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地狱
二十分钟后。
卡车在丛林中颠簸摇颤,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烂泥路向前疾行。
天色阴沉,狂风呼啸。与几乎能将大树连根拔起的“玄武”相比,之前那场离奇的小型台风简直就是女孩子过家家的幼儿园游戏。如果不是有茂密的丛林遮蔽,林飞羽手上的这辆破卡车说不定早就被吹进海里了。
而最糟糕的问题在于,这还只是“玄武”的前锋,那个真正的狂暴巨人还没有现身,裴吉特岛上的状况只会越来越糟糕。
从矿井中出来的这二十分钟里,一路上都没有再遭遇到任何雇佣兵——这反而令林飞羽更加不安,此时如果路边能出现一两个人类——不管他是游客还是恐怖分子,也不管他是死是活,多少都会让人有种亲切感、让人不去思考“我是不是最后的幸存者啊”之类的问题。
只不过林飞羽的这种奢望,至少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成为现实,道路两旁的密林中充满了敌意,对这辆陌生卡车的侵入显得相当排斥。茂密枝叶间不时闪过一阵阵的红光,似乎就要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每次却又都消散在空气之中,连个影子都摸不到。
他不禁又想起了冷冰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永远都是那个你没有看见的敌人结束了你的生命。”
不像林飞羽,阿斯朗并没有穿着雇佣兵的制服,为了防止不必要的麻烦,她蜷缩在卡车空荡荡的后篷里,老老实实地闭目养神。
王清仪就躺在她的腿边,歪着头,发出时而轻柔时而低沉的鼾声,像只温顺的小猫——确实,在和林飞羽一起经历了莫利亚矿井的心惊肉跳的历险之后,她也应该是累了。
像是有些好奇似的,阿斯朗轻轻梳理起少女乌黑的长发,即便没有触觉,那绸缎般柔滑的发丝还是让她心生羡慕——这不禁让阿斯朗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英姿。
为了配合CATS装甲的试验,她不得不梳着假小子似的平短发型,远不及在学校时的飘逸与曼妙,至于梳妆打扮,那更像是发生在一个世纪以前的故事。
现在的阿斯朗,更擅长军队教会她的东西:搜索、潜行、破坏、歼灭……诸如此类的军事技能,对跳舞、逛街之类女孩子应该掌握的“专业”却显得相当生疏。
她拨弄一下CATS作战服上的尾巴,这东西本应该是集数种先进侦察设备于一体的高级货,单独拆下来卖个万把美元不成问题。但现在,它却像根烂面条似的软在手里,不管怎么操作都没有反应。
她很希望在来裴吉特岛之前的那堂电子工程学课自己好好上,可惜她没有——而且平心而论,以阿斯朗的理科功底,要搞懂如此复杂的学问也不太现实。她只是按照对说明书的依稀印象,将尾巴尖端的心跳感知仪打开,用一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长钉轻轻捅了一下上面的红色重启键。
出乎意料的是,这招貌似奏效了。
从心跳感知仪上反馈出的电子信号,顺着尾部的电缆传进CATS作战服的便携式电脑,将距离最近的三个心跳读数以绿色文字的形式投射在头盔的显示屏上。
“89”——多半是林飞羽的心跳,这有力而规律的节奏,正是健康男子的象征。
“63”——应该属于自己,由于曾经做过体操运动员,阿斯朗的心跳比普通人要慢一点,这也让她在执行激烈的任务时颇有些优势。
然后是最后一个读数:
“152”——阿斯朗摇了摇头,眨了眨眼睛,想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她确实没有看错。
阿斯朗疑惑地抬起头,观察了一下四周,货车里只有三个人,林飞羽、自己和睡在腿侧的王清仪。从常识上来说,一个普通人在睡梦中不可能有这么高的心率——更别提是一个未成年的少女了。
带着一丝丝的疑惑,阿斯朗伸手按住了女孩的脖根——但她马上就意识到这根本是无用功,由于没有触觉,阿斯朗根本就不可能感觉到王清仪的脉搏,于是她干脆将女孩拍醒,准备问个明白。
“161”——眼前的数字突然往上蹿升,这让阿斯朗情不自禁地屏息凝视。
王清仪慢慢睁开了双眼,呼吸急促得就像是刚刚才跑完一个五公里越野,满头大汗。
“你怎么了?”阿斯朗轻轻抚着女孩的后脑勺:“发烧了?还是做了噩梦?”
“我……”女孩神情疲惫,吐息凌乱,不知是听懂了对方的话,还是出于无意识,她用母语轻轻吟道:“感觉有点……胸闷。”
“什么?什么啊?”阿斯朗苦笑着摇摇头:“我听不懂中文。”
突然,女孩捂住嘴巴,单掌撑地,显出一副非常不舒服的模样,连续干呕了好几下。阿斯朗对这种状况有些不知所措,只能轻轻地拍着女孩的后背:
“喂喂!你还好吧?”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
“这是……”
她停了下来——即便没有触觉,她依旧注意到了女孩背上的异样,像是为了确认似的,她又伸手捅了一下那个小小的凸起物。
大吃一惊之余,阿斯朗猛地抽回了双手,仔细观察了几秒,慢慢收起刚刚因为本能而出鞘的爪刃。她一时无语,用复杂的表情打量着半跪在眼前的少女,在确信自己作不了抉择之后,抬起手,敲了敲驾驶室的后窗。
也许是因为风大,也许是因为专注于驾驶,林飞羽并没有对身后的声响作出回应,这多少惹恼了脾气耿直的阿斯朗,她攥紧拳头,一把便将玻璃窗打了个稀碎。
“我操!”
不知发生何事的林飞羽连忙踩下刹车,让轮子在烂泥路上滑出了半米多,才将卡车歪歪扭扭地停稳。
“你干嘛!”林飞羽别过头,一脸恼怒:“想下车你可以直接跳!”
“羽……”阿斯朗的表情异常凝重:“你最好来看看这个。”
似乎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些端倪,林飞羽稳了稳情绪:“什么情况?你说!”
“不,”阿斯朗坚定地摇了摇头:“这个你一定要亲自来看。”
林飞羽叹了口气——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丛林里,在这个时间紧迫的节骨眼上,不知道又会有什么样的麻烦事找上门来。
他观察一下卡车外面的环境,似乎挺安全——一条十来米宽的浅浅溪流顺着道路的方向蜿蜒向前,对岸没有路,却在繁茂的林间立着一间破旧的小木屋,旁边还倒扣着一条小木舟,无论是其中的哪一个,看起来都已经被使用了很长时间。
林飞羽小心翼翼地打开车门,进入一个由狂风统治的世界——恶魔在空中咆哮呼号,卷起剃刀般锐利的气流,再肆无忌惮地投向地面,林飞羽不得不用手按住侧发,弯着腰低着头,艰难地向卡车后方移着步子。
这还不算什么——林飞羽心里清楚,真正的“玄武”比这还要厉害上十来倍,到那时别说是开车,恐怕连在地上爬行都会变得异常困难。
他一边抱怨着该死的天气,一边扶着货仓的帆布篷,慢慢走到车尾。
“喂!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你的小女朋友,”阿斯朗将王清仪托在怀里,弓着腰凑到林飞羽的跟前,“她有麻烦了……”
就在林飞羽向对方伸出双臂的时候,一声诡异的嘶鸣忽然撕裂空气,河道上方跟着闪出一道灰白色的烟柱,它一头扎向卡车的帆布篷,从左进从右出——直接打了个对穿,旋即便消失在林飞羽身旁的丛林深处。
紧接而来的,是一次剧烈的爆炸,浓烟与火光将一大片丛林吞没,无数断裂的碎木撞在卡车的右侧,其中一根甚至撕破了帆布,深深地插进货仓,就贴在阿斯朗的脸上。
冲击波将卡车向外平推出了整整半米,如果不是卧倒及时,林飞羽恐怕已经被吹进小河里玩水了。
不管他本人是如何咒骂,这个世界对林飞羽其实还算公平——帆布太薄,以至于反坦克导弹的撞针没有被触发,反而是直接穿了过去,否则无论是他还是阿斯朗,还是他所要保护的王清仪,此时此刻都应该已经被炸上西天了。
枪声骤响,炽热的弹线织成一张细密的死亡之网,向卡车这边迫来。林飞羽匍匐在地,视野所限,他根本无法看清究竟是谁在朝这边射击,只能凭借听觉判断出大概的方向——应该是从河岸对面打过来的。
河滩这边没有什么可供防御的掩体,林飞羽能找到的唯一遮蔽,就是前方一块大约一米高、三四米宽的巨石——用它来抵挡火箭弹的直击可能有些不切实际,但至少可以挡住那些在头顶上呼啸而过的子弹。
他连滚带爬,以一个迅速但狼狈的动作冲了过去,然后用背紧贴住岩石。为了能够至少搞清楚敌人有多少人马,他将整个身体向右侧微倾,小心翼翼地贴着地面,向外投去匆匆一瞥——两发几乎擦到脑门的子弹将他赶了回来,除了对岸木屋旁的点点闪光,他基本上什么也没看见。
再转回头来的时候,阿斯朗已经挨在了身边——还有她怀里搂着的王清仪。
“什么情况?”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表情痛苦地问道,“到现在还有人伏击我们?难道他们就不知道丛林里有怪物吗?”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真理,”林飞羽苦笑道:“即便是到了世界末日,人类也不会忘却自相残杀。”
话音刚落,另一枚导弹就从头顶掠过,这一次,它直接命中了卡车的驾驶室,把这辆可怜的老车由外到内轰了个稀烂,只留下一个燃烧的底盘。
火花、碎屑、残片,这些卡车的零部件在三人身边跳跃翻飞,不只是王清仪,林飞羽能听见连阿斯朗都在抱着头尖叫——当然,他自己也是面色惨白,手脚发软,仿佛刚从鬼门关前走过一趟,又给吓了回来。
很显然,敌人不仅装备精良,而且战意旺盛,不把林飞羽一行人置于死地就绝不会罢手。
“你的心跳感知仪呢?高科技呢?”林飞羽焦急地吼道:“现在快用啊!告诉我对岸有几个人?”
阿斯朗抓起CATS作战服上的尾尖,抬过头顶,摆在岩石的顶壁上:
“有三四个信号,”过了几秒她摇摇头:“……不行,这东西还没修好,我不敢肯定读数是否精确。”
“啧,该死的高科技……”林飞羽忍不住啐了一口。
刺耳的枪响伴着猎猎风鸣,紧紧包裹住缩成一团的三人,将他们死死地压在原地。巨石后方这一小片不足五平方米的藏身之地,现在变成了挽救三人生命的最后壁垒,哪怕只要朝外挪出一步,就会立即被对面密集的火力打成筛子。
呼啸的风声多少影响了林飞羽的听觉,他闭上双眼,集中精神,想要从枪林弹雨中“找”出一点头绪来。
“听到那撕布一样的噼啪声了吗?”
“一点点,”阿斯朗偏过头:“什么新式武器吗?”
“当子弹的发射速度超过每分钟1200发时,人类的耳朵就只能够听到这种声音了,”林飞羽顿了顿:“世界上只有一种现役的轻机枪可以达到这种射速——德制MG3。”
“我的天哪……”阿斯朗好像有些害怕似的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是……是什么新式武器吗?”
林飞羽斜了她一眼:“……MG3就是MG42的改良版,是二战中最好的机枪,海湾战争时的伊拉克军队也装备过它,和你们美国人算是世仇。”
阿斯朗一脸茫然:“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大姐你可是AFSOC的特战队员,”林飞羽苦笑道:“拜托专业一点。”
“抱歉让你失望了,我是一个19岁并且有正常爱好的女孩子,”阿斯朗纠起眉头:“战争历史,部队番号,武器性能,军事理论什么的最讨厌了。”
在两人对话的这短短十几秒里,对面的枪声再也没有响起来过,只剩下呼呼的大风还在耳边咆哮。半空中,混沌的气流七上八下,裹挟着沙尘和枝叶,就像是一群特地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看笑话的恶鬼,在这个丛林深处的战场上空翩翩起舞。
林飞羽迅速探出头,半秒未停就又马上缩了回来——即便是这样试探性的小动作,还是引来了一串点射,其中一发子弹磕在岩石上,弹了一下,扎在他脚边的碎石中。
“我操……”他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枪法可以啊。”
显然,敌人绝非等闲,不仅战技出色而且经验丰富。他们起先是破坏了交通工具,然后又用机枪封锁了目标的活动范围,现在——如果林飞羽没有猜错,他们多半已经开始策划着如何包抄了,如果不尽快想出脱困的办法,被对方生擒就只是时间问题。
“带武器了吗?”林飞羽扭头问阿斯朗:“枪,手雷,随便什么都行。”
阿斯朗“唰”地一声弹出手上的刃爪:“这个算吗?”
看到亮闪闪的刃面上印着自己的倒影,林飞羽禁不住一声苦笑:“你那破烂玩意儿现在还不如一面镜子好用……”他顿了顿,突然像是恍然大悟似的,用力拍了拍王清仪的小臂:“你带化妆盒了吗?镜子借我用下。”
这时他才发现,王清仪的脸色是如此之差——气若游丝,目光涣散,对林飞羽的话也是反应迟缓。
“我没带化妆盒……”就在林飞羽刚刚露出失望表情的刹那,女孩从口袋里摸出了一部粉红色的翻盖手机,递到他的面前:“但是镜子的话,有。”
看到这部摩托罗拉MS06背部的摄像头,林飞羽不禁喜形于色:“哦,好女孩儿,你可帮了大忙。”他接过手机,掀开翻盖,无意中瞥见了手机屏幕的左上角——
上面显出了极不稳定的微弱信号,在“一格”与“没有”之间徘徊,显然,阿斯朗没能完全破坏雇佣兵的电子干扰,这时有时无的一点点信号还不足以让林飞羽脱险——再说,就算和国家安全保卫局总部取得了联系,现在又能有什么用呢?指望他们从北京派出战斗机,飞个一万两千公里来裴吉特岛驰援吗?
林飞羽打开摄像头,将手机紧贴着地面,慢慢挪出石块的边缘,敌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变化,不发一枪。他瞪圆了双眼,紧紧盯住翻盖上的屏幕,小心翼翼地移着角度,几秒之后,总算是摸清了对岸的兵力部署。
“木屋的窗户下面架着一挺机枪,哼,果然是MG3……”他一边观察,一边小声喃道:“……浅滩边趴着两个……灌木丛里还有一个……不,是两个……用的武器都是AN94,看来是对方的精锐部队,可能是专门安插在这里封锁交通线的。”
“只有五个人?”阿斯朗忙道:“我觉得我可以搞定他们。”
“嘘!别急!”林飞羽似乎还没有“尽兴”,“丢导弹的贱货还没找到呢……等等,那是什么……”
他低下头,仔细盯紧手机屏幕——在木屋旁倒扣的小舟后方,似乎还藏着一个人影。稍稍变换下摄像头的角度,林飞羽看出那个人正扛着一根单兵导弹发射筒——还猫着腰朝这边瞄准。
瞬间的惊慌失措之后,林飞羽一边收起手机,一边歇斯底里地指着地面大喊道:
“快!卧倒!离开石块!”
阿斯朗立即心领神会,一个鱼跃扑到地上,而王清仪就没这么快反应,背靠着巨石一脸茫然,林飞羽不得不按住她的肩膀,将其紧紧地压在身下。
就在这个时候,对岸射来的导弹直接命中了林飞羽身后的岩石,伴随着贯耳的轰鸣,一道黑红色的烟柱腾空而起,随即便被猎猎狂风吹散。三人避开了冲击波和碎石块的直击,但近距离爆炸产生的巨响和震荡还是透过地面传进身体,这感觉就好像是五脏六腑都被人挖出来摇晃了一遍——实际上,如果那枚导弹的威力再大一些,说不准三人就已经被震得五脏俱裂,再也站不起来了。
耳鸣缓缓消散,意识渐渐清晰,林飞羽睁开双眼,甩了甩头,试图将视线里的重影和身上的碎石渣全部掸走。他动了动手指,在铺满鹅卵石的浅滩上乱抠乱挠了一阵,由于胳膊根本就使不上力气,起身这个简单的小动作,此时却显得如此困难。
“起来!”他咬紧牙关,心里暗暗给自己鼓劲:“快起来!林飞羽!”
他很清楚,对岸的那些雇佣兵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心慈手软——说不定他们已经趟过河了!
他必须站起来!而且必须要快!
终于,林飞羽抬起了右手,在试了几次之后,他勉强撑住了地面,将上半身缓缓送了起来。
朦胧的枪声穿透风墙,在身后若隐若现,这反而让林飞羽有些疑惑——拿下三个已经被震晕的手无寸铁之人,根本就用不着进行掩护射击吧?
仔细听去,枪声有长有短,错落有致,明显是在战斗的节奏——而且还有愈发激烈的趋势。
是谁在开枪?又是在向谁开枪?两个问题在脑海里匆匆闪过,林飞羽决定无论如何,先设法脱困再去思考它们。毕竟,不管对岸发生了什么,这都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现在不想办法逃脱,恐怕就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林飞羽慢慢蜷起双腿,半跪在地,干咳了两声之后,摇了摇身下的王清仪——这女孩歪着头,一动不动,看起来简直连呼吸都已经没有了。
“喂!醒醒!”林飞羽将她轻轻地翻了个身,托在怀里:“清仪!醒醒!”
王清仪马上就有了反应,她紧了紧眼睑,发出一阵微弱的哼哼声,身子也像是在挣扎似的,来回扭了几下。
“别乱动!”林飞羽担心女孩有什么内伤,连忙固住她的肩膀,“我帮你起来。”
他突然一愣,感觉指尖好像触到了什么异样的东西,虽然是隔着衣衫,但那东西坚硬的质感和棱角分明的形状还是让林飞羽大惊失色。
顾不上礼节,也来不及打招呼,他解开王清仪的衣物,褪到肩头——无数红色的颗粒映入眼帘,密布在女孩白皙的背上,这些形状各异的晶体虽然个头不大,却已经是如此触目惊心,让林飞羽一时间忘记了身后的战事。
“阿斯朗……”他用颤抖着的右手抹去额前的汗珠,“阿斯朗!你在哪儿!”
“干嘛!”
林飞羽别过头,看到头发凌乱的阿斯朗正半倚在地,就在自己身旁不到两米的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他指着王清仪的后背:“什么时候染上的?”
“我刚准备跟你说这个事儿……”伴着一声轻叹,阿斯朗苦笑道:“……就和你一起被导弹给轰下车了。”
按之前的经验,如果直接碰触到了红色晶体,自己也会被侵蚀,林飞羽看着怀里的女孩,完全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无论是丢下她不管,还是任由水晶蔓延,结局都不堪设想。
“阿斯朗!过来帮下忙!”心急如焚的林飞羽几乎是吼了起来,“我们必须马上带她离开这里!”
等了几秒不见人来,林飞羽顿时有些火上眉梢:
“阿斯朗你到底……”
他一扭头,看到依然瘫坐着的阿斯朗,突然有些明白了:
“你……你受伤了?”
阿斯朗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才吐出两个单词:“……死机了。”
“啥?”林飞羽眉头轻颤,“死什么?”
“死机!CATS上的携带式数字化战斗系统被震死机了!”阿斯朗艰难地抬起视线,斜着眼睛瞄了瞄林飞羽:“你肯定明白的对吧,就是屏幕变蓝,跳出好几排白字儿的那种情况……”
林飞羽轻轻放下王清仪,走到阿斯朗身前:“怎么?你动不了了?”
“负责联接运动神经的是独立系统,但也被顺带着一起锁死了。”
阿斯朗单手撑地、半倚半躺的姿势让林飞羽想起了某个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像——这想法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你还真是会挑时间出问题。”
“我早就说过不要装微软的系统……”阿斯朗轻轻地喘着气,似乎是在调整呼吸,“看吧,果然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那现在怎么办?丢下你不管可以吗?”
“你走好了,反正也帮不上忙。”阿斯朗咬了咬牙:“在系统完成重启之前,我只能保持这个姿势。”
林飞羽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瞥了眼河对岸——那里仍旧是枪声大作:
“你这破系统完成重启得多久?”
“那就得看比尔盖茨爷爷显不显灵了,最快的记录是34秒,一般五分钟,最长的话……”
“最长的话?”
“七个半小时。”
“哦!太棒了!”林飞羽打了个响指:“我们换个话题吧,”他指着身后的王清仪:“这丫头的背是怎么回事?”
“我能说什么呢?”阿斯朗无奈地道:“总之不是我干的。”
从莫利亚矿井出来的这一路上,三个人都待在车里,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触到红色水晶,那么侵蚀就只可能发生在矿井里面——换言之,是在林飞羽眼皮子底下发生的,恰恰是他没能保护好王清仪。
怪不得别人啊。
林飞羽将目光在阿斯朗与王清仪之间扫了个来回,一股绝望的无力感涌上心头——这可真是个悲剧到不能再悲剧的场面,头上刮着呼呼哈哈的飓风,远处响着噼里啪啦的枪声,两个女孩倒在身旁哼哼唧唧动弹不得,自己却只能像个傻瓜似的呆站在原地发憷。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到目前为止,河对岸的雇佣兵还没有冲过来,甚至没有朝这边射击——这不禁也让他有些疑惑。
“我去看看那边的情况,马上回来。”林飞羽转过身,猫着腰向河岸走了几步,在还剩半块的巨石旁蹲好,然后捂住发梢,仔细观察起来。
岸边伏击的雇佣兵已经不知去向,在压抑的阴霾之下,浓密的丛林组成一道墨绿色的屏障,将林飞羽的好奇挡在身外,只流露出一些枪击的闪光和枝叶的摩挲——就像是惊鸿一瞥的海市蜃楼,让人实在揣测不出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几秒过去,一声绵长的、似乎是人的哀嚎之后,谜底戛然揭晓。
像雾水般朦胧飘忽的红色光芒在丛林间闪烁游荡,一只面目可憎、畸形扭曲的异物匆匆露出头角,虽然它只出现了一瞬,便埋身消失于苍翠之中,却依然与周遭的环境形成巨大的视觉落差,显得如此醒目耀眼。
林飞羽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红色水晶侵蚀的速度超乎想象,二十分钟前,它们还是困在矿井深处的怪兽,二十分钟后,就已经追上了卡车。照这个趋势来看,用不了几个小时——可能在“玄武”席卷裴吉特之前,这个小岛就已经彻底沦陷,变成一个深红色的地狱。
没有支援、没有交通工具、甚至没有武器——在这样的绝境之下,林飞羽意识深处突然闪出了一个念头,一个在过去几年里始终被自己和冷冰奉为“行动准则”的念头:
“逃吧,赢不了就逃吧,”一个打着颤的男中音在脑海中回响:“趁现在还来得及。”
“该死的老毛病……”林飞羽咬了咬牙——偏偏在这个最需要坚定与虔诚的时刻,偏偏在这个噩梦般的诡异场景中,一股不可辩驳的动摇正在渐渐占据着上风:
“你必须活下来,林飞羽,你还有重要的任务要完成,你的祖国正在等着你回去。”
对,我不能死在这里——林飞羽微微点了点下巴,他站在这里,代表的是整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利益,无论有多大的困难,他都必须把裴吉特岛上的情报带回特勤七处,供科学家们研究对策,以避免更大的灾难——说不准,还能拯救世界。
“逃吧,就像以前那样,全身而退。”
大部分的心理医师都相信,精神分裂是一种绝症,即便是看上去已经治愈的人,也很难避免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复发,而这正是困扰林飞羽多年的问题——一个令他厌恶,却又永远摆脱不了的声音。
“像以前那样?”林飞羽突然觉得口干舌燥,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喉口水,“不……我跟以前不一样……”
仿佛有什么东西固住了脚,重若千斤,让他完全挪不动步子。
“不要骗自己,想想看,你是依靠什么活到现在的?”
林飞羽无法控制心中另一个自己的独白,却也不甘就此一走了之,他看着地上的两个女孩,犹豫不决,任由宝贵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自身边流逝。
“她们只是累赘,”那个声音还在继续:“扪心自问,你有本事把她们都救走吗?”
不,林飞羽清楚地意识到,现在别说是她们,连自己都没有脱困的把握。
“所以,逃吧,离开这里,越快越好,把一切包袱都丢下……就像冷冰以前教你的那样。”
仿佛是一只被控了线的木偶,林飞羽艰难地缓缓转过身来,背对河滩。表情僵硬得有如行尸走肉,脸上也满是虚汗,虽然极不情愿,但不受控制的身体还是向前迈出了第一步。
然后,他愣住了。
在前方错落有致的绿海之中,隐约浮现出一抹妖艳的红彩,这不祥的怪光闪闪烁烁,在停顿了两三秒之后,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林飞羽大惊失色,从梦魇般的异状中豁然醒悟,他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上下摸索着身体,指望能找到一把自卫用的武器。就在这个时候,怪物爬出树丛,现出身形,用鲜红色的血眼扫视了一圈面前的三人。
同样的场景,在昨天夜里也发生过一次,那只在裴吉特镇上肆虐的“红狗”,与眼前的怪物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说不定还真就是同一只。
刚刚还萦绕在心头的纠结与迟疑忽然烟消云散,脑海中的另一个声音也陷入沉寂。林飞羽的灵魂仿佛归了窍,整个人都在眨眼间恢复了常态。
毫无疑问,如果现在逃跑,阿斯朗和王清仪都会变成眼前这只“红狗”的大餐,或者更糟——变成那些恶心怪物中的一员。
也许是出于身为男人的尊严,也许只是单纯的不愿服输,林飞羽决定至少这一次,选择留下来而不是逃之夭夭。
他一边盯着“红狗”的双眼,一边慢慢地挪着步子,移到一根废钢条的跟前,蹲下身将其抄在手里——十分钟之前这东西可能还是卡车的保险杠或者别的什么零件,但它现在就只是一截扭曲变形的棒状金属物,还微微发烫。
看着手里的“武器”,林飞羽突然觉得有点想笑——昨天晚上与怪物搏斗的时候,好歹还攥着把铁铲,现在却只有这么个破烂玩意儿充数。
怪物似乎还保留着“狗”的一点本能,它向左右各踱了两步,目光却始终不离守在两个女孩身前的林飞羽。与昨晚相比,它周身的水晶簇明显更加密集,面积也更大,但这显然没有影响到它的运动能力。
在确定水晶会侵蚀有机体之后,林飞羽并不想与这只怪物作正面冲突,如果能在对峙一阵之后将其逼退,那不啻是最理想的结局。
但这个怪物可没有丝毫要退缩的意愿,它向前爬了几步,冲着林飞羽露出嘴里的尖牙利齿。
“你在怕什么啊?小家伙,”林飞羽用钢条敲了敲地面:“过来,让叔叔疼你。”
“白手”是专门针对人类的搏击技术,至于对付阿猫阿狗有没有效果——这可是冷冰从未教授过的内容,因此林飞羽也多少有点紧张,连手心都有些湿了。
也许是读到了猎物内心深处的不安,怪兽毫无先兆地突然一跃而起,朝林飞羽这边扑来。
林飞羽右脚后撤,横过钢条,直刺那张正迅速迫近的血盆大口。出乎意料的是,怪物不躲不闪,任由钢条插进了自己的上颚,并顺势把两只前爪搭上林飞羽的肩膀,将他硬生生地扑倒在地。
“羽!”阿斯朗焦急地看着眼前的搏杀,却依旧是动弹不得,有心无力。
林飞羽竭尽全力撑住钢条,以阻止怪物那张臭嘴靠近自己的脸。在扭打中,他注意到怪物喉咙里正渗出一股诡异的红光,而且越来越明亮,这不禁让林飞羽回想起昨晚在小巷中看到的情景——怪物啃了大堂经理的尸体,没过多久,那可怜的男人便又爬了起来,拖着触手张牙舞爪的到处乱跑。
对啊!林飞羽这才恍然大悟——怪物并不只是吃进了大堂经理的血肉,还把自己的“血肉”吐给了对方,也就是现在正从它喉咙里喷涌而出的红浆——
“呜哇!”
伴着鬼嚎般的低吼,一大滩碎屑状的红渣坠落在林飞羽脸庞侧方的草地上,微微发热还散着恶臭。乘着怪物低头“呕吐”之际,林飞羽用脚蹬住它的小腹,将其狠狠踹开,踢到一边。
怪物打了一个滚,极敏捷地翻身跳起,它那条已经水晶化的左后腿在草地上有些打滑,但还是很快便稳稳站定。钢条仍旧插在它的嘴巴里,这让它始终直不起脖子,只能歪着头,用奇怪的姿势侧眼瞥着林飞羽。
它感觉不到痛苦,也不害怕受伤,因此也就不可能放弃眼前的猎物。听着它诡异刺耳的惊声尖叫,看着它浑身上下颤抖的水晶簇,林飞羽明白,自己很难将这只大狗直接杀死,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的应对之策。
不过他也发现,与一般的犬类相比,这只怪物的动作相当不协调,尤其是在冲跳的时候,简直就像是一大块肉团把自己弹到半空。也就是说,在水晶的作用之下,它可以强迫生物做出不符合自己“形状”的姿态——大自然是公平的,违反它定下的规律,就必然会受到相应的惩罚。
透过这个简单的判断,林飞羽感觉自己摸到了克敌制胜的关键。
在酝酿了片刻之后,怪物又一次飞身扑击,正像林飞羽所推测的那样,它为了看清猎物的位置,不得不侧着那颗被钢条固住的脑袋,用一只眼睛瞪住前方。
狗的眼睛不比蜥蜴,不可能旋转180°,林飞羽只是稍微侧身移了半步便进入它的视野死角。由于无法转头,怪物只有在落地后调整身姿才能再次看见自己的猎物——而这全都在林飞羽的预料之中。
他抢先一步,用脚跟狠狠踹中怪物正在扭动的脸,钢条也因此又向里面推进了数寸,穿过喉管和脑壳,一头暴露在外。
这似乎给了怪物致命一击,它瘫倒在地,“呜啦啦”地低吟着抽搐起来。但林飞羽心里明白,头部的伤只能阻止它短暂的几秒钟,很快,红色水晶就会以某种人类还无法理解的方式将其“复活”,并且变得更恶心、更凶残。
想到这里,林飞羽赶忙一步上前,握住还带有血迹的钢条头,猛地向外一抽,整根拔了出来,然后在空中回旋半周,对准怪物的后颈直插下去。他大吼一声,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钢条贯穿了柔软的肌肤皮毛,透过下巴,深深的扎进地面。
这招起了效果——怪物虽然很快就苏醒了过来,但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脱困,它被钢条死死地钉住,只能以一个可怜的姿势匍匐在地,两条前爪搭在脑袋上乱抓乱挠。
林飞羽先是观察了几秒,在确定怪物没有什么威胁之后,才小心翼翼地退开。他回过头,看到阿斯朗已经四肢着地,有了要站起来的样子,而王清仪却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没事了?”
阿斯朗用别扭而僵硬的姿势抬起头:
“系统还在调试,”她一副很是吃力的模样:“应该快好了,现在别跟我说话……我这儿辛苦着呢……”
林飞羽摇摇头,把注意力从阿斯朗移向王清仪,他试探性地伸出两根手指,摁住女孩的脖根——她还活着,而且脉搏的速率非常惊人。
再三确认了感染的面积之后,林飞羽一手抬起王清仪的肩膀,一手握住腕,将她轻轻地翻了过来,正面朝上。这个小小的动作弄醒了女孩——甚至还有一点吓到了她:
“喂!你干嘛呢!”
“谢天谢地,”林飞羽笑道:“你还会讲人话……”
王清仪本能地想要收拢胳膊,护住胸口:“……你胡说些什么啊。”
林飞羽忙松开手:“情绪也很正常!”他半是调侃,半是惊讶地点点头:“真是不可思议。”
就他目前的经验来看,但凡是被水晶侵蚀的生物都会很快失去自控能力,变成一具长满红色倒刺的行尸走肉——这个过程的时间极短,也许只要两三分钟。但王清仪不同,从外观上看,她显然已经被水晶“上了身”,但感染的面积却始终没有要扩大的迹象,而且意识也相当稳定。
“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林飞羽整了整女孩身上刚刚被自己拉开的衣物:“比如说疼?痒?或者麻木?”
“还好,就是背后有点……”
仿佛是突然明白了林飞羽问话的用意,王清仪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相当不妙:
“我……该不会是……”
“我不想骗你,”林飞羽突然收起笑容,神色凝重地道:“水晶在你背后生了根,面积差不多有两只手掌那么大。”
出乎他预料的是,女孩既没有大呼小叫,也没哭得稀里哗啦,只是单纯像是有些不敢相信似的,瞪大了眼睛,唇角紧闭的与林飞羽对视了几秒:
“……我还有救吗?”
由于确实不知道答案,林飞羽决定要回避这个问题:“你现在能走路吗?”
女孩没有用语言,而是依靠行动作出了回答——她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来,虽然有那么点慢,但看上去还算稳。
才不过短短的几分钟,两个看似绝望的问题便迎刃而解——刚刚还动弹不得的阿斯朗与王清仪,现在不管怎么说,都已经能够行走了。
“一个小问题,”林飞羽搀扶着王清仪,试着走了两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背上不舒服的?”
“没注意……”王清仪顿了顿,面露难色:“也没什么不舒服的啊……”
“那我只能说上帝可真是对你太好了,”林飞羽摇摇头:“我见过的每一个水晶感染者都变成了玉米棒子,你却连感觉都没有。”
林飞羽知道,这其实不是好事——疼痛可以强化人的危机意识,可以给胡作非为的人以警告,也可以让人的感觉变得敏锐。如果没有察觉出任何异样,就这样在麻木不仁中死去,反倒是最值得警惕的局面。
“就是心跳的好快,”女孩轻轻摁住胸口:“现在还是。”
“正常,”这句话并没有引起林飞羽的注意,他敷衍地笑笑:“我心跳得也好快。”
其实对于感染时间,林飞羽也已经有了大致的判断——多半是在莫利亚矿井时,电梯里的那只大虫给造的孽,可现在就算是知道了确切的前因后果,也无法解决当前最重要的三个问题:一是这种侵蚀能不能治好;二是要怎么样才能治好;三是如果治不好,又该怎么办。
而凑巧,恢复了大半的阿斯朗也在思索同样的三个问题:
“做个决定吧?”她凑到林飞羽的身旁,小声低语道:“带她走?还是在这里解决?”
在这里解决——
一句简单的英文,林飞羽听得格外清晰,他明白这话的意思,更懂得阿斯朗在暗示着什么。
“我们……”他犹豫了一秒——也只是一秒而已:“带她走。”
是因为对王朝星许下了承诺?还仅仅是因为死要面子?林飞羽说不上来,但可以肯定,他作出的这个决定,和冷冰所灌输的理念背道而驰,也极有可能为此而付出沉重的代价——也许是生命。
“我欣赏你的决定,”阿斯朗意味深长地笑道:“也希望你是对的。”
“如果出了什么差错,”林飞羽现在可笑不出来,他压低声音回道:“我会毫不犹豫的开枪,这用不着你操心。”
“说到开枪……”阿斯朗用下巴比了比河滩:“那边的战斗好像结束了。”
确实,河对岸的枪声已经停止,战斗的结果一目了然,也触目惊心——原本被雇佣兵占据的河滩,现在已然是红光一片,几只说不清是什么形状、似乎是由人类被侵蚀后异化形成的怪物站成一排,静默不动,只是不时落下一些血肉模糊的碎块,噼里啪啦地散了一地。
“看起来是全军覆没了啊,”阿斯朗不屑地哼了一声:“真是活该。”
“纠结于与同类之间的争斗,却忽视了近在咫尺的灾厄……”林飞羽摇了摇头:“这就是人类的悲哀——自古如此。”
“哟,我不知道你还是个环保主义者。”
虽然模样上光怪陆离,但怪物的“队列”却相当齐整——似乎还保持着某种“纪律”,一步不进,一步不退,只是呆呆地站着。
这还是第一次,林飞羽能够在如此宽敞的环境下观察这些水晶生物。如果单独看它们身上的水晶部分,还真不啻是一件件精美的艺术品——光泽艳丽,切工考究,就好像是出自大师之手的石雕,刚刚才从拍卖行的展示台上下来。
“走吧,羽,”阿斯朗转过身:“我一秒钟都不想再看到这些丑八怪。”
“等等,阿斯朗,你注意到了没有……”林飞羽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视线却始终不离正前方的河滩:“那些怪物的正面,水晶的面积正在扩大。”
“啊,”阿斯朗象征性地回头瞥了一眼:“那又如何?”
“侵蚀似乎是随机的,你看,每只怪物身上的水晶形态都不一样……没有任何规律。”
“怎么?你打算写一份生物学报告?”
说不定还真要写——林飞羽心里明白,作为特勤七处目前唯一的外勤特工,写报告这种苦差事也只有自己能扛。
不过他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个:
“但它们身上都有红雾,”林飞羽伸手朝河对岸的怪物群比划了两下:“还记得吗?昨天夜里在镇上,你我也看到了同样的红雾。”
这似乎引起了阿斯朗的兴趣:
“对,我记得……而且在那之后我遇到的每一只怪物都飘着红雾。”
“道常无名,”林飞羽看了她一眼:“最重要的线索往往最显眼,却也最容易被忽视。”
“你好像说了半句中文,”阿斯朗耸耸肩:“而另外半句我也没听懂。”
“我在矿井中见过水晶的原石,也有红雾,但没这么大,”林飞羽顿了顿:“一定是寄生在人体引发了这种变化……也许是有机物?对,是有机物让水晶变得更活跃了……”
就在这个时候,河滩上的怪物好像突然对林飞羽有了特别的兴趣,它们互相推搡着慢慢聚集到一起,把阵型收拢到两人的正对面。
“我们该走了!羽!”阿斯朗紧张地朝后退了两步:“它们好像要过来了!”
林飞羽既没有动身也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站着,目不转睛。多年处理“第四类事件”的经验告诉他,真相往往就藏在多坚持下来的一秒钟里。
就像是针锋相对的棋手,怪物也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再向前挪出半米。
再等一下——林飞羽咬了咬牙,任凭阿斯朗在身后大呼小叫,他决定再等最后一分钟。
过了大约四十秒,其中一只还有点人样儿的怪物探出穿着军靴的右脚,轻轻踏进水面——这让林飞羽大惊失色,可正当他准备转身招呼大家逃跑的时候,那怪物又缩了回去。
冥冥之中,他感觉自己发现了“钥匙”。
矿井中的经历在脑海里一一晃过,林飞羽努力捕捉其中每个场景的细节,试图从这些支离破碎的拼图中理出一条完整的线——
漫天飘舞的红尘,千疮百孔的身体,以及怪物那看似狂暴、却又有着微妙规律的行动模式……将最后那条思绪点燃的,是一颗小小的水珠,林飞羽记得它从矿井的顶壁缓缓滴落,记得它掉在红色的水晶石上,记得它激起了一团喷射状的红焰——就像是将油粒投进火盆。
“对了!”林飞羽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怎么?什么?”能听懂母语的王清仪被吓了一跳:“大叔你发现了什么?”
为了理清思路,林飞羽低头沉思了几秒——是的,现在下结论还太早,他还需要一个小小的验证。
“你退后,待在这个姐姐身边,”他轻轻握了一下王清仪的双肩:“我马上就回来。”然后又抬头看了一眼阿斯朗:“两分钟。”
在对岸怪群的注目礼下,林飞羽大步走到河边,他蹲下身,从腰上解下雇佣兵用的空壶,舀满,晃了两晃,又仰头喝了一口。阿斯朗与王清仪面面相觑,一语不发地目送着他从身边经过,径直走到那只被钢条插在地上的怪物跟前。
它还在挣扎,两条前腿不住地骚动,想要把脑袋从束缚中给弄出来。
“神啊……”林飞羽一边这样轻声自语着,一边把整壶清水都泼洒到了怪物身上:“帮我一次。”
神显然是听到了他的祈祷。
水流接触到怪物的瞬间,爆出一股冲天而起的剧烈红烟,伴随着像是冰水浇到热铁上的沸响,把林飞羽惊得向后连退了两步。
在一阵疯狂的抽搐和嚎叫之后,怪物迅速萎缩变形,最后变成一团血肉模糊、瘫在地上的黑色烂泥。
待烟尘散尽,四下只剩呼呼风鸣,林飞羽才敢缓缓靠近,仔细观察这具已经难以辨认的“尸体”。
“哦我的上帝,”阿斯朗好奇地凑上前来:“你用了什么魔法?”
“水。”林飞羽轻轻戳了一下肉团,那东西已经彻底没了动静:“它们怕水。”
“谁?你说这些怪物?”
“确切的说是‘这些水晶’。”
“水能腐蚀它们?”
“多半是某种我们还不了解的化学反应……”林飞羽顿了顿:“还记得我刚才跟你提到的‘红雾’吗?”
“怎么?”
“那应该就是晶体与空气中的水蒸气发生反应时的现象,只不过这种反应速度太慢,无法对怪物造成实质性伤害。”
“那要怎么解释侵蚀?”阿斯朗拍拍自己的手背:“有机物浑身上下都是水,按你的推论,应该对侵蚀完全免疫才对。”
“水可能是催化剂,但更可能是参与反应的要素,仔细看这里,阿斯朗——”林飞羽用脚尖点了点地上的黑色肉团,那仿佛橡胶一样的触感让他觉得有些恶心:“剩下的就只是残渣,一点水分也没有了,刚才的试验你也看到了,晶体在水的刺激下,反而会更加剧烈地侵蚀有机物。”
“这也就是说,我们没法用水洗掉已经产生的侵蚀?”阿斯朗扭头看了一眼王清仪,压低声道:“比如她身上的?”
“我不是科学家,就算是……”林飞羽摇摇头:“也没有勇气拿活人来作实验。”
阿斯朗无奈地耸了耸肩:“好吧,不管怎么说,我们至少还有一个好消息——这世界因为你的发现得救了。”
“什么意思?”
“裴吉特是一个海岛,四面环水,这些怪物出不去的。”
“你忘记了雇佣兵,”林飞羽苦笑道:“还有雇佣他们的人——他们显然不是来裴吉特岛干革命的。”
“没错……”阿斯朗想起之前在矿山外面看到的情景:“这些人好像早有准备,就是冲着水晶来的。”
“虽然不愿承认,但他们的情报网似乎比我们俩的犀利啊。”
“那是CIA需要考虑的问题,我们现在应该考虑的是要怎么才能逃出这里。”
“我有个办法,”林飞羽抬手指了指河对岸的小木屋:“看到那边的木艇了吗?”
“倒扣在河边的那只?”
“哦?”林飞羽故作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你还有看到别的木艇?”
乘船而行——带着一丝赞许,阿斯朗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这确实是目前最安全的移动方式。如果怪物真的怕水,那么就不可能下河,更谈不上袭击游船了。
“不错,这计划可行!”阿斯朗打了个响指:“你打算怎么做?”
“不,”林飞羽摆摆手:“是‘你’打算怎么做。”
阿斯朗先是一愣,但马上就明白了对方的言下之意:“哼,还真是有绅士风度呢。”
嘴上这样说着的她,虽然是一脸不满,但还是很自觉地拉下面罩,锁好头盔——不管怎么讲,比起手无寸铁的林飞羽,她夺下木艇的机会还是要大一些。
河水不深,阿斯朗走到正中央的时候才刚好没到腰。她抬头扫了眼对岸的怪群,每一只都冲着她虎视眈眈,却没有一只敢再往前多迈出一步。只是那头双腿还保持着人形的家伙站进了水里,堵在阿斯朗和其他怪物之间,与她相隔不到三米。
还不能完全相信林飞羽的推论,阿斯朗犹豫了一阵儿,才猫着腰朝怪物靠过去。对方没有退缩,但也没有主动出击,只是傻了似的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地与正在步步进逼的人类对峙。
阿斯朗觉得距离已经够近,于是鼓足勇气,就水中一跃而起,自上而下扑倒怪物,将它硬生生地摁倒在河床上——在极剧烈的颤抖中,一股浓重的红雾破膛而出,仿佛炸开了锅的蒸汽炉,将阿斯朗冲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那怪物再也没能站起来,像堆烂泥般瘫在她脚边,原先炽烈如火的红光,也终于黯淡了下去,化作清溪中的一汪黑礁。其他怪物眼睁睁地看着同伴倒下,没有一只出手相助——或许在它们的意识里,根本就没有“出手相助”的概念。
“恭喜你猜对了,羽。”
阿斯朗突然间信心倍增——看来林飞羽的试验和判断没错,仅仅是普通的水便可以对怪物造成致命的伤害。在确定了这一点之后,她有意打着水朝河岸靠近,水花所溅之处,大大小小的怪物避之不及,乖乖让出一条路来。
可当一踏上岸,它们就又围了上来——不光是堵在河岸边的这些,连潜伏在草丛里的都一一现身。
阿斯朗像只受惊的小猫,猛地向后小跳,退入河中。她回头望了望正朝这边瞎比划的林飞羽,又看了看岸边的木艇——离自己大概有五六米远的样子,中间隔了一头凶神恶煞、长着好几条人腿的“不规则水晶体”,身上还在稀里哗啦地掉着碎渣。
从会把人变异成水晶石的怪物手中夺下交通工具——这显然不是在日常训练中会出现的项目,阿斯朗只能依靠自己的判断来决定战术。
“我本该去参加奥运会的……”她摇摇头,叹着气自嘲道:“……或者直接摔死在家里也好。”
此时此刻,除了硬着头皮坚定地蛮干,哪里还有什么战术?阿斯朗亮出双腕的爪刃,卯足了劲腾空飞扑,白闪闪的刀光在空中划了两个交叉的月弧,重重扣在怪物的正面,它那比想象中还要脆弱的身体立即被剖开了个大口子,一条腿也像折了似的往上翘起。
阿斯朗借势向前一个空翻,滚过这头肉球似的怪物,跳到小艇的侧边,抬起些许后用尽全力向外拉扯。小艇虽是木质——至少看上去是木质,但依然有相当分量,即使在CATS装甲的帮助下,阿斯朗还是拖得面红耳赤。她灵机一动,翻身跃过倒扣着的船底,来到小艇的另一边,用背顶着向河里推。
之前被夯倒的肉球又爬了起来,堵在木艇前面与阿斯朗角起力来,而周围的怪物们也像是受到了鼓舞似的,从四面八方涌向这边。阿斯朗不得不先丢下小艇迎击,她抬脚踹中冲到跟前的第一只怪物,然后又挺腰闪过另一只的扑咬,反手将其斩倒,打得血花四溅。
其他的怪物毫无惧色,前赴后继地压向阿斯朗。它们的力量和敏捷比之前的同类并没有多少提高,但侵略性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涌而上的架势着实骇人,却奈何不了阿斯朗——她像泥鳅般在怪物之间穿梭,一边躲闪一边寻找机会推动船体,还不时地腾出手来反击,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激烈的搏斗让阿斯朗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很快的,这位经过特种训练的战士找到了一些窍门——与其撕裂怪物的身体,让它们可以继续张牙舞爪,不如斩断手脚或关节,这样无论它们在地上怎样蠕动,都不能对她造成伤害,至于那些从不知什么部位喷吐出来的水晶针刺,更是连CATS装甲都射不穿。
眼看堵在小艇一侧的肉球已经有半个身子浸入水中,只需要再加一把劲就可以把它整个儿推进河里,阿斯朗刚准备发力,却被一条长满水晶倒刺的鞭状触手勾住了小腿,失去平衡的她不得不半跪下来,用单手撑地才勉强稳住了身子。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看看身后到底是什么情况,一只刚刚被刃爪劈倒的人形怪物突然又挣扎着站了起来,从侧面向她发起了冲锋。仓促地横臂格挡之下,阿斯朗还是被撞得离开了地面,重重摔在小艇的外壳上——凑巧的是,这一撞也刚好也成为压垮那只肉球的最后一根稻草,它踉跄着滚下河滩,化作水面上一道嫣红色的气浪。
小腿上的触手在用力向后拉扯,一旁的怪物又低下了身子准备发起第二次冲锋,无法站立的阿斯朗正绞尽脑汁思考着策略,忽然发现刚刚把自己撞倒的这只怪物身上,还倒插着一把AN94突击步枪——就在几分钟前,它还被握在某个雇佣兵的手里朝怪物疯狂射击,现在却连同主人一起,也变成了怪物身体的一部分。
但是阿斯朗分明记得,水晶并不会侵蚀无机物——也就是说,这把AN94还完好无损,功能健全!不容犹豫,她卯足了劲扑上前去,赶在怪物发动冲锋前的一刹那,探手握住了枪把并狠狠扣下了扳机。两颗子弹在怪物体内爆发,轻而易举地撕开了它的脊背,带出一串猩红的血肉。
在阿斯朗体重的带动下,AN94枪管侧面的刺刀滑破了本来就很脆弱的侧腹,整支步枪也跟着被扯了出来——这似乎给了怪物致命一击,它摇晃了几下,断成两截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缠住腿部的肉条突然加大了力量,把阿斯朗在地上硬生生地拖出了半米,她翻过身体,横起刺刀斩向触手,连砸了几下都没有砍断,于是又抬起枪口,瞄准触手另一端的大家伙——它像只肉包似的趴在地上,浑身长满了剃刀似的水晶柱,仔细看去,身上还嵌着好几个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头颅,而刚才攻击自己的触手,正是从其中一颗头的嘴里喷出。
“干!”
阿斯朗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么丑陋的鬼东西,恶心之余,不禁把所有力气都集中在手指之上,先连续打出四发点射。怪物虽然形象骇人,身体却异常“柔弱”,八发子弹穿过之后,它竟像是碎玻璃一样分崩离析,散成大小不一的几块。
绑住小腿的触手这才瘫软了下来,阿斯朗将其捧在手里定睛一看,发现这东西根本不是什么“肉条”,而是一束像是脊椎的骨状物,在每段骨块之间的缝隙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色针刺,紧紧地拥塞在一起,好像随时都会满出来的样子。
阿斯朗又惊又惧,用全力把触手扯断,狠狠摔在脚边,然后翻过身,双肘撑地站了起来。刚好看到林飞羽立在河道中央,双臂挥舞着又跳又叫:
“小心!阿斯朗!右边!”
即便是风声呼啸,林飞羽歇斯底里地大喊还是被阿斯朗听得清清楚楚,她马上猫着腰横起爪刃,摆开架势,却没看到需要“小心”什么。正疑惑的时候,一记从身后打来的重击砸中了腰,将她再次推倒在地。
从力道上来说,这次攻击连阿斯朗的皮毛都没伤到,她像被铲倒的足球运动员般在地上打了个侧滚,保持住半跪的姿态。
一只模样骇人但体型不大的怪物在她面前摇摇晃晃,举起消防斧般锐利的前肢,劈头盖脑地砸了下来。看上去挺有气势,速度却慢得连阿斯朗都有些吃惊——她轻巧地侧身闪过,那怪物竟然还像没有看见似的硬是把“劈”这个动作给慢慢完成了。
“什么东西嘛!”
反手斜斩,阿斯朗轻而易举地将它夯倒,庆幸之余,不禁对刚才竟然被这么个迟钝的家伙打中而感到气恼,她侧身面对林飞羽:
“你怎么左右都不分!”
“我说我的右边,算了……”林飞羽指着地面喊道:“把枪给我!那支AN94!丢给我!”
“我就这一把!”
“你反正也用不到!”林飞羽焦急地挥了一下胳膊:“我用还能掩护你!”
阿斯朗转念一想——“啊,也对”。她顺手抄起刚刚落在地上的AN94突击步枪,看也不看便丢了过去,林飞羽单臂高举,在水里垫步小跳才刚好接住枪柄。他稳了稳脚跟,抬起步枪,稍作瞄准便打出两发点射。
眼见有人掩护,阿斯朗忙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小艇上,她深吸一口气,用双手抠住船沿,尽全力向上一掀,将其翻进河道,发出噗通一声闷响。
“去发动船!”林飞羽翻身上艇:“我来掩护你!”
“发动?”阿斯朗看了看眼前这个几乎是“毛坯”的木艇:“你叫我用手划?”
“我是指去找发动机!”林飞羽用力拍了拍船的尾部:“看到这个凹槽了吗?”
“呃,它是用来装引擎的?”
“它就是用来装引擎的。”林飞羽叹了口气,一脸不耐烦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要去哪里找这个引擎呢?”
“桨也好,篙也好,引擎也好,”这下林飞羽有些恼了——他不知道对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装傻:“放船的地方总归会有一样吧!”
阿斯朗瞄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木屋——一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馒头状的怪物就蹲在门口,挣扎似的蠕来动去。心有灵犀的林飞羽朝它身体中央射出两发子弹,将其打趴在地,然后朝前挥了挥手:
“快去!时间紧迫!”
果然如林飞羽所言,木屋的一角放着台崭新的单旋桨柴油发动机,油光闪闪,似乎才刚刚上过漆。阿斯朗不假思索,抱起引擎从窗口鱼跃而出,本以为会落进屋外的灌木丛,却踩中了河滩上的软泥,摔了个四脚朝天。
“哇哦!”小艇上的林飞羽见状忙低下枪口:“你的体操教练看来挺有创意啊。”
也许是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冷嘲热讽,阿斯朗竟然没有生气——这连她自己都有些吃惊。
“呢!这是你要的发动机!”她趟进河道,把发动机丢在小艇中央:“事先说好啊,我不会装这玩意儿。”
“谁说要你装了?”林飞羽丢下步枪,开始摆弄起发动机来:“你去把人接过来,这边交给我。”
“谁?”
林飞羽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河滩——王清仪正一脸茫然地站在那里:“除了你我,这里还有哪个是‘人’?”
“怎么?”阿斯朗一愣:“你当真打算带她一起走?”
林飞羽把脸一横:“怎么?你打算丢下她一个人?”
一时间,阿斯朗被问得哑口无言。其实林飞羽也知道她并没有错——王清仪已经被水晶侵蚀,感染随时都有可能扩大,将她变成河滩上那些乌七八糟东西的同类,至于感染后的状况,两人都已经见识过了,说是“如狼似虎”也毫不为过。如果带着她上船——这么小的一艘破木艇,要是真的发生了“意外”,连个回旋的空间都没有。
绝不能带着她一起,太危险了——这样想着的阿斯朗,却说出了言不由衷的话:
“好吧,”她啧了一下嘴:“我怕个什么呢。”
“记得别让她沾上水!”对着阿斯朗狂奔的背影,林飞羽摇手大喊:“小心一点!”
木艇的外壳虽然看上去很旧,但引擎和接口都是拆卸式的新款,比想象中还要好安装——简直是看上一眼就明白了,连说明书都不需要,林飞羽很奇怪身为特种兵的阿斯朗竟然连这个都不会。
正在摆弄舵柄的时候,林飞羽不经意地望了一眼面前的河岸,顿时有种手脚发凉的感觉——半分钟前还倒在地上的怪物们,现在竟然都歪歪斜斜地爬了起来,互相支撑的部分,似乎还融在了一起,你拥我挤地扑上了河滩,与林飞羽默默地对视。
清澈的河水,此时此刻变成了横亘在生死之间的绝对屏障,虽然只是几米的距离,但没有怪物敢再向前走——哪怕一步。
柴油引擎的轰鸣才刚刚响起,阿斯朗就托着王清仪赶到了,能看出来她的动作确实是十分小心,一副生怕让女孩沾着水的模样。
“你感觉怎么样?”林飞羽揽过王清仪的肩膀,让她在木艇中段坐好:“好点了吗?”
“本来就没什么……”虽然面色不怎么好看,女孩还是一脸倔强地掸开他的手:“别担心我。”
“船能开吗?”阿斯朗大口大口地喘着,不待坐稳便用力抹下了头盔:“现在?”
“没问题。”
“那就少说点废话,赶紧的,”阿斯朗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两眼:“你都不知道我刚才看见了什么……”
林飞羽朝她身后看了一眼——刚才王清仪站立的地方,已经被两头鬣狗模样的水晶怪占领,它们没有脑袋,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块仙人球似的水晶刺团。
“坐稳,”林飞羽一边发动引擎一边道:“这船估计劲儿不小。”
“能开多快就开多快,”阿斯朗甩了甩头发:“我已经受够这个地狱了。”
小艇破开水面,沿着河道的方向一往无前,很快就把两岸的妖魔抛在了身后。
“羽,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怎么?”
“我觉得运气不站在我们这边。”
“什么意思?”
“地球表面的百分之七十是水,”阿斯朗叹了口气:“百分之十是冰原,还有百分之五是沙漠,陨石掉在这些地方都构不成威胁,可它偏偏就砸中了裴吉特岛。”
“恰恰相反,阿斯朗,你应该谢天谢地——”
林飞羽笑道:
“起码它没有砸中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