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第八章
潜艇黑漆漆的,阴湿寒冷,满是被遗弃后凝结的水珠;远距传输器是专门为军部设计的,我从没见过。待我踏进阳光普照的城市街道时,乔尼正在等着我,我终于舒了口气。
我把辫子的事告诉了他,一边说,一边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穿过古老的建筑。淡蓝色的天空正朝夜晚蜕变。四周瞧不见一个人影。“嘿,”我这下脚步说,“我们到底在哪儿?”这个世界,带着不可思议的类地行星的特质,但是天空,重力,以及这地方的表面特征,跟我去过的世界没一个相像。
乔尼笑了。“猜一猜。来,我们再逛逛。”
我们沿着宽阔的街道走着,左手边,有一片残垣断壁。我停下脚步,盯着瞧。“这是圆形大剧场,”我说,“旧地的罗马圆形大剧场。”我环顾四周,看着这古老的建筑物,看着鹅卵石街道,看着和风下微微摇动的树木。“这是重建物,重建的是旧地的罗马,”我说,度图压制住自己声音中的惊讶之情,“是新地吗?”但我立刻知道不是。我去过新地好几次,那里天空的色调,气味,以有重力,都跟这里的大相径庭。
乔尼摇摇头。“这不是环网里的地方。”
我停下脚步。“不可能。按照定义,任何可以经由远距传输器到达的世界,都是环网的一部分。”
“但这不是环网的一部分。”
“那到底是哪?”
“旧地。”
我们继续走着。乔尼指着另一堆遗迹。“那是会议广场,”我们走下长长的阶梯,他说:“前面是西班牙广场,我们将在那过夜。”
“旧地,”我说,二十分钟来我首次开口评论,“难道我们是在时间旅行吗?”
“不可能,拉米亚女士。”
“那,难道这是个主题公园?”
乔尼大笑。笑声很好听,很自然,很悠闲。
“也许吧。我完全不知道它有什么目的,有什么作用。这是个……模拟星球。”
“模拟星球,”我眯着眼睛望着红色的落日,现在太阳还没有从狭窄的街道上消失,“这看上去好像我见过的旧地全息像。即使我没去过那儿,感觉上也没错。”
“的确很像。”
“那这是在哪里呢?我是说,哪颗恒星?”
“是在武仙座星团,”乔尼说,“我不知道具体编号。”
我没有重复他的话,但是我停在了那儿,坐在台阶上。由于有了霍金驱动器,人类探索并拓殖了相离数千光年的世界,并用远距传输器将它们连接了起来。但是没人试图去探索爆炸的恒星。我们也几乎没有爬出一条旋臂的摇篮。武仙座星团。
“为什么内核要在武仙座星团建立罗马的复制品呢?”我问。
乔尼坐在我边上。我们抬着头,望着一大群鸽子轰然飞过,在屋顶上盘旋。“我不知道,拉米亚女士。我有很多不知道的东西……至少是部分不知道,因为我以前对它们从来不感兴趣。”
“布劳恩。”我说。
“什么?”
“叫我布劳恩。”
乔尼笑了,侧起他的头。“谢谢,布劳恩。不过有一件事,我相信,被复制的不单单是罗马。是整个旧地。”
我坐在那,双手撑在台阶上那晒得暖暖的石头上。“整个旧地?!它所有的……大陆和城市吗?”
“我想是的.我没有出过意大利,也没出过英国,除了曾经在两个城市间乘船旅行过,但是我相信这个模拟星球极其完整。”
“看在上帝的份上,到底是为什么?”
乔尼慢慢的点着头。“也许那正是真相。我们为什么不到里面去?边吃边谈。也许,这里面还牵涉到谁杀了我,为什么要杀我。”
“里面”,是大理石阶梯底部一家大房子中的套间。窗外,是乔尼所谓的“广场”,我可以顺着阶梯看上去,望见上面一幢巨大的黄褐色教堂,眼睛再扫到下面的广场上,船形的喷泉喷射出水花,洒进寂静的黑夜中。乔尼说,设计这个喷泉的人叫伯尔尼尼,但这名字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房间很小,但是天花板很高,里面摆着些家具,虽说简陋,但是雕刻的极为精巧,这些家具出自什么年代,我已经无从考证了。看情形,这里似乎没有电,也没有现代器具。我曾在门口对着房子说话,在套间的楼上再次说话,但是房子没有回应。暮色降临在广场上,降临在高窗外的城市上,仅有的灯火来自煤气街灯,或者是某些更为原始的可燃物。
“这肯定取材于旧地的历史,”我说,摸着厚厚的枕头。然后,我抬起头,恍然大悟。“济慈死于意大利。是……19还是20世纪的早期。现在……就是那时。”
“对。19世纪早期:确切地讲,是1821年。”
“整个世界是个博物馆吗?”
“哦,不。我肯定,不同的地方是不同的时代。一切取决于它们搞这些模拟的目的。”
“我不明白。”我们来到了另一个房间,那儿乱七八糟地挤着一堆家具,我坐在窗边的一张睡椅上,那椅子雕刻得很奇怪。金色的朦胧夜光仍然点缀着阶梯上方那茶色教堂的尖顶。盘旋纷飞的白鸽映衬在蓝色的天穹下。“在这个伪造的旧地上,是不是生活着数百万人……嗯……赛伯人?”
“我觉得没有,”乔尼说,“住在这里的人的数量,只是这独特的模拟计划所必需的人数。”他看见我仍然不明就里,便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我那时候……就是在这里醒来的,当时我身边有模拟的赛伯人,约瑟夫·赛文,克拉克医生,房东太太安娜·安吉列娣,年轻的中尉埃尔顿,以及其他几个人,比如意大利小商人,广场对面饭馆的老板——他以前一直给我们送食物,过路人,就像这类人。顶多也不过二十人。”
“那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很可能是被循环利用了。就像留着辫子的那个人。”
“辫子……”我立刻朝乔尼凝视过去,目光穿过黑漆漆的房间,“他是赛伯人?”
“毫无疑问。我听你说到他自毁的情形,如果我必须清除自己,我也会用这种方式。”
我的脑子转得飞快。我意识到自己真是笨透了,真是太孤陋寡闻了。“那么,要杀你的,是其他人工智能喽。”
“似乎如此。”
“为什么?”
乔尼向我比划着。“可能是为了抹掉我的某些记忆,让它跟我的赛伯体一起归西。那些记忆应该是我最近才知道的事情,这个人工智能……或者这些人工智能明白,只要我的系统瘫痪,就能把这些事情毁掉。”
我站起身,来回踱步,最后在窗前停下脚步。现在,黑暗真的沉淀了下来。房间内有灯,但是乔尼没有把它们点上,而我,也挺喜欢这咱朦胧的意境。有了这种朦胧,我满耳听到的虚幻之物显得更加虚幻。我朝卧室看去。西窗接纳了最后一丝光线;铺盖发出苍白之光。“你就是死在了这里。”我说。
“是他,”乔尼说,“我不是他。”
“但是你有他的记忆。”
“是忘了大半的梦。其中还有差异。”
“但你知道他的确切感受。”
“我只记得设计师眼中他的感受。”
“跟我说说。”
“什么?”乔尼的皮肤在昏暗中显得很苍白。而他的短短的卷发看上去很黑很黑。
“死是什么样的。重生又是什么样的。”
乔尼开始跟我说,他的声音如同吴侬软语,真是好听极了,有时候,他会不小心漏出几句古语,古老得我都听不明白,但是比起我们今日说的杂七杂八的语言,那些字眼听上去更为美妙。
他告诉了我,一个诗人迷上了完美主义,他对自己的成果比最刻薄的批评还要苛刻,这样一个人是怎么样的。这些批评是恶毒的。他的作品被摒弃,被嘲笑,被说成是派生物,愚蠢的东西。他太穷了,他没钱娶那个他深爱着的女人,他还把仅剩的一点钱借给了身在美国的弟弟,也因此失去了最后的机会,终于穷困潦倒了……然后,他终于羽化成蝶,展现出璀璨的诗人才华,但一切为时已晚,他已落入了“肺病”的魔爪,而那疾病已经掠走了他母亲和他弟弟托姆的生命。他背井离乡,被送到了意大利,据说是“为了他的健康着想,”然而他自始自终晓得,这意味着他在二十六岁时,寂寞、痛苦的早逝。他谈起自己的痛楚,那是在看到信上芬妮的字迹之时,他实在是痛苦得不敢打开看看;他谈起年轻画家约瑟夫·赛文的忠诚,这人被“朋友们”选出来作为济慈的旅行伙伴,而这些所谓的“朋友”,却在最后时刻抛弃了这位诗人;他谈起赛文是如何照顾这个垂死之人,是如何在他弥留的最后几天里陪伴着他;他谈起那晚的咳血,谈起克拉克医生给他放血,嘱咐要“锻炼和呼吸些新鲜空气”;他谈起最终对于宗教和自身的绝望,导致济慈要求把他的碑石的墓志铭刻成:“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从下面传来仅有的昏暗之光,色勒出高窗的形状。乔尼的声音仿佛浮在了带着黑夜气息的空气中。他谈起从死亡中醒了过来,躺地死时的床上,忠诚的赛文和克拉克医生仍在身边,还谈起他如何记起自己就是诗人约翰·济慈,就好像从一个很快消失的梦中记起了自己的身份,而他一直觉得,他自己是其他什么东西!
他谈起这持续的错觉,他返回英国,和不再是芬妮的芬妮重聚,以及因为这个,给他造成的精神崩溃。他谈起自己已经没有了写诗的才能,谈起他越来越远离那些赛伯人的冒名顶替者,谈起他的逃避,以某种类似于紧张性精神分裂症作为逃避,其中夹杂着“幻觉”,他自己真正的人工智能的“幻觉”,对一个19世纪的诗人来说,技术内核几乎是无法理解的东西,他还谈起幻觉的最终崩溃,以及“济慈计划”最终被放弃了。
“事实上,”了说,“整个邪恶的哑谜让我想到了我写过……他写过的一封信中的一段话,那是他患病前写给弟弟乔治的。济慈写道:
“有没有高级生命以优美为乐?就像我喜欢看见白鼬的警觉,小鹿的不安,尽管我的想法中充满了直觉。虽然街上的口角让我憎恶,但是其中显现出来的劲头是优美的。在高级生命看来,我们的推理或许带着同样的色彩——虽然错误百出,但是它们是优美的——这就是诗所包含的特别的东西。”
“你觉得……济慈计划……是邪恶的?”我问。
“我想,任何骗人的东西都是邪恶的。”
“也许,你还是很像约翰·济慈的,虽然你不愿承认。”
“不。诗人的才能业已不再,我不是他,甚至在最详细的幻觉中也不是。”
我注视着黑屋子中那黑色的形体轮廓。“人工智能知道我们在这儿吗?”
“很可能知道。几乎可能肯定。我去的地方,没有一个是技术内核无法追踪的。但是,我们要摆脱的是环网当局和流氓团伙,不是吗?”
“但是你现在知道那是某个家伙……嗯……是某个智能,是在技术内核里的智能想要袭击你,而不是其他什么人。”
“对,但是只是在环网。内核中发生这样的暴力事件是不能容忍的。”
街上传来什么声音。是鸽子,我想,又或许是风卷着垃圾,吹过了鹅卵石。我说:“技术内核对我牵涉到里头会有什么反应?”
“我不知道。”
“当然,这计划应该是个秘密。”
“这是……他们觉得和人类完全无关的事情。”
我摇摇头,这动作在黑暗里实在没啥必要。“重建旧地……又在这重建世界上重建了……多少……人类的人格啊……成为了赛伯人......人工智能残杀人工智能……和人类无关!”我大笑起来,但还是控制住了笑声,“真他妈要命,乔尼。”
“几乎可以肯定。”
我走到窗前,不去管黑街下面谁会看到我,我摸索着掏出一盒烟。中午在雪流中追逐的过程中,它们给浸湿了,但是我还是点上了一支,并且竟然点着了。“乔尼,早些时候你说这个旧地的模拟极其完整,我说,‘看在上帝的份上,到底是为什么?’然后你好像说了‘也许那正是真相。’这是句俏皮话,还是另有含义?”
“我的意思是说,这也许正是看在上帝的份上。”
“解释解释。”
乔尼在黑暗中叹了口气。“我不太明白济慈计划的确切目的,也不知道其他旧地模拟物的目的,但是我怀疑这是技术内核某个计划的一部分,说起这个计划,要追溯到至少七百标准世纪前,那是一个实现终级智能的计划。”
“终极智能。”我边说,边吐了口烟,“嗯。那么,技术内核是打算要……干什么?……要创造上帝吗?”
“对。”
“为什么?”
“布劳恩,这里没有一个简单的答案。就好像,为什么人类在这一万代人以来,要以无数伪装来搜寻上帝。但是对内核来说,他们的兴趣更多是要寻求更伟大的力量,寻求更可靠的方式来掌控……各种变数。”
“但是技术内核可以动用自身,动用两百个世界上的万方数据网。”
“虽然如此,他们的预言能力还是……有空白的。”
我把烟扔出窗外,看着余烬落入黑夜。微风突然变得很冷;我抱着双双臂。“这一切……旧地,重建计划,赛伯人……这一切跟创造终极智能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知道,布劳恩。八个标准世纪前,第一次信息时代之初,一个名叫诺伯特·维纳的人写过一段话:‘上帝会不会跟他所创之物玩一个意味深长的游戏?任何创造者,即使是一个缺乏创见的人,会不会跟他所创之物玩一个意味深长的游戏?’人类曾经跟们们早期的人工智能不得要领的玩过。内核则通过重建计划全力追求。也许终极智能的计划已经大功告成了,所有这些遗物都只是终极创造物或者创造者模拟出来的。这个终极智能,这个人格的动机是内核远远无法理解的,就好像人类无法理解内核一样。”
我开始在黑暗的房间里走动,想要暖暖身子,却不小心把膝盖撞在了矮桌上,我停了下来,站住了。“所有这些都没有告诉我们,到底是谁想杀你。”我说。
“对,没有。”乔尼站起身,他走到远处的墙边。一根火柴舞动着,他点了支蜡烛。我们的影子摇曳在天花板上。
乔尼向我走近,温柔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柔和的灯光给他的卷发和睫毛涂上了黄色的亮彩,在他高高的颧骨和结实的下巴上抹上了亮色。“你怎么这么强壮?”他问。
我盯着他。他的脸靠了过来,吻了我。他的嘴唇柔软,温存,那一吻仿佛持续了天长地久。他是机器,我想。表面是人,背后是机器。我闭上眼睛。他温柔的手摸到了我的脸,我的脖子,我的脑后。
“听我……”我俩分开后那片刻时间,我轻轻说。
乔尼没让我说完。反而把我抱在了怀里,带我来到了另一个房间。大床。柔软的床垫,厚厚的鸭绒被。另一个房间的烛火摇曳舞动,我俩迫不及待地帮对方褪去了衣裳。
那晚,我俩三次云雨,每一次都是缓慢甜密的需要,抚触,温暖,帖近,感觉来临时,力度慢慢增加。我记起第二次的时候,我低头看着他;他眼睛闭着,黑发松散地披在额前,烛火显现出他白皙的胸脯上泛起的红晕,他强装的手臂和手指令我惊奇,抱着我进入合适的位置。那一刻,他睁开了眼睛,注视着我,也是在那一刻,我看到他眼睛里闪烁着感情和激情的神色。
破晓前的什么时候,我们睡着了;我别过脸,慢慢爬开,然后我感觉到他冷冷的手摸到我,这动作带着呵护,带着不经意,而不是被占有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