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晚餐时间
佩里又往碟子上堆满米饭与西红柿肉酱的混合物,试图跳到沙发旁而不让盘子里的食物洒出来。他重重地倒在垫子上,并对腿上袭来的阵阵疼痛龇了龇牙,然后抓起叉子开始大快朵颐,尚且不知这是不是他最后的晚餐。
西红柿肉酱并不能很好地将米饭黏着在一起,因此它看来更像碗稠稠的汤而非西班牙式调味米饭。但它仍然很可口,它安抚了他那咕噜咕噜抗议个不停的胃。他风卷残云般把米饭一扫而空,好像这辈子从来没有吃过似的。唉,要是现在能来个巨无霸汉堡和一大包炸薯条该有多好哇,要不来份冰淇淋巧克力蛋糕,或者来根巧克力棒,再或者一大块全熟牛排外加一份芝士西兰花也行。噢,要是能再吃上一块极其松软的塔可钟家的墨西哥玉米卷这样的人间美味,涂上辣酱一通狼吞虎咽,再灌上一大瓶私酿的威士忌酒,真是此生无憾啊。这并不是因为他的米饭不美味,而是它实在看起来不像是正儿八经的一顿饭,他的胃迫切地期盼能像炎热夏天里的一只水气球一样胀得满满的。
夏天。要是能在那时候死掉该多好啊。他的时运,一如既往地,太糟糕。他应该在春天的时候感染上这种“病”,或者夏天,或者至少也得在秋天。密歇根在这三个季节里的美丽令人难以想象。满眼的青葱,绿树或在吐露新芽或早已枝繁叶茂,在冬天到来之前展露着祖母绿般深邃的光彩。死在夏天也会很不错——一旦你走出城市和商业区,走在那蜿蜒盘旋的乡间小路上,你会发现密歇根的夏天是如此绿意盎然。一条笔直的黑色高速公路通向密歇根北部的半岛,贯穿在一片森林和农田无尽的绿色海洋之中。
农场,森林,湿地,湖泊……从芒特普林森到希博伊根三小时的车程中,这是你可以欣赏到的无边美景,除了几起交通意外和路旁村落里稀稀拉拉的房屋偶尔从你眼前一闪而过,在汽车的后视镜里渐渐消失,像一丝不甚美妙的梦境在甜蜜的睡意里慢慢消融。
夏天,至少初夏,是温暖的。进入盛夏,密歇根就会被笼罩在闷热的湿气中,到处都湿黏黏的,飞舞着成群的蚊子和黑色苍蝇。但总归瑕不掩瑜,因为你开车不过五或十分钟就会经过一泊小湖。回到家,在乌鱼湖里游泳,让那清凉的湖水冲刷掉难耐的酷暑。艳阳似火,白乎乎的身子被炙烤得通红,烈焰明晃晃的让人眩晕,眼前浮现出道道白光,好似恒星爆炸后百万颗耀眼夺目的超新星齐齐从天空中溅下。
那是个死亡的好方式。沐浴着夏天暖暖的阳光,在密歇根北部那完美的不可思议的湖里惬意地游来游去。与夏天如此的完美相反,冬天却是相当难熬。当然,冬天自身的美丽是毋庸置疑的。雪树银花,一望无际的田野银妆素裹,树木错落有致,农舍星罗棋布。但是美景起不了什么实质的作用,特别是那严寒足以将你冻成个傻子的时候。这般的寒冷在北方的冬天尤甚,而在这个州人口膨胀的南方,去上班的路上你会看到森林和田野,满眼的郁郁葱葱。这里,冬天是令人痛苦的。寒冷,冰冻,潮湿。甚至积雪看起来也脏兮兮的,被乱七八糟地铲到路边,夹杂着石块融化成一堆堆的雪泥。有时干枯的树枝,因为雪的点缀,枝头绽放着无数的白梅,但大多数时候它们都是光秃秃的棕色,死气沉沉,了无生机。所以他才萌生了死后一定要火葬的想法——他难以想象他死后永世都将在冬日里密歇根的冻土下度过。
但他还是在密歇根的冬天里遭遇了劫数。即使士兵能够找到他,他们又能帮得了他吗?这该死的赘生物还会像嗑药后的摇滚乐手山姆·科尼生一样在他脑海里尖叫多久?
他将最后几颗饭粒抹进嘴里。
“相当可口吧?”他把碟子随手掷到咖啡桌上。喂,他快要死了,没必要再收拾这个烂摊子了。模糊不清的尖叫声开始在他脑袋里喋喋不休。
“我们不尝就吸收”
不尝。佩里身子猛然一紧。怎么回事?“五虎将”的表达能力有了相当大的进步。
他重新靠到沙发垫子上。胃里的咕噜声渐渐消退,然后停止了。盯着电视机的空白屏幕,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接下来做什么?
在整个这场大混乱中,他从来没多想过搞些什么娱乐。他要么睡觉要么昏倒要么像克莱夫·巴克电影中的一些怪胎一样自己切割自己,再或者与“五虎将”说话。曾经有一会儿他看了点电视,但亲爱的可伦坡兄弟给他招惹了更多的麻烦。
电视是不能看了,那他打算做什么呢?当然,他曾经是从办公室拿了一些电脑书带回家学习,但如果现在让他花点时间去看电脑操作系统管理或国产源代码编写,还不如直接让他死了算了。不过,他倒是挺欣赏看看书这个想法的,他现在只想读读书,什么都可以,只要能让他从这痛苦的处境中得到片刻的缓解。
史蒂芬·金的《闪灵》他只看了不到三分之一,这周他一页都没看。现在他有机会了,他哪也去不了了。也许全神贯注地沉浸在书中会减轻痛苦,令他不用纠结在是否去想士兵们来拯救他(以及如果他真的想了,那三角形们又该多么惨烈地尖叫)的痛苦中。
但是,首先,他得把脸上和手上的肉酱残渣擦擦干净。晚餐是有点乱糟糟的。显然,他可以容忍运动衫上的污渍,但脸上黏稠的、湿湿的感觉会让他分心。他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跳到了浴室,考虑是不是再吃些止疼药,尽管上一轮药劲儿还没过。他腿部的疼痛越发严重了。
他开着水龙头,一直等水温几近滚烫时,才开始洗脸和手。盯着镜子中湿漉漉的脸,他禁不住再次想到了乔治·罗密欧的经典舞台剧《僵尸之夜》。他差一点就也是个行尸走肉了:苍白病态的皮肤,双眼充满血丝,浓重的黑眼圈,一缕缕的脏头发歪七扭八的。
但并非一切都那么糟糕。他的啤酒肚消失了,身上的肌肉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如此轮廓分明。在过去的几天里——他至少瘦了有10磅——减掉的都是脂肪。他挥动着手臂看见他皮肤下的三角形肌高高地隆起。
真是他妈的伟大的节食计划。我要与那位美国家喻户晓的瘦身明星理查德·西蒙思较量较量。
除了肌肉,他要看的还有很多。他有一阵子没有注意过一块皮肤上的三角形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看看它们现在长成什么样了。也许它们长得更大了,随着它们在“佩里山峰”的持续攀爬而不断壮大自己。
他不得不看。
靠近他脖子的那块观察起来最容易。佩里拽了拽运动衫的领子,底下的三角形露了出来。它在锁骨上面,恰巧长在斜方肌上。
这是他学到的第一个肌肉名称。当他孩提时,父亲会用力掐他的斜方肌,这力道能令《星舰迷航记》里的尖耳朵外星人史巴克先生的“致命一戳”相形见绌。天哪天哪,那多疼啊。父亲通常会边捏边说一句话“这是我家,你必须得听我指挥”,或者更多时候会说“你必须有自制力”。
佩里甩掉关于父亲的思绪,将精力集中在三角形上。它现在更蓝了,更像一个新的文身。它更坚硬,边缘轮廓也更加鲜明了。就好像随着时间的流逝,他那耸动的肌肉变得越来越轮廓分明一样,三角形粗糙的质地也开始在皮肤下渐渐显露。他试着用手戳了一下,相当坚硬。他又隔着水槽往镜子前蹭了蹭,就快挨到镜子了,好让他清楚地看看这小小的入侵者。
他盯着三角形的边缘,盯着那些狭长的口子,盯着那抹蓝色,盯着他皮肤上的毛孔。一切正常,除了皮肤底下那个小小的外来物。他注意到了从三角形延伸出来的几根蓝管子。回流的血液。缺氧状态。像极了他手腕上的几根小静脉血管。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三角形看起来会是蓝色的——它们通过尾巴或者别的部位从他的血液中汲取氧气,然后缺氧的血液流遍了三角形小小的躯体,使那块三角形皮肤散发出蓝色的光泽。原来是这样。
这些狭长的口子比他上次看到时要发育得成熟多了。它们现在都有皱褶,几乎像薄薄的嘴唇,或者可能更像……更像……
三角形的一小段话回响在他耳边——不,我们看不见……现在还不能。
现在还不能。
“哦,我的天哪,千万不要被言中。”
但是这一次,上帝又没有听见。
好像收到了暗示一样,三角形第一次睁开了它的眼睛。
没错,那些狭长的口子就是眼皮。三个狭长的口子张开,露出里面深邃、黝黑而闪耀的表面。如果有人问它们是什么,当这三个眼皮同时眨了一下后这个问题就有了答案。
他盯着他的锁骨,他的锁骨也盯着他。
“操你妈!”佩里说,语气里洋溢着无边的恐慌。这死东西什么时候才能停止生长?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它们是不是要从他体内长出来,长出小手、小脚、小爪子或小尾巴?
他的气息开始变得微弱,他开始喘息。他的视线模糊了,他的意识似乎不知道跑到哪儿透口气去了。他现在已经习惯了一只脚跳来跳去,他回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去,精神依旧恍惚。
他的思绪开始像无人驾驶的飞船一般自由滑行,好似脑中有一部老电影在不停歇地滚动播放。佩里就那么呆呆地坐在那里,盯着屏幕,无力调换节目,更无力将视线从不断切换的画面上移开。
他想起了在科教频道看过的一个节目。是关于一只黄蜂的,真是只邪恶的小魔头。它袭击了一只毛虫,但没有杀死它,仅仅是把它麻痹了那么一小会儿……在这段时间里黄蜂在毛虫体内产了卵。是在毛虫体内,真他妈的让人无语。然后黄蜂呢,它的任务完成了,就飞走了。毛虫醒来之后,继续以叶子为食过活,丝毫没有意识到在它肚子里潜伏着的邪恶疾病。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极度骇人听闻,令佩里永生难忘。黄蜂卵不是慢慢孵化然后从毛虫的体内钻出来……
它们是啃出了一条血路。
卵成功孵化之后,新生的黄蜂幼虫就开始以毛虫的内脏为食。黄蜂幼虫渐渐长大,毛虫虽然拼命挣扎着要活下去,但却对体内不停啃噬着它的幼虫束手无策,只能坐以待毙。毛虫的皮肤开始膨胀,起皱,轻微地起伏着,而幼虫仍在它体内继续啃着,像毛虫啃光一片树叶一样缓慢、有节奏、机器般精准地啃噬着它的肚子。这一切令人望而生畏,这完全就是活生生的癌症。但更糟的是,幼虫有一种可怕的本能反应,它知道自己应该要吃什么,所以它们不断吞噬着毛虫的脂肪和内部器官,但同时避开心脏和大脑,企图尽可能长久地享受着这顿会爬行的自助大餐。
幼虫的进化过程如此完美,它们不到生长周期完全结束的那一刻,是不会彻底杀死毛虫的——它们从毛虫的身体里爬出来,浑身沾满了湿湿的内脏黏液,闪闪发光。而它们的受害者仍在垂死挣扎,强劲的生命力令人啧啧称奇,尽管它的内脏像只快餐店里周末的早餐堡一样早被吞噬殆尽。
这跟佩里现在的境遇一样吗?它们是不是也要从他的体内将他吞噬一空?但假如真是如此,那么为什么它们总是对他尖叫着要吃食物?它们不会统治他的思想,这点非常明显——如果它们可以占据他的思想,它们就不需要再长出眼睛来,不是吗?可能这只是第一阶段——如果它们可以长出眼睛,为什么不能长出嘴巴?为什么不能长出牙齿?
他尽力平静下来,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清醒地思考。毕竟,他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用父亲的话说是一个大学生。他要做的就是思考,也许他可以自己想出答案。
他只是找不到足够的信息来勾勒出任何一种设想,他没办法继续下去。估计就算是可伦坡遇到这种事情也会束手无策。当然,可伦坡肯定会装扮成一个胡说八道的傻子,与对手温文尔雅、不可一世的傲慢态度正好相反。可伦坡会故意显得很笨拙,暴露弱点,让他的对手的自信心开始爆棚,直到他们露出马脚,那些非常细微的、一般会被人忽略的小细节。但这些却逃不过彼得·福克的法眼,这就是他的方式,大智若愚,让对手不战而败。
“喂,笨蛋。”
“喂你好”
“你们这些家伙到底想把我怎样?”
“你说的想是什么意思”
“你们为什么在我体内?”
“我们不知道”
一番质问之后,便又无事可做。只有坐着。坐着,等着。那么他跟一张会走路会说话的餐桌又有什么区别?除了坐,无事可做。坐着,等着。坐着,听着。
你想让他们就那样同你说话,我的孩子?
另一个声音……他爸爸的声音。这并不是真的,这不是三角形在他脑中的声音,它是记忆。不,不是记忆,是幻影。这是爸爸的声音,爸爸的灵魂与他同在。
“不,爸爸。”佩里说,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我不会让它们就那样同我说话的。”
他用食指钩住运动衫衣领并且粗鲁地将它往下拉,衣领被撕破了一个小口子,露出锁骨上的三角形。他看不见它,但他知道那冰冷慑人的黑眼睛正在一眨一眨,审视着客厅里的一切,包括佩里从高中时就拥有的零碎的小物件儿。
叉子还在盘子里放着,叉子尖还粘着些西红柿肉酱。佩里野蛮地一把抓起它,紧紧攥在手心,像攥着一把锋利的匕首一样。他突然想起校园笑话里的一句双关语,然后格格直笑。
“叉你(插你),老兄。”
用尽所有力气,他把叉子刺进斜方肌。叉子滋的一声没入三角形,叉头正中的尖正好戳中了一只黑色的眼睛。
叉尖刺入肩胛骨,从斜方肌后伸了出来,红色和紫色的鲜血四处喷溅,溅落到破旧的沙发套上。
他都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有感觉。他根本无需疼痛地尖叫——这任务留给三角形就可以了。
这甚至不能算是尖叫,真的,只能算是噪音。非常大的噪音。像熊熊燃起的地狱之火,又像是一只报警器被塞进耳朵里,紧贴耳膜,发出响亮而刺耳的声音。他滚落沙发,在突如其来的无边痛苦中疯狂地捶打着头。
他努力挺身坐了起来,攥紧叉子狠命地扭动着,把它刺入肩膀更深处。
佩里不知道在他第二次将叉子用力推入身体时,叉尖恰好刺入了三角形扁平脑袋下方的神经柱上,立刻将它送上了西天。不过就算他知道的话,他估计也不会关心——他只知道他不是那么容易就被人占去了便宜,不是那么容易就对人俯首称臣,他是“悍将”佩里·达西!他要重掌大权!
“你们这些混蛋!”佩里的尖叫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也许是要超过在他大脑中肆虐的尖叫声好让自己听见,“喜欢这滋味吗?感觉怎样?”
“停下停下停下停下停下停下停下停下”
“混蛋,我会停!感觉怎样?舒服吗?”眼泪从他那紧闭的眼睛里淌了下来,疼痛席卷了他的全身,但是他却完全感觉不到。
“混蛋你会付出代价停下停下”
“忍住!”佩里正对一波又一波疼痛的到来而无比兴奋,就像一个嗜酒成性的酒鬼在戒酒后又重新大开酒戒一样。“我会先把这个结果了,然后再打电话给士兵把剩下的也解决掉!”他又扭动着叉子,叉子深深地刺入一根肌腱,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终于撑不住这般的疼痛了,无力地倒在地上——他的肩膀和叉子柄磕到了沙发座上,叉尖被挤得更深了。
“停下停下停下停下”
佩里试着睁开眼睛,但只感到几抹稀疏的光线透了进来。他大脑中的尖叫声太让人难以承受,他又会昏过去,他知道的。但是他说不出话来,哪怕小小的一个单词,不能
“停止停止”
告诉它们他很抱歉
“停下停下”
不能告诉爸爸他会听话
“停下停下”
不能请老爸不要再钻入自己的大脑!
“停下停下”
“停下停下”
“停下”
他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没有听到从天花板上传来的一阵紧过一阵愤怒的跺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