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变奏II 一个由于太懒惰而从未失败的人的故事
他是我在海军军官学校上学时的同学。不要把这想象成太空舰队;我说的事发生在人类登陆地球唯一一颗卫星以前。我这里说的是航行在水上的海军,舰艇们总是试图相互击沉对方,而胜利总是显得得不偿失。我当时太年轻了,没有意识到一旦我的船沉了,我很可能也会随之沉没——但这不是我的故事,是一个名叫大卫·拉姆的人的故事。
为了向你介绍大卫,我必须从他的少年时代开始。他是个山里人,即使以当时并不严格的标准来判断,他也是来自社会文明不发达的地区。大卫的老家在群山深处,当地时常能看到老鹰抓小鸡。
他在只有一间教室的乡村小学里接受教育,十三岁以后就辍学了。他喜欢读书,在学校里的每一个小时,他都在刻苦学习。不上学的时候,他必须帮家里干农活。他不喜欢干这个,这些农活是所谓的“实实在在的工作”——又脏又累,效率低下,挣得还非常少。更让他厌恶的是,这份工作还必须早起。
对他来说,离开学校的那天是个灰暗的日子;这意味着他必须一整天都干那些“实实在在的工作”,而不像以前那样,可以在学校度过六到七个小时的轻松时光。在一个炎热的夏日,他跟在一头骡子后面犁了十五个小时的地。他看着骡子的屁股,呼吸着骡子踢起的尘土,擦去眼角“实实在在的”汗水,感到自己越来越憎恨这一切。
这一天晚上,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悄悄地离开了家。他走了十五英里,来到小镇上,睡在邮局门外,直到第二天早晨女邮局局长打开门。随后他加入了海军。那一晚,他从十五岁长到十七岁,达到了参军的最低年龄要求。
一般说来,孩子离家出走以后,他的年龄会增长得比较快。没人发现什么问题;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出生证还没有出现。大卫那时有六英尺高,肩膀很宽,肌肉发达,相貌英俊,除了眼神中透露出的一丝不安分的目光以外,他的外表看起来很成熟。
海军生活很适合大卫。他们给他发了鞋子和新衣服,让他坐船去一些古怪而有趣的地方。再也没有骡子和田里的尘土让他苦恼了。当然,军队同样要让他干活,只不过不需要像在山里耕田那样卖力。弄明白船上的规矩后,他掌握了既能偷懒、又能让他的上帝——海军上士——满意的窍门。
但这种生活仍然不能让他完全满意,因为他还是需要早起,时常在夜里站岗,有时还得擦洗甲板,或是干别的一些不适合他那种敏感情绪的工作。
然后他听说了这所培养军官候选人——我们称之为“候补军官”——的学校。大卫不关心名字;关键是海军会为他们支付学费,让他们坐下来读书。在他心目中,这是天堂一般的生活。不用洗甲板,也不用受海军上士的气。国王,我让你厌烦了吗?没有?
很好——大卫没有做好进入这所学校的准备,他缺乏入学资格所需的四到五年的教育背景。他必须学习被称为科学的数学、历史、语言、文学,还有别的一些学科。
和给一个身体发育过早的小伙子虚加两岁相比,假装受过并不存在的四年学校教育要困难得多。好在海军鼓励士兵成为军官,所以成立了一所辅导学校,帮助申请者弥补学业方面的小差距。
大卫认定自己的情况正是“小差距”;他告诉海军上士,自己只不过是错过了高中毕业典礼而已。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倒也没错;他只是错过了半个县,这是从他家到最近的一所高中的距离。
我不知道大卫是怎样让他的海军上士推荐他的;大卫从来没有谈过这个。反正,当大卫所在的舰艇开往地中海时,大卫被留在汉普顿路,这时距辅导学校开学还有六个星期。这期间他成了编外人员。人事官(其实是人事官手下的办事员)给他安排了铺位、用餐的食堂,让他大白天躲在空教室里,等着六周后和他的同学在那儿会合。大卫按他的吩咐做了;教室里有书,用来辅导学员们需要补习的功课——大卫每一门功课都需要补。他躲开众人的目光,坐下来埋头学习。
这就成了。
辅导班集中上课以后,大卫协助老师辅导欧几里德几何学,这是一门必修课,可能也是最难的一门功课。三个月后,他在美丽的哈得逊河边的西点军校宣誓,开始了一个海军军官学员的生活。
大卫没有意识到他是从一个煎锅跳入了火海;和老学员针对新学员——“菜鸟”——实施的有计划的恐怖行径相比,海军上士的残暴只能算温和的随意行为。最可怕的是毕业班学员,他们是那个组织严密的地狱里的撒旦。
好在大卫有三个月时间可以分析这个问题,想出解决之道。这三个月里,高年级同学都在海上参加军事演习。他想,只要能坚持熬过这九个月的艰难时刻,整个世界就是他的了。所以他对自己说,母牛或是女人都能挺过九个月时间,我也可以。
他在心里把可能遇到的种种不幸分成三种类型:必须忍受的、可以避免的、应该积极去寻求的。在统治者们返回学校继续凌辱新学员之前,他已经针对每一种典型情况设计了应对原则。他准备坚持这些原则,只在情况发生变化时作出微调,而不是手忙脚乱临时想辙。
艾拉——不对,我应该称你国王才是——坚持自己的原则,这种做法听上去没什么,但要在艰难环境中挣扎求生,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点。比如,外祖父——我是说大卫的外祖父——告诫过他,永远别背对着门坐。“孩子,”他对大卫说,“你可能有九百九十九次没事,没有哪个敌人从那个门里进来。但是第一千次——一次就够了。”如果我自己的外祖父始终遵循这条原则的话,他可能今天还活着,活得精神抖擞。对这条原则,其实他比我们理解得更深刻,可他只做错了一次。那次他太急于坐在游戏桌前了,所以他坐了一把空着的椅子,背对着门。于是他中枪了。
他仍能从椅子里站起来。倒下之前,他的两把枪每一把都开了三枪,打中了袭击他的人。我们这种人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但这仅仅是精神上的胜利,他最后还是死了。从椅子里站起来之前,一发子弹已经射中了他的心脏。这都是因为他背对一扇开着的门坐了下来。
艾拉,我从来没有忘记外祖父的话——你也不要忘记。
刚才说到大卫研究了他面对的情况,准备了相应的对策。必须忍耐的事情里,有一项是应付没完没了的询问。他知道,新学员绝不能用“我不知道”来回答高年级学长,尤其是毕业班的。这种回答过不了关。问题通常是以下这些类型:学校的历史、海军的历史、海军中很有名的话、团队首长的名字、各种运动项目里的明星运动员、晚餐的食谱是什么,等等。这些都难不倒他;这些问题的答案可以背下来。但有一个问题例外:到毕业还有多少秒。对于这个问题,他想出了一个捷径。随时寻找捷径,这个习惯使他在以后的岁月里受益匪浅。
“什么样的捷径,拉撒路?”
嗯?其实也没什么。每天早晨起床号吹响时,先算好离毕业还有多少秒,把它当成基数,以后每过一个小时减一个数。比如:六点起床以后过了五个小时,就是从基数里减去一万八千秒,这以后再过十二分钟就再从那个数里减去七百二十秒。再比如,某天中午,离毕业正好一百天,说准点吧,时间是中午十二点过一分十三秒。假设毕业典礼按照惯例十点钟开始,大卫会回答,“八百六十三万二千七百二十七秒,长官!”几乎和他的班长问他问题时一样快,这只是因为他已经提前完成了绝大多数计算工作。
每一天,他时常会看着自己的手表,假装在等待某个时刻的到来,其实是在脑子里做减法。
后来他又作了革新;他发明了一个十进制的时钟——不是你们在赛昆德斯用的那种,只是对当时地球上通用的时间计算方法作了一番改进。当时那种计算方法十分笨拙:每天二十四小时、每小时六十分钟、每分钟六十秒。他把起床号和熄灯号之间的时间分成一万秒一段,再把每一段细分成一千秒和一百秒,并记住了一个换算表。
你可以看到这种方法的优势。对于任何人来说——除了安迪·利比,愿上帝让他无辜的灵魂得到安息——从一个长长的百万级数字里减去一万或一千,用心算很容易,既快又不容易出错。但如果要从这个百万级数字里减去七千二百七十三,那就难得多了。大卫的这个新算法在计算最终得数时不需要借数。
比如,起床号过后的第一万秒是上午八点四十六分四十秒。大卫做好了他的换算表,并且牢记在心——这只花了他不到一天的时间;对他来说,死记硬背易如反掌。掌握换算表以后,他眨眼间便能算出下一个百秒结束时是什么时间。但这只是一个约数,它的最后两位总是零(不信你可以自己算算看)。以这个约数为基础,在最后两个零的位置分别加上(不是减去)两个数,代表仍要以秒计的时间——这就是准确答案。这样一来,大卫可以算得飞快,跟读出一个百万级数字所用的时间差不多,而且每次都正确无误。
他没有向大家解释他的技巧,所以被大家视为一个运算速度快如闪电的计算器,一个低能奇才,像后来的计算尺利比一样。其实他不是,他只是一个农村来的孩子,在一个简单问题上动了一番心思。但他的班长却相当不满,认定他在耍弄“小聪明”——意思就是,班长本人没这个本事。于是他命令大卫背诵对数表。大卫没有抱怨;除了那种“实实在在的工作”,他不介意做任何事。他开始背对数表,每天背二十个。这个数额是毕业班学员给他规定的,觉得这已经足以让这个“小聪明”大吃苦头了。
大卫背下了头六百个对数值后,毕业班学员开始厌倦这个游戏了。但大卫又背了三个星期,记住了对数表上的头一千个数值,这使他能够运用插值法得到一万个对数值。从那以后,他再也不需要对数表了。在计算机还没有广泛应用的那个年代,这个能力是非常有用的。
刁钻问题的狂轰滥炸本身并没有让大卫很苦恼,让他苦恼的是为了回答问题而没有时间吃饭,可能会饿死。于是他学会了一边腰板笔挺肃然端坐,一边快速地把食物填进嘴里,同时回答向他抛来的问题。有一些问题看似简单,其实暗藏杀机,比如,“先生,你是处男吗?打过洞吗?”当菜鸟的如果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无论是否他都会有麻烦。在那个时代,人们挺重视是不是处男或是处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要做的是给出具有破解力的答案;对于这个问题,可以接受的回答是:“报告长官,我是!——耳朵没打过洞。”说肚脐也行。
最恶毒的一手就是引诱菜鸟给出一个谦恭的答案——而谦恭柔顺是罪过。比如,一个毕业班的学员会问,“先生,你觉得我英俊吗?”可以接受的回答是,“可能您的母亲会这样说,长官,但是我不会。”
这样的回答同样有危险,它可能正好刺到毕业班学员的痛处——但还是比谦恭的回答安全。不过,无论新生多么小心努力,毕业班的学员仍旧会大约每星期给他一次惩罚——没有理由,也不容申辩。这种惩罚可能是温和的,比如不停地运动,直到体力不支(大卫最不喜欢这种,这让他想起了“实实在在的工作”);也可能是残暴的,比如打屁股。后者听上去可能没什么,艾拉,但我说的不是小孩子挨板子式的打屁股。打人的工具或是剑背,或是磨光了的扫帚头,绑在一根又长又重的棍子上。挥舞这种凶器的是身强体壮的成年人。只消三下,就会让你屁股上布满紫色的淤痕和血泡,剧痛不已。
大卫非常努力,尽量避免这种有计划的折磨发生在自己身上。但有些毕业班学员纯粹是出于病态心理在施虐,所以没有人能完全避免这类事件,除非退学。当不得不接受这种惩罚时,大卫总是咬紧牙关承受痛苦。如果蔑视毕业班学员至高无上的权威,他就会被赶出学校——他这么想是对的。他总是提醒自己别忘了家乡那头骡子的屁股,然后忍受着这一切。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隐患在威胁着他的个人安全,以及未来不用再做“实实在在工作”的梦想。军队的一个神秘之处在于要求未来的军官必须擅长体育运动。别问我为什么;其实没有什么道理,只是一种习惯。
新生尤其要参加“体育运动”——这没有选择!学校每天有两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但大卫却不能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打盹或是睡觉。这两个小时里,他能做的只有运动,汗流浃背的运动。
更糟糕的是,有些运动项目不仅仅是过度剧烈,还对大卫最珍视的生命构成了威胁。比如说“拳击”,这种运动早就被世人遗忘,它毫无用处,仅仅是按一定规矩打斗罢了。在规定的时间里,两个男人互相攻击,或是打到其中一个丧失知觉为止。
还有“曲棍球”,这是从那个大陆的原住民那儿流传下来的一种模仿战争的运动。在这项运动里,疯狂的人群挥舞着大棒互相对抗,目标是个硬邦邦的小球,把球打进球门可以得分。它的危险在于,你随时可能被开膛破肚,或被大棒敲碎骨头,所以引起了我们主人公的极度厌恶。
还有一项运动叫“水球”,互相对抗的两队游泳者试图淹死对方。游泳是那所学校的必修科目,为避免参与这项运动,大卫只是游得比必须达到的水平略好一些。其实他很擅长游泳。七岁的时候,他的两个表兄把他扔进一条小河里,他从此便学会了游泳——但他巧妙地隐藏了他在这个方面的突出能力。
学校里影响最大的运动项目是“橄榄球”。毕业班学员会在每一届新生中挑选合适的牺牲者——要么看上去是个中高手,要么有希望被训练成高手——组织起一支队伍,参与这种有组织的暴力运动。大卫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运动——现在他见识了,这让他平静的心灵里充满了恐惧。
他完全有理由恐惧。这项运动是这样的:两支各由十一人组成的队伍面对面站在赛场上,双方都试图把一个椭圆形的球送入对方的球门。这项比赛有规则,还有深奥的技术,但这只是理论上如此。
乍听起来,这项运动对人没有什么伤害,而且比较愚蠢。愚蠢是真的,没有伤害是假的,因为运动规则允许球员以各种方式攻击一个正试图把球送入本方腹地的对方球员,其中最温和的是抓住他,让他像一堆砖头一样轰然倒地。三四个人同时攻击他的情况十分常见。混战中常会出现规则所不允许的伤害行为,但因为人堆在一起,这些行为很难被发现。
这项运动的本意不是致死,但有时确实会出现死亡的情况。其他形式的受伤更是家常便饭。
不幸的是,大卫的体格——身高、体重、视力、移动和反应速度等——非常适于从事这项运动。毕业班学员从海上军事演习回来后,准会一眼相中他,让他“自愿”成为牺牲品之一。
到了该想个脱身之计的时候了。
唯一有可能从“橄榄球”中脱身的办法就是参与其他运动,并被大家接受。他找到了一种。
艾拉,你知道什么是“击剑”吗?很好,这样我就能随便讲了。那时的地球上,人们已经不把剑当作武器使用了——在那之前,剑被当作武器有四千年的历史。但剑仍旧保留着以前的形状,剑术仍然带着古时的荣耀的遗迹。一个绅士应该知道怎样使用剑,并且……
“拉撒路,什么是‘绅士’?”
什么?别打断我,孩子;你把我搞糊涂了。“绅士”是,嗯——好吧,这么说吧,通用的定义是——哎呀,老天,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呀。有些人说它是通过基因继承的优秀品质,也有人说它是出生时的意外事故——这同样是基因决定说,只不过是蔑视的说法。但这些说法并没有解释什么是绅士的品质。一个绅士应该更愿意成为一头死去的狮子,而不是活着的豺狼。而我,我一直想成为活着的狮子,所以这种判别方式不适合我。嗯……用严肃的表述方式,可以这么说,所谓绅士品质,指的是逐渐发展起来的人类利他主义道德文化。在我看来,这个发展过程真的是非常缓慢;紧急情况下,它是靠不住的。
不管怎样,军队里的军官理所当然是绅士,并且佩带长剑。连飞行员也要佩剑,只有真主阿拉能猜出这是为什么。
军校学员不仅被大家视为绅士,而且国家法律里明文规定他们就是绅士。所以他们接受了怎样使用佩剑的扫盲教育,只够让他们避免切断自己的指头或是刺伤旁边的人,离挥剑上阵的水平差得远着呢。这种教育的目的是让他们在需要佩剑的场合不至于看起来太愚蠢。
但剑术是一个受到大家承认的运动项目,被称为“击剑运动”。它没有橄榄球、拳击、甚至水球那么受重视,但它列在运动项目表上,新生可以选修这个项目。
大卫发现这是一个逃脱的途径。根据简单的物理法则,如果他出现在击剑台上,那么他就不可能同时出现在橄榄球场,让那些暴虐成性、穿着钉靴的人在他身上踩来踩去。早在高年级学员返回学校之前,菜鸟拉姆已经作出选择,成了一名击剑队员。队里的训练他一天也没有缺席,而且练得非常刻苦,让自己成了一个深受击剑队重视、具有“良好发展前景”的队员。
在那个时代,学校里教三种剑术:佩剑、重剑和花剑。前两种运动用剑的尺寸和真剑一模一样。剑是真剑,只是剑刃和剑尖都被磨钝了;这样的剑仍有可能伤人,甚至造成致命伤,尽管这种情形非常少见。花剑使用的剑比较轻,和真剑不一样,剑身柔软,一点力就能让它弯曲。花剑所使用的剑法和套路就像儿童游戏一样没有危险。大卫于是选择了这样的“武器”。
这简直是项为他量身定做的运动。花剑运动中人为制定的规则需要运动员具有较快的反应速度和灵活的头脑,这都是大卫最擅长的。这项运动需要一定的体力,只是不像橄榄球、曲棍球和网球的要求那么高。最妙的是,花剑运动没有那些讨厌、野蛮的运动中经常出现的身体冲撞,这正是大卫最厌恶的。大卫全心全意地投入这项运动,以提高技术,这样他所憧憬的天堂般的生活就有保障了。
为了保护他的避难所,大卫训练得异常努力。第一年的新生生活还没有结束时,他已经成了全国花剑新秀赛的冠军。这让他的班长头一次对他露出了笑容,尽管很不自然,仿佛脸上受了伤。他的学员连连长也第一次注意到他,并祝贺了他。
花剑上的成功甚至让他逃脱了一些“惩罚性”的殴打。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正当他就要因为无中生有的失职行为被殴打时,大卫说道:“长官,如果您同意的话,我宁愿在周日承受两倍的惩罚。明天我们要和普林斯顿新生队比赛花剑,如果您今天惩罚我——我知道,您今天可以这么做——这种惩罚可能会降低我明天的速度。”
那个毕业班学员被打动了。根据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则,无论任何时间、任何事件、出于任何目的,高于一切的是为海军赢得荣誉。所谓的“一切”中,自然包括惩罚一个小聪明新生、由此得到正义的快感。毕业班学员道:“这样吧,小子。星期天晚饭后到我房间汇报,如果你明天输了,你会得到双倍的惩罚。如果你赢了,就一笔勾销。”
第二天,大卫赢下了所有三场比赛。
击剑帮他度过了充满危险的第一年新生生活,除了屁股上留下些伤疤外,他宝贵的皮肤没有受到损害。现在他安全了。虽然在学校的生活还有三年,但只有新生会受到体罚,只有新生才会被强迫要求参加那些有组织的暴力运动。
(省略部分内容)
有一项需要身体接触的运动是大卫喜欢的,这项运动自古以来就备受欢迎,大卫在那个他逃离的山村里就学会了。但这是一项和女孩一起玩的运动,为这所学校所不容。学校有严厉的校规禁止这项运动,被发现的犯规学员会被毫不留情地踢出校门。
和所有天才一样,对于由其他人制定的规则,大卫只是从实用原则出发予以尊重——该打破的时候就打破,而且从未被抓住过。其他学员为了炫耀,把姑娘偷偷带进营房,或是夜晚翻墙出去寻找女孩。大卫却只是悄悄地做自己的事。只有深入了解他的人才会知道他是如何努力地追求这种身体接触的运动。问题是没有人深入地了解他。
什么?女学员?我没解释过这个问题吗,艾拉?那儿不仅没有女学员,甚至整个海军都没有姑娘——除了几个护士以外。那所学校最显著的特点就是没有女人;白天晚上都有哨兵站岗,防止女性接近学员。
别问我为什么。这是海军的规定,所以没有理由。说实话,整个海军的所有职位都可以由男人或女人、甚至由被阉割的人担任——但海军一直以来的传统却是只有男性。
说到传统,几年以后,人们开始质疑这个传统了——起先只是很少人质疑,到了那个世纪末,也就是大溃败即将到来之前的那段时间,海军的各个级别上都有女性军人。我不是说这个变化是导致大溃败发生的原因。大溃败有很明显的诱因,但我现在还不想讲这个问题。海军出现女性军人这个变化和大溃败毫无关系,甚至还可能略微推迟了那个不可避免的事件。
无论是哪种情况,它不是这个懒人故事中的一部分。大卫在校期间,学员只能在极少的情况下见到姑娘。那种情况通常有极为固定的场合,有严格的行为约束条件,还有寸步不离的陪同人员。大卫没有试图与学校的规则对抗,只是寻找其中的漏洞并充分利用——他从来没被抓住过。
每一个规则都有漏洞;每一条普遍适用的禁令都会促成“地下工作者”的产生。作为一个整体,海军制定了无法实施的规定;而作为个体的海军军官则违反这些规定,尤其是跟性有关的奇怪规定。工作时呈现在公众面前的是僧侣般的生活,下班后却过着半遮半掩、极尽荒淫的生活。在海上,你不可能在性问题上哪怕稍稍放纵一下,即使没有伤害到任何人也不行。一旦被发现,这种行为会受到最为严厉的惩处。不过,人人都知道,这种道德违规总是会发生的,所实施的惩处也比一个世纪以前宽松了些。在性问题上,海军其实只比它所根植的社会更虚伪一点点,这表现在它的戒律比社会上更严厉,也更难以实施。那个时代,公众所遵循的性行为准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艾拉。但是,不近人情的要求只不过使违规人数更多而已,原因很明白:每个行为都必然造成与之相当的反行为。
我想说的不是这些,我只想说大卫找到了与学校有关性行为的规定和平相处的方法,同时也没有做出他的很多同学都有的疯狂举动。我还想补充一件事——但我下面的话只是流言:一个年轻姑娘怀孕了,据推测孩子是大卫的。尽管今天的人闻所未闻,但那个时代确实很容易发生这种不幸事件。在那时——请相信我!——这是一个重大灾难。
为什么?你只需要相信这是一个灾难就行了;要解释那时的社会要花很长时间,再说也没有哪个文明人会相信。军校的学员是禁止结婚的,而依据那时的习俗,那个年轻姑娘必须结婚。在那时,想通过人为干预来纠正这个错误几乎是不可能的,对她来说也太危险。
对这件事的处理上,大卫显示了他的处事原则:两害相权取其轻,毫不犹豫。他和她结婚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做成这件事的,而且没被发现。我能想象出好几种办法,有些很简单,所以安全;有些很复杂,所以容易被发现。我猜想,大卫准是选择了最简单的办法。
于是,整个事件由失控变成了可控。姑娘的父亲原本可能成为大卫的敌人,他会向学校校长揭发大卫的所作所为,迫使大卫在还剩几个月就可以毕业的时候退学。但他却成了大卫的同盟和同谋。他帮助大卫掩盖结婚的秘密,这样他的女婿就能顺利毕业,带着他那个任性女儿远走高飞。
这样做还有另一个好处,大卫不用再为追求他最喜欢的运动而精心策划了。他可以太太平平地享受家庭生活,还有高度负责的人为他站岗放哨。
至于学校里的学习情况,你可能会猜想,一个能在六周时间里通过没有监督的自修完成四年正规学校教育的人,他的成绩肯定也能在班上名列前茅。这样的成绩会在收入和军衔上得到回报,一个年轻军官的升迁前景是由他毕业时的排名决定的。
但是第一名的竞争十分激烈,而且——更糟的是——排名第一的学员会非常显眼。刚成为新学员时,大卫就认识到了这一点。“先生,你是救世主吗?”意思是说:“成绩优良”——这是另一个暗藏杀机的问题;无论新生回答是或者不是,他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但是排名第二,或者是第十,在实际上与排名第——样有用。大卫还发现了另外一个情况:在学校,第四年的重要性是第一年的三倍,第三年是第一年的两倍,依此类推。也就是说,一个新生的成绩并不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最终排名——只占十分之一的比重。
大卫决定保持“低姿态”。当一个人可能成为攻击目标时,这永远是最明智的选择。
一年级上半学年结束时,他在班里排名中上。这个名次很安全,既不错,又不显眼。第一年结束的时候,他已经名列班里前百分之二十五了——那个时期,毕业班学员的注意力都放在毕业上,没有精力折磨新生。第二年里,他的成绩跃居班里前百分之十;第三年,他又把名次向前提高了几个百分点。在最后一年,也就是最重要的一年,他全力以赴。最后,他四年的总成绩排名第六——但实际上是第二,因为排名在他前面的人中,有两个人决定离开指挥序列,从事技术工作;一个人因为学习太用功导致视力受损,没有获得军衔委任;还有一个人毕业后辞去了军职。
但大卫为自己在班级里的排名所进行的精心策划还没有真正显示出他追求懒惰生活的天赋。毕竟,坐下来读书是他第二项最喜欢的活动。另外,无论什么事,如果只要求从事者有绝佳的记忆力、出色的逻辑推理能力,大卫都能做好,而且不费吹灰之力。
在第四学年开始时所进行的那次海上军事演习中,大卫的一帮同学讨论起了每个人会获得什么样的临时军衔。到了那时,大家对谁会被选为临时军官已经很清楚了。杰克肯定会成为学员团的团长——除非他失足落水。谁会是营长?史蒂夫,还是史汀基?
有人说大卫列在营长候选人名单里。
大卫一直在听,但没有说话,这就是“低姿态”——这几乎是第三种说谎的方式,艾拉,而且比其他两种更容易:参与讨论但却不说话。另外,不大讲话的人常会给别人留下很有智慧的印象。我自己从不这么做,因为说话是我一生中最喜欢做的三件事里的第二件,也是使我们唯一区别于大猩猩的地方——我们与大猩猩的差别真是小啊。
就在这时,大卫打破了——或者说看似打破了——他一贯内敛的习惯。“我不想当营长,”他说,“才不想呢!我要当团长副官,站在众人的前面,让姑娘们都能看到我。”
在场的人也许不会把他的话当真,毕竟,团副官的军衔低于营长。但他的话肯定会被人汇报上去,大卫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即将上任的学员团团长就很可能把这件事报告给负责挑选学员军官的官员。
汇报者是谁并不重要。最后,大卫被任命为团副官。
根据那时军队里的规定,团副官的确是一个人站在所有人的前面,那些女性来访人员很难不注意到他。但你也许猜到了,这并不是大卫的目的所在。
团副官不用站队列,除非是全团列队。他上课下课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走在队列里或指挥队列行进。其他毕业班同学都要负责管理一个单位的学员,可能是班、排、连、营,或是团;而团副官没有这样的职责,只有一点小小的管理任务:他负责为高级学员军官拟订岗哨名单。
但他自己并不在岗哨名单上。只有当有人因病不能站岗时,他才会成为临时替换的人。
这是对这个懒人的奖赏。学员军官的身体都非常好,他们病得无法站岗的可能性非常小,超过了忽略不计,为零。
过去的三年里,我们的主人公大约每十天就会站一次岗。站岗并不难,但是需要晚睡半小时或早起半小时,而且会站得双脚发麻。这不符合大卫心里对于舒适生活的高要求。
但在最后一年里,大卫只站了三次岗,而且是作为“岗哨中级官员”坐着“站”的岗。
最后那一天终于到来了。大卫毕业了,被授予了军衔。然后他来到小教堂,与他的妻子又结了一次婚。即使在那个时代,新娘挺个大肚子结婚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如果这对年轻人最后能结婚,人们总会对此视而不见,原谅他们的过错。虽然人们很少提及,但大家都知道,一个性急的新娘子可以用七个月的时间完成母牛或是伯爵夫人需要九个月才能完成的事情。
大卫安全渡过了所有礁石和浅滩;他永远不用再担心会回到与那头骡子一起干“实实在在的工作”的日子了。
但是,军舰上的下级军官的生活其实不怎么样。这种生活有好的一面:仆人服侍、舒适的床、工作简单,而且很少会让大卫亲自去干。还有,收入是以前的两倍。但他需要更多的钱来养活妻子,他所在的舰船在海上航行的时间也太长,让他无法享受令人身心愉悦的婚姻生活。更糟的是,他是为数不多的几个需要认认真真站岗的人之一;这意味着每隔一天他就需要站四个小时的岗——站着站岗。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昏昏欲睡,感到脚上如针扎般的疼痛。
所以大卫申请参加了飞行员培训。那时的海军刚刚意识到“空中力量”的概念,并试图攫取尽可能多的空中力量,把它从错误的部门中解救出来——这个部门指的是陆军。陆军先于海军发展空中打击力量,海军落后了。于是,当时的海军欢迎大家自愿报名参加飞行员培训。
大卫很快就被指派上岸,以测试他是否具备成为飞行员的素质。
他确实具备这种素质!大卫不仅在心智和体能上能达到飞行员的高标准,他还有强大的动力:无论是在教室里还是在空中,他的新工作都是坐着完成的,还不用站夜岗,而且他因为坐着工作和在家里美美地睡觉所得到的收入是以前的一倍半。飞行被归为“危险的工作类别”,所以飞行员会因此获得额外的补偿。
我最好向你解释一下那时的飞机,它们和你平常见到的飞行器完全不同。在某些方面,它们的确很危险。不过话又说回来,连呼吸这个简单的动作也有危险。飞机并不比当时地面上的汽车更危险,跟路边的行人相比的话,它们更是安全得多。飞行事故、空难或是其他什么事,通常都是由飞行员的失误造成的。大卫从不让那样的事故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不想成为空中最酷的飞行员;他只想成为资格最老的那个。
飞机的形状十分奇怪,和今天空中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除了可能像孩子的风筝——当时的人也的确时常管它们叫“风筝”。飞机有两对机翼,一对上一对下,飞行员的位置位于两对机翼之中。一块风挡替飞行员遮挡迎面吹来的风。别那么吃惊;这个轻薄的装置飞得很慢,由动力螺旋桨推动。
机翼是由上过漆的布制成的,中间由撑杆加以强化。仅从这一点你就可以看出,这样的飞机速度永远不可能接近音速,除了在某些悲惨的情况下:过于热切的飞行员会先俯冲,然后突然拉升飞机试图恢复正常飞行姿态,这种时候,由于动作过于剧烈,常会导致机翼脱落。
这样的事大卫从来不干。有些人天生就是当飞行员的料。第一次认真看一架飞机的时候,大卫就深刻理解了飞机的特点,就像他熟悉以前那个挤牛奶时坐的凳子一样。
他学飞行就像学游泳一样快。
他的教官说:“大卫,你天生是学飞行的料。我要推荐你去参加战斗机飞行员的培训。”
战斗机飞行员是飞行员中的佼佼者;他们驾机升空,与敌机展开一对一的战斗。一个战斗机飞行员如果能在五次与敌机的较量中获胜——就是说击毙敌机飞行员,而不是被对方击毙——就会成为“王牌飞行员”。这是一个极高的荣誉。你要知道,做到这点的平均概率是二分之一的五次方,或者说三十二分之一。剩下的就是被击毙的可能性了,那几乎是百分之百。
大卫对他的教官表示感谢。他的表情是谦恭的,但同时脑子却转得飞快,考虑着如何避免获得这样的荣誉,同时又不用放弃一倍半的薪水和这份只需要坐着的舒适工作。
除了可能会被陌生人打烂屁股外,战斗机飞行员还面临其他一些不利条件。战斗机飞行员独自飞行,自己为自己导航。他没有计算机、导航系统,或者其他现在的人——甚至那个世纪末期的人——看来是必不可少的装置。当时使用的方法被称作“死亡猜想”,因为如果你没有猜对,你就会死。海军的飞机从一个小小的、漂浮在海上的飞机场起飞,在海上飞行。一架战斗机携带的燃料只够除去正常消耗外多支持几分钟的时间。此外,战斗中的飞行员还势必面临两难选择:要么导航,要么全神贯注地投入战斗,尽量在被对方的陌生人击毙之前击毙对方。如果他想成为“王牌”——或者仅仅是为了吃到当天的晚餐——他就必须把首要的事情放在第一位,打完仗以后再考虑导航的事。
战斗机飞行员可能在海上迷失方向,也可能卡在由于缺少燃料而掉进大海的飞机里淹死——我有没有说这些飞机是怎样获取动力的?飞机的螺旋桨由一个依靠化学热反应获得能量的发动机驱动,这种化学反应是被称为“汽油”的一种碳氢化合物液体的氧化过程。虽然被称为“汽油”,但它并不是气体。你认为这种获取动力的方式不可思议吗?你想得没错,它的确很不可靠。这种方法的效率非常低。一个飞行员不仅有可能耗尽燃料,然后发现周围除了海什么都没有,那种捉摸不定的发动机还经常会出毛病,然后停机。出了这种事会让人很没面子,有时候还会让人送命。
成为战斗机飞行员的坏处不仅仅是人身危险;还有一个次要原因:它完全不是大卫计划里的一部分。战斗机飞行员会被派往海上机场或是航空母舰。在和平时期,也就是在一般情况下,飞行员不需要工作得太辛苦或是站很多岗,还会有很多时间待在岸上的飞机场里。只有他的名字列在航空母舰的官兵花名册中,这样他才能承担海上职责,这是获得晋升和工资的前提。
但隶属航空母舰的飞行员每年仍会有几个星期真的出海,进行战争演习。这时就需要在拂晓前一个小时起床,预热那些爱耍小脾气的发动机,然后随时待命,一旦出现真的或是模拟的危险情况就立刻驾机升空。
大卫讨厌早起——如果最后审判是在中午以前进行的话,他是不会参加的。
另外一个问题是在这些浮动的飞机场上降落。如果是在陆地,大卫可以把飞机降落在一枚一角硬币上,还能给硬币留下些富裕,有个找头什么的。但这是依赖他自己的技术。他的技术很好,毕竟他自己的性命就靠这个。可在航空母舰着陆,他必须依赖其他领航员的技术——大卫绝不愿意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对其他人的技术、意愿和警觉性的信任上。
艾拉,那种事你是无法想象的,它跟你这辈子见过的任何事都不一样。看看你在新罗马使用的机场:降落的时候,飞船是由地面控制的,是这样吧?这个部分和在航空母舰上降落一样——不同的是,那时在航空母舰上降落是不使用辅助仪器的。没有任何仪器。我不是开玩笑。
地面控制部分完全依赖人类的肉眼,和小孩子努力抓住空中飞来的球一模一样——但充当那个球的是大卫,成功抓住他不是依赖大卫自己的技术,而是站在航空母舰上的领航员的技术。大卫不得不收起自己的技术和意见,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航空母舰的领航员身上——稍有差池就会大难临头。
大卫一向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如果有必要,他会和所有人的做法背道而驰。对另外一个人寄予如此大的希望彻底违背他深埋在心底的信念。在航空母舰上着陆,这就像在还不能肯定一个外科医生有没有切火腿的本事时,就朝他亮出自己的肚子,说:“来吧,切吧。”所有有关飞行的问题中,这是最有可能使大卫放弃这份工资一倍半的轻松工作的因素。必须接受领航员的判断让他大为苦恼——这个人甚至不会和他一起分担风险。
第一次,大卫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使自己完成了在航空母舰上降落的任务,这不是件轻松活儿。但人家给他上了一堂他永远没打算要上的课——他知道了一点:在某些情况下,其他人的想法不仅比他的更强,而且强得多。
你知道——不,你多半不知道;我还没有解释这个情况。飞机在航空母舰上的降落相当于受控的“坠机”。飞机尾翼上的一个钩子必须钩住飞行甲板上横着的一条金属绳。如果飞行员根据自己的陆上经验得出的判断来降落,他一定会撞在船尾;如果他知道这个情况,并试图避免,那么他就会飞得太高,错过那根绳子。航空母舰飞行员没有大块平坦场地可以让他犯些小错误,他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口”,必须准确命中,不能偏左也不能偏右,不能偏上也不能偏下,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问题是他看不到自己做得怎样,所以无法调整飞机的姿态。
(后来,这个过程变成半自动的,然后是全自动。但等到这个过程彻底优化时,航空母舰也过时了——这是绝大多数人类“进步”的缩影:等你学会怎样做事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但通常情况下,你学到的东西可以应用于一些新问题。否则我们现在仍然会在树上荡来荡去。)
所以飞行员必须信任站在甲板上的领航员,因为他能看到飞机的位置。他被称为“着陆信号官”,他摆动小旗子向飞行员下达飞行命令。
第一次尝试这种看似不可能的飞行杂技时,大卫先在空中盘旋了三次,极力以不同的方式降落。最后,他控制住了恐慌情绪,放弃了推翻着陆信号官的判断的想法,终于获准降落。
落地以后,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害怕——他吓得尿裤子了。
那天晚上,他获得了一个特别奖状:皇家湿尿布奖,由着陆信号官签字,由他的中队长颁发,班里其他同伴见证这一时刻。这是他一生中的低潮期,比他第一年在学校里的情况更糟。稍微能给他些许安慰的是,这个奖项时常发放,奖状都是预先准备好的,单等新的湿了裤子的飞行员加入。
从那时起,他开始不折不扣地执行陆信号官的指令,就像一个机器人。他的感情和判断被一种自我催眠状态取代了。开始测试夜间着陆时——这更让人紧张,因为除了着陆信号官手里晃动的替代小旗子的荧光棒以外,空中的飞行员什么都看不到——大卫第一次就完美地完成了着陆任务。
大卫暗自下定决心,绝不追求成为飞行员中的佼佼者,战斗机飞行员。对这个决定,他一直守口如瓶,直到完成了所有必修科目,让自己的飞行员身份稳固下来。这以后,他申请参加高级训练——驾驶多引擎飞机。这件事让人很为难,因为以前那个非常看好他的教官现在成了他的中队长,大卫必须向他提交申请。递交申请后,他被叫到老板的房间。
“大卫,你是什么意思?”
“就像申请信上说的,长官。我想飞大家伙。”
“你脑子进水了吗?你是个战斗机飞行员。三个月的入门训练——一个季度啊,足够让我给你一个很好的评价。没错,你是要离开这里,去接受更高级的训练,但那仍旧是战斗机飞行员的训练。”
大卫没有回答。
中队长继续坚持着。“大卫,是不是因为那个‘尿布奖状’的事儿?飞行员里一半的人都得过那个奖。该死的,你知道吗,我也得过。这并没有让你在其他人面前丢脸;它让你在取得辉煌成绩的时候看起来更像普通人。”
大卫仍然没有说话。
“该死的,别只站在那儿!把这封信拿走、撕掉,然后提交一份战斗机飞行员培训申请书。我马上签字放你走,不会让你继续耽搁三个月。”
大卫仍旧沉默着站在那里。他的老板看着他,气得满脸通红,然后慢慢地说:“也许我错了。也许你并不具备一个优秀战斗机飞行员的素质——胆小鬼。好吧,你走吧。”
“大家伙”就是多引擎飞机,在它们那儿,大卫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家。那些飞机太大了,不可能从海上的舰船上起飞;但这些飞机的飞行员仍然算作在海上服役,尽管大卫几乎总是在家里睡觉——在他自己的床上,和自己的妻子在一起。只有偶尔几个晚上,他会作为值班军官在基地睡觉。驾驶飞机夜间飞行的次数就更少了。即使是在好天气的大白天,他们也不经常飞行;驾驶这些飞机的成本很高,冒险的代价也很大,而当时整个国家正在经历经济危机。执行飞行任务时,全体成员都会参加,双引擎飞机有四五个机组成员,四引擎飞机上人更多。通常飞机上还会搭些乘客,让这些人得到足够的飞行时数,从而获取额外的报酬。所有这些都很符合大卫的要求。他再也不用在导航的同时做其他数都数不清的事了,不用把希望寄托于着陆信号官的判断,不用再依赖那个唯一的、老犯毛病的引擎,不用再担心会用光燃油。只要有选择,他总是亲自驾机着陆,但如果改由一个老资格飞行员操纵,他会把自己的担忧隐藏得很好,而且很快会打消隐忧,因为所有大飞机飞行员都非常小心,都想活很长时间。
(省略部分内容)
几年时间过去了,大卫的日子过得很舒适,还升了两级。
然后,战争爆发了。那个世纪随时都有战争,但到处同时开打的情况却比较少见。这次爆发的战争几乎波及地球上的每一个国家。大卫并不看好战争;他认为海军的作用只是显示自己的强大,从而无需战斗就可以结束战争。但是没有人征求过他的意见,他知道的时间也太晚,连退伍都不可能了,再说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躲避战乱。所以他决定不为自己无能为力的事而忧虑,这是很明智的做法。这场战争持续的时间很长,也很艰苦,死者动辄百万。
“拉撒路祖父,您在这场战争中做了些什么?”
我?我推销自由公债,并做了四分钟的演讲,随后在运兵船和补给船上都出过力。我还做了其他贡献——直到总统把我叫到华盛顿,后来我做的事都属于高度机密,即使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你别插嘴,孩子,我要说的是大卫都干了些什么?
大卫是官方认可的英雄,他是人们心目中的勇士,还获得了勋章。
大卫本打算——或者说希望——能在退休时混到少校,飞行员队伍里没有几个人的职位能高于这个。但战争使他在几个星期里就跃升为少校,一年以后升到中校,最后升为上校,金光闪闪的四条杠。他无需面对选拔委员会,参加晋升考试,或是指挥一艘军舰。战争使部队减员严重,任何活着的人只要能保持正派的行为,就可以获得提升。
大卫的行为就很正派。战争期间,他的一部分任务是沿着国家海岸线巡逻,侦察敌军的潜水艇。从性质上讲,这是一种“战时任务”,但实际上并不比和平时期的工作更危险。他还到各地训练公司职员和销售人员,使他们成为飞行员。他曾到过一个战区执行任务,在那里获得了奖章。我不清楚详细情况,但其实“英雄品质”通常只需要在紧急情况下保持头脑冷静,并根据当时的情况做出最大的努力,而不是惊慌失措,被敌人击毙。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会比刻意想当英雄的人赢得更多的机会;追逐荣耀的人通常会丢掉自己的性命,同时搭上他的同伴。
但要成为官方的英雄是需要运气的。仅仅在困难情况下出色完成任务还不够;还需要有人——级别越高越好——看到你的所作所为,并把你的事迹汇报上去。大卫就有这样的运气,并获得了勋章。
战争快结束时,他在位于国家首都的海军航空局工作,负责发展巡逻机。也许他在那里的工作比在战斗中还出色,因为他了解这些多引擎飞机,以及那些还活着的飞行员。这个职位使他能够去掉飞机上一些无用的功能,作一些改进。事情就是这样,在战争临近尾声时,他的生活就是坐在办公室里翻阅文件,然后舒服地在家里睡觉。
战争结束了。
大卫看了看周围的情况,然后估计了一下未来的形势。当时的海军上校有好几百人,都跟他一样,三年前还只是少校。而政治家们强调说,和平将“永远”持续下去。这样就很少有人能够获得提升了。大卫认识到自己不会再有晋升的机会了;他没有老资格,没有在受重视的领域的服役经历,也没有可用的政治和社会关系。
他有的只是将近二十年的役龄,这是退休后能拿到正常工资一半所要求的最低服务年限。或者他也可以继续挺下去,直到竞争海军上将失败而被迫退休。
他不用立刻作出抉择;二十年的服役期限还有一两年才到。
但他却几乎立即就退休了——理由是健康状况欠佳。诊断的结果是“精神问题”,就是说,这份工作让他发疯了。
艾拉,我不知道应该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大卫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是我所见过的心智最为健全的人之一。但他退休的时候,我不在那儿,而且“精神问题”是当时海军军官退休的第二大原因。但是——有没有“精神问题”,这种事到底是怎么鉴定出来的?对海军军官来说,精神问题造成的影响并不大,不比作家、教师、传教士或者其他一些受人尊敬的职业更受这个问题的困扰。只要大卫按时上班,签署职员已经准备好的文件,不要和自己的上司顶嘴,他的所谓病情永远不会被看出来。我记得有个海军军官收藏了很多女人用的吊袜带,经常把自己锁在舱室里欣赏这些收藏品;另一个军官也有类似嗜好,他收藏的是邮票。那么,谁有病?或者两个人都有病?或者都没有?
大卫退休一事还有另一个方面,只有熟悉当时的法律,你才能理解这个方面。服役年限满二十年可以得到正常工资的一半作为退休工资——但是会被征收高额所得税。因为健康原因退休则可以获得退休工资的四分之三,而且是免税的。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整件事情符合大卫“用最少的努力获得最大收益”的行事原则。就让我们假设他是疯了吧——但他是不是疯得像只狡猾的狐狸?
还有一件事,也跟他的退休有关。他正确地认识到,他没有机会晋升海军上将。但退休的时候,战时因勇敢而获得的嘉奖给他带来了一个荣誉晋升机会:他成了班级里第一个名誉上将,而他从未指挥过一艘军舰、更不用说舰队了。以他的真实年龄算,他是历史上最年轻的上将。我想,那个憎恶跟着一头骡子耕地的农村小子准会觉得这种事可笑极了。
这是因为,就他的内心深处而言,他仍旧是个农村孩子。参加过那场战争的退伍军人可以享受一项优惠政策:因为战争爆发而中断学业的参战者会得到一笔补偿——战时服役一个月,给一个月的教育资助。
这项政策是针对入伍不久的年轻士兵制定的,但职业规划官员仍旧可以利用这个政策,做些手脚。大卫发现自己也可以申请这个资助,他这么做了。最后,他得到了退休工资的四分之三,不用缴税,同时享受着供已婚退伍军人上学用的教育资助——同样是免税的。这样一来,大卫的收入和他没退休时差不多。事实上是更多,因为他不用再花钱购买漂亮制服,参加花费不菲的社交活动。他可以悠闲地生活、读书,穿自己想穿的衣服,不用担心自己的形象。有时他会熬夜到很晚,只是为了证明乐观主义者更喜欢玩扑克牌,而不是去当个数学家。然后他会一觉睡到很晚。他从来不早起。
他再也不曾登上飞机。大卫从来不信任飞行器;飞机出问题的时候总是离地面很高。对大卫来说,飞机只是为了逃避其他更糟糕的事情而作出的选择,除此之外,它什么都不是;一旦飞机完成它的使命,大卫就会坚决地把它们扔到一边,就像扔掉他的花剑一样——两种情况下他都毫无遗憾。
很快,他获得了另外一个学位,农业理学士。他成了一个“科学”农民。
有了这个学位,加上对于退伍老兵的优惠政策,大卫完全可以进入政府部门,成为公务员,指导其他人怎样耕田种地。但大卫没有选择这条路。他从银行里取出他在学校混文凭期间攒下来的一部分钱财,回到了他在四分之一个世纪前离开的山村。在那里,他买下了一个农场。他付了首付款,余款靠的是政府贷款——当然是带有资助性质的,利息非常低。
他在农场上干活吗?我们还是别傻了;大卫从来不把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来。他雇用劳动力种了一季的庄稼,然后做了一单交易。
一个事件让大卫那个了不起的人生规划最终圆满了,但这却是一个让人无法想象的事件。让一个理性的人理解这个事件实在太难了,我只能强烈要求你相信我。
在那段战争之间的和平时期,地球上的人口达到了二十亿,其中至少有一半因为饥饿挣扎在死亡线上。然而——下面说的就是我要求你相信的,我当时在场,而且我不会对你说谎——尽管那个时代缺少食物,而且在随后的时间里,这种情况除了在某些地区得到暂时缓解之外,一直没有、也无法得到解决。至于原因,我们这里就不要深究了。但是,尽管出现了灾难性的食物短缺,大卫所在的国家政府却付钱给农民,让他们不要种植粮食。
别摇头,孩子;上帝、政府和女人的行为总是令人无法捉摸,凡人是无法理解的。对了,你本人就是一个政府;今晚回家后,你好好想想这个问题,问问你自己是不是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明天回来时告诉我。
于是,种了一季庄稼后,大卫再也没种过庄稼了。接下来的一年里,他的地成了“储备田”。因为没有种地,他从政府那里获得了一大笔补偿款,大卫对此很满意。大卫热爱这里的山山水水,他一直非常想念家乡,离开家乡只是为了逃避艰苦的劳动。现在,他因为不用在地里劳作而获得补偿——这很符合他的愿望。他从来不认为耕地、让地里尘土飞扬会使家乡变得更有魅力。
“储备田”的赔偿款用来偿还贷款,而他的退休金又累积了一大笔钱,所以他雇了一个人负责农场里除了种庄稼以外的杂活:喂鸡、给一两头奶牛挤奶、打理菜园子和果园、修理篱笆。那个人的妻子帮助大卫的妻子做家务。而大卫给自己买了一张吊床。
大卫不是个苛刻的雇主。他怀疑奶牛也和他一样,不愿意在早晨五点就被叫醒,所以他决定自己找出答案。
他发现,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奶牛很乐意把它们每天的生物钟改变得更为合理一些。它们需要每天挤两次奶,但是在早晨九点还是在五点挤第一次奶对它们来说完全无所谓,只要定时定量就行。
但是这种情况并没有延续下去;大卫雇的那个人有着紧张的工作习惯。对他来说,那么晚才给奶牛挤奶是无法忍受的,所以大卫让他继续用自己的方式工作,让他和奶牛重新回到老的生物钟上去了。
而大卫呢,他把吊床吊在两棵有树荫的大树之间,在旁边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冰凉的饮料。他每天早晨都睡到自然醒,不管是早晨九点还是中午。接着他吃早饭,然后慢悠悠地走到吊床边休息,直到吃午饭。他所做的最艰苦的事就是在存款支票上签名,然后每个月给妻子的支票簿补一次款。他甚至不再穿鞋子了。
他不看报纸也不听广播;他想,如果再次爆发战争的话,海军会通知他的。他终于恢复看报听广播的老习惯时,战争再次爆发了。好在海军不需要退伍上将。大卫并不关注那场惨烈的战争。他阅读了国家图书馆里关于古希腊的所有藏书,还自己掏钱买了一些书。古希腊是一个让人愉悦的主题,也是他一直想深入了解的领域。
每年的海军日,他都会按照上将的装束把自己整整齐齐打扮起来,戴上所有的奖章,从优秀士兵奖章到使他晋升为海军上将的战争勇敢勋章。他雇的那个人开车把他送到县政府所在地,他在商会的午餐会上就爱国主义主题发表演讲。艾拉,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这是社会名流的责任,又或者是他奇怪的幽默感在作怪。他们每年都会邀请他,他也每年接受邀请。他的邻居以他自豪,认为他是乡村男孩获得成功的范例——最后衣锦还乡,与乡亲们过着一样的生活。他的成功给他们大家带来了荣誉。他还是“邻家小伙子”,他们因此喜欢他。当然,他们也注意到了,他连一点点活都不肯干,但他们都对此视而不见。
艾拉,我简单地回顾了大卫的职业生涯,但我没提到他曾经设想过自动驾驶仪。几年后,他终于有机会完成了自动驾驶仪的开发。我也没提及他彻底改变了机组人员的工作职责,让机组得以用较少的力气完成更多的工作,机长除了保持警惕以外几乎不用再干别的——在不需要他保持警惕的时候,他可以靠在机组内其他飞行员的肩膀上睡大觉,打呼噜。大卫最后负责海军巡逻飞机的研制工作的时候,他还对飞行仪器和控制仪器作了改进。
这么说吧,我不认为大卫把自己看作一个“效率专家”,但他从事任何工作的时候都会尽可能简化工作。他的继任者必须干的工作总是比前任少得多。
然后,他的继任者通常会再次重新规划自己的工作,使工作量变成以前的三倍——所需要的下属人数也是以前的三倍。说这些不是讲大卫有多古怪,只是想拿大卫和一般人做个比较。有些人天生就是勤劳的蚂蚁;他们必须工作,哪怕所做的事情毫无用处。没有多少人具有开创性的懒惰天赋。
一个由于太懒惰而从未失败的人的故事就讲到这里。就让他待在那个树荫下的吊床上吧。据我所知,他现在仍然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