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近乎荒唐的遗产 第十九章
第二天上午,火星使团抵达秘书长的官邸。谦逊的火星统治者迈克·史密斯一点儿也不担心这次旅行的目的。一路上,他享受得很。他们乘一辆租来的空中灰狗;迈克坐在航行舱里,一边是吉尔,一边是朵卡丝。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对路上的东西指指点点,迈克只管睁大眼睛东张西望。座位本来是供两人使用的,现在三人同坐,结果自然是增长亲近。他一手楼着一位姑娘,听着、看着,试图灵悟,即使在水下十英尺也不可能更开心了。
这是他头一回看到地球的文明。从“胜利者号”到贝塞斯达医院的途中他什么也没看到;十天前他曾在出租车里度过了几分钟,却什么都无法灵悟。从那以后,他的世界一直局限在房子、游泳池、花园和绿树青草之间,连朱巴尔的大门都没出过。
但现在他已经很老练了。他理解了窗户,明白周围的这些泡泡是用来往外看的,而他所看到的就是城市。座位膝板上还滑出了地图,他在姑娘们的帮助下找到了自己在地图上的位置。人类竟然也知道地图,这是他新近才发现的。当他第一次灵悟人类的地图时,不禁感到一阵幸福的乡愁。比起他同胞的地图来,人类的地图静止不动、死气沉沉,但地图就是地图。从本质上讲,人类的地图和火星人的是一回事。他喜欢它们。
他能看到几乎两百英里的景色,大部分是乡村,蔓延在世界的首都周围。他品味着每一寸土地,极力灵悟。人类城市的规模和喧器让他吓了一跳,这与他的同胞建造的寺院-花园式的城市多么不同啊。在他看来,这样一座人类城市肯定转眼就会衰竭。它里头充塞着经验,哪怕是最荒凉的街区,也只有最强壮的灵老才能忍受,才能在沉思中灵悟其中堆叠的事件和情感。在家乡的时候,他自己也曾去过几座被遗弃的城市,那种感觉既不可思议又令人畏惧。后来,他的老师们灵悟到他还不够强壮,便禁止他继续参加这类活动。
他向吉尔和朵卡丝提了好些问题,由此灵悟了这座城市的年龄;它创建于两个多地球世纪以前。对他来说,地球的时间单位毫无意义,于是把它转换成了火星年和火星数字——一个完满三外加一个等待(3的‘次方+3的3次方=108火星年)。
多么可怕,却又多么美丽!唔,这些人肯定正准备放弃这座城市,任它自由思索,然后在压力下崩溃、化为虚无……可是,倘若仅仅从时间上来看,这座城市还不过是个蛋。
迈克期待着一两个世纪之后能重回华盛顿,走在它空旷的大街上,极力同它无尽的痛苦与美丽亲近。如果那时的他足够强壮的话,他一定会如饥似渴地灵悟,直到他成为华盛顿而城市成为他自己。在他有能力赞美、珍爱这座城市巨大的苦痛之前,他必须成长、成长、不断成长。他把这个念头储存起来。
路上有好多车辆都临时改变了路线(迈克并不知道,造成这种局面的正是他自己),灰狗的司机转向东方,迈克于是看见了大海。
吉尔不得不告诉他那是水,朵卡丝补充说那是大西洋,并在地图上把它的轮廓指给他看。迈克还是个巢仔时就知道,那个离太阳稍近的星球几乎完全被生命之水覆盖着,近来他又发现这些人几乎是心不在焉地接受了这份丰饶。火星人有个传统理论(他花了很大力气才灵悟),水之仪式并不需要水;水象征着本质,美丽但并非必须。可现在,他发现抽象的理论和物理现实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大西洋让他心中充满敬畏,几乎让他立即进入闭缩状态。吉尔不得不用最严厉的语气呵斥道:“迈克!不许!”迈克切断了自己的情感,把它储存起来。他盯着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汪洋,试着丈量它,直到脑袋嗡嗡直响,充满了3、3的幂,以及幂的幂为止。
他们在秘书长的官邸降落。朱巴尔大声道:“记住,姑娘们,把他四面围起来,需要用到高跟鞋和胳膊肘的时候千万别犹豫。安妮,虽然你穿着公证官大氅,但人家挤你的时候一样可以踩上一脚。对吧?”
“别瞎操心了,老板。没人会来挤公证官的。再说我的鞋跟尖着呢,体重也比你强。”
“好吧。杜克,赶紧把拉里和车子打发走。”
“灵悟了,老板。别那么神经质。”
“我爱怎么神经质就怎么神经质。咱们走。”哈肖、本·卡克斯顿还有四个姑娘和迈克都下了车;灰狗重新起飞。停机坪没有挤得水泄不通,但也远不是空空如也。一个男人走上前来,热情洋溢地说:“哈肖医生吗?我是汤姆·布拉德利,秘书长的高级执行助理。你现在应该去秘书长的办公室,他要在会谈开始前会见你。”
“不。”
布拉德利眨巴眨巴眼睛,“我想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这是秘书长的指示。哦,他说史密斯先生也可以跟你一起去,我是说火星来客,没关系的。”
“不。我们要去会议室,找人带路。与此同时,我有件差事给你。米丽安,那封信。”
“可是,哈肖医生——”
“我说了,‘不!’你必须马上把这封信交给道格拉斯先生,然后把他的收条带给我。”哈肖接过米丽安递来的信封,在封口签下名字,又在签名上按了个拇指印,这才交给布拉德利,“告诉他马上看——在会议开始之前。”
“但秘书长希望——”
“秘书长希望看到这封信。年轻人,我是天生的透视眼,我可以预言,假如你送信时耽搁了时间,明天咱们就不会在这儿看到你了。”
布拉德利喊了声:“吉姆,你来负责,”随即拿着信离开了。朱巴尔舒了口气。那封信花了他不少工夫;昨晚的一多半时间,他和安妮都在一遍遍地打草稿。朱巴尔希望达成公开的协议,但他并不想让道格拉斯乱了阵脚。
有人接受了布拉德利的命令走上前来。机灵、年轻、野心勃勃。朱巴尔一眼看出,这准是个被权势吸引、甘心替当权者干脏活的那种家伙。只见他微微一笑:“在下吉姆·桑弗斯,医生,是长官的新闻秘书。从现在起,我就是你们的挡箭牌了,替你们安排媒体采访之类。很抱歉会议室还没准备好;最后一分钟我们又搬到了一间更大的屋子里。我看我们可以——”
“我看我们可以去那间会议室,立刻就去。”
“医生,你不明白。他们还在布线什么的,那间屋子里挤满了记者,而且——”
“很好,我们还可以顺便跟他们聊聊。”
“不,医生。上头指示我——”
“小子,你可以拿着你的指示,把它们叠得方方正正的——然后塞进你的臀部。我们来这儿只有一个目的:参加一个公开的会议。假如会议没有准备好,我们就会见媒体——在会议室里见。”
“可是——”
“你想让火星来客一直站在这么大风的房顶上吗?”哈肖抬高噪门,“难道这儿就没有一个脑子够使的人领我们去会议室?”
桑弗斯咽口唾沫,“跟我来,医生。”
会议室里乱哄哄的,塞满了记者和技师,但也还有一张椭圆形的大桌,几张小一点的桌子和许多椅子。大家发现了迈克,任桑弗斯连声抗议也没法让人群退后半步。迈克的亚马逊女战士们护送他来到大桌前;朱巴尔让朵卡丝和吉尔分别坐在他两侧,又安排公证官和米丽安坐在他身后。之后他便不再阻止提问或是拍照。迈克已经预先知道人家会做许多奇怪的事,朱巴尔警告过他不得贸然行动(比如让人或物消失、停止之类),除非吉尔要他那么干。
迈克严肃地面对着眼前的混乱;吉尔握住他的手,她的碰触让他安下心来。
朱巴尔巴不得人家照像,越多越好;至于提问他也毫不畏惧。通过一个星期的交流,他已经坚定了信念:除非有专家协助,随便哪个记者都别想从迈克嘴里掏出任何东西。迈克习惯照字面理解人家的意思,回答也以字面意思为限,所以,任何想向他打探消息的企图都注定是白费功夫。
对于大多数问题,迈克的回答都是:“我不知道。”或者,“抱歉?”
―个路透社的通讯员预见到迈克的继承人身份将会引发争议,于是想搞个突然袭击,不动声色地搞个行为能力测试,“史密斯先生?你对继承法了解多少?”
迈克知道自己还没有灵悟人类的财产概念,特别是有关遗赠和遗产的那部分。于是他来了个照本宣科。朱巴尔听出那是《伊利论遗产与遗赠》的第一章。
迈克一页又一页地背诵出自己读到的内容,精确之极,毫无表情。最后,整间屋子鸦雀无声,提问的人咽了口唾沫。
朱巴尔任他背下去,直到每个记者都对嫁妆和鳏夫产业、血亲和母系亲属、按家系继承和按人头分配有了深刻的了解,比他们这辈子想知道的多得多。过了好久,朱巴尔才开口道:“够了,迈克。”
迈克一脸迷惑,“还没完呢。”
“以后再说吧。还有人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一个《伦敦星期天》的记者跳出来,问了个符合刊物定位的问题:“史密斯先生,据我们了解,你喜欢女孩子。你吻过哪个女孩子吗?”
“是的。”
“喜欢吗?”
“是的。”
“有多喜欢?”
迈克几乎没有迟疑,“吻女孩是件好事,”他解释道,“比玩该死的扑克强多了。”
他们的掌声把他吓了一跳。但他能感觉到,吉尔和朵卡丝并不害怕;她们的心情很愉快,还在强忍着不发出那种他学不会的吵吵闹闹的声音。于是他也不再恐惧,静静等待着。
有人把他从更多的问题中解救出来,让他无比快乐: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一个侧门走了进来。“我的兄弟马哈迈德博士!”迈克激动得难以自持,开始说个不停——用的是火星语。
“胜利者号”的语言学家微笑着朝他挥挥手,一面快步向迈克跑来,一面用同样刺耳的声音回答着。两人继续用非人类的语言交谈,迈克急切地滔滔不绝,马哈迈德更慢些,声音听上去就像一头犀牛跟铁皮小屋较上了劲。
记者们任他们说了一会儿。广播记者拿出录音机,文字记者则把两人的对话注解为火星本土色彩。最后有人打断了他们:“马哈迈德博士!你在说些什么啊?”
马哈迈德用清晰的牛津口音回答道:“大部分时间我都在说‘说慢点,我亲爱的孩子一请慢点。’”
“那他说的又是什么?”
“都是个人隐私,对外人没有意义。老朋友之间的问候之类。”他继续说起来——说起火星语来。
迈克在向自己的水兄弟讲述自他们分别以来所发生的一切,好让他们彼此之间能够充分灵悟。但迈克在判断什么值得讲的时候用的完全是火星标准,所以他讲的主要是新的水兄弟和他们各自的味道……吉尔是柔和的……安妮是深广的……还有奇怪的朱巴尔,迈克至今没能充分灵悟,他时而像一个蛋,时而又像一位灵老,但其实两者都不是——还有海洋那无法灵悟的广袤——
马哈迈德没那么多好讲的。按照火星的标准,他遇到的事情要少得多:一次他并不感到骄傲的酒神狂欢,还有匍匐在华盛顿苏莱曼清真寺里度过的漫长一日,其结果他尚未灵悟,也不愿讨论。没有新的水兄弟。
没过多久,他打断了迈克,把手伸给朱巴尔。“你是哈肖医生吧。瓦伦丁·迈克尔认为他已经介绍过我了——至少按他的标准看是这样。”
哈肖一面握手一面打量对方。从粗花呢的昂贵便服到修剪过的灰色小胡子,这伙计一身“打打猎、开开枪、做做运动”的英国派头……偏偏皮肤黝黑,而且那鼻子的基因显然来自地中海东部。冒牌货。哈肖不喜欢冒牌货,他宁愿吃冷冰冰的玉米粑粑,也不要最完美的合成“牛腰肉”。
但迈克把他当朋友,那他就是“朋友”了,直到有别的证据证明相反的结论为止。
在马哈迈德看来,哈肖活脱脱是个博物馆里的“美国佬”标本:举止粗俗,衣着不看场合、过分随便,讲话粗声大气,多半愚不可及,几乎肯定是个乡巴佬。还是个专业人士——这就更糟了,因为在马哈迈德博士看来,美国的专业人士个个缺乏教育、心胸狭窄,顶多算是技术工人。他对美国的一切都有无穷无尽的厌恶。他们那不可思议的多神教巴别塔,他们的烹饪,(烹饪,哈!!),他们的举止,他们杂交的建筑和恶心的艺术,还有他们盲目、自大的信念:尽管他们的太阳早已西下,却依旧自以为高人一等。还有他们的女人。特别是他们的女人:不知谦逊、武断自负,可那些节食过分的胴体偏偏又让他心猿意马,不由得联想到天国的尤物。其中四个眼下包围着瓦伦丁·迈克尔,可这次会议明明应该是男人的事儿——然而,瓦伦丁·迈克尔把他们介绍给了他,包括那几个在这种场合中不该出现的女性生物。他自豪而急切地称他们为水兄弟。这样一来,马哈迈德就对他们有了义务,这种义务甚至超过他对自己堂兄弟所应尽的责任。马哈迈德是通过直接观察火星人来理解水兄弟这一概念的,他不需要胡乱翻译成什么“等价”,什么“与同一件事相等的东西彼此之间也相等”。他见过身在家乡的火星人;他知道他们有多贫穷(按照地球上的标准);他浅尝过他们的文化财富(由此约略猜到了其深邃程度);同时也灵悟了火星人赋予人际关系的绝对价值。
好吧,没有别的办法。他与瓦伦丁·迈克尔分享过水,现在他必须证明自己的朋友没有错看了他……但愿这些美国佬不完全是些暴发户。
于是他热情地微笑了,“瓦伦丁·史密斯向我解释过——而且非常自豪,说你们都与他分享着——”(马哈迈德说了一个火星词。)
“什么?”
“水兄弟的情谊。”
“灵悟了。”
马哈迈德对此十分怀疑,但没露声色,“既然我与他也有这样的关系,我必须要求大家把我也视为自家人。我知道你的名字,医生,还猜到这位一定就是本·卡克斯顿先生——我在你的专栏上见过你的照片,本·卡克斯顿先生——现在让我看看我有没有认出年轻的小姐们。这位一定是安妮了。”
“没错,但她现在穿着公证服。”
“是的,当然。我过后再向她致意。”
哈肖把其他人介绍给他。吉尔吓了他一跳。这姑娘竟然用水兄弟之间的敬语同他打招呼。虽然声调比任何火星人都高了三个八度,但火星人那种嗓子发炎似的语音却分毫不差。吉尔已经理解了百来个单词,其中一打还能说。这一个词她更是了然于心,因为她每天都要听到、用到好几次。
马哈迈德博士瞪大了眼睛。或许这群人并不只是些没受过割礼的蛮子……说到底,他的小朋友迈克的确有很强的直觉。他立即向吉尔道出符合水兄弟礼仪的回答,并俯身亲吻她的手。
吉尔看出迈克被逗乐了。一个水兄弟要回应马哈迈德的话一共有九种方式,她哑着嗓子,尽力挤出了最短的一种。可她并没有灵悟它的意思。如果能按人类生理在英语里为这句话找出一个最接近的对应意思,她是绝对不会把这个意思当众讲出来的,更别说是一个刚刚认识的男人!
马哈迈德理解这话,他接受了它的象征意义,而不是它(对人类而言绝不可能的)字面上的意思,并且做出了正确的回答。吉尔已经山穷水尽;她压根儿不明白对方说了什么,即使要她用英语回答也办不到。
但她灵机一动。桌上放了许多水罐,每隔一段距离一个,周围还有一堆杯子。她拿来一个水罐和一个大玻璃杯,将水杯注满。吉尔看着马哈迈德的眼睛,真诚地说:“水。我们的巢是你的。”她润湿了嘴唇,然后把杯子递给马哈迈德。
他用火星语回答了她,发现对方并不理解,于是翻译道:“分享水者分享一切。”他抿了一口,正准备交还杯子,突然反应过来,转而把杯子递给哈肖。
朱巴尔道:“我不会火星语,孩子,但谢谢你的水。愿你永不干渴。”他喝掉了三分之一,“啊!”杯子到了本手里。
本·卡克斯顿注视着马哈迈德,郑重地说:“增长亲近。靠了生命之水,我们增长亲近。”他啜了一口,把它递给朵卡丝。
尽管人家已经做出了榜样,朵卡丝仍然有些犹豫。“马哈迈德博士,你确实了解这对迈克有多严肃吧?”
“是的,小姐。”
“唔……对我们也一样。你明白吗?你……灵悟?”
“我充分地灵悟……否则我会拒绝的。”
“好的。愿你永远开怀畅饮。愿我们的蛋分享一个巢。”泪水从她脸上滑落;她喝过水,匆忙将杯子递给米丽安。
米丽安低声道:“别哭了,姑娘。”然后对迈克说,“我们以水欢迎我们的兄弟。”接着她转向马哈迈德,“巢、水、生命。”她喝下水,“我们的兄弟。”她将杯子交给了他。
马哈迈德喝光了杯里的水,用阿拉伯语说:“‘如果你们与他们合伙,那么,他们是你们的兄弟。’”
“阿门。”朱巴尔应道。
马哈迈德博士飞快地瞅了他一眼,决定还是不要问他是不是真的听懂了;他担心自己会控制不住,流露出内心的困惑与疑虑。这里可不是显露怀疑的地方。但无论如何,他感到灵魂深处有股暖意,水仪式总有这样的效果……尽管它散发着异端的味道。
他的思绪被匆匆赶来的礼宾副官拦腰斩断。“你是马哈迈德博士?你的位置在那一头,博士。跟我来。”
马哈迈德微微一笑。“不,我的位置在这儿。朵卡丝,我可以拿把椅子来,坐在你和瓦伦丁·迈克尔之间吗?”
“当然,博士。我给你挪个地方。”
礼仪副官险些跺起脚来。“马哈迈德博士,拜托!座位已经安排好了,你该坐在屋子的另一头!秘书长随时会到,这地方却塞满了记者,还有天知道别的什么人……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那就到别处办去吧,小家伙。”朱巴尔提议道。
“什么?你是谁?你在名单上吗?”说着,他忧心忡忡地瞅了瞅座次表。
“你又是谁?”朱巴尔回答道,“总领班吗?我是朱巴尔·哈肖。要是名单上没有我的名字,你大可以把它撕掉了事。听着,小鬼,如果火星来客想要马哈迈德博士坐在他身边,那就没什么好商量的。”
“但他不能坐在这儿!会议桌周围的位置是为联邦部长、代表团首脑、高等法官这一级别的人预留的。如果还有别的大人物要来,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把他们塞进来了。还有火星来客,当然。”
“当然。”朱巴尔附和道。
“再说,马哈迈德博士理当坐在秘书长附近,在他背后,好随时翻译。我必须指出,你这可不是在帮我们的忙。”
“我会帮忙的。”朱巴尔一把扯过对方手里的纸,“呣……让我看看。火星来客要坐在秘书长的对面,他现在正好就在那儿。然后——”朱巴尔拿起一支铅笔,向座次表发起了进攻,“——这一半,从这儿到这儿,属于火星来客。”朱巴尔画了两个括号,用又黑又粗的弧线把它们连接起来,又把本来安排在桌子这一边的名字通通划掉,“这就帮你干了一半的活……因为我们这边的人我自己会安排。”
礼仪官惊得哑口无言。他嘴巴开开合合,只发出些含糊的声响。朱巴尔温和地看着他,“还有什么问题吗?哦——我忘了签字盖章。”他在自己所作的修正下面潦草地写上:瓦·迈·史密斯,朱·哈肖代。“跑步走,孩子,把这给你的长官。让他去査手册,看看关于友好星球首脑的正式访问是怎么规定的。”
那人张开嘴——然后转身离开,甚至没停下来把嘴合上。不一会儿,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一个年纪稍大的人身后走了回来。新来的人用一种废话少说的态度道:“哈肖医生,我是礼宾司长拉许。你当真需要主桌的一半地方吗?据我了解,你的代表团人数不多。”
“这跟那个没有关系。”
拉许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转瞬即逝。“恐怕跟那个很有关系。为了多挤出些位置,我已经黔驴技穷了。最高级别的官员中,几乎每个人都决定出席。假如你还有更多人员需要安置——尽管我实在希望你能提前通知我——我可以让人在为史密斯先生和你本人预留的两个座位之后放一张桌子。”
“不。”
“恐怕必须如此。我很遗憾。”
“我也一样——为你遗憾。因为,假如主桌不留出一半给火星,我们就走人。告诉秘书长,你对火星来客不敬,把他的会谈搞砸了。”
“你肯定不是当真的吧?”
“你没听明白?”
“唔……这个,我还以为你在开玩笑。”
“我可开不起玩笑,孩子。史密斯要么是另一个星球的首脑,前来正式拜会这个星球的首脑——这就意味着他有权享受所有最高规格的礼遇;要么他就只是个普通游客,无权享受任何官方待遇。你没法两样都占全了。看看你周围,数数你所谓的最高级别官员,再来猜猜看,要是他们以为史密斯不过是个普通游客,这些人到底会不会出席?”
拉许缓缓地说:“这种事还没有先例。”
朱巴尔哼了一声,“我看见环月共和国代表团的团长也来了。把你那句没有先例的话跟他说说,然后赶紧闪!——我听说他脾气不大好。不过,孩子,我是个老头子,昨晚休息得也不好,我犯不着教你怎么干你的工作。告诉道格拉斯先生我们另找时间跟他见面……等他作好准备,能够恰当地接待我们的时候。走吧,迈克。”他开始痛苦万分地从椅子上欠起身来。
拉许急急忙忙地阻止道:“不,不,哈肖医生!我们会腾出这半边桌子。我会——唔,我会想想办法。它是你的了。”
“这就好多了。”哈肖保持着准备起立的姿势,“不过火星的旗帜在哪儿?还有仪仗呢?”
“恐怕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直来直去地说英语也能碰上这么多麻烦,我这辈子还是头一次遇见呢。听着——你看见秘书长的座位后头那面联邦旗帜没有?这边怎么没有?我是说火星的?”
拉许眨巴眨巴眼睛。“我必须承认,我们对这个毫无准备。我不知道火星人也用旗帜。”
“他们不用。不过你也没办法给咱们变出他们在国际交流时搞的那一套呀。(我也办不到,小伙子,不过这和那个没关系!)所以让我给你指条明路。一张纸,米丽安——好了,像这样。”哈肖画了个长方形,在里头勾勒出人类用来代表火星的传统符号,一个圆圈,一支从圆心射往右上方的箭,“底色用白色,火星的徽章用红色。当然啰,本来该用丝线来绣,不过临时的嘛,凑合凑合就行。找张白布单,摘点颜料,随便哪个童子军都能弄好。你当过童子军吗?”
“唔,有些日子了。”
“很好,你知道童子军的座右铭是什么?。现在来说说仪仗。秘书长进来的时候,你准备奏《和平至上》吗?”
“哦,这是必须的。”
“那么之后你肯定要奏火星的赞歌了。”
“我看不出这怎么可能。即使真有一首火星赞歌……我们手里也没有啊。哈肖医生,讲讲道理吧!”
“听着,孩子,我正在讲道理。我们来这儿本来准备参加一场小型的非正式会议,结果却发现你们把它变成了一个马戏团。好吧,如果你要的是马戏团,那你就得有大象。我们知道你奏不出火星音乐,就好像拿锡口哨的男孩奏不出交响乐一样。但你总可以奏交响乐吧——《九星交响曲》。灵悟没?我是说,懂我意思吗?从火星一章开始时剪辑;放接下来的部分……至少放几个小节,直到大家听出那是什么曲子。”
拉许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对呀,我想这没问题。不过,哈肖医生,即使经过这样的变通,恐怕我也不能保证什么。我——我不认为我有这个权力。”
“或者这个胆量。”哈肖讽刺道,“好吧,反正我们也不想要马戏团。告诉道格拉斯先生,我们会等到他不那么忙的时候再来。跟你聊天很愉快,孩子。下次我们来的时候,会到秘书长办公室跟你打个招呼——如果你那时还在的话。”他又一次上演了全套“我衰老虚弱没法轻易站起来”的戏码,动作缓慢,似乎相当痛苦。
拉许喊道:“哈肖医生,请别走!呃……在我通知上头一切就绪之前,秘书长是不会来的。所以,我去看看我能做点什么,行吗?”
哈肖咕哝着放松下来。“随你便。但既然你已经来了,那还有一件事。刚才我听到一阵骚动。从我听到的情况看,是‘胜利者号’的几个船员想进来。他们是史密斯的朋友,让他们进来吧。我们会安置他们的,正好填上桌子这边的位置。”说完,哈肖叹息着揉了揉腰。
“好的,先生。”拉许僵硬地答应一声,离开了。
米丽安耳语道:“老板,是不是前天晚上拿大顶的时候扭了背?”
“安静,姑娘,不然让你尝尝鞭子。”朱巴尔满意地四下瞅了瞅。高官们还在不停地往房间里拥。他告诉道格拉斯说希望进行“小型的非正式会谈”,其实他心里明白,对于手握权力和追逐权力的人而言,和火星代表团见面,就像明火对飞蛾一样难以抵挡。而现在,迈克会被这些地球大酋长们当作一位统治者看待(他可以肯定)——而且就在整个世界的眼皮底下。今天之后,看他们还敢把这孩子撵得到处躲!
桑弗斯正在驱赶记者,而那位不幸的礼宾副官则战战兢兢,像个紧张的小保姆。这场抢座位游戏该他负责,却发现座位太少,大人物又太多,而且不断往屋里拥。朱巴尔看得出来,道格拉斯根本没打算在十一点之前开始会谈;还有,除他们之外,其他所有人都收到了会议何时开始的通知。之所以故意让朱巴尔来得早些,完全是为了那次被他拒绝的私下会面。好吧,这次延迟正合朱巴尔的心意。
东方联盟的领袖走了进来。这位孔先生主动放弃了担任他本国使团的团长,所以严格说来,他的身份只是参议员而已。不过礼宾副官却扔下手头的一切赶了过去,将道格拉斯的首要政敌安排在为秘书长预留的座位旁边。朱巴尔对此并不吃惊,这正好印证了他的看法,道格拉斯不傻。
“胜利者号”的随船医生纳尔逊大夫同飞船船长范特龙普一道走了进来,迈克高兴地跟他们打起了招呼。朱巴尔也很满意,迈克总算有了点事干,不用再在照相机下傀儡似的坐着一动不动了。朱巴尔也趁这机会重新安排座位。他让迈克坐在秘书长正对面,自己则坐在迈克的左手边。在这个位置上,他能随时触碰迈克。迈克对人类的举止一头雾水,于是朱巴尔给他设计了几个难以察觉的暗号,有了它们,就算是一匹马也能完成盛装舞步了——“起立”、“坐下”、“鞠躬”、“握手”——唯一的区别在于迈克不是马,他只训练了五分钟就做到了完美无瑕。
马哈迈德从船员们中间来到朱巴尔身边。“医生,船长和大夫也是咱们兄弟的水兄弟,瓦伦丁·迈克尔希望再次举行仪式予以确认,我们所有人一起。我告诉他先等等。你同意吗?”
“啊?是的,当然。这儿人太多了。”该死的,迈克究竟有多少水兄弟?”或许你们三位可以在我们离开时跟我们一道走?咱们可以吃点东西,私下谈谈。”
“这是我的荣幸。我敢肯定他们俩也一样愿意。”
“很好。马哈迈德博士,我们年轻的兄弟究竟有多少水兄弟?还会有别人出现吗?”
“没别人了。至少‘胜利者号’上没有。”马哈迈德决定不提出对应的问题?,因为他不愿让对方知道,刚才发现迈克的水兄弟规模竟如此之大时,他究竟有多么惊慌失措,“我去告诉斯温和老头子。
哈肖看见罗马教皇的大使走进来,坐在主桌旁,不由暗自微笑起来。让那个驴头驴脑的拉许瞧瞧这次会议有多正式吧!有人拍了拍哈肖的肩膀,“这是火星来客的位置吗?”
“是的。”哈肖道。
“我是汤姆·布恩,布恩议员。我带来了大主教迪格比给他的口信。”
朱巴尔将大脑皮层调到紧急状态下的高速运转状态。“我是朱巴尔·哈肖,议员——”他向迈克打出起立握手的信号,“——这位就是史密斯先生。迈克,这位是布恩议员。”
“你好吗,布恩议员。”迈克展现出舞蹈学校那种完美的礼仪,然后饶有兴味地望着布恩。人家已经让他明白,“议员”这个词虽然看上去与“灵老”是同一个意思,但两者其实并非一回事;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对“议员”很感兴趣。他想,看样子,自己还没能灵悟。
“我很好,谢谢你,史密斯先生。我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这场狂欢大会似乎马上就要开始了。史密斯先生,迪格比大主教派我向你发出邀请,他以个人的名义邀请你参加新启示教在天使长弗斯特礼拜堂举行的礼拜仪式。”
“抱歉?”朱巴尔插了进来。“议员,你知道,这里的许多东西——所有东西——对火星来客而言都是闻所未闻的。不过史密斯先生恰好在立体电视上看到了你们的一次礼拜——”
“那不一样。”
“我知道。他对贵教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还提了不少问题——很多我都无法回答。”
布恩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不是信徒?”
“我必须承认我不是。”
“你也一起来吧。罪人总是有希望获救的。”
“谢谢你,我会的。”(我当然要来,朋友!我可不会让迈克一个人走进你们的陷阱里!)
“下个星期天。我会告诉迪格比主教的。”
“假如可能的话,下个星期天。”朱巴尔纠正道,“到时候我们没准已经进了大牢呢。”
布恩笑道:“这种可能性总是存在的,对吗?给我或者大主教捎个口信,你们就不会在里头待太久。”他四下啾了瞅,“椅子好像不大够。大人物们也得推推搡搡,我这种普普通通的参议员看来没什么希望了。”
“或许我们能有幸请你与我们坐在一起,议员,”朱巴尔圆滑地回答道,“就坐这张桌子?”
“啊?哎呀,谢谢你,先生!乐意之极。这可是头排的好座位。”
“前提是,”朱巴尔补充道,“你不介意让人看见你与火星使团有瓜葛。我们不希望让你陷入尴尬的境地。”布恩几乎没有犹豫,“一点也不!事实上,咱们私下说说,主教对这个年轻人非常、非常感兴趣。”
“很好。范特龙普船长旁边有把椅子。或许你认识他?”
“范特龙普?当然,当然,老朋友了,跟他熟得很——在招待会上见过。”布恩议员冲史密斯点点头,大摇大摆地走到船长身边坐了下来。
警卫放进来的人越来越少了。又有人为座位起了争执,朱巴尔越看越不是滋味。他终于坐不住了,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这可耻的一幕继续下去。他跟迈克交待了几句。迈克或许不理解他的理由,但至少要让他知道自己打算干什么。
“朱巴尔,我没问题。”
“谢谢你,孩子。”朱巴尔起身走向围在一起的三个人:礼宾副官、乌拉圭使团团长,还有个一脸忿忿不平的人。乌拉圭人正说着:“——给他安排座位,你就得为每位国家领导人找位置——足足八十个,或许更多。这是联邦领地,哪个国家的领袖都不比另一个国家的更该享受优先权。如果不一视同仁——”
他的话被朱巴尔打断了。朱巴尔对第三个人道了声:“先生——”三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身上。朱巴尔径直说下去,“——火星来客指示我过来征询您的意见,您是否愿意给他这个荣幸,与他坐在一起……如果您不需要前往其他什么地方的话。”
那人吃了一惊,然后笑逐颜开,“什么?当然,我非常乐意。”
礼宾副官和乌拉圭权贵齐声抗议起来;朱巴尔转过身去,不理不睬。“咱们快走吧,先生,时间不多了。”他看见几个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的东西好像圣诞树底座加上一面血淋淋的床单。那自然就是“火星旗”了。见他俩快步走来,迈克站起身等待着。
朱巴尔道:“阁下,允许我向您介绍瓦伦丁·迈克尔·史密斯。迈克尔,这位是美国总统。”
迈克深深地鞠了一躬。
朱巴尔安排他坐在迈克的右手边,不等他坐稳,临时拼凑的旗帜就竖了起来。音乐响起,众人纷纷起立,一个声音宣布道:“秘书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