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惊栗
五分钟前。
愈发恶劣的天气,为阿斯朗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乌云蔽日,飞沙走石,普通人仅仅是在这种环境下行走就已经十分吃力,更别说还要提心吊胆地留意四周了。那些被派出来搜索阿斯朗的雇佣兵,仍旧在山脚下的精炼厂附近瞎转悠,不时还朝假想中的目标胡乱射上几枪,而阿斯朗本人呢?她早已经摸上山去,来到半山腰一处平坦的山脊前。
出于体力和人数上的考量,阿斯朗选择了在树林和草丛中隐蔽移动,尽可能避免与雇佣兵接触。这对她来说易如反掌——CATS本来就是为了潜伏和偷袭而制造出来的实验型作战系统,主要职能在于侦查和敌后破坏,像阿斯朗之前那样暴力地捶来打去,已经是属于有违设计初衷的“野蛮操作”。
现在,她埋身在一小株热带植物的树冠之中,透过头盔里的望远镜,仔细观察起这一片山脊上形迹可疑的人群。
山脊的面积并不算大,两座简易的长条型工棚坐落其上,分列于两侧,中间则是一个看起来像是直升机停机坪的地方——其实也就是用白色油漆在地上画了个圆圈,又在中央刷了个大写的“H”。
三辆帆篷卡车停在两列工棚之间,每辆车的旁边还堆着少量金属箱,十来名身穿黑色制服的雇佣兵则在周围忙忙碌碌——有的端枪放哨,有的搬箱倒柜,有两个似乎还在闲聊。
阿斯朗调整了一下头盔上镜头的焦距,想要看清金属箱里的东西。刚好在这个时候,一阵狂风扫过,打得树冠上枝叶乱颤,完全遮住了视线。阿斯朗急忙用手背拨开枝叶,却发现最近的那个箱子已经被运上了卡车,而远处的几个又都看不清楚。
于是她决定再靠近一些。
就人数来说,放哨的雇佣兵比例很小,因此营区里到处都是死角,阿斯朗甚至觉得自己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出于谨慎,她还是决定先观察一下巡逻队的行进路线,再以路边的草丛作掩护,悄悄地摸过去。
一辆卡车似乎是完成了装货,发动引擎离开了停机坪,从阿斯朗身边疾驶而过,向山下奔去。这辆卡车锈迹斑斑,发动机似乎也有点问题,一路颠簸一路吐着黑烟,还发出砰砰哐哐的噪响。
待尘烟散尽,阿斯朗早已不在原来蹲伏的地方,她猫着腰身,蹑手蹑脚地来到其中一间工棚的墙根处。
“这些暂时不用搬上车!”轻盈而焦急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我们必须优先把‘索菲亚’送走!”
索菲亚,这个悦耳而似曾相识的名字——也正是阿斯朗所寻找的目标,从之前得到的情报来看,她是雇佣兵队伍中仅次于纳达少校的指挥官,在少校“阵亡”之后,整个裴吉特岛上的军事行动都应该由她负责。
亦即是说,只要控制住了这个“索菲亚”,雇佣兵们便会乱成一团。
不知是受到了天气的影响还是质量不过关,心跳感知仪出了点问题——信号非常微弱,偶尔还会冒出来一些莫名其妙的杂音。为了万无一失,阿斯朗决定采取最直观的方式确定对方的人数,她从墙角探出头来,朝人声的方向匆匆瞥了一眼——
在三个忙得大汗淋漓的雇佣兵跟前,一个披着白色斗篷的矮小身影正对着他们指手画脚,俨然一副大领导的气势。
阿斯朗不确定这位身着奇装异服的小丫头究竟是何方神圣,但本能地觉得她并不好惹,而且从刚才的命令来判断,她也不是自己要找的“索菲亚”。因此阿斯朗决定暂不轻举妄动,先静观其变。
狂风肆虐得愈发厉害起来,有几个雇佣兵干脆摘下了头上的鸭舌帽,插在胸前的口袋里。但无论是光着脑袋还是戴着帽子,所有人都两眼迷离,神情痛苦。那白衣少女也不得不裹紧了身上的袍衫——即便如此,她的斗篷还是被大风吹得呼呼直响,如旌旗招展般上下翻飞。
一个雇佣兵走到少女跟前,顶着大风喊道:
“重要的器材都已经上车了!什么时候开始搬运样本?”
“外面的样本都无所谓!”女孩也扯着嗓门回道:“等A队的车回来!带走矿区里的‘原石’就行!现在!”她挥了挥手,“把索菲亚装车!”
前来报告的雇佣兵行礼示意,朝身旁的两个同伴招了招手,三人一起跑步进入对面的工棚之中。片刻之后,他们合力捧着一个模样古怪的“人形物体”走了出来,那副小心翼翼的神情,就像是在对待一只价值连城的瓷瓶,生怕有半点碰擦。
阿斯朗将头盔里镜头的焦距拉到最大,试图看清那个东西——它蒙着一层黑纱,上半部分略大,下半部分略小,长着像是“胳膊”的两根条状物体,分别被两位雇佣兵一左一右搭在肩上,下半部分则被另一人抱在怀里。如果不仔细看,这玩意儿还真有点像人,或者确切地说,像是一具包在裹尸布里的木乃伊。
忽然,一阵狂风卷过停机坪,这个笨拙的“三人搬家小组”被吹得东倒西歪,险些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小心一点!”白袍女孩厉声呵斥道:“索菲亚比你们所有人加一起都要贵重!”
这难道就是“索菲亚”?阿斯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把身子朝外挪了些许。
在即将被抬上卡车的瞬间,她终于窥伺到了黑纱之下的一角——那是一块银灰色的金属板,一侧用铆钉固定,另一侧则嵌着一枚三头插座,这让阿斯朗更加困惑于“索菲亚”的真实面目。
“B队!技术组!全员跟车!”见到货物已经装车,白袍女孩朝一旁站岗的雇佣兵摇了摇手,“随我一起护送索菲亚上船!”
他们开始撤退了!阿斯朗按捺住心头的忐忑,把头缩了回来。如果想要拦截“索菲亚”,现在可能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她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双手,咬了咬牙,最终决定还是不要做傻事。毕竟,之前被她放倒的那些雇佣兵大多是落单者,而且也采取了背后偷袭的方式,要想从正面突破十几把自动步枪组成的火力网,无异于自杀。
阿斯朗紧贴着工棚的外墙,目送两辆卡车一前一后从身旁驶过,直到确定它们已经离远,才又一次别过头去,朝停机坪的方向望了一眼。
好家伙!这次连巡逻的人都不见了,只是在另一侧工棚的门口还有一个持枪的雇佣兵,为了躲避风袭,他站在门的内侧,神情木讷,目光也飘向远方,似乎根本就不会注意到这边的阿斯朗。于是她又大胆地往前挪了几步,走出了墙角,蹲在工棚的窗沿下。
刚才那几个没有被装上车的金属箱就被随意地堆放在停机坪旁,完全无人看管,这些箱子已经被封严,要打开的话可能还得费一番工夫。
就在这时,阿斯朗头顶的窗户突然被人推开,一个端着报话器的黑衣女子探出半个身体,大声念叨起来:
“不,队长,老板已经离开了……是的,我现在看不到车辆和B队的人……对,是两辆卡车,应该是两辆卡车都过去了……不,现在屋里就我一个……是的,还有C队的那个萨姆……他还活着,但可能坚持不了多久……是!队长!”这个壮年女人突然清了清嗓子:“我明白!是的……是的,C4已经安装完毕,一旦撤退命令下达,我立即就可以引爆……是的,请放心,不会留下任何证据,连一只板凳都不会!”
阿斯朗在这整段好似喃喃自语的通话中,只捕捉到了一个有价值的信息:“现在屋里就我一个”。
在女人挂掉报话机、准备合上窗户的瞬间,阿斯朗突然挺起上身,用右手上的利爪顶住了她的下巴。
“不要动!不要出声!”阿斯朗的身影刚好被女子所遮蔽,屋内即使有人,也根本无法看见她:“不想死就仔细听我说话!明白的话就点头!”
那女人的眼睛朝下方斜了斜,并没有能够看清半蹲着的阿斯朗,但依旧是点点头——她能感觉到刃尖的锋利与冰冷,清楚自己命悬一线,所以不敢有所反抗。
“屋子里就你一个人吗?”阿斯朗小声问道:“点头或者摇头。”
那女人先是点点头,然后又用力摇了两下。
“还有几个?用点头表示数量。”
点头。
“他带着武器吗?”
摇头。
“你呢?身上有枪吗?”
点头。
“拿出来给我!别耍花样!”
那女人从腰间抽出一把手枪,枪口朝内,小心翼翼地递到阿斯朗面前。阿斯朗先是用左手抓起尾尖,将心跳感知仪对准屋内扫描了几秒——这东西看来是真的坏掉了,一点读数也没有,然后接过枪把,慢慢直起双腿和腰身,与女雇佣兵四目交投。虽然谈不上漂亮,但这个壮年女人的面容倒也算是和善,还有那么一点点像阿斯朗的小学老师——难以想象,她竟然和那群凶残的雇佣兵是一伙人。
工棚里整齐地摆着两排木床,其中一张上面好像还躺着个人,已经死了似的动也不动。在房间的另一头则堆放了些看起来像是笼子和用来做化学试验的先进器材,与整个工棚简陋朴实的陈设显得格格不入。
“那家伙是谁?”阿斯朗指了指床上的雇佣兵:“伤员吗?”
女人唯唯诺诺地点着脑袋,样子颇为滑稽。阿斯朗偏过头,再次确认了一下屋内的环境,然后用迅雷不及掩耳的身法翻过窗台,跳进工棚。本来就有些胆怯的女雇佣兵看到阿斯朗的头盔,更是吓了一大跳,连忙举起双手,向后退了好几步。
“你不用点头摇头了,直接说话吧,”阿斯朗晃了晃手里的枪,示意对方坐下:“你是医生吗?”
女人慢慢坐到床边,但还是紧张地高举着双臂:“……曾经是。”
“放着有前途的工作不做……”阿斯朗叹了口气,“算了……我现在要问你几个问题,你能配合一下吗?”不等女人表态,她便继续道:“你们正在准备撤退?”
“是……两小时前接到的命令。”
两小时前……阿斯朗稍微回忆了几秒,确定那时候自己和林飞羽应该还没抵达莫利亚矿井,也就是说,撤退这件事早已是雇佣兵们的“预订计划”。
“为什么要撤退?整个裴吉特岛不都在你们的控制之下吗?”
“我不知道,”女人猛烈地摇着头:“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个军医。”
“是谁下的命令?索菲亚吗?”
两小时前纳达少校已经阵亡,从理论上说,有权下达“撤退”命令的也只有索菲亚了。
“不,是老板的命令……”女人顿了顿,面露疑容:“索菲亚是谁?”
这回轮到阿斯朗摸不着头脑了:“……那老板又是谁?”
“老板?老板是……是……我也说不上来,总之是一个男人,带着两个女孩子,他们都是老板……”
阿斯朗一把揪住女雇佣兵的衣领,将她整个人举了起来——顺带一提,这个女人个头不小,比阿斯朗高出至少半个头:“你在耍我吗?”
那女人刚要开口回话,阿斯朗突然惊叫一声:
“上帝啊!这是什么!”
她无意中瞥见了女人身后的“伤员”——那个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壮汉,随后立即就被他身上可怕的“异状”给吓到了。
“他?他叫萨姆。”
阿斯朗把女雇佣兵重重的丢在床上,径直走到“伤员”旁边:
“我是在问,”她指着萨姆歪烂的左半边身体:“这是什么?”
这个可怜人的整条左臂都已经变了形,看上去像是一支由数根藤条编成的“肉筒”,在藤条之间和类似于关节的部位,猩红色的水晶填满了每一寸缝隙。这些水晶有大有小,形状也并不统一,但都是些不规则的多边体,虽然不知道它们扎根在什么上面,却个个都像是生物般的微微蠕动着,有时候还会因为互相碰撞而发出轻轻的“咔哒”声。顺着左臂向上看去,这人的整个上半身都布满了类似的水晶簇——它们刺穿了肌肤,从皮下渗透出来,看上去就像是长满了竹笋的坑洼沼泽地。
“弄脏了头盔要赔”——
仅仅是因为史密斯中校的这句训诫在约束着阿斯朗,她才把持住自己想要呕吐的冲动,但也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嘴,连退数步。
“这他妈的是什么啊?”愤怒的阿斯朗抬起手枪,对准女人的额头,“告诉我,这是什么!”
“是萨姆,送来时就这样了,”女雇佣兵惊恐万状地高举双臂:“老板命令我观察他的身体变化,并与其他被感染动物的记录进行对比,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阿斯朗一愣:“其他……被感染动物?”
女人颤巍巍地伸出手,指了指房间另一头的几个笼子。
阿斯朗克制住满腔的怒火,把女人又从床上拉了起来,一边用枪顶着她的背,一边向前推搡,走到笼子跟前才停下。
这些长方形的笼子比微波炉略大些,只有一面用铁栅锁好,其他八面都是结实的金属板,因此从外面根本看不见里头关了什么。
“把笼子打开!”阿斯朗抖了抖手枪,厉声令道。
女人面露难色,犹豫了几秒之后才抬起胳膊,从桌上拿起厚厚的橡胶手套,很仔细地给自己戴上。
阿斯朗咬了咬牙:“你耍什么花样呢!”
“不,不是的……”女人如鲠在喉:“我……上面警告过我……绝对不能用‘裸手’触摸被感染的生物,尤其不能碰到水晶。”
阿斯朗感觉到事态愈发严重起来了:
“……如果碰到的话呢?”
“如果碰到的话……”女人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就会……”她怯生生地指着不远处的萨姆:“就会变成那个样子。”
阿斯朗扭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人”,一股莫名的恐惧从心底喷涌出来,迅速流遍全身,让理应早已没有触觉的她战栗不已。
“拿出来,”阿斯朗用枪口指了指一个纯白色的笼子:“让我看一下。”
她需要一个证据。
女雇佣兵打开笼门,把两只手都伸了进去,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毛绒绒的啮齿类动物——可能是松鼠或者幼獾之类的东西。
“这是第一个送到我这边来的被感染体,时间大概是昨天晚上9点,”女雇佣兵转过身,将它轻轻摊在桌面上:“我已经观察了它整整一天。”
“为什么会叫你观察?”
“那、那可能是因为……”女人回头看了看阿斯朗,颇无奈地道:“我拿过洛马琳达大学医学院的博士学位吧?”
“……哪个洛马琳达大学?美国的那个?”
女人点点头:“06届博士毕业生。”
“嘿,我他妈就不懂了,你放着年薪百万的工作不做……”阿斯朗摇摇头,“算了算了……你观察出什么名堂了没有?这‘感染’是怎么回事?”
“在解剖之前还不好下定论,”女人用手轻轻摩挲着那只动物的背,皮毛之下显出了些许红色的细小颗粒,“但我注意到每种动物被感染的程度都不一样,这只栗尾豚鼠身上的水晶一直没有变化,而其他样本的感染程度都在缓慢增加……”
“你说的‘样本’都是动物吗?”
“对,”女人点点头,“豚鼠,灵猫,还有一条小蛇……嗯,还有人,”她朝窗户指了指,“外面肯定还有更多被感染的动物散在岛上,我们不可能把它们都抓到。”
阿斯朗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昨天夜里遇到的大狗——显然,那“东西”也是“被感染者”中的一员:
“如果接触水晶就会立即被感染,那么按理说,整个岛上应该到处都是这玩意儿了。”
“不……”女人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或许……我只是猜测,”她顿了顿:“这种‘疾病’还处在潜伏期,比如这只豚鼠,它虽然已经被感染了,但只能说……怎么形容好呢?只能说是病毒的携带者,还没有发作,或者说,还没有被激活。”
女人提供的情报很有价值——这也让她捡回了一条命,起码阿斯朗现在不准备杀她。
“那这水晶又是从哪里来的?”
“我不清楚,”女人摇摇头:“你也看到了,我只是个医生,但我知道在矿井里面还有一个临时试验室,有五个从美国请来的生物学家在下面工作。所以我估计……”
“你估计什么?”
“我估计矿井里有更多的样本,说不准这水晶就是就是从那里挖出来的矿石。”
矿工在挖掘的时候,不慎惊扰到了自远古时代起就凝结在地下的“恶魔”——某种人类从来没有发现过的、结构类似于水晶但性质完全不同的“元素”,这的确是非常合理的假设。阿斯朗突然觉得自己很有必要下矿井去看看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她天生就对矿井这种又邋遢又狭窄的环境没有好感。
“而且我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女人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她捧起豚鼠,转过身面对阿斯朗:“你看哦,这个部分,”她用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豚鼠屁股上的小小水晶凸起:“我只要一碰这里——”
阿斯朗刚想要上前一窥究竟,远方忽然传来一声诡异的闷响。
那是多么可怕的声音啊!
所有玻璃窗都在同一时刻被震得微微打颤,地面、天花板、眼前的一切,连同整个人的思想和身体,都随之上下颠簸起来。这是一种带着回音的刺耳沉鸣,仿佛从遥远的地狱深处迸发而来的汽笛声,由外而内,由表及里,撕开耳膜的防线,直接在颅腔内震荡回响。
即便是戴着头盔的阿斯朗也有些站不住脚,难以克制的眩晕感让她不得不伸手扶住墙面,眼里所看到的景象也仿佛是出了错的数码视频,全是重影。
在大口大口的呼气之后,她拼尽全力睁开双眼,却看到了令人惊骇非常的一幕——
那个有着美国顶尖医学院博士头衔的女人,倒在地上,双手捂脸,指间渗着血丝,发出令人费解的“嘶嘶”声。她的身体在不住的抽搐,似乎已经完全丧失了活动能力。而那只本来已经半死不活、一动不动的豚鼠,却趴在她胳膊肘旁边,用一种诡异而恶毒的目光朝阿斯朗这边凝视。
怎么可能?一只普通的小兽,怎么会有如此盛气凌人的压迫感?
阿斯朗慢慢站稳脚跟,试探性地往前迈了一步:
“你还好吧?”
她刚准备伸手去搀扶女人,那只豚鼠突然挺直上身,用可怕的嘶鸣朝她发出警告。也就在这时,阿斯朗注意到这只小动物的下半身已经变成了陀螺状的水晶环,体积甚至比原来的本体还要大,颜色也比之前更深。
“哇!”
像是一只受惊的小猫咪,阿斯朗朝后一步猛跳,手脚并用地趴在地上,她弓起背部,摆出马上就要向前扑去的攻击姿态。
打小时候起,阿斯朗就一直觉得自己比同龄少女的胆子要大——而且要大很多,但是今天,她浑身战栗,冷汗直冒——她是真的怕了。
房间里的每一个笼子都在颤抖,而且幅度越来越大,阿斯朗不知道里面曾经都关了些什么,但她可以确定,现在那里面一定都装着怪物——像是眼前这只豚鼠般的半水晶怪物。
“是那声音!”阿斯朗心想:“一定是那声音‘激活’了这些动物身上的‘感染’!”
作为这惊悚一幕的巅峰,女人松开了捂着脸的双手,撑住地面,想要爬起来。似乎是胳膊上的力气不足,她没有成功,胸口压住豚鼠又倒了下去。阿斯朗发现这女人身上从脖根到背心的衣物已经支离破碎,红色的细长水晶笋布满了整个上半身,错落有致,就像是豪猪背上的刺。不仅是这些晶石本身在迅速长大,新的水晶笋也从身体的其他部位缓缓钻了出来,一边微微蠕动,一边散出火焰般的红烟,蒸腾翻覆。
出于人类本能中的恐惧,阿斯朗向后退了两三步。突然,她想起身后还躺着另一个被感染的雇佣兵,连忙回头查看。
萨姆不见了,只留下墙上足有两米见方的一个大洞,洞的破口如犬牙般细碎,屋外的狂风透过这个洞灌进工棚内部,将碎屑、纸片和其他小物件吹得上下翻飞。
无论是谁在墙上开的这个口子,它的力气一定大得吓人,与昨晚遇到的大狗相比,根本就不在一个重量级上——它绝对是一只真正的怪物!
诡异的“嘶嘶”声将阿斯朗的注意又吸引回了身前,但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模样,便被什么东西重重踹到肩膀,向后仰倒过去。
虽然感觉不到疼痛,但通过CATS系统上显示的数据,阿斯朗依然能大概判断出身体承受的损伤,以及刚才那一击的分量——
她还扛得住。
袭击者没有给阿斯朗任何喘息的机会,“刷”的一声整个儿扑了上来,将她压倒在身下。
从已经残破不堪的制服上看,这个怪物应该就是刚才倒在地上捂着脸的女人。当然,她现在已经完全不能称之为“人”了——菊花般绽放的水晶簇取代了她的整张脸孔,中央则是一个像是章鱼嘴似的奇怪凸起,细小的水晶片组成了两圈齿状的物体,看样子是准备要把阿斯朗给生吞活剥。
阿斯朗偏过头,躲开了第一次啃咬,她注意到女人的两条上臂长出了盔甲似的水晶护肩,但肘部以下仍然是维持着有机物的状态——只是已经血肉模糊,活像两条从中间被剁烂了的树根。
“都跟你说了,放着好好的医生不做……”阿斯朗抬起右腿,顶住对方的小腹——那里仍然是柔柔软软:“现在后悔来不及了吧?”
一个标准到可以当做柔道教学的卧姿巴投——阿斯朗把怪物狠狠向后掀去,将它那张可怕的菊花脑袋重重掼到地上。
在双臂挣脱的瞬间,阿斯朗以肘撑地,将身体上下翻了个个儿,然后以左手为轴,侧旋半周,用一记漂亮的鞭腿将怪物扫了个四脚朝天。
地上散落了许多红色的水晶碎片,这让阿斯朗突然信心大增。她一个后空翻拉开距离,顺手操起刚才掉在地上的手枪,举起便射。子弹击穿了怪物的头部和肩膀,它只是稍微抽搐了几下,便又坚挺地站了起来,但被射中部位的水晶并没有复原,这让它本来就丑陋扭曲的外形显得更加光怪陆离。
显然,水晶怪并非刀枪不入——意识到这一点的阿斯朗连忙双手握枪,仔细瞄准。
这次被击中的是左腿膝盖,效果立竿见影——怪物马上便跪倒在地,但它没有屈服,而是以手代脚,一点一点地向阿斯朗这边爬了过来。
就在阿斯朗犹豫是该继续打还是赶快逃时,另一边的工棚里传来了密集的枪响,由于大风的关系,声音不是很清楚,其间似乎还夹杂了一点人类的呼喊与哀鸣。她朝面前的怪物射出最后两颗子弹,然后扔下枪,准备过去看看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路过停机坪的时候,阿斯朗注意到每一个金属箱都在不安分的摇来晃去,好像正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破壳而出。
她穿过另一间工棚墙上的大洞,却发现自己已经来迟了。袭击这里的家伙打穿了墙壁进来,把每一个人都剁成了碎块——以至于都不好分辨究竟有几个受害者,然后又打穿了另一面墙壁出去。
它下手极狠,而且速度惊人,唯一端着枪的残尸,也只是打出了几发子弹。阿斯朗丢掉了手里的弹夹,走到朝向山脊的破洞前。
阴风呼啸,即便是穿着CATS作战服戴着头盔,她依旧可以感觉到那吹拂面门的阵阵寒意。
山下,被烈烈飓风拨乱的苍翠正在疯狂地左摇右摆,就像是一口气灌下三瓶伏特加的醉汉,一边摩挲着发出嘈杂的呓语,一边像海浪般上下起伏。忽然,在这片美轮美奂的绿色汪洋之中,浮现出了仿若星火般转瞬即过的不和谐——
一道红光。
然后又是另一道红光。
已经猜到那是什么的阿斯朗,被难以名状的恐惧与绝望所包围,她对这个岛的命运,对自己的命运,突然有了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她转过身,退回屋内,看到地上的残肢碎肉在自己脚边翻滚蠕动,反而见怪不怪了。如果说被“感染者”接触过的一切都会变成新的“感染者”,那么很快,整个裴吉特岛就会变成爬满了“移动红色水晶”的地狱。
也许,还不只是裴吉特岛。
她蹲下身,捡起一小段可能是手腕的东西,在它的表皮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锥形红色凸起,有些已经钻出头来,散发着晶莹剔透的光,就像是结婚戒指上的小块红宝石。
阿斯朗突发奇想地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她记得有哪个研究员曾经提到过,CATS作战服采用了最先进的生物纳米技术和纤维材料,理论上讲,应该也算是“有机物”的一种,但显然,水晶对它没有产生任何影响。而之前那个倒霉女人也使用了橡胶手套——橡胶当然是典型的有机物,可也没有被水晶感染。
这同样是很有价值的情报,也许在不远的将来,这个发现会拯救许多人的生命。
无论如何,阿斯朗暂时是安全了,她抬起头,强压住心头的厌恶,观察起这个已经被血肉和内脏“装饰”得面目全非的工棚。
所有的木床都已经被拆除,在临时搭起的行军桌上,摆放着一排看起来非常先进的电子仪器,其中大部分阿斯朗连名字都叫不出来,更别说是用途了。尤其是放在房间角落那个像是浴缸的怪玩意儿,上面插满了大大小小的接口,让人很难想象“装”在这个上面的会是什么东西。
凭着基本的军事常识,阿斯朗觉得这里很可能就是雇佣兵们的临时指挥部,这些稀奇古怪、滴答作响的仪器,也多半是类似于“数字化作战系统”的东西。
她突然感叹起造化弄人——本来准备自己端掉的指挥部,却被一个怪物给抢了先手。现在要做的,就是赶紧恢复与AFSOC总部的联络,明确接下来的任务——当然,还得把裴吉特岛上目前的可怕情势给报告上去。
无线电干扰依旧没有被解除,又不会用雇佣兵们的报话机,翻来覆去,阿斯朗发现她能够操作的就只有平摊在桌上的一台军用笔记本电脑。此情此景,让她不禁想要感谢起微软来——虽然它们制作的东西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和漏洞,但起码教会了世界上大部分人使用同一种操作系统。
应该是采取了什么特别的手段,这台电脑的无线上网并没有受到干扰的影响,阿斯朗试探性地双击了一下浏览器,谷歌的页面马上就跳了出来。
现在,一个最直观的问题摆在了她的面前:要怎样用这台笔记本电脑同AFSOC或者国防部取得联系呢?AFSOC没有也不可能有自己的网页,美国国防部——五角大楼虽然有对外的主页,但那只是给外人看的“参观信息”,如果使用那里的邮箱或是论坛,恐怕要好几个小时后才能得到回复,而阿斯朗显然没那么多闲工夫守在这里干等。
用MSN吗?加入了CATS项目之后,阿斯朗与之前的生活已经一刀两断,别说是MSN,连属于自己的手机号码都没有,而且指望用MSN与美军高层取得联络——这未免也太扯淡了。
别无他法。
担着泄密的风险,她打开了五角大楼的“秘密留言”系统,输入了自己的用户名和密码,祈祷这一次——至少是这一次,国防部的那些值班人员足够敬业,能够尽快发现自己送过去的这封邮件。
等等……为什么要用邮件?在看到笔记本电脑屏幕顶端的摄像头后,阿斯朗突然愣了一下——审核文字的准确性可能需要好几道手续,但视频的真伪也许只需要专家看上一眼即可。
阿斯朗褪下头盔,甩了甩头发,稍稍调整了一下笔记本电脑的位置,好让摄像头刚好能照到自己疲惫不堪的脸。
“这里是阿斯朗,隶属于美利坚合众国空军特种作战大队C.A.T.S项目组,军阶为技术士官,军籍号814107851,”她撩了一下耷拉在耳畔的发梢:“我正在裴吉特岛执行代号为‘科莫多龙’的高机密军事任务,行动编码AF49。”不知为何,阿斯朗的声音里突然有了点淡淡的悲怆,“行动遭遇了重大挫折,除我以外的全部队员已经确认阵亡,袭击者为身份不明的雇佣兵,为首者名叫纳达,曾服役于法国外籍兵团……”
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阿斯朗紧张得汗毛倒竖,连忙回头看了几秒。她愈发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于是决定直接跳过过程说重点:
“目前裴吉特岛出现了极端异常的现象,”她明显加快了语速,“我无法肯定这与雇佣兵有必然的联系,也无法确切并科学地对该现象进行描述,但就我目前的观察……”
又是一阵骚动似的怪响,她扭过头,四下观望了几眼,觉得那应该是地上某块烂肉“蹦跳”时发出的动静。突然,像是受到启发了似的,阿斯朗灵机一动,抓起一小截断肢——它已经有一半被红色水晶所吞噬,变成某种……像是塑料积木与海参的混合体。
“我不知道视频的清晰度如何,”阿斯朗捧着断肢,在镜头面前晃了两晃,“但现在的事实是,这种东西正在爬满整个裴吉特岛,被它们接触到的任何有机体都会被同化……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请相信……我没有疯,裴吉特岛现在所面临的……”她眉头紧锁,润了润喉咙:“……是一场末日浩劫,用术语来说——就是‘第七级生态灾难’。”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明白这样说的后果,但此刻的阿斯朗已经别无选择:
“根据目前的判断,我有理由相信‘科莫多龙’任务已经无法继续执行,在得到新的指示前,我会设法搜集更多的情报,并尽力调查本次事件的起因。”她仰起头,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会在六个小时之内发出回报,如果没有,请视为阵亡。另外,无论审核这段视频的人是谁,请务必再次确认我所说的话——”她润了润喉咙,“你们所遭遇的是一场‘第七级生态灾难’,请准备好最高规格的‘灭杀’手段,如果不能把它控制在岛上……”她微微点了点下巴,觉得该说的都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就这样吧……阿斯朗离线。”
在扔掉断肢的同时,阿斯朗用力点下了发送键。“如果这个时候屏幕上显示‘网络连接中断’,那将是多么震撼而充满黑色幽默的场面啊”——想到这里,她竟然笑出了声来。
看到屏幕上的进度条缓缓向前推移,阿斯朗开始思考下一步的行动——是在周围展开调查顺便等待回音,还是去莫利亚矿井深处一探究竟?理智告诉她,前一种选择更加安全而且保险。
但阿斯朗决定选择后者。
并不是因为爱国主义或者责任、正义这类大而虚无的东西——也许将来阿斯朗面对媒体时会说这些,但至少现在,充斥着这个女孩头脑的,是想要发掘真相的渴望——强烈到难以自抑。
是的,阿斯朗必须承认,和十年前相比,自己并没有多大变化。她还是那个在花园里挖洞捉鼹鼠的小女孩。即便曾经跌断了脊椎,即便现在被军队套上了枷锁,即便穿着昂贵的试验型装甲,但对于未知事物的好奇,依然是她灵魂深处最不安分的那份悸动,依然是她身而为人、不可磨灭的本性。
阿斯朗的自我剖析并没有持续太久,她突然发现电脑的屏幕上似乎有一个脏东西,于是本能地伸手过去抠了两下——
一股凉气立刻从鼻腔直钻胸膛!
那不是什么“脏东西”!而是一个倒影!是一个出现在阿斯朗身后不到一米处的巨大物体的倒影!
史密斯中校曾经告诫过她,不要过分依赖心跳感知仪之类的高科技,她以为那不过是用来强迫自己训练的说辞,但现在看来却非常有道理。仅仅是凭借着一点点的运气,阿斯朗闪过了正对着后脑勺的直击,怪物甩动它像流星锤一般结实的红色大手,把笔记本电脑连同桌子一起砸了个稀烂。
阿斯朗侧翻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显然还没有从惊恐中缓过劲来。站在她面前的这个怪物少说也有两米高,一张人脸嵌在胸口,表情安详——这面孔还挺眼熟,如果没记错的话,它应该就是十分钟前躺在木床上那个动弹不得的“萨姆”。
“我的上帝啊……”刚才那一击,让阿斯朗觉得自己属于少女的那个部分已经给彻底吓死了,“这是什么鬼东西……”
除了双腿和左臂,“萨姆”身体的其他部分已经完全被不对称的水晶簇所取代,左臂更是“发育”得尖刺嶙峋,粗壮彪悍,似乎比阿斯朗的整个人都还要大,一晃起来,还发出丁零哐当的怪响。
一阵嘈杂诡谲的“嘶嘶”声之后,怪物突然伸出肉条似的右臂,一把勾住了阿斯朗的纤腰。
“该死!”
在被怪物甩到半空,丢向屋外的同时,阿斯朗伸手为自己戴好了头盔——这可是第一等的大事,倒不是害怕自己漂亮的脸蛋在战斗中划伤擦破,而是害怕被水晶接触到裸露的肌肤,染上那该死的红疫。
接地前的刹那,她翻转身体,四肢朝下,如猫般优雅地着陆,就落在停机坪的正中央。
“我知道你不怕我……”阿斯朗直起身子,面对着朝自己横冲而来的萨姆,从容不迫地冷冷自语道:“但我也不怕你。”
怪物拼尽全力的一击,将停机坪上的一个铁箱砸了个稀烂,里面崩裂出来的水晶碎片四散飞溅,落在地上之后还不住地左摇右摆,仿佛是某种有生命的小动物。
阿斯朗轻而易举便躲过了怪物的猛袭,此刻已经站到了它的身后。老实说,比起阿斯朗之前遇到的那些雇佣兵,这头怪物要好对付得多——它的动作更慢,反应也更迟钝,最重要的是,它还没有枪。
在又一次闪过长鞭般的触手扫击之后,阿斯朗突然俯下身子,双爪出鞘,一个前冲将怪物的两条肉腿齐刷刷地斩断,这头两米高的庞然大物即刻轰然倒地。
它挣扎,蠕动,艰难地翻转过身体,朝阿斯朗探出双臂,一点一点挪了过来,那样子既无助又恐怖,好像充满了怨念的垂死武士。
不知为何,阿斯朗心底凭空生起一股怨气,她仰天长啸,跳到怪物的身前,举拳便打,仿佛要把之前在胸中积聚的恐惧都发泄出来。水晶的质地比想象中要脆弱很多,可能还没有玻璃坚固,阿斯朗的每一次挥臂,都能砸出一个裂口和些许碎片——当然,也只是如此而已,要想把整根水晶簇折断,凭她的力气似乎还办不到。
仿佛无声的呐喊般,怪物浑身上下都飘起了烈烈红焰,它抽搐着抬起头——或者说胸口,从萨姆的脸孔上方射出一根细长的水晶刺,刚好擦着阿斯朗的肩头飞过,重重扎在工棚的墙壁上。
阿斯朗大吃一惊,连忙翻身后跳,拉开距离退到墙边。她偏过头看了看插在墙上的水晶——就像是一根晶莹剔透的菱形长矛。
“好嘛,想玩点刺激的是吧……”阿斯朗顺手操起雇佣兵丢在地上的G36突击步枪,对着怪物一阵狂射,足足打完了一整个梭子。
噼噼啪啪的子弹撕开了怪物的外壳,打得它花枝乱颤,红色的碎屑残片散了一地。阿斯朗注意到手里的这把G36装备有掷弹筒,于是抬起枪口,稍作瞄准,轰出一颗榴弹。
可怜的萨姆终于得到了解脱,在火光中变成一摊混杂着血肉的红渣。
尘烟随风而散之时,一声闷雷响彻寰宇,阿斯朗抬起头,看见一片压抑而绝望的天空——黑压压的乌云,像只张牙舞爪的魔鬼,贪婪地把裴吉特岛拢在怀心,它的每一声吐息,都从电闪雷鸣开始,一坠下凡间便化做呼啸的狂风,简直要把整个世界都撕成碎片。
阿斯朗丢下步枪,默默地转身离去。那落寂的身影,就像一个独自冲向敌阵的骑士,孤单而决绝,不带一丝遗憾与彷徨。
她并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矿井底下等着她。
她也并不在乎。