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醒觉 11、偷马贼

我们沿着顺河而下的小路又走了两天。第一天我们听到有人接近的声音,我永远也无法确定是我先感到不安,还是遥远的马蹄声先传来。我们沿着小径顺势往下,爬到河堤上。河堤非常陡峭,下方的河流中尖石乱布,水流湍急,但我们没有时间小心在意了。我们紧贴在悬崖边上,上方有一棵连根拔起的树卡在那里,遮住了我们。马蹄经过时震得路上的松土和叶子大块大块落下来。在马蹄声离开很久之后,我们才悄悄爬回路上,把落在头发里的尘土清理干净。

第二天我们又听到了马蹄声,但这次可没有悬崖供我们藏身了。陡峭的绝壁已经变成平缓的草堤,没有什么坡度,一直通到河里,河面变得很宽,水流也很缓慢。这里没什么隐蔽物,不过至少,安静的河水能让我们听到马蹄声的来临。蹄声已经非常近了,可能不到几百码远,而我们只有河流的拐角做遮挡。没有时间商量了,我们从河边拼命跑开,又长又硬的马拉姆草不断割着我们的小腿。视野之内唯一能躲藏的地方是一小丛灌木,我们俯冲到灌木后面,此时第一匹马已经沿着小路转过弯来。我们半埋在树叶中,透过灌木窥探着外面,发现有三个骑马的人,在接近河边时放慢速度,缓步而行。吉普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靠在他身上,正在微微颤抖。这些人离得如此之近,当他们下马时,我都能感受到每个人从马背上轻轻落地引发的噔噔声。他们都是议会士兵,长长的红色束腰外衣上装饰着阿尔法纹章。其中一名士兵腰上别着一把长剑,当他走路时,剑身不断扫打着长草顶部。另两个人背上都悬着弓箭。

他们领着马到河边去饮水,我们躲在暗处偷看。虽然我耳朵里都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勉强才能忍住身体的颤抖,但我还是被那几匹马迷住了。我唯一一次跟马亲密接触,是我从定居地被抓走那回。之前我当然也见过一些马,有旅行者会骑马路过,还在黑文镇集市上看到过,但它们还是非常稀少。我小时候住的村子里有牛羊和驴子,但没有一匹马。后来在定居地,则根本没有牲畜,欧米茄人不被允许拥有动物,也不能买卖或者食用肉类。我们在定居地能看到的马要么是阿尔法商人骑着的,要么属于税收官或者阿尔法掠袭者。在欧米茄人中,流传着关于温德姆的堕落传说,其中羡慕的成分非常浓厚:每个士兵都有一匹马;狗不仅用来看家护院,甚至被当作宠物;人们每周都能吃上肉。

据说在大爆炸之前,动物的数量要比现在多得多,它们不仅很常见,而且种类多到我们无法想象。有一次,扎克跟着父亲去黑文镇集市,回来之后不停跟我讲述他看到的一幅画。一个游商在集市外的小巷里偷偷兜售这张画,他声称这是大爆炸之前的作品。上面画了几百种鸟类,不仅包括我们都认识的白羽鸡和粗短的灰鸽,甚至还有海鸥,有时这种鸟会从西边的海上飞到内陆来。扎克说,在画中有的鸟比鸡蛋还小,还有的翼展则比厨房桌子还宽。不过,他只能在我俩的房间里,当蜡烛熄灭之后,偷偷跟我讲述这些事情。他说他已经惹下麻烦了,父亲是从聚集在商贩货摊旁的人群中把他拖走的。这些大爆炸之前的遗物都属于禁忌,而父亲对于过去时代的任何猜测都感到极其不耐烦。

无论过去有多少动物曾经存在过,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在大爆炸中幸免于难,能够撑过后面漫长寒冬数十年饥荒的则更少。大多数动物无法像人一样适应环境,从而灭绝了。而在存活下来的物种当中,畸形的比例也相当高,比如三条腿的鸽子很常见,还有成群的绵羊都没有眼睛,牧羊人依靠木棍上的钟声来引领它们。就在那天早上,吉普和我看到一条双头蛇,正在河边的岩石上蜷曲着身体,两个脑袋上的四只眼睛都盯着我们看。我想畸变可能也会发生在马身上,虽然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我甚至从不知道马也有不同的颜色,之前我看见过的几匹都是棕色的。正在三十尺开外的河边闹哄哄饮水的这三匹马却是灰色的,鬃毛和尾巴呈黄白色。它们的体型很大,饮水的声音和嘶叫声都让我焦躁不安。

三名士兵转过身来朝着我们,其中带剑的那个弯腰去调整马镫,有那么一刻他的头跟我们的视线持平,距离不到十尺远。我蜷缩着紧闭双眼,似乎这样能让我更加隐蔽一般。在我鼓起勇气再次睁开眼时,我看到一些东西,把我给吓坏了,比他身上的长剑还要恐怖。在长满野草的小道上,就在他的马匹前蹄旁边,泥地上有一个脚印。这个脚印甚至都不完整,只是吉普的脚趾和脚掌留下的压痕。但在我看到它之后,这个印记似乎变得刺眼起来,它太明显了。在那个士兵弯腰时,我的身体已经做好了逃跑的准备。然而面对着三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还有马骑,我们能有什么希望呢?我的呼吸顿时变得如同飞蛾振翅一样狂乱。那个士兵后退了一步,在那一刻我认为他可能忽略了这个脚印。但接着他又弯下身来,这次弯得更低。我再次闭上眼睛,紧紧抓住吉普的胳膊。一切都完了。我已经能感受到水缸环绕在我周围,在我们两个周围。

我再次睁开眼时,那个士兵仍在弯着腰,忙着检查马蹄,看完一个又看一个。他弹掉马蹄旁的一块鹅卵石,然后站起身来,冲地上吐了口唾沫。

他们离开的速度和来时一样快,翻身上了马鞍,姿势轻松优雅。

自那之后,我们避开道路,专拣人迹罕至的地方走。吉普一整个下午都很压抑。自从开始逃亡以来,我一直能感觉到神甫精神力量的迫切搜寻,而亲眼见到这些士兵,则让他更加真切地感觉到被追杀的滋味。

“他们不会停止追捕我们,对吧。”那天晚上吉普说道。他并没用询问的口气,所以我也没有回答。“我们能逃到哪儿呢?到目前为止我一直在想,要逃得离温德姆越远越好。但是,逃得远远的,毕竟不是一个真正的目的地。”

“我们不仅仅是逃开而已,”我说道,“我们要逃到自由岛去。”之前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念头,直到大声说出来才想到。我也从没意识到吉普会跟我一起。不过,在我没有梦到神甫的时候,就会梦到自由岛,岛上唯一的山峰高耸在海天之间。自从我们离开温德姆以来,一直在向西南方向走,大致朝向遥远的海岸。我无法确定这仅仅是偶然因素,还是我一直在潜意识中带领我俩向着海边靠近。

吉普早就听说过自由岛。他对于日常生活的知识显然是足够了解的,水缸岁月给他留下了令人沮丧的后遗症,但他忘记的只是关于自己生活和身份的细节。因此他知道自由岛,但所知不多,跟以前的我一样,那时自由岛还没出现在我的幻象之中。他也曾经认为自由岛只是个神话,是不可靠的传闻,是欧米茄人秘密传颂的避难港湾,和关于方外之地的传闻一样不靠谱(据说在海洋对面的大陆有其他的国度,大爆炸之后和我们失去了联系)。但是当我告诉吉普,我的幻象中出现了自由岛时,他并未对其真实性提出质疑,这让我大受感动。

“这么说,议会真的在搜寻自由岛?”他问道,“他们还找了不少日子了?”

我点点头,想起神甫在这件事上对我的审讯。一想到她紧盯着我的眼睛,我的下巴就一阵紧张,她的思想紧紧纠缠在我脑海里,像一个圈套勒在兔子的脖颈上。

“既然他们已经在找我们了,你觉得跑到那里去是个好主意吗?我们知道这个地方在哪儿,而他们也在寻找它的位置。”

我皱了下鼻子。“我知道,这看起来有点像一场完美风暴,但如果自由岛不是如此重要的话,他们根本不会寻找它。如果我们想弄明白议会在用那些水缸干什么坏事,或者想拼凑出来在你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我认为能帮助我们的人,都在那个岛上。”

那一晚,吉普和我挤在一棵歪倒的大树下入睡。神甫在我梦里突然出现,和头顶的树一样真切。她站在青苔遍布的河岸上,向下望着我们,神色冷淡,脸上毫无表情,和我记忆中在看护室时一模一样。她就那么站在我们上方,面孔在皎洁的满月照射下洁白完美,唯一的瑕疵就是前额的烙印。逃跑和尖叫都毫无意义,她的出现意味着一切都完了。她仿佛一直就在那里,只是我们太愚蠢而没有意识到。当与她目光相对的刹那,我感到血液似乎就要冻结了,在血管中蹒跚不前,艰难流动。

吉普抓住我的肩,高声喊着我的名字,但我是被手上的伤口痛醒的。我的手抓进泥土里,直到大树腐烂的根部。在我醒来时,我已经挖了一个六寸深的坑,手指甲要么破掉,要么积满了厚厚的泥土和木屑。脱离梦境那一刻,我正在大声哭喊,发出像野兽一样恐怖的哀号,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无比陌生。

吉普仍抓着我的肩,俯身过来,把我拉近他身旁,既为了安慰我,也是为了让我安静下来。我缓缓地呼气,强迫身体趋于平静,并把前额抵在他低下的头上,以平息自己的颤抖。他也将前额抵在我额头,此时我感到我们两个的烙印结合起来,伤疤互相照应。

“没事的,嘘……没事的。”他对我低语。

“是她。她就在这儿,在我梦里,她就站在这儿。”

“所以你就想刨出一个安全的地方来?”

在他啼笑皆非的注视下,这一切显得荒谬不堪。尽管我脸上有了笑意,身体却仍在颤抖。

“这只是一个梦而已。”他说。

“这从来就不仅仅是一场梦,”我指出,“对我来说,从来不是。”

如今,现实与梦境相比,有好有坏。好的地方在于,我们上方的河岸空空如也,青苔和落叶上毫无他人造访过的痕迹。而坏的地方在于,神甫的肉身无论在不在这里都并无区别,我依旧无法逃过她的监视。逃跑不行,躲藏不行,更别说蠢到在地上挖洞了。她正在搜寻我们,而我无法摆脱她。整个夜空就像是她的眼线,我在下面绝望无助,被她的目光狠狠刺穿,就像扎克用大头针刺穿我的宠物甲虫一样。

次日,我们带着新的紧迫感上路。我对神甫的感知是实质存在的,就像慢性病痛一样。我带着她翻山越岭,我们经过的每个地方,都被她的存在感占据玷污。阿尔法人一直对我们说,欧米茄是承载大爆炸污染的人工器皿,但我的感觉是,神甫如同我携带的毒素,她不仅污染腐蚀了我的血液,还渗出扩散到吉普和我穿越的山水荒野之间。

在我们讨论过自由岛之后,吉普和我至少有了前进的目标。我知道自由岛在数百英里之外,但大声说出目的地之后,它看起来似乎没那么远了。为了直接向西方进发,我们离开了道路,还有河流。起初我们拼命喝水,不知道下一次能找到水源还要经过多久。但最难熬的还是饥饿。大多数日子里,我们都能找到一些浆果或者蘑菇,但自从第二天一堆黑蘑菇让我俩吐得死去活来之后,我们对这种食物变得小心翼翼。离开河流直接向西的第一天,吉普用我的套头衫当网,在一个小水塘里捉到一堆小鱼。这些银色的小鱼实在小得可怜,和我最小的指甲差不多大。我们把它们生吞下去,虽然恶心,但实在是饿极了。我很清楚,这样下去我们根本撑不了多久。

吉普恢复得不错,比我所担心的要好得多。在逃出水缸的头几天,他几乎不成人形,所有器官都因长期休克而变得脆弱不堪,甚至他的皮肤也因在水缸中长期浸泡而膨大起来。现在,尽管他的骨架日益明显,我至少能看到他在我眼前逐渐恢复人形,肌肉虽少但紧致,皮肤也因持续的日晒和风尘而黑了不少。刚开始时他的皮肤很脆弱,容易受伤,两只脚掌上都长满了水疱,我们常常要停下来休息。他走起路来仍摇摇晃晃,离开水缸后要重新熟悉自己的身体不是那么容易的。在走路时,他的犹豫踌躇始终不曾褪去。但他跌倒的次数明显少了,开始跑到我前面,爬到有利的位置去。有时我想告诉他别着急,要节省体力,但我无法让自己抑制他重新找回自己身体的喜悦。然而,随着饥饿感越来越强烈,就连吉普也越来越安静了。我感到自己的身躯日益沉重,尽管我知道其实我的体重在日益下降。到了晚上,当我们躲进沟里,或者在树洞下栖身时,我脑海里一直想着吃的,瘦骨嶙峋的身体生硬地硌着土地,因而始终无法入睡。但即使在最饥饿的时刻,我对在看护室里到点就能吃上饭的日子也毫不怀念。

离开河流三天后,我们第一次遇到村庄,它看起来跟扎克和我一同长大的村子很像,但要小得多,村中央的水井外围,聚集着不超过十五间房子,田地和果园散布其间。在很大的谷仓旁边,能看到有人在干活。仲夏已经过去,田里的庄稼刚刚割过,但果园给了我们足够的遮挡,能让我们悄悄接近而不被发现。草地上偶尔能见到掉落的苹果,萎缩干瘪,棕色的果皮因时日已久而变得皱巴巴的。我们每人吃了三个,除了偶尔吐一下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是阿尔法还是欧米茄的村子?”吉普一边从果树间向村子里望去,一边问我。

我指了指周围的田地,以及这几排苹果树。“土地很不错,我猜是阿尔法人的。”

“你瞧,在那座大房子后面。”他指着一个又窄又长的牲口棚,分成一间一间,每间门口都有半扇门。

“它怎么了?”

“那是一个马厩,用来养马的。”

“你怎么能认识马厩,反而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呢?”

他耸耸肩,有些无奈。“我记得怎么说话,以及如何游泳,这就跟那一样,我自然而然就知道。只有关于我个人的记忆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不管怎么说,至少我们知道了,这是阿尔法人的地盘。”

“那样的话,我们得带上尽可能多的苹果,然后继续赶路。”

他点点头,但却没有动。这时,村子里有扇门打开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午后的空气中飘过来。

我使劲扯了下他的胳膊。“吉普,我们必须马上走了。”

他转向我。“你会骑马吗?”

我白了他一眼。“欧米茄人不被允许骑马。”

“在你和扎克被分开之前呢?”

“我们的村子里没有马,只有几头驴子,但其他人根本不让我们骑。”

“但你至少看过河边那些士兵是怎么骑的。”

“我倒知道哪头是向前的,如果你是说这个的话。扎克的人把我从定居地抓走时,曾将我放在马背上,但这根本不算骑马。你也不会骑吧?”

“不会。至少我认为自己不会。”他对我笑了笑,“但我不介意尝试一下。”


我们一直等到天黑。在果园最远离村子的边缘,我们躲在一棵苹果树的枝杈上,看着十来个孩子从学校出来,在水井旁的绿地上玩起了游戏。

“这一幕让你想起了过去吗?”

我摇摇头。“我们当年不是这样的,从小时候起就没有和小朋友一起做游戏了。我们没有被分开,所以不能去上学,其他小孩大多都躲着我们。这样一来,只有扎克跟我在一起。”

“你没有变成怪人真是奇迹。我是说,除了难以捉摸的先知先觉那部分。”

我笑了。“你呢,你怀念小时候吗?”

“这个很明显,如果你什么都记不起来,又能怀念什么呢。”他说道,“我猜,失忆还是有些好处的。”我们能听到孩子们的叫喊声和欢笑声从果园另一头传来。“看看他们,没有人缺胳膊少腿,毫无缺陷。完美的阿尔法小孩,完美的童年生活。”

“这不是他们的错。他们只是孩子。”

“我知道。但他们完全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

“你的口气听起来像扎克。”

“我不认为我和他有什么共同点。”

“或许没有。但你刚才说的另一个世界这种话,跟他的语气很像。阿尔法人最爱念叨这些‘两个不同世界’的事。”

“这是事实。你看看他们,有谁是畸形的吗?有人有烙印吗?这些孩子都有孪生兄弟姐妹,被他们的父母送走了。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你的阿尔法家人也没让你在他们的世界里待多长时间。”

我转过头。“世界只有一个。”

吉普指着村子的方向说:“你想走过去介绍自己,然后跟他们解释世界只有一个,那就请吧。”

夜晚降临后,男人和女人陆续从谷仓里出来,往家走去。一个妇女带着个小男孩在井旁的绳子上晾衣服和床单。过了一会儿,两匹棕马拉着一辆装满木头的车,从东边的马路缓行而来。吉普用手肘碰了碰我。一个男人坐在马车前面,来到村子附近后,他跳下来牵马,一个女孩走过来打招呼,然后两个人齐心协力解开马车。我仔细看着这一切,他们如此冷静地指挥马匹,让我大为惊讶。女孩一个人牵着两匹马去往马厩,男人还在个头比较大的那匹马屁股上轻轻拍了一巴掌。

不一会儿,女孩出来了,走进离马厩最近的房子里。孩子们也都已散去,人们都回到了屋子里,整个村庄的声音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在一旁窥探村民们的生活,而他们毫不知情,这让我感到一丝愧疚。有一两家的烟囱里开始冒出烟来。

吉普有点不耐烦,但我让他耐心等着,一直到黑暗完全降临,窗户里的灯光也依次熄灭。自从逃亡以来,天气一直很好,我们对此心存感激,但当我们最终从树林后面出来时,我希望能有一场雨或者下场雾来隐蔽踪迹。

在经过水井时,我们不得不弯下腰,从挂满床单和衣服的晾衣绳下穿过。我感觉到有人扯我的衬衫,回头一看,吉普正指着绳子上挂的衣服。

“你要偷衣服?”我轻声问。

“反正都要偷他们的马,我觉得再拿一条裤子没有什么差别。”整个村子都在沉睡,他的低语听起来很大声。

我苦笑。“那是因为我们需要马。”

“过去两周里,一直穿着套头衫当短裙的人可不是你。无论我们去哪儿,我这样子都太显眼了。”

“好吧,但要快点。”我扬头朝着马厩,“你到里面跟我会合。”

在马厩里,我的双眼过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这里的黑暗,当我能看到东西时,再次被这些马的体型惊呆,它们在黯淡的光线下都是黑糊糊的一团。这些马站在两个隔间里喷着鼻息,四肢不时轮替,发出的声音对我来说都很陌生。缰绳挂在墙边,马鞍放在门旁低矮的横梁上,但皮带和搭扣的用法对我来说过于高深了,因此我抓了门旁钉子上缠绕的两条长绳代替。我先朝着较小的那匹马走去,它在我走到横栏前面时往后退了两步,后蹄踢着身后的墙,发出咚咚的声音,我对此犹豫不决。接着它又往前走了几步,低头伸过隔间的矮门,磨蹭我的身躯,把我挤到左边。忽然它咬了我屁股一下,我蹒跚着后退几步,苦苦忍住没叫出声来。当我伸手去摸被咬的地方,这才发觉口袋里鼓鼓囊囊都是苹果。我缓缓吐出一口气,再次走上前去时,张开的手掌上放着一只皱巴巴的苹果。这匹马连牙齿都没露,就把苹果一口吞进嘴里。它的嘴唇蹭到我的手掌,感觉出乎意料的柔软。我在它嚼苹果的时候,把绳子慢慢绕到它脖颈上,打了个环,然后像马车上的男人一样,在它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希望能向它传递我的威信,虽然我根本找不到这种感觉。

第二匹马要容易得多。当我从口袋里掏出第二个苹果时,它求之若渴,一边大声咀嚼,一边顺从地把脖子交给我摆弄。

我花了几秒钟时间,才搞明白怎么打开隔间的门,在攥住两条绳子的同时,还要让门开着。我以为马会往前冲,但它们看起来没那么热切,在我连拖带拽,还有另一个苹果在它们眼前不停晃悠的情况下,才肯跟我走。大点的那匹马叹了口气,让我想起在早上弄醒吉普时他一贯的叹息声。

我领着两匹马走出隔间,想起吉普和我逃跑时,马蹄踏在山洞岩石上的哒哒声,因此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下会弄出不小的动静。但这里的地面很柔软,到处铺着厚厚的干草,马蹄踏在上面声音很小。

我领着马走到外面,在黑暗中有个人影等在那里,刚开始吓了我一大跳,后来我才认出是吉普,穿着我没见过的衣服。他看着那两匹顺从地跟在我身后的马,问道:“这也是先知的本事之一吗?你能跟它们交流?”

“别傻了,”我哼了一声,把较大那匹马的绳子递给他,“我给它们吃了俩苹果。”

“我们没有马鞍和其他装备吗?”

我扬起眉毛。“人不可能事事如意。快走吧。”

“我还搞了一双鞋,”他说着抬起一条腿,向我炫耀他那沾满泥巴的靴子,“在那间大房子门外找到的。虽然不怎么合脚,但我不想再去敲门,问他们有没有大码的鞋子了。”

我们走到马厩和水井之间的小块草地上。旁边有一道矮墙,我把马拉到墙边,然后爬到墙上去。

“你曾经说过,知道哪边是前面,对吧?”吉普瞅着我说道。他的马正忙着啃地上的草,快活得很。

“闭嘴!”我边说边翻身上马,双手环绕着它温暖的脖子,姿势笨拙地摇晃几下,把腿也搭到了它背上。它很不高兴地低嘶一声,另一匹马扬起头来,也咻咻叫了一声。吉普试图将它往墙边拉,但它将绳子从吉普手中挣脱,踱到三步之外,接着埋头吃草。

从马上看下去,吉普似乎离我很远。我看着他再次缓缓接近他的马,捡起绳子,更加轻柔地往墙边拉。那匹马咕噜两声,一只蹄子在地上轻轻踏着,但就是不往墙边移动半步。吉普想跳上去,但不借助矮墙的高度,他只能抓到马背,然后重重摔下来。那匹马开始往后退,撞到我骑的那匹马身上,结果我的马开始乱踢乱蹦,并且大声嘶鸣起来。很快,我们身后的房子里有呼喊声传来,灯也亮了。一个男人从前门跑出来,手里拎着一盏油灯,灯光在黑暗中不停摇晃。他身后跟着另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支火把。

我还在想怎么让马跑起来,火把至少帮了这个忙,我骑的马受到惊吓,斜斜穿过草地,然后钻过晾衣绳,向水井另一边跑去,我只好伏低身体,紧紧抱住它的脖子。吉普没能上马,但手里仍攥着绳子,离追来的男人只有十几尺远。他的马也被明亮的火把吓坏了,拼命往黑暗中跑,吉普只能半跑半被拖拽地跟在后面。从我这里看去,他被晾衣绳上挂着的白色大床单完全挡住,后面的火把照亮这一切,看上去就像在演皮影戏。我看到那两个男人离吉普越来越近,村子里其他人的喊声也不断传来。“有贼!欧米茄人!”一个女人尖叫着,接着更多的火把加入进来,吉普的身影也更加明显。尽管只能看到剪影,我仍能辨认出越来越多的人群都拿了家伙,没有持火把的人都带着砍刀或者镰刀。还有人带了条长绳子,末端打了个结,正向吉普逼近。我想催马回去救吉普,但它只肯在原地打转。持绳子的男人把套索扔向吉普的马,但绳子不够长,到头之后迅速落地,往回缩去。趁着马经过水井旁的当口,吉普跳到环绕水井的井沿上,然后再从那里扑到马背上。我听到水井里传来扑通一声,应该是井沿上有些石头过于松动,被吉普踩脱,掉进深井里。但我没听到吉普掉在地上的声音,透过白床单我发现了他的轮廓,居然跨到了马背上。紧接着,床单被从绳子上扯了下来,径直冲向我,是吉普裹在那一大块布里,紧紧伏在马颈上,全速冲来。

然而我们仍无路可逃。似乎每间房子里都有人跑出来,草地已经被灯笼火把团团围住。我们的马惊恐不已,转着圈子跳来跳去,互相冲撞不休。吉普紧抓马的鬃毛不敢松开,同时挣扎着要把裹在身上的床单摆脱掉。火光组成的包围圈越收越紧,一个持火把的男人急冲过来,抓住了我的腿,紧紧攥着我的脚踝,我想踢开他却完全挪不动脚。火把上透出的热量已经灼伤了我的膝盖。

这时吉普把床单扔向他,将他裹在里面。我狠狠踢开这个被布裹着的男人,火把已经点燃了床单,迅速燃烧起来。我的马像收到信号一样猛冲起来,我斜跨在马上向火把群冲去,人们刚开始只是黑暗的轮廓,但我眼瞅着他们越来越近,然后在最后一刻忽然退到两旁,火光一闪而过。我听到身后另一匹马跟来的声音,和我激烈的心跳声一样响亮。

我不敢回头查看吉普是否还在马背上,只能大声喊他的名字。在猛烈的马蹄声中,我听到他的回应,而我也不由得发出半是呜咽,半是欢笑的声音作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