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猫山 轰炸东京 第二章
他们的车停在校门口,是一辆成色特别好的黑色伏尔加汽车。这种车子我们俗称“金鹿”,是当时最气派的汽车之一。自从苏联专家全部撤回国之后,保养良好的伏尔加汽车越来越少见,街上跑的都是上海凤凰牌小轿车和仿造伏尔加的东方红牌小轿车,看起来拼拼凑凑不像样子。小李别看是个娃娃兵,开车开得相当不错。轿车从和平门外新华街出发,平平稳稳驶着,没用一会儿就出了北京城。
赵干部坐在前排,一路上都不说一句话。小李不时从镜子里瞅我一眼,仿佛有心说话又不敢说。我自己闷在后排,心里有点隐隐约约的不安,也有点后悔临行前不去趟厕所,不过面上还是显得很淡定,假装望着外面枝叶全无的枯树一棵棵地掠过。
车子开得稳当,暖气又开得足,没用多久,我就抱着公文包睡了过去,等再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一片漆黑。我是被颠醒的。路况明显变差了,伏尔加轿车射出两道昏黄的光,照亮前方坑洼不平、弯弯曲曲的柏油路。我感觉车子似乎是在上坡,发动机嗡嗡地吼着,速度却快不起来。那天月光星光都不明朗,窗外树影婆娑,看不清走到了什么地方,车里除了发动机运转声和暖气的呼呼风声之外一点动静都没有。小李的侧脸映着仪表板的灯光,绿油油的有点吓人。
“快到了。”姓赵的干部突然开口说了句话,吓得我汗毛全竖了起来。“是吗,快到了就好。”我敷衍应道,心里不断盘算着这是走到了什么荒山野岭。
没想到赵干部说得真准。几分钟后,伏尔加轿车转过一个弯,面前豁然开朗。隐隐约约能看出这是一个口袋般的地形,除了车子驶进来的一条柏油路之外,其他三个方向都被崇山峻岭包裹着。三座山峰像把老虎钳将一片黑压压的建筑夹在中央。随着车子驶近,建筑物高耸的外墙和铁丝网变得清晰起来,四只探照灯来回扫射,围墙四角都有高高的岗楼——这分明是一座监狱!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就是后来闻名天下的秦城监狱,只感觉有点毛骨悚然。监狱这种地方就算白天看也显得鬼气森森。小的时候我家住在北京德胜门外,距离功德林监狱不远,那座由寺庙改建的老监狱给我童年留下了不少恐怖的阴影:“赵同志……我们到监狱做什么?”我声音发抖地问道,脑中快速反思着近期自己的作品、言论和行为。如果这是一次秘密逮捕的话,那么老严确实串通警察演了一场好戏。
“放心,张老师,这次需要你帮助的地方,就是在提审一位犯人的时候利用你的历史知识找出其供词中的疑点。但要注意,不要问任何问题。同时,犯人是受过高等教育、潜伏非常深的阶级敌人,千万不要被他的语言蛊惑。”赵干部并不回头,坐在前面沉声说道。
这话缓解了我内心的紧张,但同时也增加了我内心的疑惑:“审问犯人为什么需要一位历史教师在场?……哦,赵同志,是不是审问对象是一位战犯?”话说了半截,我突然一拍脑袋。德胜门外功德林监狱以前关押的就是国民党蒋介石集团的战犯,我自然而然产生了这样的联想。
“并不是。不过……有相近之处。”赵干部沉吟了一下,回答道。
这时车子驶到监狱大门前,小李晃了两下大灯,两扇漆黑的大铁门慢慢开启。伏尔加汽车一直开进监狱深处,在一排平房前停了下来。“到了,我们下去吧。”赵干部推开车门,喊了我一声。
我们都下了车。我四处张望一下,这里似乎是整个监狱的中心地带。放眼望去,能看到四栋三层高的楼房分布在四个角落,青砖坡顶的小楼房形状各不相同,建筑考究,看起来并不像监狱,倒像首长住的高级楼房。
这里没什么照明设施,赵干部拧亮一把手电,带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向其中一栋楼房走去,这栋楼外墙漆涂的编号是“204——丁”。楼门前两名荷枪实弹的卫兵“啪”地对赵干部立正行礼,小李立刻立正还礼,姓赵的却只摆摆手,示意他们打开楼门。
“这里关的都是什么人啊?”走进楼门,发现长长的过道铺着深色木头地板,每隔一段就有一盏电灯照亮,墙壁涂成蓝色,显得又干净又气派。我心头的疑惑更甚,不禁问道。
“嘘,不该问的别问。”小李好心地冲我做了个别说话的手势。
赵干部带我们登上楼梯,楼梯和扶手同样是光滑的木头制成的,我不认识木头的种类,但看起来绝非便宜货色,应该是柚木、胡桃木之类的名贵木种。每层的楼梯口都有卫兵守卫,他们无一例外地向赵干部立正行礼,姓赵的依然只是摆摆手,显得有点傲慢。第三层只有五个房间,我们沿着走廊走到尽头,打开一扇红色木门,走进一个有点空旷的屋子。这间屋子四壁同样漆成蓝色,窗户上盖着厚厚的深蓝色窗帘,一盏60瓦灯泡将屋里照得雪亮,屋子正中间孤零零摆着一把扶手椅,靠门放着两张写字台、几把折叠椅,写字台上有台灯、墨水瓶、笔记本、烟灰缸和茶杯。
不用多说,这是一间审讯室。
“坐。”赵干部拉开一把折叠椅,示意我坐在写字台后面,“隔壁房间有专人负责记录,你不必记下他说的每一句话,但别忘记你的任务,你要负责挑出他陈述中的漏洞,戳穿他道貌岸然的假面目!这里有纸和笔,还有什么需要的话尽管对我说。”
“我仍然不太明白,赵同志,不过我尽量配合,尽量配合。”我把公文包摆在大腿上,看看桌上的钢笔和信纸,信纸印着“公安部预审局”字样,红红的宋体字让我心里有点发慌。
赵干部点点头:“不用紧张,只是配合而已,审讯是由我们来完成的。”
没说几句话,房门打开了,小李和另外一名卫兵押着一名犯人走了进来。犯人身穿深灰色劳动布囚服,头上罩着个棉布口袋,似乎是为防止他认清监狱地形而做的预防措施。两人将犯人拉到屋子当中,摁倒在扶手椅上,“咔嚓咔嚓”用手铐将犯人与椅子铐在一起,接着掀去了遮脸的布袋。
“小李,你们出去吧。”赵干部揪下钢笔帽,眯起眼睛望着对面坐着的中年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