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开战后

星历四四七年,亚历亚伯特·铁达尼亚公爵人远在边境星域迎接新年正月的第一天,位在距离巴格休惑星相隔了五十五亿六千万公里真空的常暗宇宙领域。两星期前,恒星系帝国维尔达那的皇帝哈鲁夏六世正式向巴格休政府宣战,亚历亚伯特奉命统率大小一万九千七百艘舰艇与三百万余将士踏上征途。开战的对外理由是为了一报与亚历亚伯特并列铁达尼亚四公爵的哲力胥惨遭巴格休军杀害之仇,虽然这个借口也有几分真实,但铁达尼亚真正的目的是剥夺巴格休政府在边境星域的特权。表面上铁达尼亚一族是维尔达那皇帝的家臣,除此之外,臣子在各方面的能力均超越君王之上。

亚历亚伯特的容貌虽俊秀但缺乏个性,甚至有人冷言冷语地批评:“那只能算是二流画家眼中理想的美貌。”这一点证明了即便掌握了强大如铁达尼亚般的权势也不可能封住全人类的嘴巴。亚历亚伯特的母亲业已亡故,为褚士朗·铁达尼亚公爵母亲之妹,她这一型的美女常会使人将她归类为“整型手术成功的模特儿”。欠缺个性的俊容反而比不上可怕的丑貌来得令人印象深刻,所以亚历亚伯特的实力经常得不到重视。他今年就要二十八岁了,过去除了一次的特例之外他向来都是胜利女神身边的宠儿,也因此才获得正面的评价,然而这也说明一个严苛的事实,那就是即便是铁达尼亚的贵族,倘若没有实力与实绩就无法得到外界的敬重。

这一天,亚历亚伯特的外交顾问艾尔曼·铁达尼亚伯爵搭乘巡航舰前去访问敌国巴格休。

艾尔曼伯爵不仅是外交顾问,同时也是藩王亚术曼派来的监视者,这是相当显而易见的事实,毋需刻意观察,但亚历亚伯特对艾尔曼伯爵的态度既不亲近也不疏远,他自认一言一行光明正大无愧于心,大概就是这份光明正大使他的个性无法吸引人吧;总之他昨日允诺了艾尔曼伯爵提报的最终交涉一案。

“我明白这件事有违亚历亚伯特卿的本意,但是若有谈和的可能性,对双方实在是有益无害啊。”

“我也不反对和谈,总之我十分感激伯爵愿意尽全力促成交涉,但也不能一直遥遥无期。”

“能给我十天的时间吗?”

“只有一星期。”

艾尔曼伯爵接受期限的条件之后,亚历亚伯特便借他的巡航舰送他出门。

波特连中将与鲍森少将是亚历亚伯特的幕僚,八年来在战场上生死与共。盯着萤幕上的光点逐渐缩小,亚历亚伯特开口:

“你们说巴格休军会不会把全军的指挥权交给那个方修利?”

面对青年公爵的质问,波特连中将首先阐述否定的意见。

“属下认为以巴格休军目前的状况,还不至于会丧失自信到必须将全军指挥交给一个流亡的佣兵集团。”

“我看就快了。”

双眼泛着好战的目光,头上理了个小平头,体格魁梧扎实,二十七岁的年纪还相当年轻,令人留下血气方刚的印象;相较起来,三十八岁的波特连中将削瘦的脸上蓄着褐髭色的须,看起来不似军人反像个律师。

“方修利那个丑角,没人叫他出场却不请自来,这次我要让他明白不会再有第二次的侥幸。”

鲍森发出的豪语让亚历亚伯特忍不住想泼他一桶冷水。

“失败是没有任何借口的,你小时候没听过这句话吗?”

“知道一旦失败就百口莫辩,所以凡事必须求胜。”

鲍森少将挺起厚实的胸膛,一旁的波特连中将膘了他一眼,背地里耸着肩头。

“胜利本身就是真理,不须高声宣传,落败者拼命喊着自己没有输这才叫丢脸。”

亚历亚伯特低啸着,他已经走出战败的阴影,但心里却留下一个不可抹灭的烙印。

铁达尼亚军依法隶属维尔达那帝国战略机动部队,亚历亚伯特·铁达尼亚身为司令官,其地位与权限均远远超过王法规定的范围。说穿了,维尔达那帝国的法律制度与国家机构的存在只是为了追认铁达尼亚的行动与利益并予以正当化,就连辅佐皇帝的所有朝臣当中绝大多数都是铁达尼亚的眼线,甚至国防部长也由目前仅剩三人的铁达尼亚公爵一员伊德里斯卿担任。

铁达尼亚出手大方,从不吝惜奖赏有功之人,有人一辈子也才立下一个微不足道的功劳,然而所得到的礼遇还能造福其后代子孙。参加医学院的学生因输血给第四代藩王而得到终生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最后却因为承受不了贴在身上的金箔重量而选择自杀,除了少数悲剧的例子,铁达尼亚投注于将赞赏与感谢的心意转化成具体物质的努力的确收到了莫大的效果。

当艾尔曼伯爵赴往巴格休惑星之际,亚历亚伯特也把自己与侵略对象的相对距离缩短了三三○光秒,换算起来大约一亿公里左右。这项军事行动其实就是一种政治策略,一旦与巴格休政府谈判的艾尔曼伯爵身后漆黑雷达上的光团变得愈大愈亮,想必会造成巴格休政府高官们心理上一股巨大的压力吧。亚历亚伯特醒着的时候身边每隔十五分钟便传来通信上官的报告,告知他有关于巴格休政府的困惑与动摇。他们尽可能伸出触手与他星结盟,或者经由中间人士进行和谈工作,然而截至目前一无所获。

巴格休这一连串的动向,亚历亚伯特只是静观其变,非不动也,而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当交涉期限一到的同时,亚历亚伯特率领的铁达尼亚军队将一举全面进攻,十小时内就能歼灭巴格休军的主力部队。胜败已昭然若揭,事到如今谁还有多余的心力去理会什么谈和,亚历亚伯特是铁达尼亚的军人,若要以力服人他绝对不会多犹豫半秒,即使招惹第三者的反感也在所不辞,铁达尼亚的总帅藩王亚术曼曾经说过:

“要求被统治者去爱统治者,铁达尼亚还不至于如此厚颜无耻,只要得到人民的敬畏便已足够。”

铁达尼亚一族向来欠缺统治者亲民的特性正来自于这种认知与表现。“受到被统治者爱戴的统治者”在铁达尼亚的哲学里只是一个笑话罢了。铁达尼亚的统治手法可说是最传统的鞭子与糖果,对于立功者与支持者给予实质的利益,而借由武力与权势威迫反对者,只要享受利益者超过全体的半数,铁达尼亚的统治底盘便不可动摇,这就是一贯的公式。在铁达尼亚的支配下获得安定与繁荣保障的国家依循着各自的生存法则接受铁达尼亚的存在,或消极或积极地维护现状,他们的心愿就是“希望永远保持跟前的幸福”。

于是铁达尼亚成为主流派的代表、公共与公益的代言人。人民的友方、正义的实现者。铁达尼亚正是维护人类社会全体和平、安定与秩序的守护圣者,凡是对铁达尼亚图谋不轨的人就是全人类的公敌,这种本末倒置的体制维持保守主义正是铁达尼亚永续经营最有力的支持。

亚历亚伯特不会像他同年龄的表兄弟褚士朗那样对现状抱持质疑的态度,他的存在代表着铁达尼亚统治最受肯定的一面,无论是如何苛刻的批评者都无法否定他的勇气与正确性。他足足等待了七天,在期限来临之前的等待将赋予他今后行动的正当性。

一月八日,开战之日到来,巴格休的工作仍然毫无收获。

亚历亚伯特·铁达尼亚公爵一声令下,维尔达那帝国军机动部队在和谈期限截止之日来临的同时开始展开全面攻击。正如同“间发不容”的形容词一般,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击行动毫不留情也欠缺妥协,但对亚历亚伯特而言,他已经给了对方一百六十八个小时的缓冲时间,而在这段期间内和平谈判没有任何进展。亚历亚伯特确实在一百六十八个小时内完全没有动武,这件事情似乎反应出他欠缺决断能力,虽然已事先取得藩王亚术曼的谅解,没有人会怀疑亚历亚伯特的判断,但是在政战双略方面就不能忽视个人的心理因素。铁达尼亚军有如一道脱离无形弓弦的巨箭往前疾冲,历经一小时对方完全没有反抗。

“奇怪,他们该不会放弃抵抗了吧?”

面对鲍森少将的疑问,亚历亚伯特避而不答。过去铁达尼亚中枢从未接获关于巴格休政府是不抵抗和平主义的信奉者这一类的情报,反而是在必要时为求得国家利益不惜动武的例子不胜枚举。这次由于哲力胥·铁达尼亚公爵的横死枝生了这种不友善的状况,即使如此巴格休仍然无法在短时间内完成反铁达尼亚组织的大联盟。列国诸机构对铁达尼亚的包围网这样的构想相当吸引人,但没有人愿意站在最前头挡子弹,一般人的心态往往是宁愿为他人的牺牲垂泪,举杯庆贺自己继续存活,浓冽的个人主义分散成各种不同的形式而迟迟无法升华,如此一来反铁达尼亚大联盟永远只能停留在梦幻的纸上谈兵。

铁达尼亚军持续前进,左侧巴格休的太阳闪耀着橘红色的光芒,将近两万的银色光团贯穿黑暗的恒星系太空疾奔而过。队形采取正统的纺锤阵,亚历亚伯特的旗舰“金羊”就处在接近纺锤最前端的位置,前方只配置了二十四艘巡航舰与六艘战舰,亚历亚伯特等于是一般人所说的身先士卒。

一月八日晨三点三十分,第一声战火响起,巴格休的无人巡逻卫星被巡航舰“雪豹六”的主炮破坏。在舰桥萤幕眺望核爆的白色光芒,亚历亚伯特的情绪并未因此显得昂扬,因为他将全副心力倾注在与主力舰队的全面对决,毋须为了破坏巡逻卫星这种小事起伏,铁达尼亚军拥戴着冷静的总司令官直朝巴格休前进,如人无人之境。

一月八日二十二点○九分,巴格休惑星方向发现一艘巡航舰迎面驶来。开放最易暴露行踪的通信回路,闪烁着信号灯逐步接近的巡航舰上头搭载着艾尔曼伯爵。亚历亚伯特将他迎至旗舰庆贺他平安无事,双方均未提及在艾尔曼伯爵尚未回队之际,亚历亚伯特便展开全面攻击一事,这是因为彼此各有任务在身并没有什么对错,艾尔曼伯爵说:

“巴格休政府表示愿意为了和平做出最大的让步,关于去年底藩王殿下所提出的和平条件,几乎一面倒倾向全部接受。”

“包括惑星管理官的资格审查权?”

“他们正在考虑。”

“考虑!”

亚历亚伯特浅浅一笑,原本一个外表温和可亲的人在此时却也能露出一副十足铁达尼亚的笑脸。

“没什么好考虑的。”

亚历亚伯特的语气并非十分强硬,却让艾尔曼伯爵感觉有一道鞭子从眼前挥裂空气而过。

“原本在一星期前就应该开战,我之所以等到今天就是不希望放弃借由外交解决事端的可能性,才会让艾尔曼伯爵您冒这趟风险。”

艾尔曼伯爵面无表情地默默颌首。

“逼我开战的责任全在巴格休政府,此时嘴上高谈和平谈判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有一个可能就是巴格休政府虚与委蛇以拖延时间,借此争取他们的利益。”

“争取时间对巴格休政府来说能有什么好处呢?”

艾尔曼伯爵郑重讨教,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铁达尼亚内部的权力者经常有证明自己力量的必要,亚历亚伯特也是如此。如果将来巴格休政府臣服于铁达尼亚的武力,和平谈判会议的实务应该也是由艾尔曼伯爵负责主导与处理吧,但这种工作是任谁来做都行。艾尔曼伯爵坐在舰桥的一角,谢绝旁人端来的咖啡而改点花草茶,他以闲聊的口吻提及巴格休政府方面的回应。

“对方认为在和平谈判尚未结束之前就展开攻击是不对的,他们的心情我是可以了解。”

“以后有时间我再慢慢听他们抱怨吧,外交官最可怜的就是经常要为军人收烂摊子,我看你也改行当军人算了。”

亚历亚伯特的幽默感不如他用兵能力的万分之一,于是他转移话题。

关于方修利与“流星旗军”等人,他们本来就是流亡之徒,现在应该被编入巴格休的正规军,他们的威力并不特别突出,但艾尔曼伯爵明白亚历亚伯特无法忽视他们的理由。

“亚历亚伯特公爵,你很在意方修利吗?”

“是的。”

带着嘲弄意味的质问得到相当干脆的回答,艾尔曼伯爵强忍着不让自己的表情泄露心事。唯一让亚历亚伯特尝到败果的敌手就是方修利那个流亡之徒,打败亚历亚伯特一事使得方修利的名字刻印在同时代人们的记忆板,就好几层意味来看,对亚历亚伯特而言,方修利的确是个令人不快的专有名词。

“看来亚历亚伯特卿的器量比伊德里斯卿来得要大多了,他不像伊德里斯卿那样总是骄傲多过坦率……”

艾尔曼伯爵并未说出内心的感想,因为未来也许还有机会修正这感想。未来不单单只是现在的延伸,更蕴含着无限变化的可能性。

“方修利一行人可能是藏匿在惑星上的某处以静待暴风平息吧,截至目前为止并无进一步的消息。”

“如果他只是藏匿在某处就无须畏惧,名剑也需要有人使用才能称之为名剑,如果一直埋在土里就只好等着生锈了。”

亚历亚伯特盯着萤幕,而艾尔曼伯爵轻咳几声:

“依我的浅见,巴格休政府可能会将他们拘禁起来,到最后关头再将他们交给我们。企图借着牺牲他们来换取和平。”

“他们要怎么做随便他们,我们没有必要跟着起舞。”

亚历亚伯特的语气掺杂了不快的微粒子,武人的洁癖令他不自觉排斥这种解决事情的方式。若是减少流血程度的作为能得到最高效益,他必然选择外交官一途,世间有不少状况是无法单靠武力来解决的。而现在亚历亚伯特的职责便是尽全力以最好的效率处置一件能够以武力解决的事情。

当艾尔曼伯爵唤着第二杯花草茶之时,亚历亚伯特手边拿到了侦察士官传来的报告,友方舰队十点钟方向有一千艘单位的舰影来回游移,是否要发兵加以攻击呢?

“不需要!那是佯动作战!”

亚历亚伯特的答覆简单明快,依巴格休军的总兵力是无法采取夹击铁达尼亚军的作战方式,然而分散原本已经不多的兵力是完全违反用兵的基本法则,实在无法想像巴格休军的指挥阶层会如此无能以至于犯下这般愚行,那么是否该保留兵力等待以后的机会……日后?亚历亚伯特的嘴角闪过一丝无奈的笑意,巴格休会相信铁达尼亚中枢真为了他们准备了所谓“日后”这个名词?眼前只有彻底服从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们;难道说对事会策划着超乎亚历亚伯特预料之外的阴谋吗?众所皆知巴格休的武力是不可能与铁达尼亚相抗衡的,对铁达尼亚而言,尽全力攻击兔子才能显现狮子的真本事。然而这对兔子一开始就是一场不公平的胜负,兔子理所当然会想要耍弄手段从狮子的脚底捡回一条命,而狮子自然也不能让兔子有时间蕴酿诡计。

于是二月九日十六点四十分,铁达尼亚军抵达巴格休惑星的卫星轨道上,完全掌控了制宙权而且完全没有任何人员伤亡,目前为止。

一月十日零晨○点至四点之间,巴格休惑星地表沐浴在铁达尼亚军猛烈的轰炸之中,攻击目标经过特别仔细的选定,刻意避开社会机构、住宅与民间企业,一方面预防挑起巴格休一般市民同仇敌忾的心理;另一方面不破坏生产设备是为了征收巨额的赔偿金。铁达尼亚认为,战争是一种政治行动也是一种经济行为,将敌方阵营的军用设施逐一摧毁,事后再由铁达尼亚旗下的相关企业独占设备的重建与军用物质的供给,过去的强国向来如此,有计划地实行战争造成的破坏与战后的建设,这一连串的过程与结果使铁达尼亚获得莫大的利益。这种情况下铁达尼亚认为自己是“伸张正义”的说法一点也不为过,因为使铁达尼亚蒙获利益的行为在铁达尼亚看来就是正义。

八处军用宇宙港、对空炮火管制中心、军事卫星远控操纵中心、四所军用太空船制造工厂与其他合计六十个攻击目标全数被破坏殆尽,总计发射出三千枚铀二三八弹,在滚滚烈焰烈烟之中,铁达尼亚军强行登陆,逼迫巴格休政府签订城下之盟,表面上大获全胜,然而不久便得知这一切都是假的,巴格休的宇宙战力不在地表,被破坏的只有硬体设备而已,而且也找不到方修利一行人的踪影。巴格休政府面对征服者厚着脸皮说明方修利等人已搭乘巴格休舰队逃逸无踪,政府方面对他们的行动一概不知。

“老奸巨滑……”

亚历亚伯特低声啐道,同时一股只能以莫名来形容的不安开始在他原本稳定的精神领域一角蠢蠢欲动。巴格休政府堪称阴险狡诈的计谋一定是有人在背地负责策划。倏地亚历亚尔伯特想起的不是方修利,而是流星旗军领导阶层,于是他带头率领陆战部队与艾尔曼伯爵走进巴格休中央政府大楼,向谈判代表外交部长克维思提出要求。

“请你说出方修利与流星旗军的所在地。”

“不瞒你说,问题就在这里……”

外交部长克维恩的态度必恭必敬,与他先前以和平谈判大使身份造访“天城”的时候一样裹着一层卑屈无能的官僚外壳,艾尔曼伯爵感觉他的模样仿佛会被铁达尼亚的怒喝给活活吓死。却又意外地充满无比的韧性。历经一小时的谈判,双方均未做出具体的结论,外交部长只是谦卑有利地反复赔罪与解释,将他的说法整理之后归纳出一句话那就是:“我们一概不知情,因为我们也是受害者。”若是已故的哲力胥·铁达尼亚公爵想必当场报以老拳将外交部长臭骂一顿,但亚历亚伯特做不出这种事来。他谨守应有的礼数,在隐隐的轻蔑与愤怒之中宣告谈判无益,最后在起身前明确指出一事。

“若是捉到人犯将依维尔达那帝国法律施以严惩,贵政府不得有任何异议。”

“我们们明白,他们的蠢动也损害了我巴格休的国格,虽于心不忍但为了维护全宇宙的秩序与和平不得不出此下策,实在惭愧之至……”

巴格休政府的回应郑重却显得虚伪,克维恩以下的代表团成员脸上印着无数个撒谎的记号,以鲍森少将为首的一干少壮幕僚只有极力压抑内心诉诸暴力的冲动,即使他们不断向总司令官亚历亚伯特卿进言必须惩治巴格休政府的不实,亚历亚伯特却一直不做正面回应。纵使内心有股愤愤不平的怒气,亚历亚伯特绝不可能爆发出来或是采取偏激的手段,他已经对巴格休政府尽了最大的外交礼数,正因为他是铁达尼亚人,可以清楚分辨极限是不能与无限共存的,也明白必须选择适当的时机发怒才能达到最佳的效果。

“既然你们点头了,那好,事情就按照铁达尼亚的规矩来处理。”

亚历亚伯特在心里低喃。


一月十一日,藩王亚术曼在铁达尼亚一族的根据地“天城”收到亚历亚伯特的报告,而后藩王与两名公爵褚士朗与伊德里斯两卿举行早餐会。绢质桌巾、上好的瓷器与银器、鸡蛋、面包与培根全部来自严格筛选,兼具美味与营养。这原本应该是一顿相当理想的早餐,却无法刺激褚士朗·铁达尼亚公爵的食欲中枢,最重要的调味料,也就是温馨的气氛与轻松的话题在这典雅的餐桌上完全找不到。此时藩王提及一早接获来自巴格休的报告。

“亚历亚伯特卿是正统派的用兵家加上为人诚恳,巴格休政府也明白不可与其正面冲突,只有采取迂回战术。”

“与其说出奇制胜,还不如说他们奇想天外,也难怪亚历亚伯特卿防不胜防,情有可原。”

若是伊德里斯的发言里带有宽容的语气,那是透过优越感的滤纸所得来的。他年纪轻轻便成为维尔达那帝国国防部长,在哲力胥亡故的今日,铁达尼亚军事活动的领导权由他与亚历亚伯特一分为二,亚历亚伯特的失败或停滞不前虽无法直接图利伊德里斯,至少也是一种精神上的娱乐。

也许自己应该与亚历亚伯特同行远征巴格休才对,褚士朗内心感到轻微的不安与后悔。他与亚历亚伯特处于平起平坐的地位,自然会想牵制表兄弟的兵权,但如果由他与巴格休政府谈判,而让亚历亚伯特专注在军事上比较好也说不定。

“若是不想造成流血的牺牲,当初应该由我担任总帅才是……不、届时巴格休军只有正面引发舰队战了。”

褚士朗从未有过统率大军与敌人正面交战的经验,在“亚历亚伯特卿负责军事、褚士朗卿负责政治”的工作分配下,长期以来他们已经习以为常,反而是伊德里斯在军政两方面均有实务经验。亚历亚伯特与褚士朗之间的文武分工的确收到了确实的成效,却也暗藏着隐忧。

一旦铁达尼亚庞大且复杂的人脉关系分裂成文官派与武官派,到时他们两人将被彼此的党派推选出来相互对决,诸如这类的耳语在“天城”内外流传着,只要铁达尼亚的权势存在一天,流言这种微生物就不可能根绝。

伊德里斯表面装作若无其事,暗地则对褚士朗投以恶毒的视线,而褚士朗也只能视若无睹,他转向藩王提出申请。

“禀报藩王殿下,请准许微臣褚士朗前往巴格休辅佐亚历亚伯特卿。”

“哦,你不怕亚历亚伯特卿认为你逾越职权吗?”

“关于这一点请您大可放心。”

亚历亚伯特又不像伊德里斯,多亏褚士朗控制得当才未将内心的想法表达出来,但伊德里斯视线中的毒量又增加了不少。藩王亚术曼不经意地拿起咖啡杯,眼眸映出一潭比黑夜的深渊更黑的液体。

“亚历亚伯特的侧近又会做何感想呢?他们也许会开始质疑自己长官的能力,如此思虑周实在不像褚士朗卿的作风。”

藩王的话里带着冰冷的椰偷,伊德里斯的嘴唇也做出苛薄的半月型,聪明如他在此时自然不发一语。看来褚士朗不经意之间把他的表弟当成话题,为这美好的早晨提供了一些余兴。

“微臣轻率。冒犯之处请殿下恕罪。”

“何罪之有,你如此心急是因为你真心顾虑到亚历亚伯特卿的立场,政治性的思虑虽然周延,却往往是不纯正的。”

藩王手上的杯子溢出咖啡的香气。而伊德里斯的杯子也是,他们两人不可能站在相同的立场却令人感到同质的瘴气,这是由于褚士朗的心理因素影响所致。今晨的咖啡让他的神经网路觉得苦涩难当。

一时之间,藩王的轻侮为何令他如此不快?而藩王的眷顾却又令他感到满足?到头来,自己的生存方式与那些成天看上司脸色忧喜度日的基层官员有什么不同?褚士朗的自省令他陷人轻微的自我厌恶,对他来说并不是一种健康的心理状态。

早餐会结束后,褚士朗理应直接前往自己的办公室,却临时改变前进的方向,往心理治疗室而去。那个房间的主人是一位今年才要迎接十一岁生日的小女孩,大家称呼她艾宾格王国的莉蒂亚公主,她虽是褚士朗合法的被保护者,但在精神层面上两人似乎是对等的。刚吃过早餐的莉蒂亚公主精神充沛地向监护人道早安,经过刻意的梳理,从头上的小蝴蝶结到底下的鞋子清一色绿色系,看起来像是一个在新绿森林蹦蹦跳跳的小魔女。两人一同前往第二宇宙港,那里的展望台是这对特殊的二人组最喜欢的讨论场地。

“如果为了打赢亚历亚伯特卿而必须‘作弊’,那我会这么做,因为正面对打根本就没有胜算嘛。”

褚士朗承认莉蒂亚公主对亚历亚伯特面临的状况所阐述的意见是正确的,铁达尼亚要求敌人光明正大地应战只不过是出自强者的傲气罢了,那仿佛是巨人与婴儿决斗的光景一般。以手指弹着透明墙的表面,莉蒂亚想了数秒才停下动作问道:

“亚历亚伯特卿会不会杀掉不抵抗的敌人呢?”

“应该不会吧。”

“哪他会杀掉女人跟小孩吗?”

“不可能。”

“会不会攻击医院或学校呢?”

“不会。”

褚士朗重覆答道。莉蒂亚问完又开始动起手指,在透明墙的表面画着图。

“亚历亚伯特卿是个好人,可是当大家都知道他是好人的话他会吃亏的,褚士朗卿不这么觉得吗?”

“真知卓见,惶恐之至。”

褚士朗戒慎地行了一鞠躬,表面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内心却不由得为之咋舌,莉蒂亚公主小小年纪,政治洞察力之高甚至是平庸的成人所不及的。当铁达尼亚的强盛纵横全宇宙并有余裕展现宽容与稳健作风之际,亚历亚伯特如骑士般的高洁品德正是成为领导者最理想的资质,然而在敌人一开始就舍弃白色而戴起肮脏的手套时,就可能使他遭致意想不到的失败。

莉蒂亚公主一本正经地盯着从透明墙拿开的手指。

“我在想……”

“想什么呢?公主。”

褚士朗报以好奇的目光,莉蒂亚则略微侧着头,似乎在思考正确的表达方式。

“如果藩……呃、藩王命令亚历亚伯特卿杀掉女人跟小孩的话亚历亚伯特卿会不会按照他的命令去做?”

褚士朗看着公主的睑回答,隐约还透露着老师训话的口吻。

“公主,亚历亚伯特卿是铁达尼亚的贵族,对铁达尼亚人而言,藩王的命令是绝对的。”

“不然就称不上是铁达尼亚。”

褚士朗不想敷衍莉蒂亚公主,否则对这聪明的小女孩来说就是一种不诚实的行为。铁达尼亚并非以追求人道最高价值为目标的组织,若是在确定以提倡人道而能获利的场合自然会加以活用,但褚士朗不取一分一毫无条件保护莉蒂亚公主的行为完全是出自他个人的意愿。

“褚士朗卿呢?你也会服从藩王的命令吗?”

这个问题早在预料之中,但褚士朗并未立即回答。登上权力的楼阁与贯彻一般人类的尊严这两者共存的可能性,褚士朗至今尚未得到最后的解答。他从少年时就不断思索着这个问题,迄今仍然无法做出结论。

“我不知道。”

沉思之后如此作答。

“我也许一直抗拒着自己是铁达尼亚人的事实,却又逃不开这项事实,很抱歉我无法肯定地回答你,可能的话,我会尽力不让藩王下达这样的命令。”

铁达尼亚虽极尽尖酸、功利与不通人情,但从未而且也无此必要施虐于一般市民,截至目前为止。

“褚士朗卿不了解自己吗?”

“恐怕是的。”

“那你了解亚历亚伯特卿吗?”

莉蒂亚公主问倒了褚士朗,使他内心遭受突如其来的一击,也就是说,褚士朗的潜意识里一直轻视着同年龄的异母表弟。既然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内心却自认了解亚历亚伯特的想法,这就是一种毫无根据的傲慢,不仅亚历亚伯特,对伊德里斯也一样。若是可以把人道上的责任归咎给藩王的话,伊德里斯必定毫不犹豫地大肆破坏与杀戮吧,这是褚士朗的想法,然而事实上却从未发生这样的实例,也许只能说是他个人的偏见。

“褚士朗卿,你在生气吗?”

略带不安的语气流进褚士朗的意识,铁达尼亚的青年贵族被拉回现实世界,对上了一直观察着他表情的小女孩的视线。

“不,正好相反,公主提醒了我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今后我将谨记在心。”

“褚士朗卿,想不到你能够把一个小孩当做大人对待。”

莉蒂亚公主露出释然的表情。

“褚士朗卿,其实我蛮喜欢你的,因为你有好多不可思议的地方,啊、我所说的不可思议不是说你变态或奇怪哦!”

“我明白。”

褚士朗亦笑道,接着念头一转,他拜托莉蒂亚公主做一件事。这是他前晚才想到的,虽然只是件小事,但他希望莉蒂亚公主能写信给被逐出“天城”的法尔密·铁达尼亚子爵,想必能有较安抚他的情绪吧。

“能麻烦你吗?公主。”

“没问题的,我也一直想写信给法尔,可是这么做会有用吗?”

“一定会的。”

褚士朗坚定地断言,随即补上一句戏言。

“法尔密卿是铁达尼亚未来的栋梁,现在卖他人情以后对你的祖国也有好处。”

“法尔会吃这一套吗?”

莉蒂亚公主对成人的逻辑付之一笑,眼神直盯着停泊在第二宇宙港的定期太空船,身旁的褚士朗也眺望着横渡银河的船只。

“就算仅有一人罢了,只要有人记的自己的存在,再怎么低潮与孤独都是可以忍受的,我想法尔密一定会很高兴的。”

褚士朗的话至此打住是想以一般理论将话题结束,聪惠的莉蒂亚公主双眼闪烁着好奇与疑问,但口中说出的却是另一番话。

“那我写信问问法尔最近过得如何?希望他一切平安。”

“等你知道了再告诉我。”

莉蒂亚公主仰望褚士朗,并在磨光的宽广回廊以单脚弹跳了三步。

“代价很高哦。”

“公主,铁达尼亚从不吝啬。”

“说的也是,铁达尼亚就是这么大方才会得到那么多人的支持。”

若这番话是一个成热闹以阴沉的语调说出就只能说那是一种恶意的表现,然而莉蒂亚公主开朗的口气反而对铁达尼亚的存在是一种明快又切中要害的指摘,褚士朗只能在内心伴随着苦笑赞同不已。的确,有谁会想看到一个小气的铁达尼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