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中午时分,一辆军用卡车开了过来。这是个庞然大物,排放出大团气体,发出令人震撼的噪音,就像从古老的扩张时代走出来的某种东西。这东西还在一个街区之外,她就听到了它的声音;真正看到它的时候,即便已经对它有所了解,她仍旧差一点惊呼出声。它快得怕人,发出的噪音更加可怕。在日本的时候,惠美子见过一辆类似的卡车。岩户先生解释说这种车辆的燃料是液化的煤。它排出的尾气极其肮脏,消耗的碳排放额度也高得可怕,但它具有魔术般的力量,仿佛在它的内部有十头巨象拉拽着它。这东西用做军用再合适没有了,而平民既不能合法地取得供其使用的能源,也无法承担它带来的巨额税赋。
它停了下来,排放出的蓝色烟雾盘旋上升。一大队扭结弹簧驱动的小型摩托跟了上来,摩托上的人或是穿着代表王室黑豹部队的黑色制服,或是穿着代表军方的绿色制服。还有些人从卡车车厢上跳出来,冲向安德森先生所住公寓大楼的前门。
惠美子躲在小巷里,把身子伏得更低了些。最初,她考虑过逃跑,但还没走过一个街区,她便意识到自己无处可逃。安德森先生是她在这片狂暴海洋中的唯一避风港。
于是她躲在近处,看着安德森先生所住的有如蚁巢一般的公寓大楼。她努力地思考着,试图理解这一切。砸破房门冲进去的人竟然不是白衬衫,直到现在,她仍旧惊讶不已。应该是白衬衫才对啊。如果是在京都,过了这么长时间,警察早就用嗅觉超群的警犬捕获了她,她甚至已经被愤怒的人们当场处决了。她从没听说过任何一个新人类如此彻底地拒绝服从人类。更没有哪一个新人类像她这样,亲手放出了大量的人类鲜血,之后还逃跑了。胸中的羞耻和憎恨同时燃烧起来,她不能留在这里了。这幢专供外国人居住的公寓楼是她唯一能够期望得到安全的地方,但它已经被彻底地侵入了。整个城市中再没有一处能够对她表现出善意的地方。
更多的人从军用卡车上跳下来了。他们朝这边走来,惠美子躲进巷子深处。她认为他们一定是要扩大搜寻的范围,于是做好了抵御身体热量、迅速逃跑的准备。如果从这里开始奔跑,她可以逃到水渠旁,在那儿让身体凉爽下来,然后再一次开始逃亡。
但那些人只是在大路上来回走动,似乎并没有进一步搜查或追捕她的意思。
公寓大楼那边一阵混乱。黑豹士兵从楼里拖出两个戴上了粗麻布头套的人,他们手上的皮肤十分苍白,肯定是外国人。她认为其中一个应该是安德森先生,她能认出他身上的衣服。他被那群士兵推着往前走,跌跌撞撞,险些摔倒,重重地撞上卡车后部。
两个黑豹士兵骂骂咧咧地把他拽到车上,把他推倒在另一个外国人身边。更多的士兵跳上车去,将他们团团包围。
一辆豪华轿车靠着路沿停了下来,独特的煤-柴油混合发动机发出低低的轰鸣声。这辆车的外形十分古怪,跟那辆运兵卡车相比,可以说异常安静,但排放量同样巨大。这是富豪乘坐的车辆。几乎无法想象什么样的人能拥有如此巨额的财富……
惠美子倒吸了一口气。是贸易部部长阿卡拉特,在保镖簇拥下钻进轿车。旁观的人群吃惊地注视着这一切。和他们一样,惠美子也完全惊呆了。随后,豪华轿车启动、开走,运兵卡车也咆哮着紧随其后。两辆车在路上留下大量烟雾,然后在街角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留下的是寂静。卡车发动机的轰鸣声听不见了之后,寂静像有形之物一般压迫着每一个人。她听到了人们的窃窃私语:“政治……阿卡拉特……法朗?普拉查将军……”
即便以她超常的听力,她仍旧捕捉不到任何有意义的信息。她死死盯着卡车消失的方向。下决心的话,她或许能跟上……她放弃了这个想法。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不管安德森先生去了哪里,她都不能卷进去。不管他陷入的是什么样的政治旋涡,总会以同样的丑陋方式终结。
惠美子想,既然现在所有人都离开了公寓大楼,她能不能简单地溜回去,在里面躲起来。大楼的正门之外,两个人开始向路过的人群发放传单。又有两个人骑着载货自行车过来,货架上捆扎着更多的传单。一个人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把一张传单张贴在路灯柱上,然后扶起自行车,骑上车继续前行。
惠美子往前走了一步,想拿到一张传单,但一阵恐慌刺痛了她,使她停下了脚步。她没有试图到骑车人那里拿传单,任由他们骑着车走远,这才谨慎地慢慢靠近贴在路灯柱上的那一张。她集中精力,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更自然。她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她轻轻挤到聚集起来的人群中,在他们之间争取更好的位置,同时伸长脖子,试图在黑色头发和努力伸直的躯体之间看到那张传单的内容。
人群开始发出愤怒的低语,有人啜泣。一个男人将脸转了过来,双眼里满是悲哀与恐惧,从她身边挤了过去。惠美子钻进人丛中出现的缝隙里。低语声变得越来越响亮。惠美子尽可能谨慎地靠近那张传单,小心,再小心,缓慢,再缓慢……她屏住了呼吸。
颂德·昭披耶殿下,女王陛下的保护者。接下来的文字……她强迫大脑继续运转,把泰文翻译成日语。她意识到在她四周的这些人,从各个方向推挤着她的这些人,他们全都在读传单上的文字,而这些文字描述的是一个行走在他们中间的发条女孩,一个杀死了女王陛下保护者的发条人,一个环境部的特工,一个拥有致命武力的生物。
阅读这些文字的时候,他们挤在她身边,从她身边蹭过去——所有这些人都以为她是他们中的一员。这些人之所以能容许她活着,只是因为他们还没有看到她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