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今天,我们来来到了沼泽荒地,我认出这是罗马城四周的平原。作为庆贺,我的咳嗽又一次发作,最后止住的时候,我吐了一大滩血。一大滩。李·亨特呆在我身边,满是关切,又满是失望。在我痉挛的时候,他扶着我的肩膀,拿着在附近小溪里蘸湿的碎布帮我擦干净衣服,然后他问:“我能做些什么?”

“从田野里采些花,”我气喘吁吁道,“约瑟夫·赛文就是这么做的。”

他气呼呼地转身离去。他没有意识到,甚至在我的热病和疲惫状态下,我讲的这些都是实话。

小车和疲惫的马儿穿越了罗马平原,现在痛苦的撞击和格格响声比先前更加厉害了。午后时分,我们在路上遇到些马的骨骸,然后是一家破旧客栈的废墟,接着是一条长满青苔的庞大栈道的遗迹,最后是一根根柱子,就好像是一根根钉立在那的白色棍棒。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啊?”亨特问,他没有意识到那古老的短语中带着的讽刺意味。

“强盗的残骸。”我实话实说。

亨特盯着我,似乎我的头脑已经向疾病俯首称臣了。也许吧。

之后,我们爬出罗马平原的荒野,瞥到远远的田野中闪现着一点红色。

“那是什么?”亨特问,语带殷切,又怀着希望。我知道他随时希望看见人,或者在之后看见一个运行着的远距传送门。

“红衣主教,”我回答道,我说的是实话,“狩猎鸟。”

亨特接入他可怜的残废通信志。“红衣主教是只鸟。”他说。

我点点头,朝西望去,但是那红点已经消失了。“也是牧师,”我说,“你瞧,我们正在朝罗马前进。”

亨特朝我皱皱眉,他第一千次地想要在自己通信志的通讯波段与谁取得联系。下午很安静,除了桅图拉的木轮子有节奏的叽嘎声和远处鸣禽的啼啭。也许,是红衣主教?

夜晚的最初一抹红光触摸到云彩时,我们来到了罗马。小车摇晃着隆隆行进,穿过拉特兰大门,我们几乎是立即就看见了罗马圆形大剧场,上面长满了常春藤,显而易见已经成了成千上万鸽子的栖息地,但是这真实的景象比废墟的全息像要令人印象深刻得多。它矗立在这,不是在什么环绕着巨大生态建筑的战后城市的污秽区域内,而是与周遭一簇簇小屋和空旷田野形成了强烈对比,那就是城市抵达尽头,乡村起步的地方。我能看见远处的罗马……稀稀拉拉的屋顶和小小的废墟,坐落在传说中有名的七山之上。但是在这儿,罗马圆形大剧场统治了一切。

“老天,”李·亨特低语道,“这是什么东西?”

“强盗的残骸。”我慢慢说道,很怕会再次引起那可怕的咳嗽。

我们继续往前走,马蹄得得,穿过十九世纪旧地罗马的荒芜街道,夜幕将我们重重包围,光线暗淡下去,鸽子在这个“永恒之城”的穹顶和屋顶上盘旋。

“其他人都到哪去了?”亨特小声说道。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恐惧。

“他们不在这儿,因为用不到他们。”我说。我的声音在城市街道的昏暗山谷中听上去尖锐刺耳。现在轮子行驶在了鹅卵石上,跟我们刚脱逃的胡乱岩石大路比起来,这也没平稳多少。

“这是什么刺激模拟么?”他问。

“停车。”我说道,听话的马儿停下脚步。我指着水沟边上的一块大石头,对亨特说,“踢踢那块石头。”

他朝我皱了皱眉,但还是走了下去,走到石头面前,狠狠地踢了一脚。一大群鸽子被亨特咒骂的回响声惊醒,呼啦啦从钟楼和常春藤中朝天际飞去。

“你已经跟约翰逊医生一样,证明了这些事情是真实的,”我说,“这不是刺激模拟,也不是梦境。准确说来,它只不过是我们的余生。”

“他们为什么要带我们来这里?”首席执行官的助手问道,他仰望天空,似乎众神正在褪色晚云形成的蜡笔画栅栏上侧耳倾听,“他们想要什么?”

他们想要我死,我想,在明白了这个事实后,我感觉有谁给我当胸来了一拳。我慢慢呼吸,避免咳嗽发作,但我感觉到痰液在我的喉咙里沸腾冒泡。他们想要我死,他们想要你在旁观看。

母马继续它漫长的拖拉,行进到下一个狭窄的街道时,它朝右拐了个弯,然后又是个右拐,继而进入一条宽敞的大道,大道上布满了阴影和我们经过时发出的回声。最后,我们停在了一段巨大阶梯的顶部。

“到了,”我一面说,一面挣扎着走出马车。我的腿在抽筋,胸脯疼痛,臀部酸疼。在我的脑中,出现了一首关于旅行欢愉的讽刺颂诗的开篇几句话。

亨特走了出来,跟我一样手足僵硬,他站在这庞大的分叉阶梯的顶端,双臂交叉,怒视着它们,仿佛它们是一个陷阱,或是什么幻象。“赛文,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我指着阶梯底下的一个露天广场。“西班牙广场,”我回答道。听到亨特叫我“赛文”,我突然感觉很奇怪。在我们经过拉特兰大门时,我就已经觉得这个名字不再属于自己了。或者,准确说来,是我的真名突然再次成了自己的了。

“过不了几年之后,”我说,“这些将被称作西班牙台阶。”我开始沿着右边的阶梯朝下走去。突然一阵晕眩向我袭来,我摇摇晃晃,亨特赶忙向前,抓住我的臂膀。

“你不能走路,”他说,“你病得太重了。”

我指着宽阔台阶对面的一栋斑驳陆离古老建筑的墙壁,那建筑面向广场。“不远了。亨特。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悦石的助手满面愁容地转向那建筑。“那是哪儿?我们为什么要去那儿?有什么东西在那儿等我们?”

听到他无意识使用到的谐音,听到这几句没多少诗意的话,我禁不住地笑了。我突然想象到一个画面——我们在漆黑的庞大建筑中熬过漫漫长夜,我教他使用强韵和弱韵中断的技巧,或者交互使用抑扬格和无重音抑抑格的乐趣,或者频繁使用扬扬格的自我放纵。

我开始咳嗽,停不住地咳嗽,最后将一大口鲜血喷溅在我的手掌和衬衣上。

亨特扶着我走下台阶,穿过广场。昏暗中,伯尔尼尼的船形喷泉发出潺潺的流水声。亨特在我手指的指示下,带我进入了漆黑的方形门口——西班牙广场26号的门口——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但丁的《神曲》,也似乎看见了那句“LASCIATE OGNE SPERANZA,VOICH'INTRATE”—— “入此地,汝当弃绝一切想望” ——就凿刻在门口冰冷的门楣上。

索尔·温特伯站在狮身人面像的入口,朝这世界挥舞拳头。夜幕降临,光阴冢的入口闪耀着璀璨的光辉,但他的女儿一去不返。

一去不返。

伯劳带走了她,把她新生的身体举在自己的钢铁手掌中,重新迈进了光辉,那光现在甚至在把索尔推离,就像某种可怕的从星球深处吹出的辉煌之光。索尔抵御着这股光之旋风,但它将他拒之门外,就像是失控的密蔽场。

海伯利安的太阳已经坠落,现在,一股冷风从荒野吹来。冷空气前线从山岭上滑下,向南方进军,它们也驱赶着沙漠上的风。索尔转身望着朱红之沙,它们被吹进了敞开的光阴冢那探照灯似的炫目之光下。

敞开的光阴冢!

索尔在冷冷的光辉下眯起眼,俯视着山谷,那儿,其它光阴冢闪烁着,就像淡绿的南瓜灯藏在它们的沙帘之下。光和长长的影子跳过山谷之地,头顶上的云朵已耗尽最后一点日落的色彩,夜幕伴着嚎叫的风声降临了。

有什么东西在第二座建筑——翡翠茔的人口处移动。索尔跌跌撞撞地跑下狮身人面像的台阶,回头朝入口看了一眼,那就是伯劳带着她女儿消失的地方,然后离开了台阶。他从狮身人面像的脚爪旁跑过,摇摇晃晃地沿着被风吹出的小径前进,朝翡翠茔跑去。

有什么东西正从卵形的入口慢慢走出,光阴冢发出的光束照出这东西的侧影,但是索尔还是看不清这是不是人,是不是伯劳。如果这是伯劳,他将会徒手把它抓住,摇晃它,直到它送回自己的女儿,或者拼个你死我活。

但那不是伯劳。

索尔现在可以看见那侧影是个人。那人踉跄前行,倚靠着翡翠茔的人口,似乎是受伤了,也许是累了。

是个年轻女子。

索尔想起半个多标准世纪前,瑞秋就是在这个地方,那年轻的考古学家在这研究这些人造建筑,从没想到过梅林症的命运正在等待着她。索尔总是想象着疾病被消去,自己的孩子得以获救,孩子再次正常长大,未来将会成为瑞秋的孩子恢复了她的生命。但是,如果瑞秋以进入狮身人面像的那个二十六岁的瑞秋返回,那将如何?

索尔耳边的筋脉重重地搏动着,震耳欲聋,他都已经听不见身边咆哮的暴风了。他朝那人影挥着手,现在那影子已经被尘土风暴遮得半隐半现了。

年轻女子也朝他招手。

索尔朝前奔出二十米,在光阴冢面前三十米处停了下来,他喊道:“瑞秋!瑞秋!”

年轻女子在轰鸣的光线下现出身影,她从入口处走离,双手合在脸上,喊着什么话,但是声音迷失在了风声中,她开始沿着台阶朝下爬。

索尔跑了起来,在一块石头上绊了一跤,路已经找不到了,他跌跌撞撞地摸索过山谷的地面,膝盖撞上一块低矮的大石头,但他毫不顾及疼痛,再次找到了路,跑到了翡翠茔的底部。那女子从锥形的扩散光线下现身。

就在索尔抵达台阶底部的时候,她跌倒了,索尔抱住了她,将她温柔地放在地面上。被风吹起的沙子刮擦着他的后背,时间潮汐让他们感觉天旋地转,那是眩晕和似曾相识的无形漩涡。

“是你,”她说,举起一只手,摸着索尔的脸,“这是真的。我回来了。”

“对,布劳恩。”索尔说,试图稳住自己的声音,他把布劳恩·拉米亚脸上纠结的卷发撩到一边,紧紧抱着她,一条手臂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让她的脑袋枕着,弓着后背,替布劳恩遮挡风沙。“没事了,布劳恩,”他柔声细语,保护着她,双眼闪着失望的泪花,但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没事了。你回来了。”

梅伊娜·悦石走上洞穴状战略决议中心的台阶,迈步走了出去,来到了走廊中,在那儿,长条的厚有机玻璃让人纵观从奥林帕斯山到塔尔锡斯高原的景象。遥远的下方暴雨如注,站在这个插入火星天穹几乎有十二公里高的制高点上,她能看见一阵阵的闪电和静电的幕帘,暴风雨正在高高的大草原上拖动着自己的脚步。

她的助手赛德普特拉·阿卡西也走了出来,来到了走廊中,静静地站在首席执行官身边。

“还是没有李和赛文的消息吗?”悦石问。

“没有,”阿卡西回答。这位年轻的黑人女士的脸被照亮了,那是来自家园星系的惨淡太阳光,也是来自底下闪电汇演的光线。“内核当局说,也许是远距传输器出了故障。”

悦石冷冰冰地笑道:“对。我问你,赛德普特拉,你记得我们这一生中发生过什么远距传输故障吗?环网的任何地方?”

“没有,执行官大人。”

“内核觉得他们完全不必跟我们玩阴的。显然,他们觉得他们能绑架想要的任何人,也不必负上任何责任。他们觉得我们在最后时刻太需要他们了。赛德普特拉,你知不知道?”

“知道什么?”

“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对了,”悦石摇摇头,转身开始沿着漫长的下降之路进入战略决议中心,“现在只剩十分钟不到的时间了,驱逐者将包围神林。我们下去和其他人呆着吧。我和阿尔贝都顾问的会见是不是就安排在会议之后?”

“对,梅伊娜。我觉得不……我是说,我们中有些人觉得和他们像那样直接见面的话,实在是太冒险了。”

悦石在踏入战略决议中心前停下脚步。“为什么?”她问,这次她的笑容是真心实意的, “你觉得内核也会让我和李和赛文一样消失吗?”

阿卡西张口想要说话,但是停住了,她举起了手掌。

悦石把手搭在年轻女人的肩膀上。“赛德普特拉,如果他们真这样做,那我就解脱了。但我想他们不会这样做的。事情已经走得非常远了,他们相信,没有谁可以做什么事来改变事情的进展。”悦石收回手,笑容褪去,“也许他们是对的。”

两人不再说话,她们走了下去,来到了等待着的战士和政客们围成的圈子中。

“时辰到了。”世界树的忠诚之音,赛克·哈尔蒂恩说道。

保罗·杜雷神父正沉浸在幻想中,现在被拉了回来。过去一小时里,他的绝望和灰心经由断念,变成了某种类似愉悦的东西。他想到,如此一来他就不会再有什么选择了,也不再需要履行什么职责了。杜雷坐在那沉默不言,就像是圣徒兄弟会领导者的老朋友。他望着神林的太阳西下,望着夜幕下星星点点慢慢增加的繁星和光线,但那些不是真正的星星。

杜雷一直在想,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圣徒竟然和他的人分开了,但是杜雷知道圣徒神学,他意识到缪尔的信徒将会在最神圣的平台上,在他们最神圣的巨树的最神秘的荫蔽处,独自面对这样一个可能毁灭的关键时刻。哈尔蒂恩在长袍的蒙头斗篷下偶尔会发出轻微的话语,杜雷意识到忠诚之音是在用通信志或者植入物和圣徒同伴交流。

虽然如此,这依然是等待世界末日的安宁之法,坐在这个已知银河的最高生命之树的顶端,聆听着温暖的夜风摩挲着无数的叶片,嘹望着繁星闪耀,双月在天鹅绒般的天穹中急速飞过。

“我们已经请求悦石和霸主当局不要抵抗,不要让军部战舰进入系统。”赛克·哈尔蒂恩说。

“这明智吗?”杜雷问。早先时候,哈尔蒂恩已经把天国之门的命运告诉了他。

“军部舰队尚未组编好,无法提供彻底的抵抗,”圣徒回答道,“不抵抗的话,我们的世界至少还有机会,他们会把我们作为非交战星球来对待。”

杜雷神父点点头,倾身向前,以便好好看看平台阴影中的高大身影。除了星光和月光,他们身下树枝上的柔和荧光球发出仅有的光芒。“但你还是欢迎这场战争。你们帮助伯劳教会当局引起了这场战争。”

“不,杜雷。不是战争。兄弟会知道这肯定是巨变的一部分。”

“什么巨变?”杜雷问。

“巨变,就是人类把他们的角色作为宇宙自然秩序的一部分,而不是把自己作为癌瘤的角色。”

“癌瘤?”

“那是一个古老的疾病——”

“对,”杜雷说,“我知道什么是癌瘤。但它怎么像人类了?”

赛克·哈尔蒂恩极为柔和的重音音调显得有一点激动。“我们遍洒在整个银河中,杜雷,就像癌瘤细胞遍布一个活体。我们繁殖,毫不顾及其他无数的生命形式。为了让我们繁荣昌盛,它们必须死或是被推在一边。我们清除跟我们竞争的智慧生命形式。”

“比如说?”

“比如希伯伦的赛内赛移情精。嘉登的湿地马人。杜雷,嘉登的整个生态系统都被破坏了,就为了让几千个人类殖民者能在那生活,而曾经有数百万原星生命在那繁荣兴盛。”

杜雷弯曲着一根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是地球化改造的缺陷之一。”

“我们没有改造旋转星,”圣徒紧接着说道,“但是那些雄伟的生命却被捕杀殆尽。”

“但是没人知道泽普棱是不是智慧生命。”杜雷说,连他自己都听出了自己口气中动摇的信心。

“它们吟唱,”圣徒说,“跨越数千公里的大气,它们以歌声的方式互相呼唤,那歌声之中包含着意义、爱、悲伤。但它们还是被捕杀得绝种了,就像旧地的巨鲸。”

杜雷交叉双臂。“我同意,这里面的确存在不公。但是如果想要纠正它,肯定会有更好的方式,而不必去支持伯劳教会的残酷哲学……不必让这场战争继续下去。”

圣徒的兜帽来回摇了摇。“不。如果这些仅仅是人类的不公,当然有其他的补救方法。但是,导致种族的毁灭和世界的抢掠的这许多病症……许多疯狂……其实是来自于罪孽的共生。”

“共生?”

“人类和技术内核的共生,”赛克·哈尔蒂恩的口气非常尖锐,杜雷还从没听过圣徒这样讲话,“人类和机器智能。哪个是另一个的寄生虫?现在,这共生体的两部分谁都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了。但这是一个罪恶的共生体,反自然的作品。甚至比那还要糟,杜雷,那是进化的死胡同。”

耶稣会士站起身,走到栏杆前。他举目眺望整个黑暗的树梢世界,它们就像夜晚的云巅铺展开来。“比起求助于伯劳和星际战争,肯定有其他更好的方法的。”

“伯劳是催化剂,”哈尔蒂恩说,“它是森林因过度人工种植而变得发育迟缓、得病时的清洁之火。虽然会有艰难时代,但是结果会是新生,各个物种都会发芽繁殖……不仅是其他地方,同时也是在人类自身的社会中。”

“艰难时代,”杜雷沉思道,“你们的兄弟会愿意眼睁睁看着十亿人死于非命,就为了实现这……剔除工作吗?”

圣徒握紧双拳。“不会的。伯劳只是警告。我们的驱逐者弟兄仅仅是要牢牢控制海伯利安和伯劳,以便打击技术内核。那就像是外科手术程序……摧毁共生体,让人类作为生命循环的独特伙伴重生。”

杜雷叹了口气。“没有人知道技术内核住在哪里,”他说,“驱逐者如何进行打击?”

“他们会的。”世界树的忠诚之音说道,但声音中缺少了片刻之前的自信。

“攻击神林是协议的一部分吗?”牧师问。

现在轮到圣徒站起身踱起步来了,他首先走到栏杆前,然后回到桌子旁。“他们不会攻击神林的。那就是我把你留在这儿的原因。之后你必须向霸主报告。”

“驱逐者会不会攻击,他们马上就会知道。”杜雷说,困惑不已。

“对,但他们不会知道为什么我们的世界会逃过一劫。你必须把消息带过去。把真相解释给他们听。”

“见鬼去吧,”保罗·杜雷神父骂骂咧咧道,“我已经厌倦当别人的信使了。你怎么知道这一切的?伯劳的到来?战争的缘由?”

“有预言——”赛克·哈尔蒂恩开口。

杜雷的拳头砸向栏杆。他该怎么解释某个生物的幕后操纵者——或者某股力量的作用者呢?他们,甚至能操纵时间!

“你会亲眼看到……”圣徒再次开口,似乎是为了为这话画上句号,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柔和声音,几乎就像是数百万隐藏着的人类叹了口气,然后轻轻呻吟着。

“老天,”杜雷说着,他朝西方望去,在那,太阳似乎从不足一小时前沉没的地方又升了起来。一股热浪摩挲着树叶,拂过他的脸庞。

五朵盛开的内卷蘑菇云爬出了西方的地平线,随着它们翻腾凋谢,黑夜变成了白天。杜雷本能地遮住双眼,最后他意识到,这些爆炸发生在极其遥远之地,虽然它们如同海伯利安的太阳般璀璨,但它们并不会弄瞎他的双眼。

赛克·哈尔蒂恩把兜帽朝后拉去,热风吹拂着他古怪的绿色长发。杜雷盯着这男人那硕长、瘦削、微微有点亚洲人风格的面貌,他意识到,眼前的这张脸上蚀刻着震惊。震惊,难以置信。哈尔蒂恩的兜帽中轻声发出通讯呼叫和兴奋之音的微语。

“锯岭和北海道上的爆炸,”圣徒小声自言自语,“核爆。来自轨道飞船。”

杜雷记起来,锯岭是接近外来者的一座大陆,离他们所在的这棵世界树不到八百公里远。他也想起来,北海道是一座神圣之岛,未来的巨树之舰在这里生长,并准备投入使用。

“意外?”他问,但没等哈尔蒂恩回答,天空就被闪耀的光线划破,二十多条战术激光、带电粒子束、聚变切割武器席卷在地平线上,一闪一闪,就像探照灯横扫过神林的世界树之顶。切割光束一路划过,火焰在它们的尾迹上喷涌。

随着一束百米宽的光束如同一团龙卷风跳跃着穿越离世界树不到一公里的森林,杜雷摇晃了一下身子。那古老的森林勃然起火,跃出一条十公里的火焰长廊,扑向夜晚的天穹。随着空气急速奔进为火暴助威,暴风开始咆哮着吹过杜雷和赛克·哈尔蒂恩。另一束光束从北划向南,一路穿袭,几乎离世界树咫尺之遥时,消失在了地平线。又一阵风头正劲的火焰和烟雾升向变幻莫测的繁星。

“他们保证过的,”赛克·哈尔蒂恩喘息道,“驱逐者弟兄保证过的。”

“你们需要帮助!”杜雷喊道,“快叫环网来紧急求助。”

哈尔蒂恩抓住杜雷的手臂,把他拉到平台的边缘。台阶又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下面的平台上,一个远距传送门正闪着微光。

“目前来的只是驱逐者舰队的先头部队,”圣徒在森林大火的巨声中喊道。烟灰弥漫在空气中,在炙热的余烬中飘动,“但奇点球随时会被摧毁。快走!”

“我不能抛下你一个人走,”耶稣会士喊道,但他确信自己的声音会淹没在暴风之声和可怕的噼啪声中。突然,东方仅几公里之外,等离子爆炸的完美蓝圈膨胀,向内爆裂,接着再次膨胀,发出冲击波的可见同心圆。在第一阵冲击波下,几公里高的巨树弯了,折了,他们的东侧勃然起火,万千树叶狂乱纷飞,加入到几乎接连不断的碎片之浪中,朝世界树急速涌来。在火焰圈之后,又一个等离子炸弹爆炸了。然后是第三个。

杜雷和圣徒从台阶上摔了下去,被冲击波推过低平台,就像人行道上的树叶。圣徒抓住一根燃烧着的缪尔木栏杆,不屈不挠地紧紧抓着杜雷的胳膊,使尽力气站起身,朝仍在闪光的远距传输器走去,就像一个斜着身子朝龙卷风行进的人。

此时,杜雷正半昏半醒,他恍惚感觉自己正被拉着。就在世界树的忠诚之音赛克·哈尔蒂恩把他拉到传送门的边缘时,杜雷使尽力气站起身。他抓住传送门的门框,虚弱地没法拖着自己走完最后一米。越过传送门前,他看见了他将永生难忘的事情。

许多许多年以前,就在他挚爱的索恩河畔的维勒风榭,年轻的保罗·杜雷站在悬崖顶,安然地躲在父亲的臂弯里,稳妥地藏在厚厚的混凝土掩体中,透过一扇狭窄的窗户,他瞧着窗外,四十米高的海啸奔向了他们居住的海岸。

而现在这海啸高达三公里,由火焰所造,似乎正以光速穿过森林的无能之顶,疾速朝世界树、朝赛克·哈尔蒂恩、朝保罗·杜雷跑来。海啸所经之处,无一幸免于死。它狂怒地越驰越近,越升越高,越来越近,直到火焰和声音湮没了世界和天空。

“不!”保罗·杜雷神父尖声叫道。

“快走!”巨树的忠诚之音喊道,就在平台、世界树树干、圣徒的长袍勃然起火时,他把耶稣会士推进了远距传送门。

就在杜雷连滚带爬进入的时候,远距传送门关闭了,在它收缩的时候,杜雷的鞋跟被割断。杜雷感觉到,就在他坠落的时候,自己的耳膜崩裂开来,衣服闷烧起来,后脑壳撞到了什么硬东西,然后再次坠人越发纯然的黑暗之中。

悦石和其他人看着,大家一个个噤若寒蝉,通过远距传输器转播信号,民用卫星将神林的死亡剧痛的景象传了过来。

“我们得马上把它炸掉,”辛格元帅在森林巨火的噼啪声中喊道。梅伊娜·悦石觉得自己听见了住在圣徒森林中的人类和无数树栖动物的尖叫。

“不能让他们靠近!”辛格喊道,“我们手中只有遥控物来引爆奇点球。”

“好。”悦石说,她嘴唇嚅动了一下,但是没听见任何话语。

辛格转身朝一名军部太空上校点点头。上校碰了碰他的战术面板。燃烧的森林消失了,巨大的全息像完全黑去,但是不知怎的,尖叫的声音仍不绝于耳。悦石终于明白,那是她耳朵里的热血之声。

她转身面对着莫泊阁。“多久……”她清清嗓子,“将军,离无限极海受到攻击还剩多长时间?”

“三小时五十二分,执行官大人。”将军说。

悦石转身朝威廉·阿君塔·李这名前任指挥官看去。“少将,你的特遣部队准备好了吗?”

“一切就绪,执行官大人。”李的黝黑皮肤下一片惨白。

“一共有多少艘执行攻击任务的舰船?”

“七十四艘,执行官大人。”

“你会将他们全部从无限极海击退,对不对?”

“就在欧特云中,执行官大人。”

“很好,”悦石说,“少将。你做得非常好。”

年轻人把这句话看作是敬礼的暗示,转身离开房间。辛格元帅凑向前,在范希特将军耳边耳语了几句。

赛德普特拉·阿卡西朝悦石凑过来说道:“政府大楼保安报告说,有人刚刚传送进受保护的政楼终端,使用的是过时的优先访问代码。他受伤了,已被带到东侧楼的医务室。”

“李?”悦石问,“赛文?”

“不,执行官大人,”阿卡西说, “来自佩森的牧师。保罗·杜雷。”

悦石点点头。“等我同阿尔贝都的会谈完毕之后,我就去看他,”她对助手说。然后,她向大家宣布道,“我们已经看见了这些,现在,如果大家没有别的什么要说的,那我们就休会三十分钟。三十分钟后重新集会,我们来讨论阿斯奎斯和伊克塞翁的防御工作。”

大家站起身,目送首席执行官和她的扈从迈进永久的导连传送门,进入政府大楼,一列人钻进远处墙上的一扇门中。悦石从眼前消失后,争论和震惊的吵嚷声又恢复了。

梅伊娜·悦石坐在她的皮椅中,闭上双眼,过了正正好好的五秒钟时间,眼睛再度睁开,那群助手依然站在那儿,有些看上去如坐针毡,有些看上去殷切异常,所有人都在等她的下一句话,她的下一句命令。

“出去吧,”她轻声说,“快,花几分钟休息一下。花十分钟放松放松筋骨。接下来的二十四到四十八小时内,可没多少休息时间了。”

大家鱼贯而出,有些人似乎濒于抗议边缘,其他人则濒于虚脱边缘。

“赛德普特拉,”悦石说,年轻的女人走回办公室,“在我的私人护卫里挑两个,给刚来的牧师杜雷派去。”

阿卡西点点头,在她的传真台上作了个笔记。

“政治局势怎么样了?”悦石问,揉了揉双眼。

“全局已经乱作一团,”阿卡西说,“发生了内讧,但是他们还没有汇集成实际的反对力量。但议院就完全是两码事了。”

“费尔德斯坦?”悦石说,提到了来自巴纳之域的愤怒议员。离巴纳之域受到驱逐者攻击还剩四十二小时。

“费尔德斯坦,柿沼,彼得斯,撒本斯多拉芬,李秀……甚至连苏黛·谢尔也在叫着要你下台。”

“那她丈夫呢?”悦石想起了议院中最有影响力的科尔谢夫议员。

“目前还没有科尔谢夫的消息。公共和私人的都没有。”

悦石的拇指指甲敲击着自己的下嘴唇。“赛德普特拉,你觉得我们这届政府在被不信任投票弹劾下来之前,还有多长时间的任期?”

阿卡西,悦石共事过的最机敏的政治家回了她顶头上司一眼。“至多七十二小时,执行官大人。他们在投票。暴徒还不知道自己是暴徒。有人得为发生的一切付出代价。”

悦石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七十二小时,”她喃喃道,“时间够多的了。”她抬起头笑道,“就这样吧,赛德普特拉。你也去休息休息。”

助手点点头,但是她的表情显露出她对这一提议的真正想法。门在她身后关上后,书房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

悦石坐着思考了片刻,单拳托腮。然后对着墙壁说道:“请叫阿尔贝都顾问过来。”

=十秒后,悦石宽桌对面的空气蒙上了迷雾,闪着微光,最后凝固住了。技术内核的代表看上去依然俊俏,短短的灰发在光线下闪烁,他那坦率、正直的脸庞呈现出健康的古铜色。

“执行官大人,”全息投影像开口道,“顾问理事会和内核预言者将继续为你们效劳,在这大难——”

“阿尔贝都,内核在哪儿?”悦石打断道。

顾问的笑容毫不抖动。“对不起,执行官大人,你说什么?”

“技术内核。到底在哪儿?”

阿尔贝都那好好先生的脸庞露出一丝疑惑,但没有敌意,没有什么显著的情感反应,除了一片茫然的助人为乐表情。“执行官大人,你肯定知道,自从内核隐退以来,我们的政策一直维持着不要暴露……啊……技术内核物理元件的所在地。换句话说,内核不在任何地方,自从——”

“自从你们生活在数据平面和数据网的交感现实中,”悦石说,声音单调,“对,我已经听够这些废话了,阿尔贝都。我父亲以及我父亲的父亲都听够这一切了。我现在直截了当问你,技术内核在哪?”

顾问呆呆地摇了摇头,满脸歉意,就像一名大人又被小孩问了一个问了一千遍的问题。爸爸,天为什么是蓝色的?

“执行官大人,对这个问题,我完全无法以人类的三维坐标来回答。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内核……存在于环网内,也存在于环网外。我们在数据平面的现实中游动,你们称其为数据网,但是说到物理元件……你们祖先称之为‘硬件’的东西,我们觉得有必要——”

“有必要保密,”悦石替他说完了这句话。她交叉双臂,“阿尔贝都顾问,你有没有意识到,霸主中将会有好多人……数百万人……坚信内核……你们的顾问理事会……背叛了人类?”

阿尔贝都双手打了个手势。“执行官大人,那实在是令人遗憾。遗憾,但可以理解。”

“顾问先生,你们的预言者应该差不多是十全十美的。但你们却从没有警告过我们,驱逐者舰队会对世界造成毁灭。”

投影像英俊的脸庞上露出悲伤之情,表情极为令人信服。“执行官大人,我得提醒你,顾问理事会警告过你们,如果想将海伯利安引进环网,将会带来无规则的变数,甚至连理事会也无法归因。”

“但并不单单是海伯利安!”悦石叫道,她提高了嗓音,“神林被烧毁了。天国之门被熔成一堆渣。无限极海的脑袋正等着下一锤的攻击!如果顾问理事会不能预测如此规模的侵略,那还要你们有什么用?”

“我们的确预测到了和驱逐者发生战争的必然性,执行官大人。我们也预言了防卫海伯利安的重大危险。你必须相信我,把海伯利安加入到任何预言方程式,都将让安全性因素降低到——”

“好吧,”悦石叹了口气,“我想和内核的其他人谈谈,阿尔贝都。你们那难以辨认的智能阶级中拥有决策权力的人。”

“我向你保证,我代表了广大内核成员,在我——”

“对,对。但我想要和你们的……我想你们称其为神,我想和你们的一位神谈一谈。老辈人工智能中的一个。一个有影响力的神,阿尔贝都。我需要和他谈一谈,告诉我为什么内核绑架了我的艺术家赛文和我的助手李·亨特。”

全息像看上去大吃一惊。“我向你保证,执行官大人,我们四世纪的联盟在上,内核跟这不幸的失踪事件完全无关——”

悦石站起身。“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和你们的神谈一谈的原因。阿尔贝都,现在作担保都毫无意义了。如果我们两个种族想要活下去,那就是时候来一次坦率的会谈了。我说完了。”她的注意力回到了桌子上的传真台文件上。

阿尔贝都顾问站起身,点头道别,闪了闪,消失了。

悦石下了个命令,她的私人远距传送门出现了,她道出政府大楼医务室的代码,迈步朝里走去。就在触摸到能量矩形那不透明表面的刹那间,她停住脚步,想了想她正在做什么,她这一生中第一次在迈进远距传输器的时候感到了忧虑。

如果内核想绑架她,或者杀死她,那该怎么办?

梅伊娜·悦石突然意识到,内核掌握着每一个在环网作远距传输旅行的公民的生杀大权……包括所有有权有势的公民。李和赛伯人赛文并不一定是被绑架了,或是被传送到了什么地方……仅仅是因为脑子里一直把远距传输器想象成万无一失的运输工具,才让人下意识里觉得他们是到了什么其它地方。她的助手和高深莫测的赛伯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被传送……得无影无踪。成为蔓延进奇点的稀稀落落的原子。远距传输器不会对人和物进行“心灵传输”——这样的想法真是蠢透了——但是,相信这样一个在时空架构中打洞的装置,允许我们在黑洞“活板门”中穿行,这主意又如何聪明了呢?对她来说,相信内核会把她传送进医务室,这又有多蠢呢?

悦石想起了战略决议中心……三间庞大的房间,由永远活动的视像清晰的远距传送门导连……但归根结底还是三间房间,即使是在霍金驱动状态下,也至少被一千光年的真实空间、数十年的真实时间所分隔。每当莫泊阁和辛格或是其他从地图全息像走到标航线盘边上时,他们都跨越了时空的广袤深渊。内核想要摧毁霸主或者其内的任何人,他们只要动动远距传输器就行了,让目标发生一起小小的“错误”就行了。

见鬼去吧,梅伊娜·悦石走了进去,去见政府大楼医务室的保罗·杜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