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工程师

孟嘉杰

谁是谁的真实记忆?谁是谁的注定相遇?谁是谁的,幻境工程师?

在我17岁生日那晚之前,我一直以为我邻居家住了一对贼。

——我们只有在凌晨子夜才能见到他们的身影,而他们的扮相永远是经典的全黑,这不免让人想入非非。

18岁是我们家族所有人的分水岭,我们的人生都可以被高度概括为“那场决战之前”和“那场决战之后”。

我的父亲是一名钢琴家,我的祖父也是一名钢琴家,我的曾祖父还是一名钢琴家,似乎毫无疑问,我也应该是一名钢琴家。

我们家族每一代钢琴家都将在成年之后,和另一个家族的钢琴家对决,而这事关家族荣耀。

当我吹灭蛋糕上的17根蜡烛之后,我知道自己离这一天也不远了。

在蜡烛吹灭的片刻黑暗里,宴会上的亲戚朋友都暂停了交谈,把这片刻的沉默献给我许个愿。

此刻,我只希望他们永远保持安静。

整个家族的期望都压在我身上,我的父亲、祖父、曾祖父都在比试中取得胜利。从我记事起的每一次的家庭聚餐,都是以“你要加油成为你父亲那样的钢琴家”开始,以“你以后要超过你爷爷哦”结束。

但是很不幸的是,我一点都不喜欢弹钢琴,黑白琴键快要铸成围墙将我困在其中。

送走了满桌的宾客后,我父亲站到了我身后,轻轻地拍了我的肩,递了一个信封给我。

“你们的比试将提前到下一周。”

“为什么?”

“对方要求的,反正你也准备得差不多了。你肯定没问题的吧,对吧?”

我从小就顺着我父母的安排,包括弹钢琴,既然他们已经答应了人家,我也无从拒绝。

只是那晚的时间过得好慢,我兜兜转转了很久才躺到了床上。

我伸手去关床头的灯,只是按键还未按下,房间已经全暗了。

不只是房间,房间涌起一阵暗流,金属手柄的房门消失了,窗外的月光也逐渐淡去,风声也逐渐停息。

我极力睁大眼睛,几乎感受不到任何光亮,但我本能地觉得有什么东西盘旋在我的上空。我从枕头下面拿出手电筒,径直照向头顶,在微弱的光线中我依稀看到一张人脸,紧接着黑暗中传来一声尖叫,整个房间又恢复光亮。

一个人赫然挂在我房间的天花板上,着一身全黑,脸也被用黑布蒙上,不过依然能感觉到他如身后悬索一般紧绷的表情。

看装束就知道这人是谁,在我刚想要发出声音的时候,他迅速跳了下来捂住我的嘴,但是很奇怪,他的身上闻不到一点气味。

他膝盖处的裤子早已磨破,露出深色的瘀青,一如他家门口石阶上的藓,我看准了狠狠地锤了下去,他疼得吃不消了,便松开了手。

“——嘘,你别出声,我不是贼。我是一个……幻境工程师。”

在那晚之前,我还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个职业。

他报给我了一个号码,当晚我去翻《职业指南》,居然还真的在他说的某两页的夹缝里找到了,职业编号也如出一辙。

我这才知道我的世界里有这么一种职业。

幻境工程师专门负责制造出一个幻境来,这个地方可大可小,只要是任何人类想象的到的东西都能被造出来,而进入幻境的人,他们的记忆将被幻境工程师改写。而幻境工程师只能蒙面工作,当被别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时,自己便不能将他人拖入自己的幻境之中。若是自己在幻境之中被人看清了自己的脸,那么整个幻境将会崩塌。

他背过我默默讲完这些,我心里只觉得毛毛的。

夜里依然宁静,我们刚刚的动作并未打扰到我父母,微弱的风穿过房间,让人稍稍放松一些。我挪动身子,听到他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

“我真的挺羡慕你……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

他侧过身子,整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毫无目的地在黑暗里打转,我突然觉得他的样子有点熟悉,仿佛不久前才见过。

“我的父亲是一名幻境工程师,我的祖父也是一名幻境工程师,而我的梦想……”

“……该不会是成为一名钢琴家吧?”

我看到他绝望地点了点头。

那位幻境工程师不告诉我他叫什么,只让我叫他张三。

张三与我的命运还有颇多相似之处,比如说还有一周,他即将参加一场对决,同另外一个幻境工程师世家展开决斗。

不是普通人之间的拳打脚踢,而是两个幻境工程师世家之间的比试,两户人家将各派出自己的代表,互相抽签决定谁来制作幻境,而幻境若在规定时间内被破解便算失败。

那天晚上张三便是想要先练练手,没想到被我打断。

那个夜晚,我用5个小时揣测自己和父母的亲缘关系,3个小时审视了自己的命运长河,总之一宿没睡,然后在第二天清早被父母以“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还不去练琴”骂了一通,我不断回想父母教训我时表情之痛心疾首,反复安慰自己一定是他们亲生的,但仍不放过“自己被护士抱错”了这种念头,直到我在琴房弹出第一个音。

我完全不会弹琴了。

我像一台崭新的机器人,还没来得及输入代码,就被赶上工作一线。我望着黑压压的五线谱,居然都有密集恐惧症之感。钢琴仿佛被通了电,这让我无从下手。

我父母的态度也让人紧张,平常若是看到我在琴房里偷懒必定要拿尺子揍我,今天反而奉上一张张笑脸,劝我别紧张。

我怎么敢告诉他们我已经完全不会弹琴。

一定是紧张。

一定是紧张。

我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对手水平不佳。

我在网上很轻松就找到了对方弹琴的视频,每个视频里他都戴着面具,一开始我对这种哗众取宠行为嗤之以鼻,直到他真的开始弹琴,每一个音符都被他赋予了强大的生命力,他的水平绝对要高于原来的我。

我的父亲、祖父、曾祖父都在他们那一代的比试中获胜,我不能让家庭荣誉毁在我的手里。

这一天在琴房过得格外缓慢,太阳变成了一颗快要融化的糖,黏在了远处的地平线上,我的思绪也要被他黏住。

我要去找张三。

我要让他帮我制造一个幻境,这样我一定能赢。

一入夜我便去敲了张三家的门。

三声敲门声之后,门开了一条小缝,张三朝外张望了一下,看着周围没人,便把我拉进了屋。

“我知道你找我要干什么。”

没等我开口他就率先发话,“不可能的,我比赛的时间和你是同一天。”

心瞬间就凉了一半。

“不过,你可以自己试一试。”

“我自己,怎么可能?”

“据说有天赋的幻境工程师不需要人教便能制造幻境。”

“这怎么可能……”

我还没来得及说完,张三就塞了一本书到我手里。

那么厚重的一本书,每一页只写了相同的一句话。

——“请集中你的注意力,然后用尽全力创造一个你想象的情境来,并更改幻境中所有人物的记忆。”

我指着这行字,回过头看向张三:“这样真的就可以?”

“嗯,你去试试看。记住构造幻境之前千万不要让别人发现你,在幻境里千万不要露脸。”

我在屋子里随便找了块毛巾把脸遮上,躲到张三身后,集中自己全部的精力。

地面上的黑影逐渐浮动,光亮消失,世界开始快速下坠,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来到了一座音乐厅。

“到时候你可以在演出开始前先躲到后台,然后在演出开始后将所有人都拖入到幻境之中,你可以操控你创作出的幻境里的所有东西,包括声音、光线、画面甚至时间等等。”

我摘下脸上的毛巾,幻境瞬间坍塌。我们又回到了原处。

“你为什么要帮助我?”

张三避开我的目光,答道“我希望你赢啊。”

比赛当天,我早早到了现场,躲到了后台一间化妆室,并给自己也准备了一副面具。

观众很快停止入场。一个黑影从舞台背后的一个角落里缓慢升起,紧接着黑影不断扩大,整座剧场顷刻间落入黑暗之中,在瞬间又恢复了光亮,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仿佛早就熟悉制作幻境,按照常理第一次制造那么大那么多人的幻境理应很费力,自己反倒非常轻松,反而自己弹琴的机能全都遗失了,让人愈发感到不安。

而且当我制作完幻境之后,我能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在和我对抗。

按照之前抽签的顺序是他先弹奏。他依旧戴着面具上场,我在后台能看着他的背影,依旧笃定。

等他开始弹奏第一个乐章时,一切都按照我的计划展开。

——舞台下所有的观众都只能听到我修改后的琴声,而台上的他却浑然不觉,继续沉醉在自己的演奏里。

然而一切都不如我想象的那般顺利。

我能感受到有人在拖慢整个幻境的时间。

整个幻境的时间理应由我来掌控,但是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时间流逝在不断减慢,我努力加快时间。然而我每加快一点,时间又会被调慢。

有一股力量在和我对抗。

而我不能集中全部精力去应付他,我还需要控制观众听到的琴声。

这应该是世界上最漫长的5分钟。

当我坐到钢琴前时,我能明显感觉到这股力量的加强,追光打在我身上,晃得我有些出神,我望了眼底下的观众,密密麻麻来了不少人,仿佛一片砍倒后的树桩,这让我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不存在的琴声慢慢传递到观众席上,似乎并没有人察觉这其中的异样。只是那股和我对抗的力量不断加强,我的注意力被不断分散,幻境的南部也因此出现了异动。

我的神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捏住,无止境的头痛攀上我的脑海。

巨大的撕裂感让我难以安坐在琴凳上,在疼痛之中我从椅子上摔落,整个面具从脸上滑落。

整个幻境瞬间崩塌。

观众完全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吵闹声尖叫声此起彼伏,现场完全乱成一团。

然而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时间的流动依旧在放缓,只是这次我完全无力阻止。

我看到自己的对手逃入了人群之中。在不断放缓的时间之下,他的所有动作变成了一组组慢镜头,我终于想起了他像谁了。

霎时间脑海里又传来阵阵疼痛。此刻,更深的记忆轰然袭来。

这是一场比赛,但是无关琴技。

我要找到张三,我要摘下他的面具。

那个钢琴家就是张三。

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他制作出来的幻境,因此他才能控制时间。

我就是他所说的敌对的那个梦境制造师,我本来就不会弹琴,之前那些记忆都是他瞎编的,而这个幻境才是最大的比赛。

我们正是那两个敌对家族的梦境制造师,现在他的梦境已经被我识破,他想要拖延时间取得最后的胜利。

我冲向人群,越是向内靠近遇到的阻力亦就越大,而与此同时他在不断增加我们之间的地理距离。

突然间,所有人群全都消失,张三直接站在我面前。

“摘掉它吧,这样你就赢了。”

我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没关系的,来吧。”

随着一声异响,一只面具掉在了地上,整个幻境轰然倒塌。

我又回到了之前的那个音乐厅,只不过不再位于幻境,而是现实中我和张三两家对决的那个地方。

尾声

我最终赢得了这场比赛,捍卫了我们家族的荣誉。

是张三故意让我赢的。

他在比赛中三番两次给我暗示,让我找回记忆,都是为了我能获胜。

他对幻境工程师毫无兴趣,他学习制造幻境只是为了顺从他父母的心愿。他真正感兴趣的,还真的就是钢琴。

比赛结束后,他的父亲在一片唏嘘中走向了他,默默地叹了口气,便带着他消失在人群之中。

我们的家人都不清楚比赛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张三在被他父亲带走之前朝我笑了一下。

而自此以后,我再也没听到过张三的消息,只是听说他转行不再干这个了。

而再一次相遇,那要等到很久以后,我在广场上看到他的演奏会。

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