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便车 一
法新社讯:中国学者游子陵因“成功在量子计算机集成化领域做出独创性的工作,为未来信息技术发展做出了基础性贡献”而获得2025年度诺贝尔物理奖。
2026年,巴黎。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初春。全球顶尖的计算机精英都汇聚到了这里,参加世界计算机圆桌会议。虽然会议按例每两年举行一次,但由于当前量子计算机全面替代传统计算机的时代背景,会议受到了异乎寻常的关注。
尽管科学家见面会要到傍晚才开始,但闻讯而来的各大媒体一早就把会场挤得水泄不通。《信息导报》的记者潘茜好不容易才挤得一个靠后的位置。她环顾四周,整个大厅灯火辉煌,每个记者都是一脸振奋的样子,仿佛是被一种巨大的激情所裹挟着——他们都在翘首以待着数字英雄们的到来。而潘茜也在焦急地等待一个人,一位中国人——游子陵教授。在多年的记者生涯中,她还是第一次这般如痴如醉地热衷于追逐一名科学家。这不仅是因为游子陵头顶的诺贝尔光环,还因为其巨大的个人魅力:在潘茜心中,游子陵如同欧洲神话中用双肩承载起整个世界的英雄,沉毅、勇敢,具有非凡的力量。
潘茜的思绪回溯到两年前在东京的会议,当时整个计算机行业笼罩在一片浓重的愁云当中,与会的每个人都显得垂头丧气。面对“摩尔定律”的终结,包括量子计算机﹑分子计算机的新概念计算机并没有像人们所期望的那样成熟起来,实现大规模的集成化和小型化,几十年来计算机电光石火般的演进戛然而止,科学家对此一筹莫展。正是此时,游子陵的成功将人们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会场忽然喧闹了起来,原来科学家开始进入会场了。在人群中,潘茜捕捉到了游子陵的身影:四十多岁的年纪,身着一件浅蓝色西服,看上去温文尔雅。他从容地微笑着,用友善的目光向台下的记者打着招呼。当他的目光掠过潘茜所在的后排时,她的心不禁怦怦直跳起来。
见面会开始了。由于时间的缘故,每一名科学家只能回答一次记者的提问。还没等主持人的话音落下,急切的记者们就齐刷刷地高举起手臂,期待着与台上这些地球上最为睿智的大脑进行对话。
当幸运之神果真降临,潘茜却一下子不自信起来。她局促地站起身,用不连贯的话语问了一个事后令她有些脸红的问题:“游子陵先生,你好……关于量子计算机……您能再谈些什么吗?”
全场的记者都把目光投向了游子陵,闪光灯亮成一片。游子陵不慌不忙地沉思了片刻,用极其平淡的语调开始了他的回答:“上个世纪60年代,费曼先生就天才地提出了量子物理与计算机科学相结合,能为人类提供神奇的计算能力。此后无数科学家沿着这个方向,在理论上建立起了可行的量子计算机模型。”游子陵顿了顿,目光游离得很远。
“他们才是真正发现并挖掘出钻石的人。而我和我的同事所做的全部工作只是将先驱们的理论转化为实际应用,用一双工匠的手将钻石打磨﹑抛光﹑成形,使其焕发出光彩。此外,我们现有的量子计算机还远未完善,未来还会出现更高层次的量子计算机,它们具有更为强大的运算能力,使得计算更为高效——”游子陵突然间停了下来,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目光遽然间变得锋利起来,令潘茜的心跟着一沉,但瞬间又恢复了先前的平和。他依旧不急不缓地说:“更接近我们物理世界的本原。”
接着,游子陵礼貌地向潘茜点点头,结束了回答。
台下的记者被这一番精妙而谦逊的话语深深折服了,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直到主持人用手势才慢慢将掌声压下。接着记者们开始向科学家们发起轮番轰炸。问题千奇百怪,涉及计算机在社会中方方面面的功能。科学家们幽默或精辟的回答不时引发出一阵阵欢笑和掌声。这一刻,整个会场传递着一个声音:这是一个伟大的﹑充满激情的时代,它的激情来源于无坚不摧的科技。现场的每个人都被深深感染了,他们像是看到了一种可触摸到的美好景物而为之欢呼。此时这里已不再是一场记者见面会,而更像是一场隆重狂热的、期待已久的大型庆功会。
潘茜的目光定定地追随着游子陵,他虽然也不时地随着众人浅淡笑一笑,但时不时又变得眉头紧皱,眼中掠过不易察觉的不安。是她过于敏感吗?她感到此时的游子陵似乎正在极力掩饰自己的情绪。
难道自己的问题引起了他的不快?潘茜忐忑不安地揣测着。
就在此时,潘茜注意到游子陵向身边的同行小声嘀咕了几句,起身径直离开了人声鼎沸的会场。她犹豫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游于陵并没有走远。在会场大厦外的塞纳河边,他斜靠在一根石栏杆上。此时的他显得忧郁而落寞,正出神凝望着夜幕下的塞纳河。两岸建筑物迷离的灯火映耀在黝黑的河水上,好似漂着许多磷光点点的浮游生物,如梦似幻。
潘茜快步走了上前。
“教授,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里面有些嘈杂。”游子陵生硬地回答,显然有些吃惊潘茜的到来。
潘茜困窘地站在原地,她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远处,塞纳河彼岸,凝重夜色中的埃菲尔铁塔好似一位安然挺立的巨人,一动不动。
“或许是与计算机打交道的时间太长了,”游子陵缓缓地开口说道,“这些真实的景物,在我眼中也有了一种挥之不去的虚幻感。它们像是由一堆二进制数字流所构建成的。”
“它们……它们可是实实在在存在的。”潘茜急于表达自己的看法,“它和虚拟世界的离散量有着本质区别——它们可是一个个连续实体呀!”
“是的。在宏观世界中,时空是连续而平滑的。但小到构建物质最微小、基本的普朗克尺度上,长度和空间都是一份一份的。就如你站在几米远处看一幅油画,色彩柔和而均匀。但当你靠近观察画面时,画面顿时开裂、粗糙起来。你会发现它们是由分离的、颗粒状的色斑构成。这多像我们熟悉的计算机程序——只用‘0’与‘1’两个数字就可以表达出无限复杂变化的信息。”游子陵盯着投射在地面上的自己淡淡的影子,低声地说。
“教授,你想说什么?”潘茜感到夜空中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宇宙本身或许就是一台计算机。”
“计算机?”
“是的,计算机。宇宙最微小的硬件就是像原子、电子这样的基本粒子。它们自旋状态每改变一次,就意味着一比特的信息。而导致我们宇宙诞生的,源于虚无的真空涨落是起始程序。也就是说,宇宙大爆炸前奇点的真空涨落就已经决定了今天我们宇宙的物理性质和拓扑结构。这台庞大的计算机从一开始就计算着,永无休止。”游子陵说话时,目光一直放在很远的地方,他似乎已不是在对潘茜说话。
“计算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游子陵无奈地耸耸肩,“也许只有上帝才知道它如此疯狂运算是想要得出什么样的结果。只希望这个系统拥有足够的稳定性,不要崩溃,永远运行下去才好……”
“宇宙……计算机。那人类又在其中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潘茜的心猛然一沉,惶然不安地望着四周,眼前这个过去熟悉无比的世界变得深不可测起来。
游子陵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凝视着潘茜的眼睛,突然幽幽地问道:“你对量子计算机的未来发展怎样看?”
“你是指它不断增加的逻辑计算能力?”
游子陵点了点头。
“量子计算机的原理看上去和我们的真实世界本质更为接近。因为我们所存在的世界,微观上就是由量子不确定性决定的。量子计算机的功能会一天天完善,会变得越来越强大。在很多科学家眼中,它会是这个世界的终极计算机。终有一天,真实世界将通过计算机模拟而完整无遗地再现。”潘西弄不清游子陵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她几乎是把近期读到的相关报道像背书似的一股脑儿搬了出来。
“但你有没有想过,事实上它的功能不会永远增大下去,它会有一个物理极限。”游子陵带着某种悲天悯人的神情说道。
“为什么?”
“因为我们所在的宇宙存在一个极限运算速度,计算机永远不能超越这个速度。就像我们永远无法超过光。”游子陵有气无力地说,“我们计算机过去做的以及将来要做的,无非是在宇宙这台更为巨大的计算机上搭便车。”
随后的一阵沉默让人眩晕。四周一片沉寂,只有不远处大道上不时有车辆流星般穿过,射出的灯光刺破重重夜色,闪烁着照在他们身上。
还是游子陵打破了沉默,“有时候想起来让人沮丧,我们生活在一个有着无数限制,充满了条条框框的宇宙里。看似浩瀚而复杂的宇宙,是由一些诸如普朗克常数这样的数字,通过并不复杂的方程式,如拼图般耦合、塑造而成。这些常量如宇宙的源程序代码,在真空涨落中就早已决定,而你无力、无法去改变。你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宇宙按它已有的程序,慢腾腾地运算下去。”
游子陵的脸色显得更加暗沉了,“人类就像西西弗斯,将巨石艰难地推向山顶。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石块会由于自身重力,从山顶轰然滚落下来。更让人不安的是人类自身,几万年来,人类生理如同凝滞了一般,进化戛然而止。人的大脑容量有限,每根大脑神经每秒只能传递五百次冲动。这比起宇宙计算机来,是那样地笨拙低效。这想必就是宇宙为人类设置的一个无法逾越的鸿沟,以免人类窥到她的使命。”
“可是我们的科技在以从未有过的速度跃进呀!”潘茜小心地纠正他的话,“强大的计算机像是成了人身体的延伸部分,它可是在不停地进步呀。”
游子陵因她的话怔住了,他凝神了很长一段时间。“——或许是吧。”他慢慢悠悠地吸了口气。随后他仿佛是从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平和的笑容又在他脸上出现了。他有些内疚地望着潘西,“很抱歉。请原谅我这个神经质的中国人向你倾诉这些莫名其妙、不合时宜的想法。”
潘茜对教授莞尔一笑,这时,静谧的夜空响起一串徐缓轻和的音符。不远处,几个不修边幅、衣着寒碜的年轻人弹起了吉他,其中一个金发蓬松的青年用深沉的嗓音动情唱起一首听来稍带感伤的歌曲。
游子陵久久凝视着这些街头艺术家,像这样到巴黎追寻艺术理想的年轻人在塞纳河沿岸还有很多,尽管他们大部分人生活贫乏、居无定所。但此时,他们散坐在那里,街边弧光灯的光亮斜射在他们的鬈发上,好似给每一个人都戴上了一顶辉煌的皇冠。
在他们的身后,巴黎闪亮的建筑物,好似漂浮在浓稠夜色上灯火辉煌的洪流,看上去永不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