利普斯如往常一样回来了,独木舟已经不再是什么秘密,他就和奥利佛一道去看了看。两人把它推到水里,沿河而下行驶了两三英里,途中遇到一棵倒下的冷杉挡了道,两人把船拖上岸,接着绑上一条绳子,又把它拉下了水。这艘独木舟,除了那点瑕疵,挺不错的,用起来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俩尽力想恢复菲利克斯对这艘船的好感。菲利普斯还想到一个点子,他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船身上加一个舷外浮材,这样平衡就没问题了。虽然菲利克斯平时总是从善如流,可是这一次菲利克斯对自己很不满,他什么都听不进去。船依旧在他心头挥之不去,自己顽固不化地拒绝了所有的建议,他也不好意思再去弄那条船。他在林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一天他发现自己正走在通往苍鹭湾的小道上。
漫步到了英伦湖的岸边,他坐下来,看到一艘船乘着西风正缓慢地驶向远方。这时他想到了,如果按着菲利普斯的建议给船加上一个舷外浮材,他还能再加上一张帆。没有舷外浮材,独木舟是承受不起一张帆的(除非是那种很小的帆,只能在微风的时候使用),但是现在有了舷外浮材,他就可以有一张大点的帆,那他就可以到离陆地更远的地方,航行的范围就更广了,而且他还不用费力划桨。
他又有了新的动力,他回去就立马开始工作。奥利佛看到菲利普斯又忙开了,也来帮忙。有了奥利佛的帮助,工作进展神速。奥利佛使用工具要娴熟得多,一个小时干的活儿比菲利克斯一天干的都要多。舷外浮材由一根杨木做的横梁构成,两头削尖,在距离船身六七英尺的地方由绞盘横杆固定,横杆非常牢靠。
然后竖起了一个高度和船身长度相等的桅杆:桅杆是由一棵小冷杉树制成的,帆桁是由一棵更小的冷杉树制成,几乎和船身等长。帆,当然是帆布材质的,不是很高,但是很宽,两端拴在船头船尾,还宽出来好些。这样的帆,不太适合直面迎风航行,更适合侧风而行,这个时代的船只还没有尝试过这样的壮举。
奥利佛很喜欢这艘船的样子,三番两次地给菲利克斯说自己要和他一道远航。可是一次到了城里,一睹露西娅公主的芳容,他就改变了心意。他犹豫不决,一会儿公开地斥责自己碌碌无为,苟且偷生,一会儿又指责菲利克斯,指责他不切实际的计划。独木舟造好了,下到水池里一试,非常好。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它运到苍鹭湾去了。
原来打算用马车拉过去,结果男爵的马车小了点,装不下这艘船。于是换成用木橇拖过去。穿过森林的途中,好几次不得不砍下灌木,木橇才能通过。途中还遇到了一个大泥坑,填上砍下的杉树枝,又塞上一捆捆的蕨类植物,这才把木橇拉了过去。耽误了这些时间,把船拖到了小湾口时,已经是晚上了。
那是一个小小的水湾,离入口最多一箭之遥,岸边有块地伸进了水面。独木舟就停在了那儿,留下了三个奴隶在一旁搭个窝棚,看管这条船。第二天又派了些奴隶给这三个奴隶带来吃用的东西。下午的时候(是礼拜六),三兄弟都来了。他们把船拖下了水,要试航一番。乘着一股南风,他们快速驶向东方,一路都靠着湖岸行驶,一会儿就来到了距离白马山不足一英里的地方。
在那儿他们调整独木舟的方向,完全吹不到风,船停了下来。然后他们把舵桨(特意制作得很大)移到船的另一头,重新调整船帆,舷外浮材依旧处于下风口,他们以同样的速度又驶了回去。独木舟很好使,菲利克斯满意了。他把自己的工具和各式武器都送到了窝棚,准备装上船。自己特制的紫杉弓,他还留在家里,最后再拿过来,还有他皮带捆着的柜子也是出发那天再拿过来。
按照最初的计划,菲利克斯本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发,可是世事难料,动用到这么多的人手,多少暴露了他的秘密。现在又是搬工具,又是搬武器,弩弓、飞镖、宽刺矛,更是引人注意。男爵和男爵夫人肯定是注意到这些准备工作了,但是他们没说什么,他们闭口不谈这件事。男爵视而不见,还是照常干他的园艺,现在他正忙于草地的第一次收割。也许,在他心里,他也觉得自己这样与世无争并不太对吧。
他自己与世无争,结果就是儿子们注定孤苦,遭人鄙视。现在已经太晚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只能固执地走下去。男爵夫人,这么多年来,失望,失望,还是失望,已经习惯了,她对人生的看法只限于身体的舒适了。她想不到菲利克斯就要离开,等到他真的走了,也许她会醒过神来吧。
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圣詹姆斯节。走之前,他要到赛玛城堡最后一次看望奥罗拉。节日的前一天清晨,菲利克斯和奥利佛一道出发了。平时他们相处并不融洽,可是菲利克斯就要走了,奥利佛觉得自己必须陪着菲利克斯,忍一下吧。奥利佛骑上了他的骏马——黑夜,戴着羽毛帽子,佩带了他的宝贝宝剑,还拿上了他骑士的长矛。菲利克斯骑的马个头要小些,实用但是一点也不好看,他带着自己的紫杉弓,还有猎刀。
往南走十五英里就是赛玛城堡,这是文明社会的最后一站哨岗。过了它就是茂密的森林和荒芜的平原,吉卜赛人的地盘。在过去,赛玛男爵也曾有些分量,他的地位更多来自他领地的地理位置,而不是领地的大小和他仆人的数量。那一次吉卜赛人前来犯境,他的城堡首当其冲,赛玛男爵率领众人英勇作战,挫败了他们进攻的锋芒,那么多的吉卜赛人想要攻克这座城堡,一个个倒下了,其余则是闻风丧胆,只有一些零散的队伍冲了过去。
因为这次战绩,赛玛男爵受到好些恩典:他被视为国之栋梁,在宫廷也受礼遇。他最后反受其害。他有了荣誉,进入了上流社会,可是他的收入相对来说就太少了,支撑不了这一切。虽然富有牛羊,但是却没多少铜板。他容易兴奋,很喜欢炫耀,他陷入其中,不能自拔。这样一来,穷困、抵押、债务,一个接一个地来了。
他曾经希望能在不时爆发的战争中指挥军队,事实上他是公认的合适人选。可是廷臣们,还有别的一些人,一如既往忌才妒能,搞阴谋诡计,阻止他获得指挥的位置。高傲如他,怎肯默认失败。于是他表面上风风光光,极尽显摆奢华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借此反击。但是撑了没多久,他就不得不退下来,回到自己的领地,领地都差点被债主没收了去。
对一个有过战功的人来说,要是领地惨遭没收,这样的结局不免太耻辱了,所以老亲王个人出面阻止了悲剧的发生,他自掏腰包,打发了最咄咄逼人的债主。一直到最后,老亲王都把他当朋友看待,也会听取他的建议。赛玛男爵一直希望,如果宫廷里的党派之争有了变化,他就会有机会大展宏图。年轻的亲王继位后,亲王还是不算笨,知道有这样的人在四周,朝廷局势会稳定些,所以他也邀请赛玛男爵到宫廷来,让他提建议。男爵觉得更有希望了,可是他再次地失望了。
新上台的亲王,自己没有什么才干,并不待见才能,也不信任才能。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赛玛男爵没有得到任何职位。他依然倾其所有,尽可能多地去觐见亲王,他依然相信早晚会有那么一天,命运改变,他会得到提升的。
赛玛和亚奎拉两个家族是世交。双方都保留着臂铠、马蹄、戒指这样的礼物。一年三次,在夏至、圣诞节和报喜节,两家要互赠礼物。可是两家之间已经有些年头没有个人的往来了,直到有一天菲利克斯被奥罗拉小姐的美貌所吸引。赛玛男爵为人高调奋进,他不能理解他的好友怎么会不问世事,整天忙着樱桃水轮。而肯斯坦斯呢,对方的卖弄夸耀,他很看不上眼。事实上两者之间是有距离的。
赛玛男爵不可能对他女儿和菲利克斯之间的恋情一无所知,但是他还是尽可能地当作不知道。他从不提及菲利克斯,如果有人偶然提到了菲利克斯的名字,他就缄默不言。事实就是,他对奥罗拉小姐有更高的期待。但是礼节上,男爵没有怠慢菲利克斯来让这个小伙子知难而退,骑士的荣誉法则不允许他做出这样卑鄙的行径。而且他的良心也不允许他这样做,他还记得他和亚奎拉男爵整日相伴的岁月,也还记得在那场吉卜赛人的战争中,亚奎拉男爵是第一个带领队伍来支援他的人。他没有明说反对,他从不鼓励两个孩子的往来。
菲利克斯觉得自己似乎不太受欢迎,他感觉到自己在场的时候,气氛克制。这深深地伤害了他的骄傲,他对奥罗拉的爱让他打起精神来应对这一切。让他烦恼的是,他内心深处无法谴责这位父亲希望自己孩子能有更好的归宿。这就是最大的动力,促使他最后下决心闯荡世界。
如果非得选一个,赛玛男爵宁愿奥利佛追求自己的女儿。奥利佛热情似火,他于心戚戚;奥利佛孔武有力,用剑,用矛,都是把好手,他很欣赏。奥利佛来,男爵总是衷心地欢迎,而且很关注他。公道地说,这也是奥利佛决定陪他哥哥来的一个原因,因为他觉得自己要是在场,他就能吸引男爵的注意力,这样菲利克斯就更有机会和奥罗拉说上话了。
两兄弟一大早就从院子里骑马出发了,穿过围桩,从围桩南边的关卡出去,立刻就进入了森林地带。马刚从马厩里牵出来,兴奋得很,跑得快,两人想要马跑得慢点,可是没能控制得住它们的势头。马精神好的时候,速度刚控制下来,马上就又上去了。在小径上一个拐弯,身后的围桩就被树林遮挡住了,两人骑马行进在树林中。
他们起得很早,但是,随着春夏的更替,在阳光的照射下,空气很快就暖和起来,露水早就干了。可是在林子里,空气还是那样地甜美清新,即使是菲利克斯,此行的目的让他心情郁闷,此时也感受到了清晨欢乐的力量。奥利佛放声歌唱,嗓音浑厚深沉,马蹄一路发出嗒嗒的声音,打着节拍。
他们途经之处,画眉鸟纷纷惊起,然后落到离路边远一点的地方,待他们经过,就又开始鸣唱。乌鸫的啭鸣之声远远传来,它们爱在空地或是有流水的地方鸣叫。随着兄弟俩离围桩越来越远,布谷鸟啼叫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布谷鸟喜欢待在离人很近的林子里。有那么几英里的路程,小径还比较宽,两旁是荆棘灌木丛和低矮的山楂树,中间夹杂生长着互相纠结在一块儿的各种下木,悬钩子和忍冬缠绕在一起,把上面堵得水泄不通,而灌木丛的下面却是空荡荡的。他们可以听到灌木丛的下面,野鸡在布满落叶的地上跑来跑去,鸡嘴在落叶上磨来磨去发出的沙沙声。母野鸡咯咯咯的叫声暴露了它们窝的位置。
有些地方的洼地里蓄有雨水,长有灯芯草,还有蓑衣草,从去年的枯草中冒出翠绿的新叶子,长势喜人,掩盖住了路边的荆棘。从这些草丛里,不时地窜出一只兔子,一跳就跳到小径的对面。森林中树木稀少的地方,生长着灌木,这时他们的视野就可以看到两边较远的地方,还可以看到一片天空。这片荆棘灌木丛过后,就是一片桉树林,树靠路边很近,视野不再宽阔。桉树林中空气更加湿润,马蹄一下下都落在茂盛的杂草上。这片桉树林长得太挤了,下端的枝条互相纠结盘错,都枯死了,所以很多地方,两兄弟骑着马,顺着树干之间的空隙,可以看到老远的地方。
风一阵阵吹过,树枝摇动,每一次兄弟俩都能听到枯树枝断裂落下的声音。要是有人徒步走进森林,那么植被掩盖之下的松软腐木足足可以没到他脚踝处。每一分钟都有野鸽从桉树丛中振翅腾飞,它们的叫声不断回响林中,有时远在林中深处,有时又近在咫尺。很显然,这片林子是它们的栖息之处,从路上也可以频频看到它们嫩枝编织的窝。好像就没有别的鸟儿。
小径继续延伸,到了高处,森林的景象随之发生了变化,眼前是一片冷杉树。这儿的冷杉长得也是非常稠密,树干下端的枝条好多都死了,只有树冠那儿还有点绿色。好多地方还出现了空地,冷杉一片片地死掉了。空地上长满了悬钩子,还有荆豆,开满了金色的花朵,绚丽夺目。松鸦发出尖厉的叫声,两兄弟骑马经过,纷纷惊起,振翅飞走。他们又看到了兔子,兔子一头钻进了洞里。在这片冷杉林中,小径变得很窄,两人不能并肩骑行了,奥利佛在前,菲利克斯紧跟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